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峰向出租车司机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他工作过的地方，从这里出发，昼夜兼程，以满档的速度，抵达终点至少也得一天一夜的时间。

司机以为陈宇峰在跟他开玩笑，要不就是报错了站名，他好心地提醒陈宇峰是不是要去XX街，因为XX街与XX市在字面上仅仅存在单位的不同，看这人心急火燎的，保不准他一时口误，张冠李戴。

陈宇峰不再废话，他直接掏出一打钞票在司机的眼前晃了晃。别说打的了，这些钱雇一辆更上档次的小轿车都绰绰有余。司机这才确信天上还真有可能掉馅饼，他出门遇贵人，这一趟赚大发了。

司机紧踩油门，卯足了劲向遥远的城市进发。医院顷刻间被抛到了身后，从医院大门里跑出来的警察面对着满大街的车水马龙大眼瞪小眼，无计可施。陈宇峰这才松了口大气。

出租车绕过了几条街道，正要驶上高速路，王桂芬突然大叫了一声：“停车！”

陈宇峰问：“怎么呢？”

王桂芬面无表情地说：“停车！”

司机放慢了速度，抬头望望后视镜，等待着陈宇峰的指示。

陈宇峰示意司机先停车。

“你不是要见你儿子么？”陈宇峰疑惑地问，“你改主意了？”

王桂芬说：“送我回家。”

陈宇峰说：“你儿子不在家……”

王桂芬说：“他迟早是要回家的。”

王桂芬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势。母亲的脾气陈宇峰是知道的，这个看上去干干巴巴，风一吹就倒的老太太其实一身的硬骨头，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哪怕刀架到脖子上，也休想逼她就范。

陈宇峰试图放低姿态，软言相劝，这老太太却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回家。陈宇峰好话说尽，到最后老太太干脆闭上眼，任你舌粲莲花，她自岿然不动。陈宇峰没辙了，只好挥挥手，冲后视镜做了个转圈的动作。

出租车司机眼见煮熟的鸭子扑棱棱地飞走了，心里一阵犯堵，说话的语气也开始犯冲，撇着嘴酸溜溜地说：“我说大哥，你们商量好了再赶路成不成？搁这儿耽误多少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咱们挣份子钱的，跑你这一趟都够再拉两个客人了……”

他话说到一半，另一半便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去。只见后座的大爷啪地一声，将几张百元大钞笔直地摔到了他的方向盘上。虽说这举动让人感觉有点受侮辱，但谁还跟钱过不去啊，出租车司机只盼能多遇上几个爱拿钱砸人的暴发户，他们觉得挣到了面子，而自己则实打实地挣到了里子。更何况，这年头，你把整张脸都卖了，还指不定能捞着啥好处呢。

司机立马闭嘴，调转车头，向新的目标进发。

陈宇峰为自己的豪爽感到心满意足，这样的场景从来只出现在他过去的白日梦里。身为款爷的感觉的确不错，可惜他实在没有心情好好享受。他看着坐在身旁的母亲。在他将钱扔出去的刹那，王桂芬眯缝着双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王桂芬说：“薛主任很有钱嘛。”

陈宇峰不明其意，不敢接话。

王桂芬继续说道：“看来，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薛主任了……”

王桂芬再次瞌上眼皮，老僧入定般不再言语。一路上只听见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车厢里的三人都各怀心事，紧闭尊口。窗外的景色渐渐地重归繁华，人满为患的城市永远喧闹不止。

出租车司机将车拐进了一条小街。

陈宇峰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里，就是这里，这里俨然已成为下在陈宇峰生命中的符咒。他一次次地逃离，却又一次次地回转。冥冥中总有一股力量让他原地打转，无从挣脱。他怀着无边厌恶的心情看着那一成不变的故居，那些充斥着贫穷与低贱的岁月历历在目，几乎在一瞬间，于无声中将他席卷包围。

下了车，陈宇峰跟着王桂芬走了几步。王桂芬突然站住了，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别跟着我了，你走吧，你不属于这里。”

陈宇峰愣住了。走？他能去哪儿？无论他如何憎恶这里，这里毕竟还是他的家。天下虽大，真正能安身立命的也就这十几平米而已。他以为自己对这个弹丸之地毫无眷念，他从来就与这里格格不入，但是当母亲说出他不属于这里时，他却被深深地刺痛了。是的，我不属于这里，那么，请你告诉我，我属于哪里？哪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陈宇峰亦步亦催地跟着母亲。

在楼道入口处，王桂芬再次站住了，冲陈宇峰怒目而视，大声地说：“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陈宇峰有如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母亲无情的言说让他痛彻心扉。似乎母亲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决裂，虽然他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他这个假冒伪劣的“薛主任”已经失去了母亲对他的信任，但是就目前而言，“薛主任”却是他能接近母亲的唯一身份。而现在，就连这个苟且的身份都被剥夺了。

陈宇峰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他不能再隐瞒下去了，他要告诉母亲实情，他要让母亲知道一切，他是她的儿子，她不能赶他走。

陈宇峰一把抓住了王桂芬的手，颤抖着说：“我不走，你听我说……”

王桂芬的手抖动得比陈宇峰更厉害，她根本就不愿听陈宇峰说的任何话，她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狂呼乱叫，她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一架巨大的共鸣器，以至于你根本无法相信一个病怏怏的老太太居然会发出如此尖锐绵长的尖叫。

伴随王桂芬的尖叫一并出现的是更多的怒吼和恐吓。眨眼之间，这条偏僻的小街竟闪现出无数人影，穿着警察制服与部队迷彩服的人员鬼魅般从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每个人都在厉声叱咤：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别动！……

暴力机构终于出动了。能瞒得了一时到底瞒不了一世，政府平时的办公效率虽然低下，然而一旦认清目标，集中力量，吹响集结号，你就会发现它的强大有力，所谓公权的凛然神圣，不可侵犯。

数十个武装人员几乎在顷刻间各就各位，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将陈宇峰和王桂芬团团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