第一一八章 纺成线的岁月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96

() ()除了年龄的增加和外貌的改变,和小时候一样,有田还是不爱多说话。四十余里踢踢踏踏的土路上,他每一步都像踏响一个铮铮响的琴键,那些早已飘洒在蓝天白云里的辛酸过往,像他娘纺车上的大线,抓起线头就能滚出一个绵绵不断的悠长。“嗡——嗡——嗡——哧,嗡——嗡——嗡——哧”,那架油光闪亮吱呀作响的老纺车,夜以继日地把山川、土地和苦日子都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有田把过去那些已支离破碎碾作尘的纠结,变成一幅幅的图画,再化作一片片波涛,一字一句地去洗涤和他同心、同感、同爱恨的那个同路人的心。

有田的女人是天津本地人,一路上静悄悄地听着有田述说,听到动情之处就忍不住地悄悄抹泪,她把不老的山川和黄土地一齐融入到了她的胸膛里。将要进村的时候,有田心里头的那个“大线槌“还在嘟噜噜地转着,他媳『妇』掏出把“化学”(当地人对塑料制品的统称)梳子拢了拢头,又擦了擦脸,头一歪:“死鬼!到家了,回去以后再给讲吧,天天讲都不烦,咱娘早就说,姐儿几个就我有眼光,找了个文武双全的人。”

有田夫『妇』踏进大门时满仓正要往外走,双方对望了一会儿后,有田刚张嘴,“爹”字还没有叫出来,满仓大叫一声“有田”后就泣不成声了:“真是你吔——有田!爹夜隔儿黄夜还梦见你唻……”

有田媳『妇』又饥又渴,大头的媳『妇』陈宝妮屋里院外转了几个圈后给端来一碗酸黄菜,说:“不知道吃惯吃不惯,净是猪耳朵(车前子)、茴茴菜,掺了不大点儿刺野菜,将就着尝尝,解暑解渴还顶饿!”有田媳『妇』笑『吟』『吟』地接了,——酸呼呼的菜还夹着淡淡的苦。吃了半碗后才感到满嘴的酸甜又加了清爽,最后她连那些酸汤也喝了个净光。

满仓娘听说有田回来后一路喊着就往家赶,酸枣木拐棍儿也甩出去老远,——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天知道为啥她竟没有摔跟头!

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都来看有田,有田媳『妇』来的时候专门烫了一头卷发,当地人都管卷头发叫“鼓敛『毛』儿”。满仓娘四盘四正地坐在炕头儿上,怀里抱着重孙女膝盖上坐着重孙子,把『荡』漾一身的豪情满怀播撒给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翻飞的笑声爽朗无边而底气十足,象个八面威风的“老太君”。

大家恭维几句“老太君”后,就都围着一头“鼓敛『毛』儿”的有田媳『妇』看,心里头说不清的惊羡和新奇,和“鼓敛『毛』儿”一样蓬蓬勃勃地翻卷着,他们把嘴唇吮咂得叭叭叭地响,象刚吞咽下一块肥美的大肉。

“鼓敛『毛』儿”最大的震动效果,是给在北圪台儿上闲『荡』的人准备了消磨时光的话茬子,就象故事书前边的‘楔’或‘引’,因为“鼓敛『毛』儿”再好,那也是人家有田的媳『妇』——老林家的人。“骨敛『毛』儿”在天津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小子儿,就是生养的地方远了点儿,那也千真万确地都姓林!——能把每一个人的神经都弹得嘣嘣响的,还是那黄澄澄、硬壳壳的捞饭和绿嗖嗖的酸黄菜。

饥馑的年月里故去的人就多,尤其是那些老弱病残,有时甚至连留恋的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就匆匆地上了路。按大坡地的风俗,故去的人要在家里放几天,头前边的供桌上放一只碗,孝顺的儿女会按时把一日三餐往碗里放,停丧期满那只碗就夹满了饭,碗里的吃食当地人叫“遗饭”,出殡时多数人家会找一只竹篮子,把路上要撒的纸钱、打狗的饼子,连同那碗“遗饭”等物什一同放到篮子中,篮子就叫“遗饭篮”,提篮子的人走在灵柩的前面,连手里的东西一齐送到坟上,回来后再帮助打扫一下,丧事的主人自有一些酬谢的东西。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傻二小几乎成了提遗饭篮子的专职人员。他很乐意干,因为既能混上几天饱饭又能赚上几个小钱,别人也愿意用,因为“傻二小”有鸡叫鬼的“半仙”身份,要是他高兴了,说不定把故去的亲人往那边送的时候,给添上几句好话,也少受些阴间恶魔的荼毒。所以那些和奈何桥相通相连的活,一般的人家都愿意叫傻二小干。

都说傻二小应承着阴间那边的差使,他能提前知道即将仙逝的那些人的名单,尽管都知道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但令人奇怪的是,傻二小多少年来很少参加正常人的群体活动,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村子里的许多人他根本叫不上名字来,但他很多时候都会准确无误并且不差时辰地找到有丧事的人家。

或许由于他的执着殷勤功劳卓著,这些年那边就一直给他提职加爵,管的面积越来越大,管的事也越来越多。人们这时才恍然大悟,阳间这边的人分了三六九等,阴间那边自然也有一二三四,按阴阳两处对等算,傻二小在那边至少也该是个从七品的官,加上近两年的饥荒年月,有时一天二三户、四五户的丧事竟叫他有些应接不暇。他着着实实地有些忙,屁股后边时常跟着人,除了急惶惶地要观察傻二小最近的走向的那些人之外,还有急惶惶地请他提遗饭篮子的人。

傻二小是个不可或缺的生活角『色』。这天,出殡的那户人家的“厚待”(死者的娘家或姥娘家的人)已呜呜咽咽地司灵毕,灵柩马上要走,却到处找不见傻二小,管事的大相篷(大相篷:大管事)就急惶惶地高喊:“人呢?人呢?咋转眼就不见了?这些个人都是些吃材!看不住一个傻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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