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家庭成份不好，天石沟很少有人敢和丁客来往，所以，白天亮便成了丁客在天石沟最要好的知心朋友。

白天亮直接把来意说了，“丁老师，你能不能去趟公社卫生院，给我买点药回来。”

丁儒林是明白人，一眼便看穿了白天亮的心思。“小白，药是给王书记用吗？”

白天亮点点头，“是。”

丁儒林又问：“小白，王书记能挺过去吗？”

“唉！大概能吧。”白天亮把王川受的什么伤，伤在了什么部位对丁客讲了，最后说：“就这些伤，你去问大夫吧，用什么药都买回来，别忘了问怎么用。钱我现在没有，你先给垫上，过阵子我还你。”

不等丁客说话，丁儒林已经跳下地，从箱子里找出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堆零钱，最大的是一张两块钱的票面。丁儒林犹豫了一下，把那些钱一并塞给丁客，“都拿着，现在就去，雪大，多穿点。”

丁客二话没说，穿戴好便走了。

白天亮正要向丁儒林告辞，丁儒林却给他倒了碗水，非要他喝碗水再走。白天亮看出丁儒林是想和他聊聊，便坐了下来。

关于丁客家的情况，白天亮认识丁客没多久就知道了。

有一天，丁客叫白天亮去他家吃苦菜馅饺子，白天亮没吃过，想尝个稀罕，便去了。他原以为丁儒林地主成份，又是全村唯一供儿子在县里读完初中的人，房子虽然破点，家里大概还算富裕吧？没曾想，他家竟是一贫如洗。他问丁客说：“丁老师，你家这么穷，你还上什么中学呀？现在读书也没用，不是给家里添负担吗？”

丁客苦笑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爹不行。他说只要能让我读书，就算讨吃要饭也要供我。他还说这是我爷爷临死前再三嘱咐他的。”

白天亮听丁客提起他爷爷，便问：“丁老师，你爷爷是怎么成为大地主的？能讲讲吗？”

丁客说：“反正三道梁公社的人都知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了。听我爹说，我家原来也很穷。当时，这天石沟也就十来户人家。我爷爷很小便出去了，先是要饭，后来流落到了张家口，在一家大商号给掌柜的做伙计，挣了点钱后，就自己开了个小买卖。再往后，走草地、拉骆驼、做皮货生意。我爷爷很精明，没几年便赚了不少钱。后来，他不想在外面东奔西跑了，就回咱县里开了个商号，买卖越做越大，商号、皮货店、饭庄，成了县里数一数二的财主，自己有一处院子，乡下还置办了上百顷地，也就是骡马成群，牛羊满圈了吧。听我爹说，我爹小时候还真挺享福的，家里吃什么有什么，逢年过节杀猪宰羊也是平常事儿。我爹长大后，我爷爷便把他送到省城去读书，后来，他还替我爷爷下天津卫办过几次买卖呢。我爷爷只有我爹一个儿子，早早就给我爹娶了媳妇，还生了两个孩子。后来，解放了，地被分了，财产被没收了，我奶奶急火攻心死了，我大妈带着两个孩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又嫁人了。我爷爷和我爹被赶出那个大院，每人背一卷行李，走了一天的路回到这天石沟，住进现在这间房子。再往后，我爹娶了我妈，生我的时候，我妈坐月子中风死了。于是，全家三代人就在这屋里一年一年地熬着。没几年，我爷爷也不行了，临死前，他拉住我爹的手安顿我爹说：‘儒林呀，咱两代人就这样了，客长大后你告诉他，叫他有了钱千万不要置田、置地、置财产，那都是身外之物，惹祸的东西。你让他走两条道，一是读书，二是学手艺。读了书，识了字就懂得了理，懂了理就懂得了做人；学了手艺就有了饭碗，走遍天下，饿不死的是手艺人，哪朝哪代都一样。学会了做人，手里又有了饭碗，咱丁家的香火也就能传下去了。’”

丁客说得悲伤，眼睛泪汪汪地。

白天亮若有所思，“怪不得你家穷了到这种地步，你爹还要供你读书呢！不过，你这书也算读对了，要不，你现在也当不了老师。”

白天亮和丁儒林坐了一会儿，丁儒林有意无意地问了王川的情况。他很会问话，只问了几句，便把该问的全问到了。

白天亮见丁儒林对王川挺关心、也挺了解的，便问：“大爷，听您的话，您和王书记挺熟悉呀！”

“熟悉，当然熟悉了。这天石沟上点岁数的没有和他不熟的。搞四清那会儿，他在咱村儿住了有大半年呢。好人！好人那！”

白天亮想：村里人都说天石沟真正有文化的不是丁客，而是他爹。丁儒林从小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何不让他给出个主意呢？于是，他问丁儒林说：“大爷，今天这屋里就咱爷儿俩，您老见的世面多，您说这王书记还有救吗？”

丁儒林感慨地说：“我成份不好，这话不该我说的。小白，你这后生胸怀坦荡，嫉恶如仇，有侠义心肠啊！王书记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所以才遇上你这么个好后生。”

白天亮连忙说：“大爷，您别夸我，我算什么贵人？您不是说王书记本来就是好人嘛！您还是帮我想想办法吧。”

丁儒林又点了袋烟，沉思着说：“小白，大爷没见识，又遇上了这个年代，人老了，也就变成废人了，哪儿有主意出呢？不过，要是整人最厉害的那个人也成了什么‘新人民党’，这事儿大概就……嗯，讲不了，讲不了了。”

白天亮带着一头雾水从丁客家出来，这时，外面的雪停了，大雪像一件白袍披在大地裸露的躯体上，遮掩着冬日的丑陋和荒凉。在白色的装点下，山川沟壑、村落桦林都打扮得美丽起来。白天亮极目远眺，他突然觉得自己灵台通明，就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