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归路
作者:宁凡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17

昭庆被黑影挟着,也不知在夜色中‘飞’了多远,待到终于能够双脚落地时,昭庆才发现,自己已置身于陌生的院落。

黑影松开昭庆已经僵硬的腰,拍拍手,也不说话,带头走向黑漆漆的正房。

昭庆脚底生根,警惕地注视他推门进屋,短暂的静寂后,有微弱的光芒从窗内透了出来。

昭庆犹豫了一下,终是迈步走了过去。

房内很暗,寻常人家的摆设,掌灯的木桌旁大咧咧坐着那人,已除去了蒙面,剑眉长眼、高鼻方脸,端地是英俊非常,那张黝黑俊朗的面庞上此时正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定定地注视着昭庆缓步走进来。

昭庆冷冷地站在屋中央,环视半晌,问:“这是哪儿?”

年轻人咧嘴一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不紧不慢地回答昭庆的疑问,“不过是个暂时的落脚之处,明日正午我们就会离开。”

昭庆皱眉,“为何要等到明日正午?”

年轻人轻蔑地扫了昭庆一眼,“说了你也不会懂!”

昭庆变色,一口怒气硬生生涌了上来,想要发作,又强行按下。

年轻人一直饶有兴趣地观察昭庆的反应,见她如此,不由大笑,仿佛看到心爱的小狗被自己逗怒一般。

那一晚,昭庆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无论年轻人如何招惹都置若罔闻,年轻人终觉无趣,自己到偏房去睡觉了。

昭庆和衣坐在冰冷简陋的床上,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发了一夜的呆……

第二日,日上三杆,那年轻人才慢吞吞地从偏房走出来,昭庆肚子饿了,却又不愿主动与他讲话,只得忍耐。

年轻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却发起了牢骚,“是不是女人呀,也不知道煮早饭!”

昭庆起初没反应过来,直到他指着灶间对她说:“还不去煮饭!”

昭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半晌,突然笑起来,要她去煮饭?她可是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些个米呀、面呀的,只有做熟了她才认得。

年轻人本是有意找茬,见到昭庆的笑容,也有那么一刻地失神,就仿佛眼睁睁见到一块冰山在面前瞬间融化。

昭庆不去理他,自顾望着院中的一棵老树出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几乎没有生活自理的能力,后面的路还那么长,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快到正午时,年轻人端了一盆浆糊似的灰色东西给昭庆,“去,手、脸,还有脖颈都抹上一层!”

昭庆盯着那团浆糊寻思,这人不是又想整治自己吧!

年轻人见昭庆不动,嘴角现出一丝邪笑,“怎么?要我亲自动手?”

昭庆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警惕地注视着他。

年轻人不以为然地挥下手,“不经吓,真没趣!”

昭庆再次怀疑,刘武怎么可能托这种人助自己出逃?

年轻人又将搭在他自己肩上的一套青色衣裤拽下来,甩给昭庆,“抹好后,再换上这个。”

昭庆待他转身向外走去,才定睛打量那套衣裤,左看右看都不像是给女孩儿家穿的。

谁想,那年轻人走出了几步,一个转身,又转了回来,嘻皮笑脸道:“差点忘了,”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了一块白绸,递给昭庆。

昭庆莫名其妙地研究那白绸,就听他语调暧昧地解释,“记得将那里缠好啊!”,一边大方地比划他自己的胸部。

昭庆又羞又恼,可还不待她发作,人家已经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昭庆不由苦笑,看看自己沦落到了什么地步!盯着那团浆糊,昭庆心都发颤,可她也明白这是要自己改头换面,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索性就豁出去吧!

正午的城门十分热闹,进城的、出城的,人流不息,只是这一日气氛有些特殊,有军士拦下所有妙龄的女子仔细盘查。

昭庆跟在那年轻人身后,混在一群出城的百姓中,她心里极镇定,因为她如今的摸样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了!

年轻人还不时回头取笑她几句,“兄弟,你不要离我太近,你这么丑,我会不好意思的!”,或是,“兄弟,哥哥也没亏待你吧,怎么一个妈生的,你跟哥哥就差这么多呢!”

昭庆教养再好,也忍不住气得翻白眼。

轮到他们了,军士也只是对年轻人多看了两眼,毕竟这么俊的小伙子不多呀!

至于昭庆,不过是个又瘦又小,一脸青灰病容的小家伙,跟在年轻人身边连陪衬都算不上!

刚一走出城门,就听到身旁有人在小声嘀咕。

“这是怎么回事呀?”

“你没听说?昨晚上定王的府里头走了水,据说是失踪了人口呢!”

“是吗?什么人失踪了?”

“看情形,一定是女人啦!估计身份还不低,今儿一早天还没亮就已经有两拨人骑马出城去找了!”

……

昭庆一直垂着头,走到僻静一点的地方,突然低声问那年轻人,“你烧了哪里?”

年轻人原本正竖着耳朵兴致勃勃地听众人私语,被昭庆一问,咧嘴笑起来,“怎么?这时才想起来关心了!”

昭庆飞快地瞪他一眼,心想着可千万别是书房啊!否则,祸就闯大了。

年轻人靠近昭庆,似乎在强压心头的快乐,“告诉你吧,是个叫什么‘软香阁’的地方。”

昭庆大吃一惊,忍不住停下脚步,“你……”

“我怎么了?”年轻人嘻皮笑脸地反问,“我就是觉得那名字一听就让人心烦,反正要放把火,索性就选了那里。”

昭庆急得跺脚,“那里面的人呢?”

年轻人作糊涂状,“什么人?”

“女人,好多女人!”昭庆咬牙切齿地答,心想这人实在可恶至极。

年轻人笑起来,“噢,怪不得,取了那样一个名字,原来是藏娇之地呀!我说,你那男人也实在是不怎么样嘛,要那么多女人,也不怕累着!”

昭庆狠狠瞪他。

“不过,我也就是放了把小火,顶多吓唬吓唬人,你放心。”年轻人夸张地抛给昭庆一个安慰的眼神。

昭庆恶心得连忙转过头去。

攸国地广,人稀擅农,年轻人为昭庆找个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昭庆一路上就透过破烂的车窗看外面的风景、想自己的心事。

年轻人不甘寂寞,也实在是精力充沛得少见,一面驾车,一面试图与昭庆聊天,昭庆一直不答话,他也不恼,索性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倒也悠扬。

昭庆想,定王这时不知会有多恼火!以他的为人,一定不肯善罢甘休,不知会不会怀疑到刘武身上?不知会不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年轻人唱得乏了,头也不回地招呼昭庆,“嘿,我说,你饿不饿呀?”

这一句昭庆肯答,“饿了。”,已过了午时,昭庆至今都没有吃食进肚。

年轻人笑,“你倒是个闷葫芦,饿了也不出声,非得人家来问。”

昭庆心里哼一声。

年轻人又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这一路可长着呢,我总不能一直唤你‘嘿’吧。”

昭庆心说,想知道我的名字,没门!

年轻人见昭庆又不出声,不满地哼唧两声,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昭庆暗自好笑,谁稀罕!

似是故意惩罚昭庆,年轻人驾车又走了一个时辰,才在路边找了片小树林停下来。

昭庆沉默地看着他找来干柴,轻车熟路地生起一堆火,将出城前买的几个大馒头放在上面烤,暗自记在心中。

啃着烤得香喷喷的大馒头,年轻人又开始招惹昭庆,“你为什么要进楚宫呢?你不是定王的女人吗?”

昭庆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专心地吃自己的馒头。

年轻人还是不死心,“难道你本来是楚王的女人,被定王抢回攸国的?”

昭庆告诫自己,镇定,一定要镇定,不能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年轻人撇撇嘴,“女人嘛,长得漂亮就是红颜,红颜嘛,就离祸水不远了!”

昭庆猛地抬头,狠狠盯住他,她最恨人说红颜祸水,那是父王的王后对母妃的称呼,自她懂事起就晓得这是对母妃的侮辱。

年轻人见终于引起了昭庆的注意,得意起来,“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你这一逃,多少人牵连进来,你不会不知道吧!”

昭庆重又垂下头,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父王虽然将她保护得很好,可她也是见惯了宫廷争斗的,往往位高者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好多人的命运,她怎会不明白。

定王若是找不到她,一定会迁怒王府里的家兵奴仆,锦书不必说,自是首当其冲,定王又是个极有头脑的人,势必看得出她的失踪不简单,追究下去……

昭庆不敢想,她只有一遍遍告诉自己,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自己的馒头,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水囊,扬头猛喝了一气,抹抹嘴,递给昭庆。

昭庆本在暗自伤伸,见他如此,也顾不得馒头还没吃完,站起身就走。

年轻人还笑嘻嘻地在她身后直嚷嚷,“不脏,真的,出门在外的,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

离开攸国的都城越远,昭庆越发心惊,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难道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

年轻人似乎过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不大爱住店,当然也可能是他觉得住店不安全,往往是在外面胡乱对付两晚,才想起找家客栈让昭庆真正睡上一觉。又不准昭庆换外衣,没出十天,昭庆看起来已是一个彻头彻尾地邋遢少年。

昭庆自小锦衣玉食,即便是离开了楚宫,定王对她的宠爱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里经历过这般折腾,好在她本性坚韧,咬紧了牙关,倒也坚持下来。

他们这一路没有走官道,绕了不少弯路,等到了攸楚两国的边境,已是快一个月过去了。

这一日,年轻人将马车停到一个小山谷里,对昭庆说要在这里等个人,昭庆按照惯例不闻不问,一个人蹲在冰冷的溪水边发呆,这是她近来最喜欢做的事情,常被年轻人笑话是愣头愣脑,只是昭庆并不介意。

年轻人在山谷里转了一圈,折了几枝生有刺球的奇怪植物回来,喜滋滋地摆弄,终于忍不住向昭庆炫耀,“知道这是什么吗?”

昭庆冷冷地扫一眼,无声作答。

年轻人对昭庆的态度已经十分习惯,仍旧兴致勃勃地自顾说下去,“这小东西可不简单,只要将这小刺球往人身上轻轻一扎,那人就会足有两、三个时辰不能言语也不能反抗,只能眼睁睁地任人摆布,厉害吧!”

昭庆仿佛置若罔闻,只定定地盯着那川流的溪水出神。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用树纸将一颗颗刺球剥下来,用块厚实的破布包起来,心满意足地揣进自己怀中,才意尤未尽地继续向昭庆炫耀,“就这么一颗可比一大瓶的蒙*汗*药还值钱呢!别以为好找,我今儿也是运气好才碰上,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明年我还要来这里采的!”

昭庆伸出手去,轻触那冰冷的溪水,感受指尖那刺骨的寒意。

几近黄昏,才有马蹄声在寂静的山谷附近响起,一直懒洋洋倚在树根的年轻人,直了直腰板,对昭庆道:“来了!”

昭庆好奇地寻声望去,没一会儿功夫,已有一人一马进入视线,转瞬就到近前。

马上端坐着一个小姑娘,神气非常。

跳下马来,昭庆暗自叫了声好。小姑娘年纪应与昭庆相差不多,十分地娇小,皮肤白晰、柳眉杏眼,不见得如何漂亮,就是引人侧目。

“你怎么才来?”年轻人笑眯眯地埋怨。

昭庆想,是他的同伴?

小姑娘眉一挑,嘴一噘,“还埋怨我,也不知道是谁说一定要避人耳目的,这边境处人口混杂,本小姐可是绕了好大圈子才赶过来的!”声音甜美得令昭庆汗襟。

年轻人却似早已习以为常,神态自若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我怎么敢埋怨庄大小姐,不过是担心大小姐路上又被哪个登徒子缠上罢了!”

小姑娘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几步蹿到年轻人近前,仰起一张晶莹的面庞,“真的?”,款款深情展露无疑。

昭庆急忙侧过头去,心中暗自惋惜,如此可人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家伙!

年轻人用他那一贯吊儿郎当的口气敷衍着,“真的,当然是真的,还能有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