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尔汝之分
作者:西阙西      更新:2019-08-11 16:50      字数:4042

也不知洛羽在地上坐了多久,久到门外墨宣的呼喊声早已停歇。她逐渐平静了心绪,有些迷茫地看着所处的寝殿,而后敲敲自己的脑袋,自问道:“我究竟在哪里?”

洛羽顺着墙缓缓起身,在寝殿中央站定,环顾四周。她心里盘算着自己现在该如何摆脱困境?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失去了十二年的记忆,那么要想办法尽快恢复记忆才行。忽而,洛羽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我怎么可能失忆呢?”

他们一定在骗我!

可为何这些人一口咬定她是申王后呢?洛羽百思不得其解。

她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地打量起身处的寝殿,想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答案。半晌后,洛羽叹了口气,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她着实不喜欢这屋子。这里的陈设装饰,没有一样让她满意的。洛羽笃定地认为,如果这里真的是王后寝宫,那么她自己就一定不可能是王后。

她喜欢明亮的颜色,喜欢在房间中养些漂亮的花草。可这里却全是些古朴厚重的家具,雅致精简的装饰,太过素净的色调。

若说房中的装潢风格洛羽尚能忍受的话,那么这里有一样东西是无论如何都让洛羽觉得刺眼的:那张临窗而放的棋盘。

洛羽自小就不爱下棋。一是因为她喜动不喜静,而往往一局棋下来,几个时辰都被困在方寸之间,这让洛羽如坐针毡。二是这种攻心谋局的事情,洛羽实在不感兴趣。

为了下棋之事,以前母后还多多少少责罚过她。但越是责罚,就越适得其反,她对于下棋就越为反感。所以,在她的寝宫之中,绝不可能有棋盘这样东西。就算是有,也必然被藏在某个看不到的犄角旮旯,而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放在房中最显眼的位置。

走近细看起来,这张木质棋盘的边角已有些许磨损,格点处也因棋子的反复敲击变得模糊不清,看来这张棋盘已是有些年头了。两侧各自规整地放置着两个圆形的木质棋盒,棋盒的木质纹理与棋盘一致,应该是同一时间、同块木料打造而成的。手工细腻,古朴精致,不着丝毫纹饰,就像棋本身给人的感觉——诸事皆可黑白道,万物归一。

打开棋盒,是黑白两色玉石打磨的棋子。洛羽拿了一颗,捏在指尖,触感冰凉。棋子格外光滑,似丝如缎,剔透晶莹,不像是个物件,仿佛有着灵气。很明显,它们的主人经常与人对弈,是个好棋之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棋盘上一局未下完的棋局。洛羽草草瞥了一眼,觉得似乎大局已定,白棋气数已尽。但她又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开始认真地审视着棋局,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手妙棋:执白,弃平三四,落入五六,祭金井栏式,将黑棋封锁在角内。这盘棋,白棋若想扭转局势,关键在于:弃子,弃子争先。

洛羽笑着摇头,嘲笑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下棋有了体悟。虽惊诧于棋艺的突飞猛进,但终究兴致了了,仅下一手,便觉索然无味,扔下手中的棋子,不再纠缠于棋局。

转而,洛羽把视线聚焦于镜台上的妆奁。一个女人的心思多多少少都藏在这个匣子里,想必这里一定能挖掘到很多秘密。打开来看,果然不负所望。大到衔珠点翠金凤冠,小到白银贝玉花钿朵,玲琅满目,应有尽有。

可洛羽却皱着眉,很是不满。表面上看着奢华雍容,但明眼人一看,就知哪些是经常佩戴的,哪些是搁置不用的。漂亮的步摇、华胜都失了神采,仿佛被岁月蒙上尘埃,还有那些金钗、玉镯,也黯淡无光。首饰这东西需要人养。而面前这妆奁里的首饰,全都像被主人遗弃了一般,了无生趣。

当然,也有例外,一根白玉簪。白玉无瑕,状如凝脂,温润晶莹,光泽柔润,着实是块极为上乘的羊脂玉。玉簪虽质朴无华,却在这群珠光宝气之中相当抢眼。可以猜测,它颇受主人青睐。

至于胭脂水粉,实在少得可怜。打开脂粉盒子,都像是全新的一样,顶多用了一两次。口脂和螺黛的情况还能好一点,却也是八成新。洛羽悻悻地合上妆奁。

转身处,床榻边,木施上搭放着从里到外的一整套衣裳:从丹色高腰百褶襦裙,到霜色广袖锦袍,再到白色裘毛领绣花斗篷,还有一件厚重的黑狐皮大氅。

衣料质地细腻,是极为上乘的绸缎。襦裙的袖口、裙摆、腰带都有赤金丝线暗绣的蔷薇花,乍看来并不显眼,而放在光下却熠熠生辉。想必若是晴天出门,将其穿在身上,走起路来随着步伐而动,定是活灵有趣。

这衣裳好看是好看,但洛羽并不喜欢。她爱穿藕荷色、明黄色这般轻盈亮眼的颜色。虽然常常被母后和姐姐们指责说,衣裳的颜色太不庄重,不和身份。可即便如此,洛羽也鲜少有浓重抑或冰冷色调的衣裳。

洛羽尝试着把那身襦裙穿在自己身上,发现剪裁服贴,尺寸刚好,锦袍也是恰如其分,像是量身定制的。披上斗篷,白色的毛领妥当地围着脖颈一圈,严丝合缝,不松不紧。长度及至脚踝,不会因为太短而难以御寒,也不会因为太长而影响走动。至于那件黑狐皮大氅,洛羽在身上比划了比划,好像有些冗余,而且太过厚重宽大,不像是女人的衣服。不过洛羽来不及多想,因为房中的燥热,让她迫不及待地脱掉了这些试穿的衣裳。

抬眼看去,墙上挂的四条屏花鸟工笔画,画中分别描绘了春夏秋冬四季之景。

画中春景,竹发新芽,欲滴青叶,不输娇花。稚燕新生,藏着竹间。正跃跃欲试,想飞上凌霄。题诗有云:燕燕雏时留忘归,森森青节附霄云。(1)

画中夏景,芙蓉玉立,冰清玉洁,水佩风裳。黄莺轻落于荷瓣,呼朋引伴,好不热闹。夏风袭来,亦动亦静,相得益彰。又有诗曰:几处黄莺凌波去,一顷芙蓉铺南池。

画中秋景,雪梨满园,黄中带亮,鲜甜香脆,挂满枝头。落日映余晖,双鸟倦归巢。旁有诗句:雪梨消得三秋火,衔将霞光倦归巢。

画中冬景,红梅独枝,凌寒疏影。孤鸟畏寒,立在梅旁,花鸟之间相互取暖,依偎过冬。霜雪飘零,茫茫白头,皑皑天地。题词曰:孤啼深夜独自语,残梅红尘空香凝。

洛羽不禁皱了皱眉,本来和煦温暖的画面却以悲凉之景收尾,不禁让人心生感怀。凑近了细看,作画之人艺术造诣极高,笔法细腻,兼工带写。落款处记,申武王二十五年寅孟春散木敬赠。

“申武王二十五……”洛羽低声自语,觉得难以置信。按照她的记忆,现在是倪惠王十九年,如果以申国的纪年来讲,应是申武王二十四年。而落款的时间却是申武王二十五年,那也就是说,这四条屏成画于明年?而且画纸略有泛黄,还能看到些许褶皱,应该是在移动位置之时无意间造成的。总而言之,这四幅画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肯定是假的,是那些人伪造出来骗我的。”洛羽自我宽慰道。

可若说是伪造,那么有一点是解释不通的。洛羽直勾勾地盯着画上的字迹,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不论是画上题写的诗句,还是最后的落款,这分明就是洛羽所写。而且那些不怎么合辙押韵的诗句,也像极了洛羽显摆时所作。可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画过这样的画,题过这样的诗。而且如此功力深厚的画,也绝不可能是出自她手。

“难道我真的失忆了?”洛羽失神地后退,她想离那几幅画远一点,再远一点。“散木?”她将视线聚焦在作画者的名字上,“是这个散木画的,不是我画的,只是字迹相近,一定是这样!”洛羽想尽办法自圆其说。

她没有留意自己后退的脚步,最后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柜子上。她揉揉撞疼的脑袋,气鼓鼓地转过身来,仿佛责怪柜子不长眼。

洛羽强迫自己不去想画的事,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一人高的柜子上。打开柜门,内部全数收落于眼中,洛羽叹了口气,看来这里得翻上一阵子:满满一柜子的书。

她毫无章法地翻找着,也不知道能从这堆书里找到什么信息。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这些书看起来根本毫无线索。《孙子兵法》、《太白阴经》、《六韬》、《三略》……怎么这么多兵书?

这堆书里最旧的那本,是已经有些破损的《六韬》,显然它的主人时常翻看。鬼使神差地,洛羽拿起了那本书翻了翻。她从小并未接触过兵法一类的书籍,可是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她却记得真切,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洛羽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着,书页边角处,有些手写的批注。这个笔迹看起来苍劲有力,分外陌生。“这是申王后写的吧?”但左看右看,又觉得书上的字迹应该出自男人之手。

“这本书该是别人送给她的。”洛羽自言自语道:“是那个隽珩吗?可哪有丈夫会送妻子一本兵书?奇怪……”洛羽按下疑惑,继续草草地翻看着。

“行无穷之变,图不测之利。”当看到这句话时,洛羽只觉得眼前一白,极强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眩晕来袭,没有站稳,跌坐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洛羽缓了缓神,斜倚在榻边,微眯着眼,整合着目前可知的残破信息,从而拼凑出了大申王后的模样:

从衣着的样式颜色来看,应该是个成熟女人。从穿戴配饰来讲,女人身份贵胄。但她生活尚简,品味素净。她平日里可能较为安静孤僻,喜好看书下棋,最好读的却是兵书,看来心思缜密深沉。

如此一个女子,洛羽无论如何都无法与自己匹配起来。这明显是个常年深居宫闱的女人,毫无活力可言。洛羽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我肯定不可能是申王后。”她将手中的书扔在不远处的镜台上,忽又想起了那镜台之中的首饰脂粉。

很明显,这位王后很少佩戴繁琐华丽的首饰,几乎不施粉黛,或者说,她疏于打扮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由此可推断,她的感情状况并不好,可能丈夫常年不在身边。但从刚才隽珩的言辞、眼神、行为来看,似乎夫妻感情极佳。那到底什么原因,让王后疏于打扮呢?又或者,隽珩的深情温柔都是装出来的?

洛羽越想越觉得这里的一切人和事都没那么简单,必须要尽快找到离开的方法。想着想着,洛羽感到精疲力竭。她移步至床上躺了下来,伸手擦了擦额上再次微微滲出了薄汗,却在汗液的提醒下,想到了暖炉和地龙的事。

“公主怕冷,所以早早生起了暖炉。”墨宣是这么解释的。那是不是可以推断,王后身体不好,怕冷?

深沉、漠然、安静、体弱。这就是洛羽从这间寝殿中,看到的大申王后的模样。

看着这里陌生的一切,洛羽心中却升起了异样的感受。她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但这寝宫的主人却像是自己多年不见的故交,分外熟悉。

微弱的烛火摇曳跳动,洛羽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还在努力地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事,可上下眼皮像是粘了胶一样,怎么都睁不开了。最后,她放弃抵抗,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