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孤标傲世偕谁隐——林黛玉
作者:吴蓉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145

))当她踏进花园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空锁在破败墙垣之间的灿烂鲜花、艳丽容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杜丽娘在曲文内徜徉,林黛玉在曲文外流连。一样的青春一样的娇艳,一样的才情一样的缠绵。杜丽娘在春光里一再感叹着流阴易逝、韶年虚度: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情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从来都喜欢昆曲中演出的这一段,喜欢杜丽娘舞步里的青春,喜欢她水袖里的灵动,喜欢她眸子里的娇羞。昆山腔之所以被称为“水磨腔”的意义,我便是在此处才真正领悟到。其中的曲曲折折、柔肠百转,确实能动人心魄。而杜丽娘在《惊梦》一出里表现的生命之美的觉醒,正与黛玉的思想具有最深层次的契合。柳梦梅出场后打动杜丽娘的唱词更是令黛玉如醉如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短短几句便深深触及了黛玉内心的孤寂。她一时竟站立不住,一蹲身坐在山石上,细细品味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滋味,不觉就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所以我以为要读懂黛玉就必须先读懂杜丽娘,因为黛玉的整个心灵都脱胎于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而晚明主情一脉的影响又尤为重大。如果说这种情怀在元杂剧里的崔莺莺还只是起始萌发的万种闲愁,那么到杜丽娘则成了自觉的人性呼唤,黛玉则吸取了其中最为雅致和诗意的部分,并发展成一种深邃的生命关怀。这集中体现在《葬花吟》里,那是青春的怨歌,更是生命的呐喊: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到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开头还只是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式的感叹,后面则延伸到对环境的不平、对至美的向往、对自身的悲悼,以及在花开花落中体味到的无常况味。诗中伤逝的不仅仅是花,更是青春、是生命。这种带一点形而上意味的感伤情绪,在《红楼梦》里只有从宝黛二人身上,才可以看到。

于是我可以理解宝黛相知于心的根源——所谓黛玉从不以仕途经济相劝显然只是表象,更为深层的因素在于他们从大自然和诗中发觉了生命的美好,这一点上宝玉甚至比黛玉走得更远——宝玉更希望向生命和时间的底层去发现一些永恒的东西。而他们共同追求的是生命内在的意义和价值,所以外在的功名理所当然地因背离生命的本质而被看作了浮华,这便是宝黛真正的默契所在。在黛玉的心里,爱宝玉是因为他懂得生命、懂得美,她梦想的是他们的两两相悦,而决非传统上的封妻荫子,满门华贵。

在这里我会想到《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老夫人需要的是张生中状元、取官位以光耀门庭,但莺莺只想与张生执手偕老,并不在意他是否功名显赫。对于张生被迫赴京赶考,她内心是不满和抗拒的:

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不难看出,莺莺对待功名的态度要比老夫人洒脱的多。她不在意崔府三代不招白衣婿的旧例,而认为两人结为连理的幸福远胜于所谓状元及第——她把那唤做蜗角虚名。所以她担心的并非张生的科场前途,而是反复叮咛他勿忘旧人:

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你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莺莺的顾虑当然是有道理的。既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那么对于张生的前程她更无信心。要知道他此去千里,加上没有正式成亲,是否归来可以说只在他的一念之间。在唐传奇的《莺莺传》里,这次分别便导致了最终的悲剧结局。

这样我们可以知道黛玉对宝玉那一次次试探、一次次犹疑的原因所在,说到底就是担忧就是恐惧。她希望自己的未来能够和他停靠在一起,但在命运的孤舟上,她只能听从摆布听从安排,她甚至连一片小小的桨都没有。她和宝玉一起读过《西厢记》,她发现自己爱他,而且她知道宝玉也是爱她的——现在她自己能够把握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所以她很害怕会失去——她知道贾薛两家有关金玉良姻的传说,还知道史湘云有金了衷肠,宝玉对她说:“你放心”。她怔住了,是悲是喜,她根本弄不清。她只觉得有万语千言堆积在胸口,想要对他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宝玉也怔住了,心中也有许多许多话,只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最后黛玉走了,她不敢在那样的气氛下多耽。她不知道如果再耽下去,他还将说什么、做什么。结果宝玉只管发呆,竟然把袭人错认作黛玉,说了一通心里话。

所以黛玉之于爱情既是执著的,同时也是脆弱的。她希望从宝玉那里确认一些东西,但当她真的得到确认时,又不敢去面对。不过她此后很少再与宝玉为金锁或明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段感情在现实中是毫无指望的。至于《李娃传》中荥阳郑生愿娶出身青楼的李娃,只能说是极大的例外。而李娃也曾在郑生考取功名后劝他“结媛鼎族,以奉蒸尝”。所以在通常的情况下,爱情只能作为生活之外的点缀品而存在,与婚姻完全是两回事。

另外一种情况便是《莺莺传》。不能否认,作者在整体行文中刻画的莺莺形象是十分美好的。她身上弥漫着一种动人的气质、雅致的情调。对于爱情的态度,她从矜持、娇羞一步步发展到后来的大胆追求。后来在被张生抛弃的绝望中,她写道:“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读起来极易让人觉得悲剧的原因全在张生的薄幸。然而结尾又通过张生之口把莺莺说成必妖于人的尤物,还与褒姒、妲己等扯在一起,未免显得过于生硬且突兀。细细想来,这只能解释为作者内心交织着感情与理性的矛盾,使得叙事者与主人公终于在文中产生了颇不成功的分裂。这种分裂除了给作品造成伤痕以外,其深层的原因也是值得思索的。

第一次读杜甫的《北征》,便对诗中评论杨贵妃之死时的决绝态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忆作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或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这里的意思是说,虽然唐明皇因宠爱杨氏而招致安史之乱,但他能在危亡关头毅然处死贵妃,比起商纣王、周幽王来说,毕竟有所不同。老杜把国家衰败的罪责推给杨贵妃是对是错暂且不论,单凭他对发动马嵬之变的陈玄礼赞誉有加,便不难看出他至少认为诛戮杨贵妃是英明的决断。然而真正令我迷惑的不是老杜此时的强硬,而是他在另一首诗《哀江头》里又对杨玉环表露了莫大的同情: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这一段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老杜伤悼着杨玉环的一去不归,想象着她和唐明皇天人永隔的悲感,甚至借没有终极的江水江花寄托自己无限的哀情。老杜当然不是一个会在诗中说假话的人,所以这两处的矛盾只能是他内心的冲突:从理智上,他认为杨氏是罪不容诛的。在感情上,他又不能不动容于李杨的深情,所以对杨玉环的死产生了与理性截然不同的评价。

这种矛盾同样体现在《长恨歌》里。曾经以为这首诗怀着白居易惯常的讽谏目的,但真正从阅读感受上看,似乎也只有“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等寥寥数语可以约略与讽喻拉上一点关系。相反,诗中用大量笔墨精心渲染的却是李杨那幽曲婉转的爱情、缠绵悱恻的长恨: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这一段最动人的便是末一句。每每读到此处,就仿佛看见一个孤寂的身影久久屹立在宫门前,听那萧萧风雨拨打殿角金铃的声音。至少从这一点看,悲剧的主人公是值得同情而非谴责的。

也许很多人看来,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文人的诗化爱情了:深沉秾挚的情韵,典雅蕴藉的格调。所以在后世文人的追书,很多都把这段帝王的感情写的诗人化、高贵化了。比如《长生殿*惊变》中那雅致的意境: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翩。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

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子待借小饮对眉山。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遣兴消闲。妃子,今日虽是小宴,倒也清雅。回避了御厨中,回避了御厨中,烹龙炰凤堆盘案,咿咿哑哑,乐声催趱。只几味脆生生,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

乍看之下,感觉很像文人雅士所向往的诗酒风流。然而从现实的理性来看,这种感情却是谬误的,如同李后主之于大小周后。在历史的评价里,这样的文采风流并不能掩盖江山残破的现实。所以,许多文人不禁在这种情与理的斗争下开始惶惑,始终不能决定到底该歌颂什么、摒弃什么。他们在文中带入了理性的影子,又无法抹去情感的创痛,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在这一点上,《长生殿》的后半段相对显得统一一些,作者把两人的感情从一般意义上的帝妃恩宠发展到执著专一、生死不渝的爱情追求:

淋淋零零,一片凄然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响应,阁道嶒,似我回肠恨怎平!(《闻铃》)

碧盈盈酒再陈,黑漫漫恨未央,天昏地暗人痴望。今朝庙宇留西蜀,何日三陵改北邙。寡人呵,与你同穴葬,做一株冢边连理,化一对墓顶鸳鸯。(《哭像》)

最后无论洪升还是我们都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结局:典雅也好,高贵也罢,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终究是悲剧的。尽管洪升用尽心思使白居易追书的“长恨”转化为“长生”,但这毕竟要借用超现实的仙界力量才能实现。当唐明皇通过彩虹桥升天而去时,我分明可以听到他留在尘世的一声长叹。因为作者把理想转入仙境的同时就等于否定了人间,至少表明即使贵为帝王也必须承担马嵬坡前生死永诀的无奈,纯粹的爱情自由在现实中依然无法圆满。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黛玉了。显而易见,她那诗化的爱情理想在旁人看来很难理解的,因为周遭的环境和舆论都限制着真情的地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身边存在着比诗书、比爱情重要许多的东西,例如功名,例如利益——但诗书和爱情恰恰是黛玉一生的梦想所系。所以她违背的不仅是整个社会的道德规范,而且是人们普遍的生存法则。这注定她的感情在现实中是失败的,然而同时,这种感情却是伟大的。

这些想法有时会促使我继续思考下去:在社会现实的法则和发自天性的真情之间,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来说,究竟应当怎样依从。书中第一回的木石前盟里,黛玉是为还泪而来的。这种开始本身就是纯情的,完全来自前世草木之躯的原始天性,没有任何人为的功利色彩。然而还泪的终结却是悲剧性的,现实最终为宝玉的婚姻选择了宝钗,于是黛玉只能凄怆只能长恨,终于在潇湘馆的漠漠寒烟中泪尽而逝。

很难想象当黛玉得知梦想碎裂的那一刻,她心中将怀着怎样的、怎样的、怎样的悲怆。也许她会想到命运的,因为命运留给她的总是无常。前世注定了还泪的凄迷,今生等来的却是泪尽的伤逝,无论如何总是失落,无论如何总是悲剧。这就是她那真情的宿命么?她无语地追问着。

这时我会莫名地想到屈原《九歌》中的《山鬼》。一直不愿把它当作政治寓意诗来读,而纯粹作为人生永恒的失意、徒劳的等待: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由希望而疑虑,由疑虑而失望,最后的凝望则归于山中绵绵的秋风、萧萧的落木、连同哀哀的猿啼。天地之间完全塞满一种壮阔的忧愁气氛,似要把一切守望者吞没。

其实《九歌》的大多数篇章都弥漫着这样一种忧思,无论神灵还是凡人,到处都是梦想茫远的苦痛,始终不绝怨慕,如同无尽的西风: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薠中,罾何为兮木上。阮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湘夫人》)

这种伤怀和盼望黛玉显然是懂得的。因为门前的翠竹常常把修长的剪影映到她的窗纱上来,在晚风夕阳里一点一点地摩挲她的思绪。她在朦胧中感到自己仿佛到了湘水之滨,岸上苍茫的紫雾掩映着大片大片的竹林,比她在潇湘馆看到的还要好,还要多。她看见每一棵竹子上都布满了青褐的斑点,清晰得如同昨天的泪痕。她明白这就是湘妃竹——传说中娥皇女英倚着它们洒泪成斑。然而湘水在这纷飞的泪雨中沉默着,始终没有送回伊人归来的帆影。只听到江涛高高低低地呼啸,似乎夹杂着生命的呼喊。

于是黛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门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这是她在宝玉送的旧帕上的题诗。现在看来,简直就是诗谶。终于,在潇湘馆最后一个春天将尽的夜晚,那片绿竹一夜之间流逝了所有的华茂。随后宝玉赶到这里长久的哭泣,泪眼中依稀看见了那枝叶上重叠的所有旧斑新痕。

每一次读到有关斑竹的古老故事,我都禁不住想起黛玉来。在后人对这传说的所有歌咏里,我最欣赏李白的《远别离》,似乎这首诗最适合那种悲壮辽远直至惊心的气氛,那种黯然的永别,**的追悼: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这里明显渗入了楚辞的悲剧气氛,但对悲哀的渲染似乎更加宏大。虽然诗的主体意义是政治的忧端,但这份来自远古的惝恍悲情却一再显出了真实的况味,我甚至从末尾体味出黛玉最后的心境来:荒凉的绝望与生生死死的盟誓交织在一处,反而显得有些绚烂了。或许在一切都归于终结的那晚,黛玉还会隐约想到杜丽娘吧。想到她在一霎的欢会之后,生命里就只剩了怅然的守望。她曾去当日的花园一遍遍追寻,牡丹亭、芍药阑、太湖石,一样一样的寒烟萧索,再寻不到旧时的魂梦: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只是果然可以梅根相见么?黛玉不禁长长地一叹。这时她发现窗外渐渐开始落雨,在斜斜的雨幕之间,她恍惚看见了冥冥的青埂峰,连同山顶浩渺的长天,山底斑驳的顽石,竟是一片鸿蒙太初的景象。

后来我常想,假如红尘万事可以重来一次,黛玉将选择怎样度过。记得在她三岁那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是要化她出家。她的父母当然不舍,和尚便说,这样一来只怕她的病一生难好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不见哭声,不见外姓亲友,才可一世平安。

显然的,这是要她忘却那段还泪的情缘,永生不和宝玉见面,于是便可避开一切梦萦一切缠绵。果真如此,或许她将永远是姑苏林家一个普通而宁静的女孩,孰喜孰忧,孰悲孰乐,我已不得而知了。

所以我偶尔会去想一下故事前后的种种因果。假如不曾有过自幼的相聚,一切悲喜也许都在开始之前就悄悄落幕。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话自然有它的道理。只散不聚,便可以省去许多离愁别绪。就如黛玉在三十一回中的感叹:既然聚时的欢喜终将换作散时的伤感,那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既然花谢易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不禁又想起第三回中的宝黛初会,那是心动以前的相逢,虽有看似旧识的默契,却并非一见倾心。假如时光永远定格于此,随即剧终,便会散发出另外一种淡淡的美丽,静如止水。

甲申年的一个秋夜,不经意间读到纳兰性德的一首《木兰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淋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与纳兰的其他词相比,这首的特色并不明显。然而就只开头一句,读起来却可以感到一种心底的震撼。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意味着离悲剧的末尾很远很远。没有以后的苦闷以后的思念,生活该是一种清淡的恬然。当时,我就着这起首的一句仿照纳兰作了另一首《木兰花》:“人生若只如初见,咫尺危阑千水远。钿绡未解忆王孙,浮梦闲愁容易免。东君不禁歌中盏,弦意翻成花底愿。止书止盼止思量,馀恨合深终却浅。”

最后我又想起黛玉的诗来。最喜欢黛玉的一首诗是《问菊》,写在第三十八回的诗社赋菊里。我知道写的完全是她自己的品格、自己的寂寞: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透过这一纸诗句,仿佛可以看见黛玉倚栏对菊的神情。斜阳渐渐把她勾画成一幅默默的剪影,背景是树梢的淡云,风间的归鸿。茫远的天际依稀闪烁着波动的水纹,似那渺渺的灵河——一个曾经生长绛珠仙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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