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山雨欲来
作者:遇难呈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586

腊月二十,晚,蒲府。

蒲师文急匆匆地行走在青石板漫成的甬道上,前方一座规整的院落已经就在眼前。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悬山式的门楼,房脊的两端高耸着造型简洁的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地镶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水”。檐下,便是漆成朱红色的大门。

蒲师文匆匆整理了一下衣服,沿着青石台阶走到门前,黑暗中便飘过来一个阴冷的声音道:“谁?”

蒲师文立即停步,恭恭敬敬地微微躬身,右手抚胸道:“巴巴(老者的尊称),我是师文,父亲可做完昏礼了。”

黑暗中的声音仍然冷冰冰的:“朵斯弟(兄弟、朋友)刚刚做完昏礼,你找他何事?”

蒲师文悄悄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道:“巴巴,师文确有要事要见父亲。”

那声音沉默了半晌,忽然变的很慈祥:“你都30多岁的人了,怎么行事还是如此慌张?今日可做完昏礼了?”

蒲师文尴尬地笑笑,道:“今日还未来得及做昏礼,睡前总是要做的。”

那声音陡然间又变的非常严肃,道:“无论你有多少事情要做,但每日的五次礼拜是我们穆斯林必须要遵守的,不然真主是不会饶恕你的。”

“是、是,师文牢记在心。”

蒲师文话音刚落,便听院内深处传来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道:“努海,让他进来吧。”

蒲师文轻吐一口气,心道:父亲,你总算是发话了,不然我又得低头挨半天训了。

正想着,只听大门“吱“的一声便打开了,从门内闪身出来一个瘦小的老者,身穿常见的阿拉伯装束,凸鼻深目,目光锐利,腰间悬了一把怪异的阿拉伯弯刀。

蒲师文急忙向那老者恭身道:“师文见过巴巴。”

那名叫努海的老者点了点头,道:“随我来吧。”

说罢,转身引领着蒲师文向门内行去。两人大步穿过门洞,便来到一个狭长的小院,除了坐北朝南的五间上房,便只剩东、西厢房各三间,整个院落显得非常冷清,也非常俭朴,与从外面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而此时天井当中,便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蒲寿庚。

蒲师文急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父亲,赵鼎回来了。只因父亲这个院落从不叫外人过来,孩儿便自己前来禀报父亲。”

蒲寿庚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如何?”

蒲师文轻轻摇头道:“不尽如人意。那李云亭前些时日明显是在作伪,而且将他一个同乡留在了归远军中,还顺便带回一个都头、两个军士做亲卫……”

待蒲师文一五一十的将经过讲完,蒲寿庚并不说话,只是抬头望着漫天星斗发怔。良久,才轻轻笑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老夫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他真的以为掌控了厢军便能和老夫相抗了吗?再说,只是看望一次厢军,送去些许酒食钱粮,就能让人归心?呵呵,不自量力呀!”

蒲师文并不敢出声接下话茬,果然蒲寿庚话音只是顿了一顿,便又接着道:“告诉郭福,多多注意李云亭的一举一动,务必要每天通知于你。另外,告诉张京明日一早来见我,老夫倒要看看他留在军营中的是个什么货色。”

蒲师文连声应是,却站着不动,迟疑地望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努海,道:“父亲,是不是要巴巴出手除掉李云亭留在军中之人?”

蒲寿庚一愣,看了看努海道:“不必了。努海已经在真主面前发过了誓言,此生只向威胁老夫生命的人出手,就不要再逼他了。”

蒲师文甚是可惜的摇了摇头,只好无奈地转身出去,院中又回复了原来的沉寂。良久,努海才长叹一声道:“朵斯弟,你心中是否在怪我?”

蒲寿庚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努海朵斯弟心里有苦衷,不过我是不会怪你的,你能够答应保护我的安全我便知足了。这个李云亭,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努海闻言神情突然变的激动起来,高声道:“朵斯弟,如今你为了权势便可以不惜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原来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想真主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

蒲寿庚猛然回头,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直瞪着努海。良久,眼神突然又变的狂热起来,高声道:“你真想知道?好,我就告诉你。你知不知道那些蒙古的异教徒正在我们祖先的土地上作威作福?我这样做,也只是为了我们伊斯兰,为了真主。就算日后不能重现大哈里发的荣光,也要为我们伊斯兰留下一块安身之地,留下我们伊斯兰的火种。”

……

沉默,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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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姨,你脚上缠那么多的布做什么?”

“啊!是婉儿呀,可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婉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道:“晴姨这几天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怎会听得到我进来。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晴儿只觉得非常尴尬,脸蛋红红的道:“嘘,小点声!这叫做‘快上马’(缠足),在临安的大户人家里是很受追捧的。可惜,我的岁数已经过了,缠起来要多费些力气。”

“‘快上马’?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这个又有什么用?”

晴儿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当然有用了,这样可以让你的脚越来越好看。”

“呀,真的?这样就能让脚更好看吗?”

晴儿笑道:“那是当然了。还有,你觉得‘快上马’名字怪,这鞋子的名子更怪呢!喏,看看,这种鞋子叫做‘错到底’。”

婉儿指着晴儿手中形状怪异的鞋子,笑得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好半天才道:“‘错到底’?呵呵,可真是笑死我了!不过,这鞋底这么尖,晴姨你怎么穿的住呀?难道穿着不难受吗?”

晴儿面色一黯,心道:怎会不难受?我这还不是为了讨老爷欢心吗!哎,现在倒比不得在临安的时日了,那时和老爷还能天天呆在一起,至少也能吃我做的饭。可现如今,我想为老爷沏壶茶送去都没什么机会了。嗨,也不知道老爷心里还有没有惦记着我。

越想越觉心酸,强笑道:“如若要缠 ‘快上马’,就只能穿这种叫做‘错到底’的鞋子。要想好看,怎能不忍一时的难受。”

婉儿闻言愣了半天,这才一脸迷茫地摇头道:“不懂,还是不懂,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穿这种鞋子的。”

话音刚落,突然又是一脸懊丧地道:“哎,晴姨,你说奶奶到底疼不疼我?”

晴儿一怔,道:“你怎么说起这些来了?老夫人怎么会不疼你?”

婉儿忽然变得扭捏起来,小脸变得通红,轻声道:“刚刚、刚刚……哎呀,我不和你说了,你肯定会笑我的。”

晴儿不由得轻笑出声,道:“我们的婉儿今天这是怎么了?”

婉儿双手蒙脸,声音象蚊子一般:“你可不许笑我呀!刚刚二叔回来了,到奶奶房中请安,奶奶就和二叔提起、提起要给我找个婆家。幸好还是二叔疼我,说我还小……”

说着说着,并没有发现晴儿有什么反应,眼睛偷偷从手指缝中向外看去,只见晴儿正怔怔地望着前院李弈所住的院落发呆,不禁气的撅起了小嘴,气鼓鼓道:“我就知道,你、你……”

晴儿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已经痴了,只是喃喃道:“你回来了?今日又没有见到你,你现在在做什么?”

……

“相公,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李弈轻“啊”一声,仿佛才反应过来般,看着气鼓鼓的三娘笑道:“在听,简直是在洗耳恭听!”

三娘掩口轻笑道:“哦,真的?那相公说应该怎么办?”

李弈闻言顿时傻眼,讪讪道:“什么怎么办?”

三娘白了李弈一眼,气道:“三娘就知道相公并没有听。三娘刚刚是说晴儿妹妹好象是病了,这几日走起路来总是晃来晃去,有时走不远的路都要扶着墙歇会儿,可问起她来又是什么都不肯说,真是急死人了。”

李弈闻言一惊,心道:晴儿有病为什么不说?难道是在怪自己这些天来都不去见她吗?

想到这里,心中愧疚之意更浓,不禁有些坐不住了,不过在三娘面前却又不能表现地太急,只好作出一副踌躇状道:“不如咱们现在一起去瞧瞧?只是如今这时辰,我再过去可还方便?”

三娘轻叹一口气,眼含深意地看了李弈一眼,悠悠道:“相公,晴儿得的好象是心病呀!若是你不去,她又怎么好的起来?”

李弈心中十分感动,暗道:主动告诉自己的丈夫另一个女人的情况,还让自己的丈夫去看望那个女人,就算在古代也不是多少人能够做到的。虽说不管三娘说什么,我今晚都要过去,但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分量却绝对不一样。

想到这里,李弈再不迟疑,起身道:“好,咱们如今就去。”

……

刚刚来到晴儿所住的小院前,隐约便已听见院内传来一阵阵女孩子的笑闹声。李弈与三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

院门是敞开的,两人径直穿过门洞,便见两个女孩站在天井当中,看身影正是晴儿和婉儿。晴儿手中拿着些什么正在晾晒,而站在一旁的婉儿却正在呵呵轻笑,全然没有发现两人的到来。

李弈暗道:看来晴儿并没有得什么病。

刚想咳嗽一声提醒一下院内的二人,便听婉儿笑道:“晴姨,你这裹脚布可真是好长呀。”

晴儿也笑道:“一边去,小孩家家的懂些什么?”

李弈闻言却是一呆,脸色已然大变。

注:宋朝裹脚并不普及,只是在上层社会中流行,尤其是在岭南地区几乎没有人裹脚。那时裹脚也不是把脚裹小,而是把脚裹的纤直,文中的“快上马”和“错到底”均为史料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