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客家的房子是天石沟最破败的房子。那是一间半土坯房，房子泥皮龟裂，有不少已经剥落，好像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屋里也很简陋，外面半间屋摆着几只放粮食用的泥瓮，里屋的正面是一只很旧的木柜，由于年代久远，油漆早已磨光，木头也变成了黑灰色的。木柜上方贴一张**像，灶旁是只缸口缺了一大块儿的破水缸。炕上没有席子，更没有石宝家那样雪白的羊毛大毡，只铺着一张用浆糊粘在一起的牛皮纸水泥袋，炕头和后炕各卷一卷儿行李。不过，屋子打扫的却很干净，掀起牛皮纸，土炕的炕头和炕角都用淀粉糊糊刷得光溜溜地，没有一丝尘土。地也扫得干净，甚至没有痰迹。这在农村是罕见的。

丁客家虽然穷，却没有人同情他，因为他家是地主成份。

丁客是天石沟小学唯一的老师，老师在学校受学生尊敬，可站在场面上被批斗的时候，便成了贫下中农的阶级敌人。

知青们只在省城见过批斗走资派，没在农村见过斗地主。不过，他们立刻便失望了，因为斗地主的场面并不宏大，场面上除了一群孩子外没几个大人。当然，被批斗的黑五类也没几个人。五、六个老老少少排列在初秋毒辣的太阳下，他们垂着头，汗珠从两鬓间流下。但他们得挺着，因为石宝规定他们要在这里接受四个小时的批斗。石宝虽然不在现场，但有两个民兵在不远处蹲着抽烟，有一个肩上还靠着一枝半自动步枪。

丁客的旁边是个腆着肚子的女人，与那女人挨着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他们是丁客的姐姐丁泓和丁客的父亲丁儒林。这是一个老地主和他的两个地主子女。

白天亮和郑小东没有到场面上，他们对这样的批斗会已经习以为常了。方松本来不想去，可看到唐烨和新来的知青都去看热闹了，也忙不迭地跟在唐烨后面屁颠屁颠地去了。

也许因为都爱好体育的缘故，肖伟和别人少言寡语，和白天亮却说话投机。他从场面上回来说：“那叫什么批斗？连言喊口号的人都没有，就是拉出去晒太阳了，没意思。”

白天亮轻蔑地说：“就天石沟的社员，全加起来也没丁老汉的文化高，他们喊喊口号还行，言嘛，就没什么说的了。”

肖伟说：“大队也是的，批斗地主就行了，怎么连人家的子女也拉出来了？”

“都是石书记的明，地主批斗四个小时，富农批斗三个小时，子女批斗两个小时。”白天亮的口气有些不满。

肖伟问：“那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是谁？”

白天亮吃惊地说：“那是丁客的姐姐，听说快要生了。怎么，她也被拉出去批斗了？”

肖伟说：“是呀，我看她有点挺不住了。活该是地主子女，不然的话，真够可怜的。”

“地主子女怎么了？丁老汉剥削过贫下中农，他儿子女儿又没剥削过贫下中农。再说了，都大肚子了还要拉出去批斗，也太不近人情了吧！”白天亮边下地穿鞋边说。

郑小东提醒白天亮道：“天亮，你说话可得注意点，这话要让石书记听见了，会说你革命立场不坚定，同情阶级敌人的。”

白天亮眼睛一瞪，“同情咋了？我又没同情丁客他爹，我同情的是丁客和他姐。他们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还说他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

“可惜你不是大队书记，同情也是白同情。”郑小东说。

白天亮舀瓢凉水喝了，“我也到场面上看看去。”

郑小东叮咛道：“你可别给自己惹麻烦呀！”

白天亮没说话，开门走了。

肖伟望着白天亮的背影说：“小郑，天亮这家伙性格够直的？”

郑小东说：“他爸是走资派，也被批斗过，所以，他特反感批斗会。何况，他和丁客的关系相当不错呢。”

黑五类们已经在太阳下站了快两个小时，看热闹的孩子多是丁客的学生，有学生看老师晒得满头是汗，便摘下自己的草帽给丁客戴。丁客不敢戴，学生给他戴上去，他摘下来，学生再给他戴上去，他又摘下来。

知青们觉得批斗会没意思，坐在阴凉处打起了扑克。方松和田雪冰是对家，方松出了个大王，田雪冰打下三个6来。方松听梁琼和唐烨都叫田雪冰“四眼儿”，也想套套近乎，提醒田雪冰说：“四眼儿，你的6炸弹打不了我的大王，得四个6才行。”

没曾想，田雪冰忽地拉下脸来，“你喊谁四眼儿呢？”

“喊你呀！小梁和小唐不都这么喊你的吗？”方松眨巴眨巴眼睛。

田雪冰把扑克牌往下一摔，气呼呼地说：“不玩了！”

方松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田雪冰，尴尬地一笑，“咦。这是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呀！说翻脸就翻脸了？”

唐烨气汹汹地点点方松的鼻子，“小方，你怎么说话呢？四眼儿是你叫的吗？”

方松懵懂了，“你和小梁不也是这么叫她的吗？”

“是呀，我们是这么叫的，可只有我和梁琼能这么叫，如果别人也这么叫，别说田雪冰要翻脸了，我和梁琼也要和他翻脸的。”唐烨也把手里的扑克牌往下一摔，“我也不玩了。”

扑克打不成了，大家正要回知青点的时候，白天亮来了。

梁琼见白天亮来了，凑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又嘲笑说：“天亮，这也叫批斗会？哪有一点气氛。”

白天亮脸色阴沉地说：“农村就这样。”

“是呀，一点也不热闹。”唐烨也说。

白天亮瞥她一眼，“还要怎么热闹？也像省城一样给他们剃阴阳头？用皮带抽？”

唐烨见白天亮没给她好气，白了白天亮一眼，也没好气地说：“批斗会，批斗会，起码得有人喊喊口号吧？”

“是呀，批斗会得喊口号。”方松见讨好的机会来了，举起拳头高呼道：“打倒大地主丁儒林！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方松喊了两句，除了没人跟着喊，还引来一伙孩子的哄笑声。唐烨也笑他说：“小方，你这也叫喊口号？有气无力的，倒像是公鸡打鸣。”

方松脸一红，讪讪说道：“没觉悟，天石沟的贫下中农没一个有觉悟的。”

这时，丁泓实在坚持不住了，腿一软，一**坐在了地上。

立刻有个民兵过去说：“丁泓，站起来，哪儿有坐着挨批斗的？”

白天亮跟了过去，“三娃子，你不看她怀着个大肚子吗？我看呀，要不就让她歇一会儿，要不就让她回家算了。”

杨三娃是车倌杨二娃的弟弟，仗着弟兄三个虎背熊腰，在村里挺霸道的。他见白天亮替丁泓说话，便呛白天亮道：“你管什么闲事呀？这是石书记交代的任务。”

白天亮陪着笑脸说：“任务也得分情况对待，再说了，石书记又不在，你就别太认真了。”

杨三娃眼睛一瞪，“小白，这地方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还有阶级立场吗？”

白天亮见杨三娃对他不客气，也火了，大着嗓门说：“谁没阶级立场了？地主是阶级敌人，地主子女也是阶级敌人？**还说他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

杨三娃嘿嘿一笑，“小白，这话对我说没用，你要说对石书记说去。”

知青们怕白天亮和杨三娃吵起来，连说带劝把他俩分开。另一个民兵过来，劝杨三娃说：“三娃子，丁泓怀着个大肚，我看就让她回去吧，反正再有十分钟就够两个钟头了。”

杨三娃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一手拎着枪，一手指着白天亮说：“小白，我可告诉你，我这可不是给你面子啊！别以为你是知青我就怕你了。”

白天亮朝杨三娃冷笑一下，扶起丁泓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小白，谢谢你了。”丁泓抱着肚子艰难地站起来。丁儒林和丁客没敢说话，眼里满是感激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