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者:湖月沉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464

住在别院里的温伶,浑然不知公主和驸马正在欢度弥月,也不知道公主和驸马早就对他的处置达成了默契,更不知道在深深的皇宫里,女皇和凤后已经对韩秀娟下了密令。

他满怀希望地等着,因为他深信,公主是喜欢自己的,对自己是用了情的,否则,那天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地方把他一扔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把特意把自己送到这别院里来?而且还是公主自个儿的别院!不就是因为喜欢自己,却又担心被驸马知道了要闹吗?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公主喜欢他,其他什么他都可以忍的!

所以,他日日等,夜夜盼,盼着公主的驾临,盼着公主来对他敞开心扉,然后,他就可以和公主双宿双飞,共结连里……若是公主愿意为他生养的孩子,那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是何等的美满和幸福……每每想到这里,他自己都有些激动起来,绯红了脸颊,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的厉害。

他一个人做着甜蜜的美梦,十六却是旁观者清。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温伶自做多情,公主根本就没有喜欢他的意思,但是,他不敢说,在赴京的途中,在公主府邸的门口,在别院的花园里,他有好多次的机会,然而,看着温伶那满怀憧憬的样子,他却只能选择“沉默是金”。

别院里的小厮们自然不是省油的灯,早有大丫鬟从韩管家那里打听了口风,对温伶和十六的底细,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当面不给他们难堪,背地里的闲话却是不少。十六听着气不过,就要找他们去理论,温伶反而拉住他,要他暂且忍气吞声,说自己日后有翻身的机会,再来找他们一个一个的算总帐。十六看着兀自做着美梦的温伶,心里也是酸酸楚楚的,却不敢再开口说什么反驳的话。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温伶整整等了九天,连公主的影子也没有看到,第十天,管家韩秀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温倌人,”韩秀娟看着妖媚的少年,刻意用花楼里称呼男妓们的称谓,“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温伶的手一抖,往韩秀娟的脸上看去,正对上那双满是嘲讽的眼睛,心中一凛,只怕来者不善,言谈间便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韩管家,温伶想……见公主一面。”温伶低眉顺目地说着——他知道自己的容貌生的妖艳,这几日都刻意素面朝天,只是这双桃花眼却是遮不去的,只好低垂着眼帘,努力地掩饰。

“温倌人,你要见公主做什么?”韩秀娟笑着问道,“公主和驸马刚过了弥月,如今可是如胶似漆恩爱得很呢!公主现在可是分身乏术……不如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事兴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温伶低着头,手上的长指甲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哼!果然是被驸马占了去!公主还要替他生孩子?!他有什么好的?!公主您为什么就不瞧瞧我呢?!

他眨了几下眼,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眼中的怒气,再抬头时,目光中已是一片纯然的喜悦:“哦?是真的吗?那可真是要恭喜驸马爷,贺喜驸马爷了!草民和驸马爷也有过一面之交,驸马爷才貌双全,可是个大大的好人呐!但愿老天爷保佑,让驸马爷能一举得个千金,公主也算后继有人了!”

韩秀娟老于世故,温伶做作的表情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温倌人能有此心意,我在这里可要替公主驸马多谢温倌人了!温倌人,既然公主现在无暇见你,你若有事要找公主帮忙,何妨跟我说说?我也好为公主分忧,尽一个管家的本分!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我看,你还是尽早回去吧!”

“这个……”温伶犹豫了半晌,“不瞒管家大人,草民是东湖人氏,蒙公主搭救逃离苦海,此番前来,是想向公主当面道谢……”

“哦?”韩秀娟意味深长地看他,心里不住地冷笑,“既然是来道谢的,为什么要跪在公主府邸门前,让百姓非议,败坏公主的名声啊?”倒要看他如何自圆其说了。

“草民没这个意思!大人误会了!”温伶急急跳起,双手乱摆,“草民是因为门房阻拦,无缘面见公主,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败坏了公主的名声,这、这可不是草民的本意啊!”

“唉——”韩秀娟叹了口气,状似无奈地说,“不管你是不是有意,这烂摊子你是给公主惹下了,连女皇都过问了此事呢!你呀,这祸闯的可是只大不小啊!……算了算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温伶心中明白,此人是来下逐客令的了。可是他又不甘心:也许,这个人,是驸马瞒着公主派来的呢?自己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一百步都走了九十步了,这最后的关头,无论如何都要努力看看。

想到这里,他小心地陪着笑道:“管家大人说得也是,草民也知道这里不是草民这等身份该来的地方……可是,当日,草民承蒙公主相救,不胜感激,曾有样东西赠给了公主……如今草民又需要这东西派紧急用场,所以么……只好厚着脸皮,来向公主索要此物,还请公主大发慈悲,当面赐还了,草民自当磕头谢恩,即刻起程回乡,今后绝不再来麻烦公主殿下。”

“是什么东西?我去替你拿了送来。”韩秀娟一撇嘴:公主金枝玉叶,什么好的没见识过,难道还会贪图你这市井草民的玩意儿不成?就为这种破玩意儿,还要劳动公主亲自跑一趟,你也真开得了这口!

温伶看她鄙夷的笑容,心中不免对她又恨又怒: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奴才吗?管家也只不过说着好听些,骨子里不一样是个下人?日后我若有了出头之日,你就是再来巴结我,我也是不饶你的!

想归想,温伶面上却依然陪着笑说:“管家大人,你这主意固然是好,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你还是让公主自己送来吧。公主一日不送还,我就一日等着,等见了此物,我自然立刻就走。”

韩秀娟见他说的煞有其事,虽然满腹狐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要想说一句“大不了拿银子折给你就是了”,却又担心被他说成是仗势欺人、霸占民财,传出去非但难听,而且惹麻烦,思量再三,也只有回去找公主商量。

宝珏听她一说,自己也愣了:明明只有自己给了他东西,什么时候反收了他的礼了?哎,看来这温伶不见自己一面是不会死心了,罢了罢了,去见他一面,把话当面说清楚,尽早绝了他的念头,对他对自己都是件好事。主意打定,也没和萧文知会一声——生怕他又闹脾气,就连自己的两个贴身小厮也瞒了——担心他们去通报萧文,自己跟着韩管家去了别院。

别院虽然是公主的产业之一,宝珏却是一次也没来过。比起城里的大宅子,别院是朴素了些,但大了许多,风景也不错,移步换影,花香怡人,倒是个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宝珏看到温伶的时候,吃了一惊——素面朝天的少年,因为缺少了脂粉的掩饰,而显的形容憔悴,面色苍白,与初见面时,一身红衣、艳光四射的他,竟然判若两人!

“草民有话要和公主单独禀告,不知公主可否屏退左右?”温伶细声细语地说。

宝珏想了一想,“韩管家,你先下去忙吧,有事本宫再叫你。”既然是和温伶把事情挑明,有第三者在场,担心温伶会下不了台,所以,宝珏才做了这个决定。

“是。”韩秀娟行了个礼,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她忽然回头跟了句,“我就在外头候着,公主您有事喊一声就行了。”毕竟不放心公主和温伶单独相处,所以,她决定就暂时降级在外面做回“门童”了。

宝珏朝她点点头,温伶看韩管家站在门外不肯走,当即过去把两扇房门一关。

“温伶,不必这么防备韩管家,她也是有身份的人,偷听这种事情,她是不屑去做的,你可别以小人之心,度那君子之腹了!”宝珏笑着说完,看见温伶一双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眼光中似怨带怒,方才惊觉了自己的口误。

“咳咳,温伶,本宫记得不曾拿过你的东西,你和韩管家说本宫拿了你的,到底是什么?”宝珏清了清嗓子,撇过头,不敢看温伶的眼睛,那里面的东西太复杂,她不想去深究其中的原委,所以她宁愿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温伶轻巧地走了过来,在宝珏的面前盈盈跪下,双手搭在宝珏的膝盖上,仰起一张因为苍白而更加显得楚楚动人的小脸,“公主……您忘记了么?……”他颤抖着嘴唇,一双凤眼中滚来滚去的都是晶莹的泪水,“您从小伶这里拿走的……是小伶的心啊!”眼泪沿着瘦削的两颊滚落了下来,他把头埋在公主的膝盖上,哽咽地说,“您……您把小伶的心带走了……小伶离开了您……就真的活不了了……”

“温伶……你……你这是……何必呢……”宝珏叹息着,看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年,“你应该知道,我和驸马夫妻情深……我对你只有同情,并没有那个意思的……”

“小伶不信!公主这是在自欺欺人!”温伶抬起脸,泪水沿着面颊滚落,哭泣的少年颤抖着红唇,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小伶知道,公主是喜欢小伶的……那日,小伶说要寻死的时候,公主说过,小伶若是死了,公主会心疼的……”

“那是因为当时的你,让我想到了苓珑——我刚娶过门却英年早逝的二房小爷!”宝珏狠心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因为他,才会对受伤的你心存怜悯。温伶,我只是同情你!”

温伶愣了一下,随即急急地抓住宝珏的手:“那么这次呢?这次公主您看见我昏倒在大街上,不是还特意命人把我送到这个别院来吗?这不是喜欢是什么?您大可以把我扔在那里不管的啊!我知道,我知道您是舍不得我受苦,您……”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想说服公主,更象是在说服他自己,因为紧张和激动,他忘记了使用在公主面前谦卑的自称,而直接用了“我”。

“温伶,我想你是误会了,”宝珏冷冷地挣脱了他的手,侧过脸,不敢去看温伶期待的眼神,“我之所以收留你住在这里,是因为若把你留在那里,对我的名声不好。我是为了爱惜自己的名誉。”

温伶好象被彻头彻尾地浇了一盆冷水,他恍恍惚惚地看着宝珏:“您对我真的没有一点点喜欢吗……一点点也没有吗……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忽然大叫起来,“是驸马!一定是驸马!是驸马讨厌我对不对?驸马怎么可以这么卑鄙?!他……”

一记响亮的耳光阻止了温伶激动的言语,他摸着自己被打的半边脸,怔怔地看着公主——两次了,她已经打了他两次,在同一个地方,可是,为什么感觉会不一样?那次是带着些许的欣喜,然而这次,却是刺骨的绝望。

宝珏板着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冷酷而绝情:“驸马岂是你这等贱民侮辱得的?!你再若口无遮拦,小心本宫送你去见官!”

“公主……”温伶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宝珏。

半晌,他低下了头,一阵可怕的沉默以后,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然后越笑越大声,最后,整个人居然抱着肚子狂笑起来:“原来……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在自做多情……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哈哈哈哈……我是个什么货色……一只癞蛤蟆也想升天……哈哈哈哈……我这样的贱民居然也想得到公主的青睐……哈哈哈哈……我大概连给公主端茶送水做小厮的资格也没有吧……居然还想着能和公主双宿双飞,白头到老……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他一边大笑着,泪水却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原来老天爷根本就不曾垂怜过他,他再如何地努力也是无用,只因为他早在被卖进花楼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追求幸福的资格……原来,被世俗打上的烙印,是再怎么样也无法从人们的眼光中隐去的……原来,在公主的眼里,自己从来都只是某一个人的替身……原来,自己以为的爱和喜欢根本从来就是海市蜃楼,对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笑自己却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宝珏看他可怜,心里有些不忍,但又不能上去安慰他,否则就是前功尽弃了。不错,自己说话是狠毒了些,可是,这也是为了断绝温伶的痴心,她可以不为自己想,却不能不替萧文想。温伶的性子有些偏激,由爱生恨的可能性非常之大,若是不和他断干净,或者理由说的不清不楚,只怕他会把一腔怨恨全都算在萧文身上,到时候恐怕防不胜防。还不如让他全怪在自己的头上,自己好歹也算有恩于他,他总不会做出什么危害自己的事情来。

韩秀娟从外面冲了进来,只看见:温伶坐在地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仔细一看,却是满脸的泪水;坐在一边的公主,冷眼看着他,并没有劝阻的意思。

“公主……这是……”韩秀娟犹豫着问,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管家,给温伶准备一千两银票,明天一早,送他回原籍。”宝珏站起身,朝门外走。

“是。”韩管家拱手答应——公主终于长大了,她就说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果然,三言两语就把这小子给打发了。

“不必了!”温伶突然叫道,他停下了疯狂的大笑,满是泪水的凤眼凝视着公主停在门前的背影,“不必劳烦公主了……”他盈盈地笑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草民马上就走……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麻烦公主了……请公主放心。”

宝珏扶在门框上的手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你明白是最好的,这里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银票你还是拿着,以后总派的上用场的。”说着,跨出门槛,决然而去。

韩秀娟看了看温伶,追着宝珏也走了。

宝珏慢慢地走着,身后传来温伶凄凉的歌声: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

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韩秀娟听了,微微皱眉:“这个温倌人,做事真不知晓分寸,真把这里当成花楼了不成?怎么在这里唱起曲子来了?”

宝珏一叹:“他心里难受,唱两句就唱两句吧,反正这里宅院深深,也不怕丢了皇家的脸面。”脚下没有半分停留,径直走上了往前院的花径。韩秀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微风中又传来温伶的歌声,却是又变化了个曲调: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

多情自古空余恨,

此恨绵绵无绝期。

唱到“绝期”二字却轧然而止,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剪断了去。

宝珏并没怎么在意,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不住地回响着温伶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草民马上就走……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麻烦公主了……请公主放心——她总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不对,好象有着决裂的味道在里头。

“终于停下来了,”韩秀娟嘲讽地笑着,“果然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花楼里出来的小倌,还有脸自比霁月彩云?还心比天高?真真是好笑死人了!”

“……你说什么?”宝珏光顾着想事,没注意韩管家的话。

“我是说,那个温伶唱的曲子太过好笑,他居然说自己心比天高……”

“哎呀!不好!”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宝珏顿时惊叫起来,一个转身就往回跑——心比天高,通常就是命比纸薄!想到方才温伶古怪的回答,宝珏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她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暗自祷告:但愿是自己多想,温伶不是答应过自己,不会寻死的吗?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然而,她终究还是失望了。

扶着门框,站在门槛外面,看着眼前的景象,宝珏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一个纤细的人形,犹如一只折翼的蝴蝶,在半空中飘来荡去……一张木凳横倒在地……

温伶他——悬梁自尽了!

(因本人才学有限,所以本章温伶唱的两首曲子,是用《红楼梦》的《红豆曲》和《晴雯叹》略做改动而成,温伶本人并没有穿越时空!——特此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