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散木不材
作者:西阙西      更新:2019-08-11 16:50      字数:3785

洛羽叹了口气,将小木匣放在桌上,视线转而移向画缸。她随便展开来一幅,是仕女图。画上女子的模样与墨宣颇为相似。当看到落款时,洛羽眼前一亮:散木!

再展开来一幅,画中人依旧是墨宣,作画者依旧是散木。洛羽把所有画都打开铺在桌上,数了一数共是六幅,皆是散木所画的墨宣。作画的年份分别是:申武王二十六年、二十七年、申宣王元年、二年、三年,这是连着的五年,也就是每年画了一幅。而最后一幅,是最近刚画好的,申宣王十年桂秋。

“桂秋…...”洛羽掐算着日子,估摸着是大半个月前。半个月前才送来的画,看来这个散木就在王宫中,或者可以随意出入王宫。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前面的五幅画的年份是连着的,而最近的这幅相距上一幅足足间隔了六年。六年没有送画,看来这六年的时间,这个散木很可能都未曾出入过王宫。

可以随意进出王宫、有六年时间不在王城。洛羽笑了,她大概推断出了这个散木的身份。

“她不在吗?”长平侯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出现在了墨宣的房间门口。随隽珩离开了景晖宫后,他并未走远便折返了回来。“方才一直没见着墨宣,她去哪儿了?”

洛羽没有理会,而是盯着那幅桂秋时所作的画,念着画上的题词:“胭脂色未浓,青镜欲妆慵。”(1)洛羽抬头望向门口的长平侯,颇为笃定地说道:“画中那拒霜花下的女子是墨宣。”她又指了指画上的落款,“你是散木。”

长平侯跨进墨宣的房间,一幅幅地收起了洛羽展开的画卷。“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2)

“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洛羽补完了没说完的最后一句。

“你真的失忆了?”长平侯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悄声说道:“眼下就你我二人,不如跟我撂句实话。”他似乎对于失忆之事格外在意。

“让你看出来了,那我也就不必伪装了。”既然对方有所怀疑,洛羽不如顺水推舟,也许能套出些什么有用的信息。“你为何还不离开王城?陛下一直催着你走呢。”她总觉得这个长平侯久留王城很是奇怪。

“得了吧,是你想让我走。”长平侯摆摆手,收拾好了所有的画,自觉地退出了墨宣的房间,斜依着门框上,懒懒地看着洛羽。

洛羽坐了下来,摆弄着那个放着耳坠的小木匣,冷笑一声,道:“我想让你走?”她摇摇头,表现出对这种说法的不赞同。

“王兄根本不在乎我是在王城还是在封地,反正在封地待着也无所事事,他才不会赶我走。”长平侯指了指洛羽,“倒是你,最见不得我了。”

见不得?洛羽想了想寝宫内殿中的四条屏工笔花鸟画,觉得申王后应该不会不待见长平侯,起码并没有不待见散木,否则怎会把他的画保存如此完好,又怎会将其悬挂于寝殿当中。“休要血口喷人。”见长平侯和她说话如此随便,洛羽也觉得自己不必拿腔做势,这也许就是申王后和长平侯之间的相处方式。“与我何干?”

“还与你不相干?”长平侯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难道当初不是你说的,只要我尽快离开,那件事你就可以当作没看见吗?”

那件事?洛羽心想:“也就是说,这个长平侯有把柄在申王后手里。”她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你还赖在这里不走?不怕我把那事告诉了陛下?”

“第二次了……”长平侯低声自言自语:“说了两次‘陛下’。”他皱了皱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洛羽,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别装了,你是真的失忆了。”

洛羽也知道这招数用不了太久,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漏出了破绽。不过既然已经被揭穿,也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她点点头,“对,我确实想不起来了,方才不过逗你解闷玩。你是谁,做过什么不该做的,我根本不记得。”

“你怎么连失忆了都能跟我过不去?”长平侯笑着叹了口气。

“我以前总跟你过不去吗?”见长平侯未答,洛羽继续说道:“我来猜猜看,难不成是因为墨宣?”见长平侯眼神一滞,洛羽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她继续说道:“你喜欢墨宣。”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墨宣的房中会有那么多散木的画,而画中之人也无一例外全是墨宣。“而我不愿意让你纳了墨宣。”

长平侯笑了笑,不置可否。因为他也说不清什么是喜欢。很多感情回头再看,才发现是当局者迷。年少时,他对于墨宣的心思就好比是对于落花、对于飞鸟、对于流云清风、对于明月朗星,想把美极尽所能留下来。如今,多少成熟了些许,他也就明白了,美之所以为美,就是因为你留不下她。

“但也不全是。”他补充说道,“你跟我过不去的事儿多了,小到一句诗,大到......”他笑着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因为‘那件事’?”洛羽追问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我巴不得你忘了,如今又怎会告诉你?”长平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改口道:“都是些小事,不提也罢。”他笑得温和,似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一片黄叶穿身而过,被他漫不经心地接在手里。“谁让你我八字不合。知道吗?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洛羽正惊诧于这等巧合,却见长平侯一拍脑门,像是想起了什么。“净和你闲扯了,差点把正事忘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印章,走进了墨宣的房间。在画缸中,他找出了半月前所作的那副画,将印章端正地盖在落款处,然后对着自己的画作笑得心满意足。

洛羽走近对方,指着画上的题诗故意问道:“这是你写的?”

“是啊,这句诗是不是很适合墨宣?”他颇有些得意地朝着洛羽挑了挑眉,补充道:“我每次见了墨宣就手痒想作画。她怎么画都好看。”

“我还以为你只识得作画,不知道题词。”洛羽把话题引向了自己房中的四条屏工笔画。“那为何给我的画上是我自己题写的诗句?”

长平侯思索片刻,明白了洛羽话中所指。“你说的是那四幅花鸟?”他弯了弯嘴角,“因为那是你逼迫我画的,还想让我给你题诗不成?”

“我逼迫你?此话怎讲?”

“其实,也不算是你。”长平侯修改了他的言辞,“是王兄逼迫的。你那只鸟……叫什么来着?”

洛羽知道对方说的是飞羽,但她故意不提醒。她想看看,这些人究竟对她的过去了解多少。

“对了,叫飞羽。当时,它自己飞走了不回来,你非要赖在我头上。王兄受你蛊惑,非让我给你赔不是。我这个人吧,向来没什么原则,若能息事宁人,赔个不是也行。可你不依不饶地非要我赔你的黄雀。”说着十二年前的往事,哪怕是二人的矛盾也觉得可乐,长平侯笑着继续说道:“我怎么赔你?赔不了。连王兄让人宫里、城里寻遍了都寻不回的鸟,我到哪里寻来。而后王兄就让我画了那四条屏花鸟。我这不情不愿的,你说,能给你题诗吗?最后,你看着画面空空荡荡不顺眼,就自己给自己题写的诗,还非写了‘敬赠’二字。”说着说着,他笑出了声。

长平侯所说的,和隽珩所说的不谋而合。同时,也合情合理地解释了那四幅画的来历,以及明显出自自己之手的题词。可事情愈发明朗,洛羽就愈加困惑。难不成真的过了十二年?

见洛羽发呆,长平侯出言提醒道:“行了,我的事办完了,先走一步。”

“你不是来找墨宣吗?”洛羽回过神来,问道:“人还没见到就着急要走?”

“不急,还有机会。”长平侯背对着洛羽挥了挥手,就此作别。

洛羽觉得有些奇怪。直觉告诉她,长平侯并不是来找墨宣的。谈及墨宣,他似乎兴致寥寥,反倒对洛羽的事很是上心,尤其是失忆的事。甚至洛羽感觉得到,长平侯话里话外都在试探她。而且在确认她失忆之后,明显松了口气。

“公主,”正当洛羽思索之时,墨宣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来找奴婢吗?”

洛羽收敛思绪,沉默了片刻,转身看向门口的墨宣。墨宣逆光而立,让洛羽看不清她的面容。小木匣仍攥在洛羽手中,她抚着木盒上的纹饰,故技重施。“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闻言,墨宣身型微晃,呆立半晌,而后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公主……公主都想起了……什么?”

看着突然神色慌张的墨宣,洛羽更加确信墨宣对她有所隐瞒。就算自己失忆之事并非捏造,她也必须先弄清楚墨宣为何说谎。

洛羽故作镇定,说道:“所有事。”她笑了笑以掩饰心虚,“方才我来寻你,突觉头晕,便坐下缓了缓,不知怎么的就都想起来了。”她隐去了长平侯曾来过的事实。

“是吗?”看来墨宣并未完全相信洛羽的说辞。她跨过门槛,进了房间,背身合上了房门。“公主都记起来了是好事。奴婢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提心吊胆?”洛羽揪住墨宣言语中的漏洞。“是怕谎话被戳穿吗?”

墨宣神色复杂,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应对洛羽,最后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什么谎话不慌话的,公主说笑了。”

她匆匆走到木箱旁,看见锁头已被打开,便知洛羽已经翻看过了。墨宣假装收拾着,以掩盖自己此刻的慌乱和尴尬。

“给。”洛羽将手中的小木匣递给了墨宣。“没想到,这些年你竟还一直留着。”假装恢复记忆这一招用不了几次,而且容易被发现破绽。如果这次没能套出有用的信息,那么以后墨宣也定会有所防备。所以洛羽必须尽快让墨宣相信,她恢复了记忆。

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墨宣相信呢?她想起了长平侯,于是说道:“我以为,你早就放下了晏清,现在看来是我疏忽了。”她站在墨宣身边,拉起对方的手,将自己伪装成猜测中申王后的模样,故作成熟地说道:“早知如此,当初真该让你嫁了隽琰。若是嫁了人,是不是伤心事也会随之淡忘呢?”

听闻此言,墨宣的手抖了抖,有些惶恐地看着洛羽,眼泪顺着双颊落下,不确定地问道:“公主真的……真的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