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脑体之间
作者:垛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150

那黄牛走出了麦田,循着来人的呼唤,向远处的田埂走去,途中不时回头,似乎舍不得离开,却又不得不离开。

它毕竟只是畜生,它的大脑还远没有进化到可以自主地做出理性分析,并由此鉴别取舍的地步。作为一头自幼即被驯化的家畜,听到主人的召唤,它的行为不由得屈从于本能的条件反射。

夜风无休无止地盘旋,麦浪无边无际地追逐,那黄牛宛如汪洋中的一朵浪花,顷刻间即被夜色吞没。

陈宇峰看着麦子柔弱地倒下,然后又坚韧地挺立,好像舞台的帷幔拉开后又重新合拢。

半个月亮爬上来,月色清寒,无依无靠地遥挂云端,淡漠地探照着从地底深处氤氲而出的薄雾,整个世界变得如梦似幻,暧mei不明。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大脑皮层与特定环境相互作用产生的幻觉,似乎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一头牛。他还是他,他还是一个人,他注定了孑然一身。

陈宇峰狠狠地甩了甩头,这一切当然都是真的,肩胛、后背和大腿传来的疼痛如此不容置疑,那黄牛的存在又岂能否认?陈宇峰肯定那黄牛和他不应该就这样结束。它来了,它走了,而他却再也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发生。

那黄牛早已消失在夜色深处,但是它留下的味道依然还在。那种混合着草料与粪便的味道显得清新而甘洌,像一朵朵幽暗之花,在夜空下缤纷盛开。

陈宇峰忍住剧痛,跌跌撞撞地走上了田埂,沿着崎岖逼仄的田间小路走向未知。

夜风越发猛烈,吹得麦田一片哗啦啦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阴森的迷宫,阡陌纵横,繁复交错,还好有那草料与粪便的味道相伴左右,它们指给了他方向,它们牵引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走下去……

终于,深邃的夜空下浮现出一片灯光,这可爱的人间烟火。

陈宇峰无意间闯入了一座乡村。从田地里蜿蜒而出的路径万踪归一,在几棵歪脖子树下嘎然而止。

陈宇峰前脚刚踏入村庄,耳畔立即传来了一阵狗吠。

淡淡的月光下,只见一条人影正从远处急速跑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七八条恶狗。

狗吠訇訇,惊动了正待就寝的农户。农户们纷纷拉开家门,手持锄头铁锹循声而往,大声地咤喝道:“站住站住!抓贼呀,别让他跑了!”一时间,整座村庄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躲在歪脖子树下的陈宇峰依稀瞧见那人一袭黑衣,就连鞋子也是一片黑色,头上还套了一个黑色面罩。敢情那人一点也不含糊,竟穿戴了一整套夜行潜伏的行头。亏他想得出来,这一身妆扮,让人不拿他当贼看都难。

那人和一干追兵跑得热火朝天,气喘吁吁。头上的面罩成了名副其实的累赘,面罩妨碍了他对氧气的摄入,所以在奔跑到一半时,他便毫不犹豫地摘下面罩,抛到了身后。

那人跑得呲牙裂嘴,足不沾地,不过那群恶狗脚程更快,眼见着就要追上他了,在这紧要关头,那人好死不死,偏偏被一棵歪脖子树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了个趔趄。

跟得最紧的一条恶狗趁机亮出利牙,张开大嘴,一个猛扑向他咬去。那人侧身一闪,让那恶狗扑了个空。但是,紧跟着,第二条、第三条,越来越多的恶狗发动了进攻,无数的狗嘴前赴后继地要分一杯羹。那人防不胜防,接连中招,在地上左支右绌,惨叫不断。

陈宇峰作壁上观,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留着一头凌乱蓬松的长发,唇红齿白,生得斯斯文文,偏偏一双丹凤眼里却流露出一种桀骜不驯的狂态。即便是被恶狗欺负,也打消不掉他一身的傲气。

见那人被畜生咬得鲜血淋漓,陈宇峰不免恻隐大动。他变幻了身形,悄悄地从树后走出,不顾身痛,一脚将一只恶狗踢出数米开外,可怜那狗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肝脑涂地,横尸街头。

陈宇峰更不停留,双手箕张,左右轮转,起落之间,已将那群恶狗一一抛到空中。陈宇峰抓住那人的手腕,低声说:“跟我来!”

也不等对方做出反应,陈宇峰拽着他,一拧腰,鬼魅般钻入了身后的麦田之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尾随而来的农户一无所获,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一阵杂响,狗类的嗷叫突然中止,夜空重归宁静。那群恪尽职守的看家狗纷纷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接二连三地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人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一种诡异的气氛油然而生。真是活见鬼了!人们心中虽有不平,却都裹足不前,壮不起胆来深入麦地中继续追凶。

夜风呼啸,如泣如诉。

风吹云动,一团黑云张牙舞爪地翻滚而来,明月失去了影踪,夜色深沉似铁。

一片漆黑中,陈宇峰拽着那人慌不择路地撒腿狂奔,直到身上隐秘的伤口加倍放大了肉体的痛楚,陈宇峰这才停下脚步。他体内的神经对外来的入侵物再也难以容忍,伤口处的肌肉组织有节奏地痉挛着、挤压着、推搡着,竟似要将那三颗子弹排出体外。

陈宇峰放开了那人的手腕,疼得难以自持,额头上冒出一层黄豆般大的汗珠。他想让自己保持冷静,却又哪里能够?他的身体不再受命于大脑的发号指令,仿佛刹车失灵的列车,在驶上单行道后,不管不顾一往无前地自行其是。

“你怎么呢?”.

蒙他搭救的黑衣男虽然看不清眼前的异象,却也直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边扯风箱似的喘着粗气,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

陈宇峰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这样的剧痛让他心力交瘁,心跳缓慢,呼吸困难,他所承受的已远远超出了他应该承受的。他只想让这一切都停下来。可是他做不到。他阻止不了。他无能为力地任由那三颗子弹被他身体自发的力量推挤着向外游离,那愈合的皮肤竟似要裂开一般,鲜血再次渗透而出。

那黑衣男等了半天也不见陈宇峰回话,作势不再管他死活,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夜光指南针瞧了瞧,原本打算就此作别,走了两步,又返回来,摸索着背起了陈宇峰,叹了口气说:

“这都什么事儿啊,我他妈的也太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