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老了，大概是从很早的时候起，他的机体就开始衰老了，只是我不知，而要他自己承认这一点也需要时间。

家乡仍然给他保留几百株的橡胶树，可惜他不会再有精神去割那玩艺儿了，他把它们包给了他的侄儿们。然而这一点点事也常惹得他心烦意乱，割了橡胶的钱侄儿自然是希望能全部归自己，而他要象收租一样每次要回一点，要回一点，他也不愿意这样子，似乎不这样子也不行。

他坐在客厅里翻一些旧报纸，案几上一本缺了页的《孙子兵法》，一本袖珍《日语词典》，他很少出门，没有朋友，有一位同事老乡听说他回家乡定居了，辗转打听到他的住址，抓了一只自家养的番鸭过来看他，番鸭被绑住翅膀，非常不舒服，在厨房间里一跳一跳的，他有点恼火，说：“这种鸭仔我都从来没有杀过，最好你杀了它再走。”于是他的同事老乡老实地把番鸭杀死，把毛拔了，把肚子里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就告辞了。

但这件事情令他印象深刻，他给所有认识的人说，那只番鸭如何的不听话，在厨房间里跳来跳去。

黄昏的阳光照着他多皱的脸，花白的发，电视里在播许多国家举着牌子抗议的画面，他对我说，美国竟然侵略伊拉克，以大欺小，伊拉克不是一个主权国家吗，真是霸道之极，他咬牙切齿地说，伊拉克应该扔几颗原子弹过去，把美国佬炸个稀巴烂。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说萨达姆也不怎么样，当初入侵科威特的时候，无赖似的把石油倒进了海里，把导弹投到以色列去。他恼怒起来，咬牙切齿地咒骂我，他说，你大概是没有资格来评说伊拉克的事，我离开了，我相信这一次是永远地离开。

记得那年父亲送我回他的家乡，中途歇在南方大厦，一早起来他带我去越秀公园，走了一半他走不动了，他叫我继续前行，旁边的牌子写着前面就是一处景点，可是父亲再也没有力气前行了，我继续前行，到了景点，巨大的石头边耸立着五座石刻的羊，有人在景点前照相，我因为惦念父亲，看了一会就往回走，父亲还在那里等我，我们来到江边，坐在江边的石头上看来来去去的人，有老人，也有孩子，还有两三个警察，父亲说：“他们是与我们一样的人，只是时代赋予了他们很好的机会。”这是我需要检讨的，在时代赋予的巨大的机会面前，我没有及时地抓住它，多少年谨小慎微的生活，养育成父亲固执与怯弱的个性，然后他最大限度地释放了他的个性，没有人听他的，唯有我听了他。现在我在没有他的世界里生活，我不需要每天准时起床，喝他辛苦煮的粥，上街去买菜，在房间等待着他辛苦炒菜，听他发脾气地诅咒这些了无生气的菜，当我要自己煮面吃的时候，一时半会找不到面，手就会抖起来，因为水已经烧开了。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我活得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