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作者:木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516

北京每到逢年过节时,胡同里就有推车的,挑担的,肩背小木箱走街串巷的买卖人,什么卖小金鱼的、焊洋铁壶的、卖锅碗瓢盆的、临时占据一个地方做一点小本买卖,这一段时间放了寒假的孩子们总在胡同里逛来逛去看着玩。尤其这大影壁胡同,影壁前的这个小空场就好像专门为这些做小买卖的提供了一个场所,而且这些做小买卖的人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他们从不扎堆,总是一个人前脚走了,另一个人跟着后脚就来了,他们就跟唱戏的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早晨太阳光一照到胡同里,到晚上太阳西斜前,孩子们在胡同里总是有的看。这些做小买卖最招孩子们看的就是吹糖稀的和捏面人的人,大冬天的吹糖稀的人挑一个担,一头是一个带架的长方柜子,柜子上面的架子有带孔的木板,用来插放糖人。柜字面里面有一个小炭炉子,上面坐着一个化糖稀的铁勺。另一头也是一个小柜子,里面放着麦芽糖和苇子杆。只要他一进胡同就带来一股诱人的糖稀味,馋得使孩子直流口水。这吹糖稀的人一看影壁前挺宽敞,就放下担,支上炉子,他先不吆喝,先把手上粘上滑石粉,再从铁勺上取一点糖稀,在手上一揉搓,吹出一个撅嘴的公鸡往木架的孔里一插,然后又吹一只翘尾巴的老鼠拿在手里,这才招呼买卖。偶尔有大人出来,给小不点的孩子买一个吃,胡同里孩子们的压岁前还没到手,也就是围着看热闹,而且孩子们都觉得他的技艺十分奇异,可始终也无法了解他怎么就能吹出这些东西。吹糖稀的人一般看看没有什么买卖,吆喝一阵后就收摊走了。可没过多一会儿,就会有人吆喝着走进胡同,如果有个焊洋铁壶的、锯锅、锯碗的或者磨剪子磨刀的进了胡同,这讨厌的孩子就在胡同里踢球,要不然就在胡同里跟着人家后面,起哄地喊:“磨剪子,磨菜刀!磨老太太后腰嘞!”有时就在胡同的一头,几个孩子哼呼哎哟地重复:“锯锅、锯碗、锯大缸”的那几句吆喝,诚心给人家捣乱。他们这么一搅和人家几乎就坏了人家的买卖,做小买卖的人没有时间和他们理论也就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可当有个捏面人的背着小木箱的人进了胡同,在影壁前支起木箱做起他的买卖来,孩子们就围了过来观看。那捏面人手艺人的小木箱里有不同色彩的面条泥,他那粗大的手指搓、揉、掐、捏,不大的工夫,他就捏出一个猪八戒,孩子们正为猪八戒那大耳肥腮的呆子样子发笑时,捏面人的人接着又十分灵巧地捏出一个孙悟空,他把这位猴王往木箱上一插,孩子们挤着往前一看,果真是这位行者:手提金箍铁棒,腰缠虎皮短裙,紧衣衫短打扮,单腿金鸡独立,一双金睛火眼,举目四处打探。捏面人的艺人不仅把孙悟空的模样捏得活灵活现,而且他那威武神气的样子也简直令人叫绝。孩子们虽然没钱,可是都跟着了迷似的围着观看,直到人家收摊后才肯离去。所以说胡同里发生什么事情,胡同里的小铺买什么好东西孩子们全知道。南北走向的大胡同有一个国营的小商店,主要卖油盐酱醋和一些日常用品,兼营蔬菜。右侧有一个一间屋的小门脸,是一个姓曹的老头开的小杂货铺卖一些糖豆、廉价的纸烟、孩子们玩的洋画等一些很便宜的东西。这个私人买卖主要是孩子们光顾。

宇文太太在孩子们前后的簇拥下很快就回来,来到曹家小铺。曹老头正站在玻璃门里抽烟,发呆地看着门外,猛的一下看见一个老太太领着一帮孩子过来,他马上把门打开。曹老头抬头仔细一看是街坊宇老太太和她的孙子,老头顿时喜笑颜开,问道:“宇老太太,今天您怎么来光顾我的小店?”

“曹掌柜,我这老太太也不经常出来买东西,今天出来请灶王爷,转了一遭也没请到。听孩子门说您这有,这不是就来到您这吗。”宇文太太诚恳地一五一十地把原由说了一遍。

“咳!老嫂子,您可能不知道每年宇大哥每年都到我这拿这画,今天都二十三了还没来呢,我这还纳闷儿。老话讲,山中不能一时无神,家中不能一日无主。今天送了神,家中怎么也要留有个照应的灶王爷。”

宇文太太听着曹掌柜的话非常入耳,不住地点头称是。

这位掌柜说着,转过身从卖货架子后面那出几张彩色的画递给宇文太太,又指着画继续说道:“您看,这可是手工木版彩印真正的祭灶,看看这纸多厚实又光滑,倍儿棒。您看这上面印的这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一家之主。没错,您挑一张吧。”

宇文太太接过画,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连声地说道:“正是,正是,这就是他爷爷每年买的。”老人此刻就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自己高兴的心情,满面的笑容,又连声地谢道:“多谢!多谢!”

孩子们觉得这画没什么意思,还没有他们的画好看呢,只不过看着***高兴劲都围着好奇地看了看。

志礼嚷嚷着说:“你们看!我奶奶笑得都快成灶王奶奶了。”

“灶王奶奶!”

“灶王奶奶!”

孩子叫着跳出了小铺,小姑娘也跟着跑了出去。

“曹掌柜,我就来这么一张吧。您这多少钱一张?”宇文太太挑出一张画,问道。

“咳,两毛钱一张。街里街坊的算了,您不用给了。”曹掌柜客套地说了一句,用一张粉纸把卷好的这画裹好。

宇文太太掏出五毛钱,递给曹掌柜说道:“您也甭用找了。”

曹掌柜还是从钱箱里找出三毛钱,递了过来。

宇文太太接过曹掌柜找回来的钱,又道了声谢,就拿起画出了小店。老人出来一看孩子们早已没影了,知道孩子都跑了回去,就一只手拎着糖包,一只手拿着画,朝家中走去。宇文太太手里拿着这幅灶王爷的画,心里感到十分塌实,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怎么会说的!一早晨起来,虚惊了一场。

宇文先生已经从公园回来了,老人正坐在堂屋里擦一个锡制的蜡钎。一个已经被擦得锃亮的大蜡扦上摆放在桌子上,蜡扦里面插着一根大红蜡烛,大红蜡烛高高地插在蜡扦上面十分地显眼,一个三爪的黄铜香炉还没有被擦拭,灰头土脸地被放在桌子角上。八仙桌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有点像是牌位似的灶王龛,龛上供着灶王爷和灶王***彩色画像,画像是被夹在龛的木框里的。这个龛大约有二尺来高,一尺多宽,用枣木做的。龛位的做工比较精细,由于上面有些油腻,木头的颜色发暗红,好像这个龛位是用紫檀木做的,而且,这个龛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光滑秃平,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祖传的龛位。猛然一看:这二位灶神像是十分神圣地被供奉在神龛里,可仔细一观察:灶王爷和灶王***头上,脸上,五彩的道袍式样的衣服上面早已被酱油、醋、油点、水点溅得和染得斑斑点点花里胡哨的,而且这幅画像又被烟火熏烤得又脆又黄,边角也有破损,看起来这幅画像简直就像吃的薄脆一样已经苏了,禁不住任何磕碰。虽然这二位神仙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可是他们微笑的神情不减,两对笑眼依然微眯如故,真不愧为神仙泰然若之地等待着人间最后的一次香火。

“你把他们请过来啦!”宇文太太一进屋看见旧的灶王爷和灶王***画已经给搬了过来,就说顺嘴了一句。

“噢!是呀。”宇文先生抬起头来答应了一声,老人接着又马上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看见孩子们刚才都回来了。”

“噢,我们早上先去的菜市场打算买点菜,人太多没有买成;又去买画又买糖可不是费时间吗。”宇文太太把事情叙述了一遍,并未把刚才着急买不到画的事说出来,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又说道:“我今天碰到了徐大夫,他问你好呢。”

“徐大夫,他挺好的吧。雅涵,对了。咱们得商量一下,今天二十三祭灶的事,灶是得祭,但是咱们得办得简单一点。”宇文先生婉转地说。

宇文太太听到这句话后心中不太高兴,一屁股就做在椅子上。“哎!这是怎么了?每年咱们不是都这么办的吗?”她疑惑地问道,刚才那兴奋的心情也随着说出的这两句问话消失殆尽。

“你不知道,现在报上一直在登关于文化方面的文章,主要是批判性的文章。我看又是什么运动开始的信号,现在社会也有了很大变化,过去的旧的风俗也要改变。”宇文先生劝导着对老伴说。

宇文太太听老头子这么一说心里这才感到比较宽慰,但是也有些紧张。作为一名家庭主妇的宇文太太虽然从来没有工作过,也是识文断字的人;有时看看报纸,听一听广播对社会上的事有些了解。心想:就是过去有运动,这一直跟老百姓没什么关系。要是说这拜佛祭灶的事也不太时兴了,那倒也是。宇文太太站起身来把买来的画打开,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咱们把这些东西都摆好,香,咱们现在就烧上。等吃完了晚饭后叫孩子们过来,把灶王爷一送。给孩子们分分糖,热热闹闹的过个二十三挺好。你买的这画,等孩子们都走了,咱俩给把它放在灶龛上。你看怎么样?”宇文先生以征求的口吻问道。

“那要这么这也行,就这么办。”宇文太太不太高兴地说,心中又琢磨了一阵,然后像是自己给自己解释着说:“现在孩子们都上学,他们大概也不喜欢这老一套。磕头行礼的规矩免,咳!免就免了吧,当个普通的节过吧。”

“爸!您这正忙着那。”崇德叫了一声,推开门走了进来。

“噢,你来的正好。我和你妈这商量,咱们今年这二十三也改一改这形式。今年咱们就早点把香和蜡烛点上,供一供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晚上咱们大伙送一送他们二位老人家,就得了。还是那句话: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宇文先生说的很严肃,可是他的话使这母子不由地笑了起来。

崇德接过话茬说:“您这改得好。过去咱们这院子住的是一家,现在是两家人。咱们晚上,老老小小的一磕头,知道的是您这祭灶呢,不知道以为是举行什么入教仪式呢。”

宇文太太接着又问了一句,“那灶书写好了吗?”

“灶书,我已经写好了,到时候和灶王爷一起送。”宇文先生一边把擦好的蜡扦放在桌子上,一边回答道,接着又对崇德说:“你给你二弟打一个电话说一声,让他们也过来吃晚饭吧。”

宇文太太这时才觉得事情这么办的比较满意,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行,我先去跟妈准备午饭。下午我给崇言单位去个电话。”

“妈,我帮您一块弄午饭吧。晚上等崇容和崇功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就行了。”崇德觉得两位老人比较开明也很高兴,说着就和母亲一起到东厢房的厨房准备午饭。

二十三这一天,虽然不是家家按照旧风俗要祭灶,那也是个小年,一般的家庭都要买点糖瓜或关东糖吃庆贺一下,生活不太富裕的人们仍然可以享受节日的快乐。晚饭后,孩子们很高兴在胡同里借着昏暗的路灯放着小鞭‘噼噼、啪啪’地在胡同里响;不知谁家院里放了几个二踢脚,“叮、当”的巨响声震得胡同里的路灯忽明忽暗地直眨眼睛。

宇文先生家的大街门敞开着,门道的灯、里外院和廊子里的灯都开着,儿子们和孙子们住的屋子没有人灯也点着。宇文先生的二儿子崇言,带着媳妇和三个孩子们也来了。这时一家的大人都聚在宇文先生的书房里聊天,孩子们在老俩口的卧室里玩。今天这六七个孩子凑在一起,宇文先生的卧室里就跟开了锅一样的热闹,宇文先生中院的北房里几乎只是传出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闹。

中院的石桌前放着一个铸铁的大盆,里面横七竖八的堆着一些松树枝,看样子宇文先生家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今晚送灶王爷夫妇二人回宫了。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是两位神人,这两位神仙守在灶台前也一年了。在这一年里,二位神仙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烟熏火燎倍受煎熬,今天总算熬到了升天的日子,可以说是功德圆满。今天就是宇文先生家的院里不是灯火通明,他们那两对笑眯眯的神眼,也不会看不清楚这久居之地吧。真不知他们那从不言语的嘴,在享用供奉的粘糖后,能否向玉帝汇报天下如意事,回来带吉祥呀?

宇文先生的堂屋里也没有人亮着灯,送灶神的仪式还没有开始。东头书房的门开着,大人们都聚在书房里聊天,孩子们不大喜欢香的气味,关上隔断门都在微生夫妇住的卧房里玩,可他们又不时地打开门看一看仪式开始没有,孩子们都在等送完灶王爷后,爷爷把供的粘糖分给他们吃。

堂屋里,夹带着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画像的灶王龛供奉在八仙桌子上。由于龛位正好摆在座钟的前面,这就把后面的座钟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这位西方的时间老人,今年又无缘参加即将举行一年一度的送神仪式了,只是座钟顶上的那侧头的铜鹰伸出半个头,窥视着东方神灵即将升天的仪式。龛位前面放着一对高大的锡蜡钎,蜡扦里面插着的那两只大蜡烛已经烧得有多半截了,从门缝底下进来一阵阵的扫地风提供了它们所需的氧气,但这似乎也在加速它们的消亡。蜡烛油顺着蜡烛流下来凝固在蜡烛和蜡扦上疙疙瘩瘩的,令人遗憾的是在这祭奠神灵的时刻,这两根蜡烛此时却显得一副老泪纵横凄惨的模样。两只蜡烛的模样虽然显得如此的苍老悲哀,可那足足有两寸多高的蜡烛苗“腾、腾”地燃烧得很旺,明亮的烛光不仅把整个八仙桌子上的物件照耀得十分真切,而且,也把两位灶神的神态照耀得完全是憨态可掬了,此刻也就再无人理会他们身上一年来所积攒的污渍和油迹了。八仙桌子的外边摆着五盘供品,左边盘子里是宇文先生用黄纸写的灶书,叠的整整齐齐放在那里;右边盘子里放了三块烙饼。中间的三个盘子里放着三种粘糖,每个盘子里的粘糖都摆得像一座小金字塔供奉在灶王龛前,粘糖伴随着烧的香也散发着一点点诱人的香甜。两个蜡扦的中间摆着一个香炉,香炉里面插着的三炷香燃烧得很慢,三个红亮的小香火头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从香火头燃烧出的香烟徐徐向上盘升,正在向天庭转述宇文先生一家人的期盼。一会儿的工夫,香火头上就顶上了一段香灰,可上面的香灰由于禁不住一阵阵从门缝吹进来扫地风的侵扰,香灰一段一段地掉下来摔成粉末堆积在香炉里,香灰这肝脑涂地的这一举动似乎也体现了这家人对二位神仙的至诚纯粹,不过这上供烧香大概也是二位神仙一年中享受的最高礼遇了。由于屋子里烛光晃动烟气缭绕,再加上屋里这些古旧的家具和陈设,此时屋中好像完全充满了一种庙宇里祭祀的神秘气氛。

突然,一阵美妙的音乐声从宇文先生的卧房里传了出来,原来是宇文先生屋里的八音盒到点响了起来,紧接着八仙桌子上的座钟也‘铛、铛、铛’地敲了起来,它们同时在告知人们祭灶的时辰到了。

“哐”地一下子,几个孩子推开卧房隔断的门跑了出来,喊着叫着:“爷爷!爷爷!到八点钟了。”

在书房聊天的大人们也听到了孩子们的喊叫声。“知道了,别喊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屋里的大人们起身准备向外走。

崇功先从书房走出来,他对着兴奋的孩子们说:“今天祭灶咱们不磕头了,去繁从简。你们都跟我出来,点上火准备送灶王爷和灶王奶奶。”

孩子们“哦!”地叫了一声,欢天喜地跟着他们的小叔崇功

到院子中去了。

宇文先生和宇文太太先后也从屋里出来,崇德、崇言跟在后面,宇文先生的小女儿同她的二嫂子说着也走了出来。崇德的媳妇抱着他们的小女儿最后走了出来,他们都站在一旁。

宇文先生先来到八仙桌子前面看了看蜡烛和香火烧得还挺旺,蜡烛冒出的黑烟使老人不由地向后退了一下,老人注视着桌上供奉的灶神沉默了片刻,沉默之中扑鼻的烧香味使老人有些茫然,然后他伸出右手似乎要去摘灶王爷的画,却又停住了。老人的眼睛紧紧盯住画上‘一家之主’四个字,这四个字似乎给老人有所提示,或勾起某种回忆,此时老人似乎沉浸在香烟缭绕之中。

“点着啦!”

“点着啦!”孩子在院子里喊。

宇文先生被这声音所惊醒,很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说,“我还是给两位灶神行个礼吧。”说完,老人恭敬地在八仙桌子垂手肃立站立好,然后对着灶龛上的神像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崇德看到这情景,他也上前一步站好,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好了,好了,外面火已经点着了。您赶紧送神吧。”宇文先生的小女儿心急口快地说道。

“别急,别急,我也得拜一拜,许个儿愿。”宇文太太一看他们二人拜完了,在旁边着急地说道。

“妈,人家都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您还拜什么?”小女儿口无遮拦地说道。

“咳,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来咱这一年了,临走了。我那能不拜一拜呀!什么男、女的,我这一老太太,拜一下,也没什么。我看他们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我这一哆嗦了。

“你看我妈,这老太太,她什么事都不能落。得!得!您老人家还是赶紧拜吧!”小女儿挤了一下眼睛,笑着对她的嫂子说。

“让你妈也拜一拜,不然她心里不塌实。”宇文先生很了解老伴的心情,站在旁边替老伴说了一句。

宇文太太在离八仙桌子两步远的地方站好,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左手微微攥拳,然后搭在右手上,右胳膊向左一侧,头略微一低,一屈膝拜了一下,接着老人姿势不变又拜了两次。拜完后,宇文太太感到很宽慰,笑着说:“咱们送神吧。”

屋门‘呼’地一下被打开了,志义一手拽着门叫道:“爷爷!火着起来了,您怎么还不把灶王爷送出来呀?”

“来啦!来啦!”崇德说着,就去摘灶王龛上夹着的画。

“慢点!别弄坏了。”宇文太太赶紧叮嘱道。

宇文先生连忙过去,父子二人生怕把画弄碎,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画从龛上取了下来,最后由宇文先生拿起画,崇德拿着灶书,两人一前一后从屋中走出来。

院中铸铁盆里火烧的正旺,松树枝子被烧得吱吱地响冒着烟,从火盆里飘散出那浓郁松枝的香味弥漫在整个院中,这似乎有些圣洁的气味孩子们很爱闻,他们围在旁边不停地往盆里煽风戏弄着铁盆中的火焰,冒出的烟呛的孩子直流眼泪。孩子一看爷爷托着灶王爷的画出来了,互相嚷嚷着:躲开点!你靠边点!我干什么起来!这些孩子互不相让,谁都想看看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怎样上天。

“你们几个都起开点,净跟着捣乱。”崇德快步从父亲后边走过来对这几个吵嚷的孩子说。

宇文先生双手捧着二位灶神的画像,缓步走到火盆前面。老人此时的神态显得尤为信奉和虔诚。崇功手里拿着火筷子站在火盆旁,等着帮父亲完成这一最后的仪式。老人站在火盆前,低头看了一下火盆里燃烧的松枝,然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道:“今天是二十三,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回宫的日子。”说完,老人又回头看了一下,老伴、两个儿媳妇和女儿都站在身后了,崇言和崇德站在他旁边正听他说话,围着火盆站着的孩子们这时也都安静下来。老人接着说:“这说起来有些封建迷信,但这也是多少年来的风俗习惯,现在是新社会了都将移风易俗。我想,我和你奶奶在的时候,咱们还是按这老例儿办,但是也有些变化,今年咱们是祭灶不磕头。”

孩子们并不了解封建迷信和风俗习惯之间的区别,只是对每年给灶王爷上供又磕头,然后再把神像丢入火中不大理解,总想看明白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怎样从火焰中升入天宫,所以一直认为二十三这一天晚上是一年中最神秘的夜晚,也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崇德这一辈人认为:二十三这一天能达到老人满意孩子高兴就很好,磕头祭灶实属没有必要。所以说三代人唱的都是一出戏,唱、念、做、打、几乎全部出自一个派别,可是他们各自都以自身的角度欣赏和演绎着故事的发展,同样的结局会有不同的感受。

宇文先生说完这几句话,托着这幅焦脆带有污渍的神像向火盆前挪了一下,神情显得更庄重了,然后用诚恳,又有些严肃的口吻说道:“两位神仙今日起驾回宫,克己率领全家前来送行,恳请二位神仙面见玉帝,多多尽言天下的如意事,我等众人期盼幸福吉祥。”说完,老人看了一眼大家,一躬身把画像送入火中。崇德跟着一顺手,也把父亲写的灶书丢进了火里。火焰被画像压了一下,逼着冒着蓝火苗的火焰在盆里乱窜,随着冒出的一阵黑烟和油脂味,画‘腾’地一下就被烧着了。火苗一下从火盆四边呼地窜了出来,它们就如同四五条火蛇迅速地吞食着画像,画像‘呼、呼’地燃烧起来。眨眼间,画像化为炭黑色卷曲破裂的纸片。火焰这个天生具有暴烈的性子家伙,好像还没有发泄完它的愤怒,继续无情地焚烧已经烧黑了灶王爷和灶王***遗骸,一会儿,燃烧的火焰就把画像烧成纸灰,两位神灵的真身可能已经升入天庭。一些纸灰随着腾腾燃烧的火焰飞出火盆,还有一些细小纸灰同时随着火焰的强弱盘旋升起,这纸灰大概是烈火从灶神身上炼出的俗物,它们可能是希望火神把它们也送入天宫。当火焰逐渐地失去它威力的时候,纸灰慢慢地飘落在火盆里和地面上,其实大地才是它们唯一安息的地方。人们仔细地注视着这一过程,这一古老的祭灶仪式随着渐渐熄灭的火焰结束了。

宇文太太认为这祭灶的事情办得圆圆满满,高兴地对大家说:“咱们都回屋吧!”

宇文先生对崇德说:“你把这火用水浇一下,天挺干的别着火。”

“行!”崇德点头答应道,看见几个孩子还站在火旁嘀嘀咕咕地说话,就对他们说:“你们几个嘀咕什么呢?还不进屋。”

志义看见爷爷奶奶都进屋了,走过来叫道:“爸,我们几个刚才没有看见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升到天上。怎么回事?”

崇德看了一眼北屋,然后说道:“因为本来就没有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咱们烧的只是他们的一幅画,那你们当然看不见了。”

“没有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咱们干什么还祭灶呀?”孩子们问道。

“咳!这怎么说呢?二十三祭灶是咱们中国人的一个古老风俗。这祭灶的风俗大概是从先秦时代流传下来的,说灶王爷是玉帝派下在每一家的厨房里,监视人们的善恶行为,二十三这一天灶王爷要上天汇报民间的事。人们恐怕他说人间的坏话,在今天就给他供上粘糖,让他吃了把嘴粘上,这样他到玉帝那就说不了坏话了。”

“那怕他说坏话,咱们家不供他不就行了吗?”一个孩子问到。

“那咱们就吃不到糖瓜了。”一个孩子反问道。

“对呀,不祭灶,你们就吃不到糖瓜了。”崇德笑着说道,“其实这就是一个风俗,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当然这个节现在也不太重要了,许多家庭在今天这日子里也就买点糖瓜吃一点,纪念一下。咱们家慢慢地也会改的。”

“大爷,您说没有灶王爷和灶王奶奶。那世界上还有神仙吗?”崇言的二儿子志新问道。

“当然没有了。”崇德干脆地说道。

“不对,有。”志义接着说:“去年我奶奶讲过一个牛郎织女的故事。而且我奶奶说,每年七月七日牛郎织女在天上喜鹊搭的桥上相会,只要那天夜里十二点在这葡萄架下放上一脸盆水就能看见。

志仁也听他奶奶这么说过,便问道:“你看见了吗?”

“没有。”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熬到十二点以后睡觉,所以你看不见。”志仁知道那是奶奶哄他们时,给他们讲的故事,就故意逗着他说。

“真的!”

“还骗你!”

崇德知道志仁在故意骗志义,就解释着说道:“你奶奶讲的是一个在中国流传非常广泛的神话故事,其实这个故事不是说有没有神仙,它主要而是讲的是封建社会里没有婚姻自由。至于夜里十二点以后,在葡萄架下放上一脸盆水就能看见牛郎织女,那大概是你奶奶后添上的。虽然你奶奶说的不是真的,但是对于一个神话故事来说,又给这个故事留下了一点悬念,我看这个结尾也不错。”

“咳,我还以为我奶奶讲的是真的呢。”

“故事吗,都是编,尤其过去的一些民间故事,里面总有鬼啦,有神的啦,这并不是说世界上就有神有鬼。你们听故事或看小说应该懂得它的内容和寓意,不要光看热闹。你们有时间应该多读一些中外的名著,增加你们的文学知识。这些书不仅语言好,而且,你们可以看见作者的智慧,这对你们的学习也有帮助。”崇德不失时机地教育孩子。

“爸,我奶奶正给我读‘三国’呢。”志义凑着过来骄傲地对他爸爸说。

“爸,他是懒骨头,自己不读书非叫我奶奶读给他听。”志仁十分不满地说道。

“谁呀!‘三国’里有好多字我都不认识,所以我才叫我奶给我读的。”志义争辩着说。

“哎!今天你们这几个孩子怎么了?你爷爷在分糖呢,你们还不进来?”宇文太太推开门,站在屋门口喊道。

“吃糖喽!”

“吃糖喽!”

孩子们高兴地喊起来,争先恐后地跑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