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本草纲目
作者:红尘俗世蒙面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194

笑过之后,朱厚熜说:“记得上次你从山东回来,朕也是在这里召见你,你曾愤愤然地说过当地有些庸医,还有一些大户人家的儒生胆子忒大,只凭着一本《千金方》就敢给人治病抓药,治死了许多灾民……”

李时珍突然不顾礼仪地扬起了头,打断了朱厚熜的话:“请皇上恕微臣斗胆回驳一句,臣当日是曾这么说过,但是微臣却说错了。”

朱厚熜提起莱州之事,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题,却被李时珍打断了,但他知道大凡有本事之人都有异于常人之处,根本没有计较李时珍的君前失仪,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怎么说错了?”

李时珍沉痛地说:“臣本愚顽不才,却不该也怀了一颗悬壶济世之心,最是见不得有人亵渎杏林之声誉雅望。当日初到莱州,见到有人胡乱施医用药,微臣不胜愤慨之至,不但声严色厉地申斥了他们,还让知府胡宗宪胡大人给予责罚,回京之后,更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但是,微臣事后仔细思量,以当日莱州之情势,百姓先遭水灾,又遇酷吏,饥寒交迫,易子而食,莱州一府已成*人间地狱、鬼魅世界。那些有钱有势却没有良知的人早就跑了;而那些医者,还有那些本非医者的儒生,还能坚持替人施医诊治,倾尽家产、竭尽全力救治灾民,已是难能可贵的忠义之举。这才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微臣亦自愧不如!是以,微臣既不该对他们求全苛责,更不该以一己偏颇迂腐之见亵渎圣听。微臣本该再赴莱州,亲自向诸位同门前辈赔罪,因有宪命在身,不能成行,不得不修书给胡大人,拜托他代微臣向他们赔罪,以赎当日不敬之罪于万一。”

听到李时珍这一番剖心析肝的话,朱厚熜愣了好一阵子,才感慨地说:“既不藏人善,又不讳己恶,朕当真没有看错你李时珍,你真不愧是我大明的社稷重宝啊!”

李时珍正要逊谢,却听到皇上又说:“他们与你一样,都有一颗悬壶济世之心,这话诚然不谬。不过,他们终归是用错了药,治死了人嘛!依照我大明律法,医者治死人命,不但该责罚,还应发配充军,不过是因为没有苦主告状,胡宗宪才没有那样做而已,说起来已经是法外容情了。而那些灾民也真是可怜,水患饥荒都熬过来了,却死于医者之手,想来令人不禁为之肝肠寸断。朕问你,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你可曾想过吗?”

李时珍毫不犹豫地说:“回皇上,依微臣之愚见,之所以会有这等有心为善却铸成大错之事发生,全因历代本草著作内容多有错误,药物分类未经精心审查,品数既繁,名称多杂。或一物析为二三,或二物混为一品;其中不少药物本身有毒,用之当慎之又慎,竟被认为可久服延年;有的医书并无药物标本图样,药名混杂,其形状及生长分布一概不明,作者并未亲身调查,只在纸上猜度,以讹传讹,矛盾倍出,使人莫衷一是。如药物远志,陶弘景(南北朝著名医药学家)说它是小草,象麻黄,但颜色青,开白花;马志(宋代医药学家)却说它形肖大青。又如狗脊一药,有的说它像萆薢,有的说它像拔葜,有的又说它像贯众,说法极不一致,后世医者读来也糊里糊涂,以致谬种相传,遗祸无穷。故此才有山东莱州灾民因药而死之憾事。微臣每每思之,只觉摧肝裂胆,痛心莫名……”

看到李时珍越说越激动,眼眶之中还隐隐有泪花闪动,朱厚熜不胜欣喜之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李时珍终究还是李时珍,不会因为我让他高中制科进士、提拔他做太医院院判而放弃毕生的志向!便问道:“既然如此,又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李时珍突然扭捏了起来:“回皇上,微臣……微臣想辞官归里,请皇上恩准……”

其实,李时珍的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从山东回京之后更是日甚一日。不过,身受浩荡天恩,尚未回报于万一,他实在不好意思提出辞官的要求。今日皇上既然问起此事,他才忍不住提了出来。

“辞官归里?”朱厚熜笑了起来:“辞官做什么?要重修本草,也不必非要辞官啊!”

李时珍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被皇上一语道破,不禁怔怔地看着皇上,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见他如此惊诧,朱厚熜笑道:“看来朕没有猜错啊!你在太医院任职,目的并不在于做官,而是要饱览皇家典藏的古今医书脉案。从山东回来之后,不但经常出入太医院药房,还求着吕芳给你了个宫里的腰牌,能随意出入内廷御药库,不是立志重修本草,你怎么会整天钻在药库里不出来?”

李时珍尴尬地应道:“皇上天听若雷,神目如电,罪臣不务正业……”

“你说什么?”朱厚熜夸张地大叫道:“不务正业?你身为医者,还是我大明朝的太医,钻研医术、鉴别药材怎么就是不务正业了?难道说要你象前些年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一样,不是炼丹,就是给朕搜集方术?”

接着,他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本草不但该重修,而且刻不容缓!其实,前两年朕就有这个想法,也一直认为此等重任非你李时珍莫属。但因重修本草不但耗时费力,而且需要你付出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辛劳,要穷一生之力,始有大成。一来朕并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坚定了心志;二来也想让你多多研究古今医书脉案,多多见识来自全国各地的药村,开阔眼界,丰富知识,为你日后重修本草奠定坚实的基础,才把这个念头暂且搁下了。去年听吕芳说你求他给你宫里的腰牌,朕就确信你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年里,想必你也已经将内廷御药库的珍惜药物标本都认真仔细地比较、鉴别过了,朕想,该是你动手完成那部鸿篇巨著的时候了!”

难怪吕公公能爽快地给自己出入宫禁的腰牌;难怪掌管内廷御药库的太监内侍从来没有刁难过自己,每每收到各地进贡来的珍惜药材还主动请自己过目!原来,皇上早就知道自己的志向,也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关照自己啊!李时珍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微臣谢皇上成全。”

“谢什么?”朱厚熜扶起了李时珍,感慨地说:“重修本草,不知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这份功德,如天之大,朕怎能、又怎敢不成全?”

接着,他又意犹未尽地说:“朕推行嘉靖新政,或许能救大明一世两世,至多不过十世八世;而你李时珍重修本草,却能救我中华千世万世,所以朕刚刚才说,千秋万代之后,你李时珍的大名可是要比朕响亮的多!”

李时珍已是激动得热泪满眶,喉头哽咽着无话回话。刚刚送走马宪成,返回东暖阁的高拱忙接口道:“请皇上恕微臣斗胆驳一句,皇上英明神武、奋万世之雄心,创中兴之伟业,我大明子民千秋万代都会铭记皇上的恩德……”

朱厚熜一哂:“肃卿这话不通!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无数一时风光无限的帝王将相都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朕又怎能例外?少在朕的跟前卖嘴,快快命人传膳,朕早就饿了,都是为了等你!”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转向了李时珍,说:“李先生,你休要理他,咱们继续议正事要紧。其实,在朕看来,你完全没有必要辞官不做,你家境并不宽裕,朕又闻说你当年行医之时,也多不索取酬劳,被人传诵为‘千里就药于门,立活不取值。辞了官,你何以为生?一日三餐不继,还怎么专心致志地完成重修本草的千秋功业?再者说了,你挂名在太医院,有诸多太医给你当助手,重修本草岂不事半功倍?”

李时珍为难地说:“回皇上,微臣与同僚在医理见解上多有分歧,且微臣不想埋首书斋,靠摘抄前人著作辑录成书,而是打算亲往各地采药验看,并四处搜集民间单方,旁人也未必愿意与微臣一道致力于此……”

朱厚熜点点头:“不错!这正是你难能可贵之处,也是我大明朝为何只有一个李时珍的缘故。不过,山高水远、路途艰辛,你一个人去只怕不妥。好在朕早就想到了此节,前段时间朕让你去培训大同、宣府两军医护兵,就是在为此做准备。你可从他们之中遴选二十名忠厚老实、可堪造就之才做你的助手。这些军将既懂医术,又身强力壮,与你同行,也好照顾你。朕会授他们八品医正之职,大概没有人不愿意跟你一起去。”

李时珍这才明白皇上当初为何要让自己抽调太医去军营传授医术,不禁深深的为圣心之深远而感动,但他却犹豫着说:“回皇上,微臣不能继续在太医院供职当差,却仍食朝廷俸禄,已是大为不妥,岂能再劳动朝廷军将供我差遣?”

“你这话说的奇怪啊!”朱厚熜说:“且不说我大明朝饱食国家俸禄却尸位素餐的官员多了,并不在乎你们这区区二十一个人;你们干的是利国利民之事,国家当然要倾力帮助你!再说了,《本草纲目》若是能早一天问世,不知能多救多少人的性命,这又岂是黄金万两所能买来的!”

李时珍怔怔地说:“《本草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