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金色麦田
作者:垛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768

陈宇峰逃出了城市,沿着灰白的公路走了很远,不久前的一番恶斗让他心力交瘁,更要命的是还有三颗货真价实的子弹正深陷在他的体内,他每走出一步都能感觉到那三颗子弹对他无情的折磨。陈宇峰强打精神期望能多坚持一会儿,到最后实在不行了,他隐藏在空气中的身体疲惫不堪地水落石出。还好公路寂静,周围没有人,若不然还不把人活活吓死。

陈宇峰又坚持了一会儿,来自肉体的痛楚与精神的萎颓双重施压,终于让他不堪重负。陈宇峰神志恍惚,脚下打滑,整个人就像一段腐朽不堪的木头般向前扑倒,顺着路基微微倾斜的弧度,滑到了一片金色的麦田里。

陈宇峰觉得自己就像滑进了一座墓穴,而且渐渐地他感觉这果真就变成了一座坟墓。阳光正悄然远去,凄厉的风声在遥远的云端翻滚咆哮,残留的意识被一大团混沌的黑暗笼罩,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卷土重来,企图将他一举摧毁。一切似乎都在分崩离析,消融瓦解。

后来,有谁靠近了他。

一种陌生而又亲切的温度来到了他的身边。

陈宇峰感觉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向前移动。麦穗一棵棵地倒伏,发出阵阵脆响,那些披针状的叶片争先恐后地与他的身体耳鬓厮磨,间或还有田间的蟾蜍呱呱地大叫着将他踩在脚下,旋即又惊慌失措地跳开。陈宇峰神思昏沉,他放弃了求生的念头。就这样吧,结束了,陈宇峰想,都结束了……

陈宇峰又错了,他误解了造物主的安排。上帝对他的千锤百炼早已将他从芸芸众生中划分出来,他的生命力呈几何倍数地增长强大,他成了名副其实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的一粒铜豌豆。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死去又活来。是的,他毫无悬念地又一次睁开了双眼。

阳光惨淡,垂死般的落日在模糊不清的晚霞中沉沉下坠。陈宇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麦田的中央。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沉甸甸的麦穗在落山风的轻抚下有节奏地起起伏伏。星光从天幕中探出了头,蚊虫夜兽次第苏醒,正准备着开始一场彻夜的狂欢。

陈宇峰发现,幽暗的光线中浮现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陈宇峰认出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暮色苍茫,晚风低诉,广袤的麦田如潮汐初涌,波谲云诡,深不可测。一头健硕的黄牛伫立其间,宛如沧海横流中的定海神针,气定神闲地嵬然不动,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兀自闪闪发光。此刻,那黄牛正居高临下,温柔地俯瞰着他。

它到底还是找到了他。他们到底还是聚到了一起。

所谓缘分,就是不在此时此地,便在彼时彼地,命中注定的邂逅和相遇。

眼见陈宇峰醒来,那黄牛摇头晃尾,显得很是兴奋。它垂下头,吐出湿答答的舌头,亲昵地舔了舔陈宇峰的脸颊。陈宇峰被它弄得酥麻难忍,伸出手拍了拍它的脑门。那黄牛居然懂得了陈宇峰的意思,停止了对他的骚扰,趴下身,温顺地依偎着他。

风吹草低,长虹落日,人牛相对,天涯此时,这美好的一幕宛如田园画家的神来之笔。难能可贵的是,在陈宇峰享受静谧的同时,他更感觉到自己与那黄牛心意相通。那黄牛就像一个知己知彼的故人,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挺身而出。它的出现仿佛宣告了他的孤独的终结。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他终于有了一个伴,虽然这个伴只是一头牛。

没有人能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坚强,诗人们热情讴歌的孤独只是一个虚幻的符号,只有当你体会到真正的孤独之后,你才会明白孤独的可怕。所谓孤独,就是被隔离、被驱赶、被遗弃、被抹杀,丰盈的灵魂从生活的土壤中被连根拔起,你与真实的世界渐行渐远,你失去了与其他生命产生共鸣的条件,你成了形而下的多余部分。总而言之,绝对的孤独就是画地为牢,就是自取死路,就是悲剧的诞生,就是永恒的沉沦。

还好,上帝把它送到了他的面前。

生命与生命的亲近,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尔虞我诈,人与动物之间却可以缔结最单纯的信任。都说语言是沟通的关键,然而我们却总是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索性转移目标,将热情投注到动物身上,却往往收获到最纯粹的感动。这便是人性与兽性的悖论。

陈宇峰凝望着那头黄牛,而黄牛也投桃报李。他们两两相望,任时光漫长得弹指即逝,又短暂得地久天长。所有的委屈与侮辱,伤害与悲哀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被理解、被认同、被接受和被慰藉的嘹亮与欢喜。是的,他们的命运已融为一体,宿孽总因缘,偶然的交集决定了他们彼此一生的牵绊。

落日终于沉下了地平线,夜色铺天盖地迎面而来。夜风撕去了淑女的伪装,垫着脚尖,在这一片麦地肆无忌惮地寻欢撒野。夏日的虫兽在忍耐过白昼的酷烈之后迫不及待地齐声高唱:啦啦啦……啦啦啦……璀璨的星空下,被黑暗围困的世界生机盎然,你听,啦啦啦!啦啦啦!每一个角落每一道裂缝都涌动着激荡着澎湃着生命的洪流。

陈宇峰陶醉了,他甚至想就这样一直到地老天荒,再也没有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再也没有滚滚红尘的是非恩怨,可惜上帝总不叫人称心如意。他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召唤:

“阿贵——阿贵——喏喏喏,回家咯,阿贵……这该死的畜生,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赶明儿真得好好教训教训它了……”

原本安安静静趴在陈宇峰身旁的黄牛突然竖起了耳朵,伸长了脖子。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那黄牛干脆一骨碌爬起身,昂着头,摔摔尾巴,冲远处无可奈何地长鸣了一声:

“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