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三)
作者:翁小倩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761

小镇最美丽的莫过于春天,春天里开遍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红的,蓝的,山沟里长满了荠菜、马兰。(手机阅读本章节请登陆 wap.shouda8.com)母亲从菜市里买了马兰回来,父亲不高兴:“野菜?”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统的人,他只吃上海青、白菜,纯粹田野里生长出来的,他不吃火腿,只吃新鲜肉,他不吃山野菜,但是他吃螺,父亲是这样难缠的一个人,令我一辈子也搞不清楚他的喜爱。

马兰带来春天里的气息,有一点生涩,但爽口,为什么父亲非常厌恶、排斥一切不合规矩生长起来的东西呢?也许父亲自己都不明白。

母亲与父亲吵起来的时候,母亲会说:“我真是命苦啊,我找着了这样一个鬼脾气的东西。”父亲这时就会咬牙切齿地:“如果不找到我,你这会儿早被那个斩肉的打个半死!”按照道理来说,父亲是受儒家文化熏陶过的知识分子,不应当说出这样粗俗的话来,但是火起来的时候可能是什么也顾及不到的,母亲大叫:“你个骗子,把我骗了来的,家里的那一个是怎么回事!”

父亲除母亲外曾有过一个女人,小的时候两家大人作主结的是娃娃亲,但父亲在读书离开家乡后,再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当他与母亲结婚生下我与弟弟后,寄相片给我的爷爷,并附上一封信,说他再也不会回故乡了。当时这个女人还在父亲的家里,等待父亲回来,父亲的照片与信是怎样摧毁一个女人的自尊,父亲是不会了解的,他从来也没有试图去了解,父亲对事物的看法已经形成定律,父亲在他的一生中是严格按照他的定律行事的,他从来未曾想过超越,超越在他是不可思议的事,就象他从不吃野味一样,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

按规矩似乎他应当墨守成规,象他的许多同事老乡一样,不抛弃家乡的女人,但那个年代是时兴自由恋爱结婚的,他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学子,应当视娃娃亲为封建习俗,也许他与母亲的恋爱婚姻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出格的事了,也许家乡的女人是他心头的一块心病。母亲算是拿住了他的短,只要母亲一提起这些,他就会跳起来面红耳赤地声辩,当时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结的娃娃亲。

那个女人后来在爷爷的作主下改嫁了,许多年以后当我踏上父亲的故土在一个骑车去白石岭游玩的午后,我见到了那个刚割完橡胶回家的女人,她用家乡话与我的堂哥对话,后来堂哥告诉我她一眼就猜到了我是谁,她大概邀请过我们去她的家里坐坐,堂哥回答她,我们要赶回去,她向我扭头一笑,太阳掠过她那张深褐色的脸,略含一点羞涩,我发现她其实与父亲很相象,狭长的脸型,细小的眼睛。

她从来没有驻足过父亲的心胸,大概连一秒钟的牵挂也没有。

当父亲晚年重返故土的时候,家乡的父老乡亲说愿意替父亲安排一次相聚,转瞬间被母亲知道了,母亲哭闹道:“你这个骗子,当初骗我结的是什么娃娃亲,现在我才知道是八抬大轿抬过来的。”这件事只有作罢。

家乡仍然保留着父亲中学时的一副美术作品,一张素描,一个同学的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父亲的素描成为了他的遗像,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记忆里搜寻着父亲小时候的一些恶作剧,譬如十一月放花灯时掌掴没有做花灯的小子们,拉一帮显然年纪大过他的孩子们唱戏……

他们不知道父亲离开家乡后的生活,他一直在艰苦的地质部门工作,常出野外,他患上许多病,象胃病、尿路结石、心肌梗塞等等职业病,他一生生过几次大病,他熬过来了,他经历了他的年代经历过的一切,*,知识分子圈里的窝里斗,因为说了领导的坏话,高工职称没被评上,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许他寄希望退休后的生活,但因为病魔时时来拜访他,他唯有每天呆在家里,煮饭炒菜。

地质工作令他有机会经历一些事,有些时候,他会陷入回忆之中,回忆中的往事非常动人,他对母亲叙说,若母亲不在,他会对我叙说,但他始终不敢对弟弟叙说,也许是因为弟弟在政府部门当了个官,而他这辈子对官员敬畏有加。常年穿制服的弟弟在餐桌上会嘲笑他高工没被评上的事,拿他话说,只要拿点钱到总队活动一下就可以了,母亲附合: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嘴上,没事你要说人家正经不正经干吗?

他的书法有柳公权的遗风,他在自学日语,早先他学的是俄语,他是搞图纸设计的,他出过一本水利专著,前面排满了领导的名字,最后的执行编者才是他,他终其一辈子也没有赶上弟弟,他在弟弟面前有羞愧感。

当点官就会有人送礼,而弟弟常把别人的一些礼品拿去店里卖了,母亲就对父亲说,你不是抽烟的吗,过节了叫他拿一条烟来,父亲连忙摆手,母亲不信邪,那天在餐桌上就对弟弟提出来,弟弟不耐烦地白了父亲一眼,嘀咕着为什么不早说了的话。

那年回家的时候他似乎是迷上了抄股,每天专心的在纸上计算,每张证券报都被他画满了符号,但你要问他买得了什么股的时候,他会浑身一哆嗦,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我再要有十万元就可以翻本过来,”他对我流露出期望的神情,也许是他从来没有害怕过我的原因,所以他从来没打算在我面前隐藏他自已,而弟弟在他们的印象中始终是个厉害的角色,这些话他是不会对弟弟说的。

那时我在另个城市里生活,每天为一日三餐奔波,发财简直成了奢侈的想法。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父亲的期望,我茫然了很久。在这之前我期望自已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有生之年创立一番事业,以此报答生我育我的双亲,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委屈,难道我就不能象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过着平静而平凡的生活吗?无论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有委屈的情绪,父亲是天空的太阳,自小就在我的头顶上,我沐浴着他的光辉茁壮成长,我只是他身边的一颗星,在夜空中发出光芒,可是星星生存在更广大、更深远的宇宙中,你不能确定它的准确位置,你只会看着它,仰望着它,或者用天文望远镜望着它,它会不断给你带来惊喜与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