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盛席华宴 十三
作者:月下梧桐雨如丝      更新:2019-08-06 05:20      字数:3100

哦,回去,都是要回去的。

或许,对父亲最好的祭奠和纪念,就是走好脚下的每一步了吧?此时此刻,即使不回头,我也分明能够感受到背后父亲那殷切、期待、慈爱的目光啊!这样的“目光”,尽管已是“无形”的了,然而,对我的激励与鞭策,或许将会陪伴着我的这一辈子啊!伤口上的血,或许有凝结下来的那一天吧?哦,那朱元璋葬父的故事,以前我也算是听过好几次了。由于不见之正史,当时也只是付之一笑,把它当作一家之言吧。

那么,在安葬父亲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想起那个故事呢?

人,其实并不希望自己在悲痛中一蹶不振或者是倒下。于是,在心里展开那样的一幕幕,就可以分一下神,减轻一下内心的悲苦;哦,甚至,是想以此激励自己,以后也能做出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来?看来,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也算得上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理了。换个角度看,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也该是欣慰的了。

十二年,这父子一场的十二年,就这样走到了终点?对此,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对我而言,父亲在我心里,永远有着不可动摇、难以磨灭的一席之地。天,也快黑了;这一天,也快过去了: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个下午,即将成为过去的这个下午,那阳光也曾想着要透过那厚厚的云层,露一下脸。只是,那云层终究是太厚了,旧棉絮一般,于是,最终,我也没能看到一丝半缕阳光。或许,见不到也好吧,至少,我不会像李商隐这样,要对着西斜的、快落到地平线之下的那余晖,感慨一番了。地不会走,路不会走,正在走着的,是人,是人的脚步。哦,是这样的,如今,我已经回到电影场围墙北边的小路;我的家,也就......“走吧,接着走吧,我的家,不远了——”暗自这样说着,梁浩轩回望了西北方一眼后,继续往东南方向走去。

对于办丧事,当地人有“白事酒”的说法。不错,是“酒席”。是啊,正所谓“民以食为天”,不管怎么样,那些前来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不可能会饿着回去的。

夜里九时许,梁浩轩的哥哥,在梁浩轩表伯的带领下,前往各个酒桌,抱拳行礼,是为“孝子答谢”。

孝子答谢之后,客人陆续散去。

一堆炭火,在客厅稍稍偏南的一侧,燃烧着。围在火堆旁的,是梁浩轩最为亲近的十来个大人。

梁浩轩坐在离自己房间门口较近的一侧,离火,稍稍远了些。“娃仔屁股三把火”,当地人时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孩子火气大,活蹦乱跳的,多半不需要烤火。不错,要是在平时,他是很少猫在火堆旁的。只是,这样一个夜晚,风已是比前几天小了不少,在火堆不远处甚至裤腿都能有一丝焦味了,他依然能够感到丝丝寒意。哦,是这样的,当那一丝寒意袭来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的将双肩向上耸一下,快像一个倒写的“八”字了;不过,没什么用的,那寒意,是电流一般掠过他的脊背,然后再沿着脊背,透过肌骨,往心田里钻。

暗暗叹了一口长气之后,梁浩轩下意识地向客厅东南一侧望去:侧门、木窗、木窗下的矮墙,依旧在那儿。只是,昨晚上的那张草席、草席上的父亲,早已没了影迹。黯然神伤一阵子之后,他将远处的目光收回,打量起围坐在火堆旁的十来个大人来。不难看出,大人们神色凝重,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不过,他们还只是在思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样看来,他们又像是在观望着,不想说出那第一句话。

时间,就像坚冰下的细流,在大人们凝重的表情下,艰难的流逝着。

终于,搓了搓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一位舅爹,这样对梁浩轩的母亲说道:“妹子啊,要是你早点说,他爹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我认识一位老中医,药,蛮灵的——”

梁浩轩心里哼了一下:说得比唱还好听!我父亲生病,早已不是十天半月了!这一两年,你都在做什么呢?你真正过问、关心过吗?现在,人都不在了,他就想着充好人,做事后诸葛亮——

“唉,我一个女人家,”梁浩轩母亲的声音,几近哽咽,“忙里忙外的,一直都没想到要,要去走这一趟——”

梁浩轩的伯伯白了那舅爹一眼,这样说道:“都到了这一步了,那种话,就没必要再说了。我看,我看,还是商量一下活人的事情吧?”说着,环视一下四周。

“是啊,”梁浩轩的表伯应和道,“是该想想活人的事情了。以后,以后——”

梁浩轩的母亲像是听出了什么,稍稍提了提声音:“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想的,不必你们操心。”

“你,你,我二哥尸骨未寒!二嫂,你——”梁浩轩的姑姑这样说道。

“妹子,”梁浩轩的表妈(梁浩轩姑奶奶的女儿)接过话,“你,你有自己的想法,也很自然。不过,唉,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你要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啊!”

“是啊,我的两个侄子,都和你一样高了!”伯伯这样说道。

母亲听了,冷冷的回了一句:“这么多田,这么多地,这么多孩子,我一个女人婆,怎么忙得过来?!”

梁浩轩心头一震:这些话语,可都是针锋相对的啊!悲痛、眼泪,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眼泪到底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只是,这样的“事情”,也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吧?

“二姐,”梁浩轩的舅舅开口了,“实在不行,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和表哥(从下文看,应该指梁浩轩外家的大表哥)可以过来帮一下——”

没等母亲回答,梁浩轩的姑姑、姑爹,抢先说道:“是啊,田地里的活路(活儿),会有人帮一下的——”

扫了姑姑姑爹一眼后,再看了看舅舅表哥,梁浩轩的母亲这样说道:“阿舅、表哥,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那里的田地,太多了,帮不上什么的;再说,等你们忙得差不多了,也误了农时啊。阿姑姑爹,我能够指望你们什么呢?到时候,我到柳州去,到厂里去,叫你们回来帮种田收谷子?”

“你?!你——”姑姑一时语塞,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接着叹道,“唉,我二哥——”

“妹子,再苦几年;过几年,孩子就大了——”表妈这样说道。

“过几年?说得好听!就说眼下吧,再过几十天就开春了,那些田啊地啊的,谁来忙呢?”母亲这样回答道。梁浩轩听得出来,母亲并不买账。

“这样吧,”梁浩轩的大表哥这样说道,“二姨,你跟我们回去,我们那里,有田有地的;再说,再怎么苦,也少不了你的一对筷条(筷子)——”

“是啊,既然这一边容不下你——”舅舅说道。

“我,我哪儿都不去!他爹交代过我,要照看好四个孩子,把孩子养大——”母亲这样说着,泣不成声了。

“是啊,要照看好孩子!今晚上我们都在这儿,有什么困难,先想一想办法,最好,最好不要想着另外找人——”将炭火挑得稍亮一些后,梁浩轩的表伯,这样规劝道。

“站着说话腰不疼,我,我,一个女人家——”梁浩轩的母亲,这样说着。

“妹子啊,”那位舅爹接过话,“实在不行,就考虑回外家吧?”

“外家,我,我是不会回去的了;我,我要留下来,想办法把孩子养大!”

“把孩子养大,也不一定要另外找人啊!”

“是啊,要多为孩子着想——”

“为孩子着想?你,你们,拿得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来吗?”

“帮工、换工啊”

“帮工换工?家里没有男劳力,有这么容易吗?”

“那,你是执意要找人了?”

“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要是实在没办法,就先回一趟外家——”......

到了这种时候,梁浩轩脑子再笨,也听得出来了:围绕着以后的生活,以伯伯、表伯表妈、姑姑姑爹为一方,以舅爹、舅舅表哥为一边,双方立场相去甚远,针尖对麦芒!而自己的母亲,似乎正想着另外“找人”......

这样的一个夜晚,除了揪心的悲痛,梁浩轩心头更是缠着一团乱麻,无法解开的一团乱麻。

至少,可以这样说了吧,在严峻的现实面前,眼泪是苍白的、无意义的,没用的。

这样的一个家庭会议,最终会如何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