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时务取才
作者:红尘俗世蒙面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51

说到这里,朱厚熜敏锐地察觉到严嵩身子微微一震,便又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还有你严阁老,你中的是二甲二名,也算科名显赫、天下瞩目了,可你那一科还有三鼎甲,还有二甲头名的传胪,这些人莫非都比你能干?别人不说,与你同科的状元顾鼎臣,学问自是好的,一手青词也写的辞章华美,笔法玄妙,朕十分喜欢。可惜此人不懂治国理政之道,嘉靖十八年五月夏阁老获罪致仕,朕让他暂代首辅,政事搞的一塌糊涂,朕不得已当月就将他斥退。可你严阁老为何却能将朝政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朕睡觉也能高枕无忧?”

严嵩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忙跪了下来:“皇上抬爱,臣愧不敢当……”

“严阁老不必客气,请起来说话。”朱厚熜说:“其实朕说的也不止你一人,还有李阁老、徐阁老和马阁老,你们哪个也不是状元,马阁老甚至还不是翰林出身,若只凭八股取士、明经用人,又如何能使你们这样的肱股辅弼之能臣脱颖而出,位列台阁执掌中枢,与朕君臣一心共治天下,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

他盯着面前的四位内阁辅臣,斩钉截铁地说:“眼下国家多难,民生多艰,若仍靠三年一比、八股取士,而不能将诸多英才从速罗致振拔之,则我大明非但盛世难期,甚或还有弥天大祸之将至!”

四大阁员同时一震:莫非……皇上竟要对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动刀子了吗?

经过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严嵩等内阁辅臣也都知道,圣人之书只是让人读的,拿来做事,百无一用。而且,八股时文考到了今日,哪里还能考出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虚应故事,作为博取功名的“敲门砖”罢了。但是,数百年来,这是士人学子唯一的晋身之阶,一代又一代的士人学子经年累月埋首于书斋故纸堆里,头悬梁锥刺股,不事农耕不事工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都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长街夸官。若是贸然改易,天下立时就大乱了!

迎着四大阁员不顾礼仪投射过来惊诧、甚至还带着一点恐惧的目光,朱厚熜说:“经史子集,包括天文、算学、格致、农经、医理,都是前圣先哲集千年万年之智慧,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的学问。可宋朝以来,取士只论经学义理,士人儒生为了挣得功名,只知道皓首穷经,苦读《四书》、《五经》,《朱子注疏》,一味揣磨圣贤的言行和时文的程墨,专心学做八股,把其他学问都统统抛到脑后。甚或到了后来,连经书也不用心读了,只记得其中可以出题之篇,及此数十题之文而已。所取之士,连唐太宗、宋高祖是哪朝皇帝,司马迁、范仲淹是何许人也都不知道,实为国朝科举取士一大锢蔽,更是我泱泱中华文明教化的一大悲哀!说其败坏了读书种子也不为过分。如今江南初定,百废待兴,外患内忧,无时不有,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当广开士人学子报国之门。朕以为,在明经取士之外,还应增开诸般时务科,如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等科,不拘一格,广纳贤才,使我大明有为之英才俊杰都能效命社稷,致力中兴。”

皇上一番长篇大论,听得四大阁员心里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乍一听皇上论及明经取士的弊端,他们都以为皇上要对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动刀子,一颗心立刻吊了起来;直至皇上又说要“广开士人学子报国之门”,才都松了一口气。可是,皇上下面的话却不亚于一声惊雷,将他们震得目瞪口呆,更在他们心里掀起了千层巨浪:国朝以农耕为本,诗礼门第也讲究耕读传家,国朝如今大兴农务,增开农经科倒在情理之中;至于医理科,就更无问题了,医通易,易在五经之中,许多士人学子都信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有阅读医书钻研医理的习惯,增开医理科,确是为士人学子又开辟了一条晋身之阶。可是,算学科、格致科和经济科都是闻所未闻之事,皇上如此标新立异,是否有些过于操切了?而且,算学、格致、经济等时务,不过是些微末之技,焉能与圣贤之言、经艺理学相提并论?若是农夫、工役、商贾之流因此也能登科中式,位列朝堂,岂不淆乱了士农工商的分野?

见到四大阁员欲言又止,似乎颇不以为然的样子,朱厚熜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至于科举之士,为了挣得功名,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又怎会有心思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不能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又怎能孜孜以求治国安民之道?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皆不足以为国效用,致力中兴。朕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求博通之才,只求专门之家。”

四大阁员面露疑惑之色,显然不知道皇上所谓的专门之家是何意思。

朱厚熜微微一笑:“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增开农经、医理两科,你们大概不会反对,是否觉得算学、格致诸科不过微末之技,难登大雅之堂?李阁老,你管军务,朕想问你一句,若无何儒何老先生及胡渭奇等一干精通格致之道的官吏,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能那样顺利的研制成功,制造并装备?而若无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前年北御鞑靼、去年南下平乱,能那样顺利的收取全功?我大明社稷之存续只怕都在两可之间!朕如今思之,仍不免觉得后怕啊!如今整军备武,更需广开矿山、多制火器,还要造海船、兵舰,只靠兵工总署军器局那区区数十人如何够用?这便是朕要开设格致科取士的初衷。”

谁都知道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是皇上得之天授,但皇上如此谦逊,将功劳全归于兵工总署军器局的头上,李春芳这个分管兵部的阁老自然觉得颜面有光,忙躬身逊谢。

接着,朱厚熜又将头转向了马宪成:“别人或许不晓得算学之重要,你马阁老大概不会如此吧?你户部上至堂官,下到各司主事,若都不懂算学,连个加减乘除也不会算,岂不是要受那些账花子吏目诓骗愚弄,把我大明的国库倒腾空了还无人知晓?”

马宪成入阁时间尚短,而且一直兼着户部的差使,说到户部的事务自然感慨颇多:“记得嘉靖二十二年御前财务会议上,皇上给我户部赐下记账之法,并赐名曰复式记账法,当日我户部上下竟无人能看明白,更殊为不解。这几年遵行圣训以此记账,做出的账表节余亏空一目了然,都觉得十分方便,微臣以下,户部诸人无不称颂皇上睿智天纵……”

听马宪成提起当年之事,朱厚熜也不免得意:“呵呵,复式记账法、收支损益表不过寻常之事情,马阁老不必如此过誉。其实,朕以为,经学固然为一切学问之本源,算学却堪称诸般时务之本源,水利、格致、军器诸务,乃至百工技艺,无不赖之为生,旁的不说,神龙炮的口径规制稍有偏差,后果便不可设想,这也是朕当初命兵工总署军器局诸人首先要研习算学,掌握回回记数法的初衷。”

拿起御案上已经放凉的茶喝了一气,朱厚熜又说:“至于经济科,国朝如今广开马市、海市,与北虏及西洋诸番往来货殖,每年获利不知凡几,一概委于商贾便不合适,更不免有国家财赋落入私囊之虞。可各地税关乃至各省官吏皆不懂经济之道,如何能广辟财源,堵塞漏洞?”

听皇上一层一层剥白分析,将增开诸时务科的理由娓娓道来,可见圣意已决,要不施行怕也难了,尤其是皇上动辄就把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挂在嘴边,严嵩知道,若是自己还要忤逆圣意,只怕皇上立时就有换马之心。但是,又如诸多新法政务一样,需要他们这些秉国大臣一力推行,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这个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如何才能施行得下去,就不得不费一番思量了。因此,他躬身说:“臣敢问皇上一句,诸般时务科是特开恩科,还是著为永例?”

所谓特开恩科,指的是在按照常例每三年一次的春秋两闱之外,遇到新皇登基之类的盛世大典,额外加开的科举考试,前朝多有此例,明朝还不曾有过。不过,去年王师一鼓平定江南叛乱,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大喜事,加之前年会试闹出了举子罢考之事,停了一科,使许多有为之人为社稷效力之机迟了三年,如今加开恩科多取贤才,倒也说的过去,应该不会引起那些迂腐不思变通的朝臣士子的非议诘难。

但这只是严嵩的一相情愿,当然不符合朱厚熜的初衷,他毫不犹豫地说:“广开士人学子投效之门,罗致天下英才为国所用,此乃国朝千秋万代昌盛不衰之根本。日后不但要继续开设,还要逐步增加取士名额。朝廷取才用贤,当然多多益善嘛!”

严嵩心里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忤逆圣意,又躬身问道:“时务科向无先例,哪些生员可以应试,又将如何开科取士,臣愚钝,恳请皇上予以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