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先入为主
作者:红尘俗世蒙面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646

看孙嘉新那欲言又止、只得苦笑以对的样子,心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一时却又难以说出口。杨博有心要追问下去,不过,他是奉有皇上的口谕,现身出来和孙嘉新相见,情知皇上早已等得心焦,肯定愿意尽早听到内情,便说:“孙年兄若是不急于回衙,可否借一步说话?”

孙嘉新已经吩咐衙门里的人都到大堂议事,当然急着回去。但杨博已经抢先发话,一来这位同年位高权重,职权百倍于自己,自己不好在他面前以公务繁忙相推托;二来人家是不远千里、专程前来看望自己,他怎好借口衙门公干,让人家久候?只好拱手相请,跟着杨博来到了那间茶亭。

茶亭的店家赶紧迎了出来,跪倒在地,目光带泪地仰望着孙嘉新,说:“孙老爷,您老都大好了?”

孙嘉新伸出双手,搀扶起了那位店家,说道:“好了,好了。”

那位店家激动地说:“小人就知道,老天爷也会保佑孙老爷这样的青天大老爷的。您老先宽坐,小人那里还藏有一点好茶,这就给您老沏一碗。”

“不必着忙。”孙嘉新说:“拜托老丈去县衙一趟,就说本县临时有事绊住了腿,让他们稍候片刻。”

说罢,他伸手到自己的袍袖之中四下里摸索,可是,摸了半天,他也没有摸出什么东西来。

杨博会过意来,知道他是要给那位店家一点跑腿的赏钱,也伸手在自己的袍袖之中摸索,同样没有摸出东西。这边镇抚司的三太保高振东已把一块约莫两钱的散碎银子给孙嘉新递了过去。

孙嘉新看了他一眼,情知是和杨博同来之人,便接了过去,递给那位店家,说道:“耽误你做生意,一点心意,敬请哂纳。”

那位店家卖得是一枚大子一碗的粗茶,大概一两个月也赚不到两钱银子,却死活不肯接孙嘉新递过来的碎银,反而涨红了脸,说:“大老爷让小人传话,是看得起小人,小人哪里还敢讨要赏钱!”

一旁的朱厚熜等得心焦,见他们还在纠缠于这样的小事,便不耐烦地说:“这不是赏钱,是我们的茶钱。说过了话,兴许我们便走了,你大概还没有回来,岂不白吃了你的茶?”

谁曾想,他这么说,那位店家还是不肯收,说道:“什么叫白吃?几碗粗茶算什么?小老儿若是知道列位相公是我们孙大老爷的朋友,方才就该给列位相公换好茶的……”

朱厚熜笑道:“好好好,你言之有理,我们就生受你的好意了。你们孙大老爷吩咐了你差事,快些去吧!”

那位店家如梦初醒,赶紧给孙嘉新磕了个头,起身便朝着通惠桥那边飞奔而去。

在那间简陋的茶亭吃茶歇脚的都是本地桑农或过往的行脚商贩,经过方才那么一闹,都吓得跑了,连店家也被打发走了,只剩下杨博和他带来的几位“从人”,倒也清静。孙嘉新见方才发话的这位士人打扮的中年人处事果断,也不禁来了兴趣,问道:“这位大人是——”

杨博担心曝露圣驾行藏,丝毫不敢犹豫,立即接口说道:“这是鸿胪寺的王大人,奉旨随同在下一道前往舟山,赐宴为王师壮行。”

按说以朱厚熜这些年来摆出的孜孜求治的明君作风,州县一级的牧民之官凡调任升迁,都要接见训话。可是,孙嘉新当年以原职起复之时,他还没有定下这条规矩——就算是有,象孙嘉新那样当年因为批龙鳞丢官的人,大概吏部为了避免皇上尴尬,也不会安排他进京陛见;而到了嘉靖二十六年孙嘉新升迁为诸暨知县之时,却又背负着“贰臣”的罪名,吏部也不会给他蒙恩觐见的机会,是故他根本就不认识皇上,更不会想到堂堂九五至尊的皇上会微服驾幸他治下的诸暨小县,对杨博的话丝毫也不起疑,拱手向朱厚熜行揖,说道:“原来是京城里的王大人,失敬失敬。”

朱厚熜乍见孙嘉新,觉得他形象邋遢,似有猥琐之态;但再多看两眼,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一股倔强的气息,特别是那双布满眼屎的眼眶之中,射出的光芒总有些与众不同,全然不像是一个官场蹉跌二十年,至今仍是区区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宦海庸人,反倒令人不由得不生出好印象。这当然不排除高拱奏报过孙嘉新的经历,使他有先入为主的因素,便拱手还礼,说道:“这一路上听杨大人说起孙知县风骨不俗、官声奇佳,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孙嘉新苦笑道:“王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初次交谈,朱厚熜发觉孙嘉新有些拘谨,大概以为自己是品秩不低的京官,便尽量和悦一些,缓声问道:“孙知县掌诸暨正堂几年了?”

“三年。”

“此前呢?”

“在广东顺德县任主簿。”

朱厚熜接口说道:“再往前是台州知州,再往前是曹州知州。”

说着说着,他加重了语气:“其实你的经历我都知道,一遭罢官,一遭贬黜,罢官是以正道劝谏君父;贬黜是为了治下十万生民,都不是为了自己。听说台州的百姓还要为你立生祠?”

这么多年来,孙嘉新从不肯跟别人谈起过去,眼下这位京城里来的“王大人”谈起,竟对自己的经历了如指掌,让他颇感意外,尤其是将他当年在台州“从逆”之事定性为爱民之举,更让他诚惶诚恐,却又不知道眼前这位“王大人”的心思何在,只得支吾着答道:“下官不过是恪守本分,守土有责,于臣子忠君之大节却不免有亏。百姓不知朝廷王法规制,故有孟浪之举。生祠之事,下官也曾耳闻,早就去函请求当地官府予以劝阻,故未贻笑天下。”

“这是你谨慎为官之德。”朱厚熜说:“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那座生祠立不立倒无甚打紧,台州百姓的心中是不会忘记你这位活民无数的一方守牧的。更难得你心中有这‘本分’二字。如今,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地方官府衙门,贪图安逸的官员比比皆是,不要说是为民请命、做一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做到不扰民害民也是治下百姓天大的福分了。这些官吏有负于朝廷,而象你孙嘉新这样的官员,是朝廷有负于你!”

孙嘉新被唬得一下子站起身来,面色发白,真不知道这位杨大人所说的鸿胪寺管吃喝拉撒的“王大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竟说出这样犯忌讳的话!他惊恐地叫了一声:“王大人——”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两行清泪从他那张略嫌肮脏的脸上淌落了下来,显然多年的委屈愤懑终于得到了他人的理解,让他心中一时波澜起伏,不能自已。

朱厚熜看着他,突然提高了声调,问道:“孙嘉新,我且问你,你对你做过的事情,可曾后悔过?”

“没有。”孙嘉新擦去了滑落脸庞的泪水,抖动着花白的胡子,动情地回答道:“下官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能为治下百姓做一点实事,死而无憾,亦是得其所哉。”

“好一个‘死而无憾’,好一个‘得其所哉’!”朱厚熜追问道:“如果今后还遇到类似的事情,你还敢象过去那样,不计个人安危挺身而出吗?”

“这——”孙嘉新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杨博在一旁听得分明,情知皇上已然从孙嘉新制止衙役虐民暴行中看出他是一个爱民的好官,有这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在,孙嘉新和浙江巡抚衙门闹的龌龊、甚至公然抗拒清丈田亩这样国之大政的罪过都要减轻许多,他不禁暗自替自己这位倔强的同年感到高兴。但是,皇上这么问话,孙嘉新却不肯慷慨作答,皇上一定会大失所望,只怕他的前途命运又要多了许多变数了……

想到这里,杨博轻咳一声,说道:“孙年兄,这位王大人虽供职鸿胪寺,却负有观风之责,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杨博的提示再明显不过,孙嘉新却全然象是没有领悟过来一般,粗大的喉结滑动了几下,说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纵英明勤政爱民,朝中诸位柄国大臣恪守臣职勤勉任事,谅也不会再有家国剧变、陷民水火之事发生。”

杨博不禁大失所望,心中暗自嗔怪自己这位同年实在迂腐执拗。朱厚熜也是如斯之想,但他似乎能从孙嘉新的话语之中听出难言之隐,情知对于这样的久在宦海浮沉,历经蹉跌仍不肯屈服流俗的官场硬汉说什么君臣大义也是白费功夫,便冷笑道:“这可不见得。蠹官苛政,如同夏日里的蚊蝇,哪里就能灭得干净?逮着机会,就要咬百姓一口;更象是荒野中的稗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如今还在县令任上,你说,在你们诸暨县,难道就没有扰民害民的事情发生?”

孙嘉新苦涩地笑了笑:“……有。”

“不但有,而且还很严重!”朱厚熜加重了语气:“皇上三令五申,不许欺凌商民百姓。当行买办、铺户包买之弊政也被明令废止,你们诸暨县倒好,竟出动公差当街行抢,你这个县令还说什么‘为治下百姓做一点实事,死而无憾,亦是得其所哉’!”

一瞬间,小小茶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起来,杨博的那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已是暗自摩拳擦掌,只要皇上一声令下,就要把这位不修边幅、疯疯癫癫的七品芝麻官当场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