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老酒，一碟五香豆，便是徐渭点的全部东西，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分银子罢了。
见徐渭一口老酒，嚼几粒五香豆，林河觉着这位东南狂士的名头多半是被那些道学家给黑出来的，这位文长先生其实接地气得很，他们才坐下没多久，便已经有三五个“贩夫走卒”之流过来和徐渭打招呼。
“怎么，觉得奇怪？”
徐渭手指一弹，原本掐着的五香豆飞到了半空，他张着嘴接住后嚼着看向林河道。
“那倒不至于，只是觉得如果被那些仰慕文长先生的人看到您这幅样子，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林河也是学着徐渭的样子，弹着五香豆吃，只是他试了好几次，总是不如徐渭做得那般潇洒自然。
“左右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人，就算看到了也无妨，我本就是这德性。”
徐渭不以为然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喝了一杯酒，他是成也名声败也名声，少年神童，不到弱冠就已经名动江南，可自那之后他便连连科场失意，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时运不济，可是屡次名落孙山，到后来才明白，自己犯了众怒，科举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我这个人过去太自负，得罪的人太多，书画戏曲诗词什么的，我都视为小道。”
听着徐渭的感叹，林河也不免心有戚戚，这年头神童不好当，名气大了自然有人嫉妒，徐渭又不是杨慎，有个当首辅的阁老做爹，他几次科举，以他的文章水平，就算不合考官胃口，但也不至于次次名落孙山。
再想想当年唐伯虎这个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因为科举舞弊案，被封死了科举这条路，最后一生穷困潦倒，林河便知道这大明朝的科场和官场一样黑得很。
“你这小子，我初见你时，便知道你和我不一样，我年少时锋芒毕露，不知收敛，可你小子却懂得进退，更知道藏拙。”
一杯酒下肚，徐渭目光炯然有神地看着林河，心里感叹自己当年若是有这少年一半的心性，也不至于蹉跎了大半辈子，最后靠着自己并不看得起的小道有了些许薄名，靠着装疯卖狂才有了施展抱负的舞台。
“文长先生，你不妨扪心自问，若是让你回到少年时，你可能做到如我这般‘小人’行径？”
林河毫不避让地迎着徐渭那仿佛要把自己看透的眼神，镇定自若地反问道。
“我做不到！”
被林河的反问骤然难倒，徐渭想了良久，才颓然回答道，接着他又饮下一杯酒，看向了林河，就在刚才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个少年和他是一样的，只是这个少年伪装得太深，他看似功利，实际上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沈科说你心学造诣颇深，我本不信，如今看来你真是得了阳明先生的真传。”
看着忽然间感慨起来的徐渭，林河不明白徐渭怎么会把他联系到王阳明的心学上去。
“文长先生说笑了，我不过看过阳明先生的几本著述罢了，要说得了心学真传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讲得好。”
王阳明的心学在江南传播甚广，门人众多，不过自从王阳明死后，王学门人因为对于心学的不同见解早已分道扬镳，各立门户。如果徐渭这番话传到外人耳中，林河觉得自己就离倒霉不远了。
“出头的椽子先烂，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徐渭一副我懂的样子，目光深长地看着林河，这个少年郎简直就是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但凡有一点的风险，他都不愿意沾上。
“对了，总宪大人让我带你四处走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喝下最后一杯酒，徐渭朝林河问道，这个少年不是等闲就能逼出他全部所学的，他还得再试探一番。
“要说想去的地方，自然是有，只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听到徐渭所说，林河心里一动，他来了平湖之后，便知道戚继光如今正带领新军驻扎在城外，比起胡宗宪这位直浙总督，他倒是更想去见一见这位日后平南定北的戚大帅。
“你想去那里？”
“听闻总宪大人麾下参将戚继光驻扎在城外，我想去见识一番。”
“你也听说过元敬之名。”
徐渭忽然间有了些兴趣，遍观东南剿倭诸将，名将如卢镗等人年事已高，日后能得大用的不过俞大猷、戚继光二人，俞大猷成名已久，众人咸知，只是这戚继光，虽有名声但并不显于众。
“沈学正说过，戚将军当年曾上书《备俺达策》，可惜当时朝廷未曾采纳，他深为遗憾。”
徐渭听到林河回答，倒是没有怀疑什么，沈科当年是兵部主事，知道戚继光的《备俺达策》倒也正常，事实上戚继光就是靠这《备俺达策》得了朝廷重视，才能以不到三十的年纪担任参将。
“走吧，既然你想见戚参将，那便走一趟。”
徐渭长身而起，他颇好军事，兵书战策无不精通，胡宗宪之所以这般看重他，便是因为他在绍兴时曾数次相助官军挫败倭寇。
听到徐渭应允，林河也是大喜过望，他确实很想见见戚继光，想看看后来名震天下的戚家军到底是什么样子。
戚继光的大军就在离城五里不到的地方，官道直接可达，所以林河和徐渭出城时，身后依旧只有四名护卫跟随，只是从暗处到了明处罢了。
四个人只带了长棍，并没有带刀剑，林河仔细观察了四人一番，才发觉这四人应该是刚还俗不久的和尚，虽然用头巾裹着，但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放心，这四人都是真少林，不是那些滥竽充数的，便是来上数十人，他们也挡得住。”
徐渭显然是见识过这四名护卫出手，见林河好奇，便在一旁说道。
“我曾听老师说，少林以神传击剑之技著称于世，所以才颇为好奇。”
孙玉伯是经年的老江湖，林河从他那里也听说过少林寺的武功里以棍法为宗，只不过他这位老师原话里对于少林棍法其实是很看不上眼的，觉得所谓神传击剑之技也就是棍法被传的言过其实，大明朝但凡是正儿八经的世袭军户子弟，只要认真练武，得了大枪精髓的都比那劳什子神传击剑之技厉害。
“少林棍法之所以出名，不过是那些大和尚吃得好力气足，用的棍子都是分量十足，正所谓身大力不亏，和他们放对，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江湖把式怎么打得过。”
林河看着那四个护卫果然如孙玉伯所说一般都是身体雄壮之辈，想起了这位老师点评少林棍法的那几番话来。
“僧兵团能打赢倭寇，便是胜在那些大和尚比那些倭寇身体强壮，管你倭刀有多锋利，铁棍抡下去，什么倭刀都招架不住，所谓的一力降十会便是这个道理，只不过他们招式粗陋，若是遇到真正的倭刀高手，便要吃大亏。”
林河到没有去挑衅四位还俗的真少林的想法，孙玉伯口中的招式粗陋，那是放在他那种百万大明军中，枪术也是顶尖的那一撮高手所言，对他来说这四个一看就极为剽悍的还俗大和尚只怕打杀的倭寇不少。
“文长先生过誉了，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贻笑方家。”
四个护卫里，打头的李义却是自谦道，他们还俗不久，俱是奔着总督衙门幕府的赏银颇高而来，这段时间也常被胡宗宪这位总宪大人派来保护徐渭，自然知道徐渭的分量，能得到徐渭的赞赏，他们心里很是受用，但面子上总还是要谦逊一番的。
看着说话文绉绉的李义，林河觉得这个还俗的大和尚过去在寺院里只怕也不是什么普通武僧，普通和尚哪有这般谈吐风仪。
一路上，林河倒也是有意和李义攀谈一番，知道这李义还俗前法名天真，是浙江僧兵团总教头天员的师弟，他还俗的理由倒也简单得很，不想回少林寺。
浙江的僧兵里，正宗少林寺出身的真少林不算多，也就十几人的样子，去年几番大战，僧兵营死伤惨重，就连天员都战死了，只剩下天真、天池寥寥几人，要知道他们这些下山的武僧，都是少林寺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少林寺便是再奢遮，也禁不住他们全都折在东南，因此天员战死后，消息传回少林寺，少林寺便派人招他们回去。
“天员师兄死在了倭寇手里，我怎能就这样回去。”
李义说得是义愤填膺，可是林河却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因为李义的法名天真，他是听楞严寺的净明说过的，当初天员在灵隐寺打服一干武僧，成为僧兵营总教头的时候，这位天真也是跳出来要和天员比武夺帅的。
在林河看来，李义这些还俗的武僧不过是见识了这江南的花花世界，再也舍不得回寺庙里去受苦了，虽说这少林寺的武僧不戒酒肉，可那唇红齿白的小沙弥终究是不如那青楼勾栏里的姑娘们，那夹谷旱道又怎么比得上那曲径通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