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作者:湖月沉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39

宝珏的应变能力还算可以,发现温伶上吊,她在开始的震惊之后,马上恢复了镇定,一边冲上去,抱住了温伶的双腿,用力往上托,一边要随后赶到的韩秀娟拿了长明灯过来,扶了凳子爬上去,把温伶拿来悬梁用的腰带子用火给烧断。

带子一断,温伶便重重地摔了下来,宝珏也顾不得疼,从他身下爬出来,用手一测他的鼻息,发现已经没有了气息,心里一急,也顾不得礼数,当下就凑到他的唇边,做起了人工呼吸。

韩秀娟在旁边看得直瞪眼,正要开口阻止,转念一想:人要是真的死在这院子里,传了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虽然这温伶不过是个男娼,地位下贱,女皇也早有暗示,可以对他随时处决,但毕竟是不能放到台面上来做的事,就是真要杀他,也得寻个掩人耳目的所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给做了!现在这人却是万万死不得的!想明白这点,她也紧张了起来,赶紧跑了出去,备马套车去请王太医过来给瞧瞧——只有请她才不用担心会泄密。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宝珏和温伶。

在宝珏的一番努力之后,温伶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声,随即呛了几下,眼睛也慢慢地睁开了。

宝珏见他醒了过来,心里石头落地,怒火也不由自主地窜了出来,一甩手,又是一个重重的耳刮子:“你以前答应过我什么?!你忘记了吗?!你说过,你不会寻死的!”

“不死……还能怎么办?”温伶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满是无助和绝望,“我们这样的人……就象是盘着大树的藤……离开了大树便只有死路一条……公主既然不要我了……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他沙哑地说着,显然因为刚才被勒过了脖子,声带已经受了损伤,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没有了以前的柔媚。

“没用的东西!”宝珏恨恨地骂道,“就因为我不要你了,你就要寻死吗?为一个不稀罕你的人自杀……你的命可真是不值钱啊!”

“是啊……”温伶微笑着,可这个笑容却完全不同于他以往任何时候的笑容,让宝珏看得既心酸又心痛,“我们这样的人……性命就象草芥,象蝼蚁……随波逐流就好了,为什么不干脆死了心,认命地过千人骑万人压的日子……偏偏还要学人家好人家的儿郎从什么良……以前楼里那么多哥哥的前车之鉴,我都是亲眼见过的,怎么就是半点都没学乖呢……”

“温伶……你……”宝珏看他神色木然地说着自嘲的话,想要劝他几句,又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只能证明自己的虚伪,犹豫了一下,“温伶,我扶你去小书房躺会儿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住的屋子里去……收拾收拾东西,也好尽早离开这里。”温伶挣扎着站起来,“我知道,这里不是我这种人住得了的……”

宝珏讪讪地站在一边不敢接口,见他摇摇晃晃地走了,想想总归不太放心,便隔了五六步的距离,在后面跟着,直到看见坐在屋前台阶的十六迎了上来,她才转身要走,却被十六的一声惊呼给留住了脚步——温伶昏倒在十六的身上,把瘦小的少年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宝珏赶紧快走几步,捞起温伶的腰肢,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十六被解放了出来,宝珏要他搬温伶的脚,自己抬着温伶的上半身,两人合力把温伶抱进了屋,放在床上。

“十六,你去倒些热水来,给温伶擦擦脸。”宝珏吩咐道。

十六看温伶倒在自己身上,也是吓得半死。温伶与他,就是他唯一的亲人,眼见他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自然是满心的惶恐和害怕,不过,好在有公主!他偷偷瞟了一眼宝珏,心中暗道:公主既然来了,想必是如伶哥哥所说对他有情的,既如此,自有公主出面安排一切,伶哥哥却算是熬出了头了。想到这里,十六便自觉地退了下去,把独处的空间又留给了宝珏和温伶。

温伶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鲜红的淤痕,显得丑陋而又可怕;他的脸颊上,红红地肿着手掌印,是宝珏打他的两记耳光留下的。

宝珏看着这手印,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下手太重。

温伶的鼻翼微微颤动着,几乎细不可辨,宝珏悄悄地探了根手指到他鼻下,却依稀觉得他出气比进气还要多些,心里不由一阵烦躁:她没想过温伶会寻死。她说那些话,网只是为了断绝温伶的念头,并不是要存心逼死他。

她是不愿意和这个少年多有纠缠,但不愿意有瓜葛并不代表就希望他死去!仔细想来,少年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痴情并不是一种罪过,爱慕也是人的自由……不可否认,少年关于藤蔓与树的奇怪理论却打动了她的心……自己也许不应该用那么决裂的语言去打击他的一片热诚……也许,自己应该学学实验室里的学者们,应该把青蛙放在冷水里慢慢加热,而不是一下子把青蛙丢进滚烫的开水……

宝珏正在想着,十六端了热水进来,绞了毛巾给温伶擦脸,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的淤痕。

“这是怎么回事?”瘦小的少年瞪大了原本就显的很大的眼睛,好似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似的,“伶哥哥他怎么会在这地方受了伤?”

宝珏苦笑着回答:“本宫让他回原籍去,他一时想不开,就悬梁了……”

“什么?!”十六惊叫着,扑在温伶的身上,“伶哥哥,伶哥哥!你怎么这样,居然想扔下十六一个人走么?你忘记十六曾经发过誓吗?伶哥哥去哪里,十六就跟着去那里……你怎么……怎么就全忘了呢?”

“十六,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宝珏皱眉喝道,“性命忧关的事情,哪能儿戏?!他若得病死了,你也自杀去阴曹地府陪他吗?!胡闹!”

“没错!伶哥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十六就跟着去给伶哥哥做伴去!”十六那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宝珏,坚定地说,“伶哥哥的胆子其实很小,他一个人在地府会怕,所以,十六一定要跟在他身边给他壮胆!”

宝珏摇了摇头:这个十六,看来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主儿,和温伶倒是象的很,难怪他们如此投缘了。

“公主,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十六眼睛看着温伶,却对宝珏说道,“你知道吗?伶哥哥一直在太守府里等你,等你去看他,有时候,几天几夜地坐在那里,不吃也不喝的,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门前的路,劝他几句,他总是说,你答应过他的,一定会去看他的,你是公主,不会言而无信的……如果不是那里的大丫鬟说漏了嘴,伶哥哥直到现在,大概还会在那里痴痴地等你吧……公主,十六不会说话,可是,十六还是要说,你太辜负伶哥哥了!你,不是一个好公主!”

宝珏苦笑着,没有半句反驳的话——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其中的滋味,十六不懂,温伶也不懂,他们虽然从小生活在一个复杂的圈子里,在旁人的眼里,也许他们是狡猾而又攻于心计,但是,当他们面对更加庞大而世俗的社会和错综纷繁的利害关系时,一无所知的他们才是那纯洁待宰的羔羊,只因他们早已经被贴上了世人所不齿的标签,人们不是把他们当成了玩物,就是把他们当成了瘟疫,他们自己又秉承了那种“依附他人而活”的理念……这就是他们会碰得头破血流的最大原因。

“你……真的不喜欢伶哥哥吗?”十六看宝珏只是苦笑,犹豫地问,“一点点都没有吗?”他见宝珏摇头,顿时有些替温伶鸣不平,“为什么?!伶哥哥不美吗?你要是嫌弃伶哥哥不识字,那你就错了!伶哥哥会很多东西的,填词写曲儿的,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伶哥哥也是看一遍就会的!而且伶哥哥从来都没卖过身,他的第一个开苞客人就是公主你,后来也再没让人碰过身子。我敢说,伶哥哥不比你的驸马差!他对你的心思也绝对不会逊色与你的那个驸马!”

“十六,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宝珏看着十六,敞开自己的心扉,“若是只因为温伶长的漂亮,我就喜欢他,那今后要是再遇见比他更漂亮的呢?人总有老的时候,到他容颜衰老的时候,你要他拿什么和年轻貌美的少年去比?以色侍人是最大的悲哀,这点你可知道?你说他有才学,可是把才学用在了风花雪月上面,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讥笑是附庸风雅吗?只是更加坏了他的名誉。至于他的清白,我很佩服他能出淤泥而不染,但实话跟你说,就算我知道他清白,但他的出身却依然是一个很大的障碍,我不可能让他留在我身边,这是一个污点,一个祖宗家法、朝廷百姓都不能容忍的污点,皇家的体面是不能被破坏的。今天我若是硬要把他带回府去,不出三天,他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

十六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不敢应话,床上的温伶紧闭的眼角边又流下了眼泪。

“所以,等他醒过来,你还是再劝劝他,让他回去吧。”宝珏说着,站起身,“我先走了,你可别提我送他回来的事,就让他认为我是一个冷酷绝情又没心肝的人吧,这样他会好过些……”

不想,她才走出去两步,便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回头,只看见温伶半抬起身子趴在了床上,一只手牢牢地捏住她的衣角,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公主,你的苦心……小伶方才明白……是小伶做事莽撞欠思量……让公主担心是小伶的不是……小伶不求名分,只要能呆在公主身边,就是做个小厮也不要紧……公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小伶并不怕死……”

“你……”宝珏看他这样子,知道原来的功夫全都白费了,不由暗自后悔自己和十六说话时,竟没有留心温伶的状况,以至先前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这下子却要如何收场。

沉吟片刻,宝珏在温伶充满期盼的眼神下,徐徐开口:“温伶,你真的喜欢我吗?喜欢到愿意为我去做任何事情?”

“是的!就是要我的性命,我也可以立即双手奉上!”温伶的眼神热烈而又激动。

“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宝珏哑然失笑,“一个死人还怎么让我喜欢?”顿了顿,她对着温伶继续说,“你也知道,你的出身不太光彩,若是以你现在的身份,要想进我公主府邸的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我现在想了个办法,能让你如愿以偿,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尝试的勇气……”

“我有,我有!”温伶激动地叫起来,“只要能和公主在一起,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宝珏点头,“我给你三年的时间,再给你一千两银票,我要你在三年之内,依靠正正当当的手段,成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你若能做到,到时我迎娶的便是商贾而非昔日花楼出来的小倌人,对朝廷、对女皇也算有个交代,若是三年之后,你没有做到,那你我之后便形同陌路,自此女婚男嫁各不相干,温伶,你可愿意赌一赌?”

温伶低头想了一会儿,抬首对着宝珏凄然一笑,“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是不是?若是我不答应,只怕现在就要立刻从你身边消失是不是?……好,我答应你!三年之内,我必闯出一番事业,否则我今生便再不来见你!”他用壮士断腕一般的语气说道,神色间是义无返顾地坚决。

宝珏看他答应,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她想,三年的时间何其漫长,温伶若是从此开拓了眼界,见多了商场上的风云人物,必不会再拘泥与空有头衔的无能公主身上。就算他还是喜欢自己,但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沉淀一个人的感情,使人成长,届时就算温伶成功了,自己不愿意和他成亲,他也不会再寻死觅活——毕竟有那一大分基业在那里了,他总舍不得丢下自己辛苦打拼的成果而寻了短见吧?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依然是那么的固执,但在短短三年时间,要想靠区区一千两银票就做成个能一手操控全国经济的大富商,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温伶若是做不到,自己和他断绝往来也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如此,咱们一言为定!”宝珏朝他伸出一只手,“击掌为誓。”

温伶也伸出手来,二人在空中三击掌,算是定下了这个明显对温伶非常苛刻的誓约。

“公主殿下!”

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立誓之后短暂的和谐时光,宝珏顿时敛去笑意,往门口一看,却是韩秀娟——原来她快马加鞭进城,把太医请了过来。

“进来吧,请王太医……这位是?”宝珏看着进来的青年女子好生纳闷。

“哦,公主,小公主着了凉,王太医进宫去诊治了,这位是王太医的学生,太医院新进太医花碧莲,我去王太医家的时候,花太医正在她家拜访,所以,我便把花太医请来了。”韩秀娟赶紧介绍。

“臣花碧莲,拜见公主。”花碧莲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却并没有磕头。宝珏也不在意,挥了挥手让她起来。

盯着花碧莲一番打量,宝珏却是暗暗惋惜:这花碧莲原也可算是个美人胚子,生的唇红齿白,眉眼秀气……只是美中不足却是生了个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这多余的棱角,把原本的温柔婉约多添了几分粗狂豪放出来,真是画蛇添足,弄了个不伦不类了。

花碧莲垂手站在一边。她的青丝规规矩矩地挽在头顶上,只拿一根木簪子斜斜插着,算是点缀。一身紫衣的她,除了一个黑晶石的蝴蝶颈链系在脖子上面,身上再没有多余的饰物,便是耳坠子、手镯什么的也没带一个,实在是朴素的很。

宝珏一脸诚恳地看着她:“本宫请花太医来,是想麻烦花太医给一个故人瞧瞧……他方才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人是被本宫救下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伤了其他地方,所以……劳烦花太医了,大老远地赶来,本宫这里先行谢过了。”

“公主客气了,看病救人原是臣的本分。”花碧莲一笑,顿时柔和了脸上刚硬的曲线,一张脸也立刻动人了起来,“可是床上这位公子吗?”她问。

“正是。”宝珏说着,侧了身,让花碧莲走近温伶去看伤,对着温伶企怜的目光,她只是微微摇头,眼睛往左右一溜,暗示温伶注意分寸。

温伶瘪了瘪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不过,在看到宝珏抬起右手仔细凝望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先前订下的誓约,只好翻身又躺了回去。

花碧莲做了一番检查,笑着向宝珏回话:“公主放心,小公子并无大碍,嗓子是有些受损,不过调理几天就好了。”

“那就劳烦太医再开个调理的方子吧。”宝珏说完,又吩咐韩秀娟,“我已经和温伶说过了,等他养好了身子,就让他离开,你从帐房支一千两银子给他,以后的路,就让他自己去走吧。是好是坏,全看他自己,我是不可能再帮他什么了。”

“公主……”明知道公主这么说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温伶听了依然觉得心惊肉跳。

“温伶,你好自为之。”宝珏语重心长地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只留下温伶满眼惆怅的凝望,和花碧莲若有所思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