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作者:刘洪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930

第九十九回:四皓共宴保太子高祖升遐长乐宫

却说汉高祖箭创复发,深居长乐宫,一卧数日。戚姬早晚侍候,见高祖呻吟不止,常出怨言,云:“若非太子不能东征,何需陛下亲冒矢雨,舍身图贼。陛下有今日之难,皆是太子之过也。”高祖初不在意,奈不住戚夫人成日絮叨,却也动了怒意,暗想:“若太子争气,何用我花甲之年,不能安逸,还要劳师远征。”遂复有废太子立刘如意之意,先唤张良议事。张良当初已受吕后辅子之托,又为太子少傅,当然不能坐视,于是推心置腹,极力阻谏。怎奈道破了嘴皮,高祖就是不睬。张良自思平日进言,无不纳从,今番如此针锋相对,再说也是无用,不如暂且收声,看他皇帝究竟如何行事。于是当即告辞回府,杜门谢客,托病不出。

此事纷纷扰扰,传入众大臣耳中,当时便恼了太子太傅叔孙通,急步入宫来谏。高祖方卧未起,遂依床见之。叔孙通问道:“窃闻陛下欲易太子而立赵王,此事属实乎?”高祖道:“我正有此意。”叔孙通朗声道:“昔者晋献公以宠幸骊姬之故,废太子申生而立奚齐,晋国动乱数十年,为天下所笑。秦始皇以不早定扶苏,使胡亥诈立,自使灭祀,此陛下亲眼所见之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只生太子一人,岂可背哉!”言至此,叔孙通情绪激烈,见高祖三尺龙泉挂于床边,便抢步上前,掣于手中。叔孙通素乃文儒之士,忽有此举,高祖与近侍皆大惊失色。叔孙通以剑附颈道:“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子,臣愿先伏剑而诛,以颈血污地!”高祖慌忙从榻中跃起,挽其臂道:“请公罢手,我不过偶出戏言而已,幸勿动真!”叔孙通把剑放下,复答道:“太子为天下之根本。根本一动,则天下震动也,陛下奈何以天下为戏!”高祖道:“吾听公之言就是。”叔孙通闻之,谢罪告退。后陈普有诗道:“刘项权将作狗偷,谁能撩虎又靡头。汉王不是坑儒主,颈备依依是可羞。”

戚夫人闻高祖答应叔孙通,便入室跪而泣道:“陛下既已许诺易太子,为何中途又变?”高祖道:“叔孙通海内人望颇高,今以死来谏,我奈他不过,只好佯应,且安其心。日后木已成舟,其能如何!”戚夫人暗喜而退。

却说叔孙通离了皇宫,便来见张良道:“我以死相谏,皇上已答应不易太子。”张良笑道:“叔孙公诚实君子,比不得皇帝机变。此不过皇帝见公意志坚决,权且假意应之。日后皇帝归西,计较周详,仍以刘如意为帝,公复向何人据理力争焉?”叔孙通急道:“那我再去。”转身便要走。张良阻道:“公若再去,皇上必以前言推搪,公能如何?还要皇上立下字据方罢乎?”叔孙通焦急,跺足而道:“果若如此,岂不眼看太子无端为废?”张良道:“我有一计,必可使皇上不更易祀之心。”乃附耳将其策相告。叔孙通闻毕大喜道:“子房高策,太子无忧矣!”后陈普有诗道:“太公行辈赤松流,伍叔孙通了不羞。好谢君王深体识,不将身后累刘侯。”

越日,高祖疮病稍平,置酒宫中,招太子刘盈侍宴,欲发言责难,先折损其名。太子刘盈应诏入宫,以臣礼拜毕,身后四位老者随后上前拜谒。高祖不识,定睛观看,见四人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高祖心中惊异,便问:“这四位长者何人也?”四人道:“臣等乃庾宣明、崔少通、朱晖、周符道也。”高祖大惊道:“莫非是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人称商山四皓者否?”四人道:“正是老朽等。”高祖道:“我求公等已阅数年,公等避我不至,今为何到此,从吾儿游乎?”四皓皆道:“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今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臣等能来也。”高祖闻言,惊得半晌不言。近侍见高祖呆坐,急以目示,高祖恍然,乃令众人入席。高祖奉酒道:“四皓贤名,冠于四海,太子能得四皓之辅,乃社稷之幸也!”绮里季道:“臣等孤陋寡闻,虚有其名也。闻太子贤德仁厚,又不以臣能老迈,常以礼遇,故远而来,以先圣之理导之。太子聪明通惠,周礼好善,实世之人杰,德才兼备也!”高祖道:“既是如此,烦四皓始终如一,调护太子,勿使失德。”四皓听命,依次奉觞(音伤:酒器)上寿。席毕,四皓谢宴,随太子出。后李白有诗道:“白发四老人,昂藏南山侧。偃卧松雪间,冥翳不可识。云窗拂青霭,石壁横翠色。龙虎方战争,于焉自休息。秦人失金镜,汉祖升紫极。阴虹浊太阳,前星遂沦匿。一行佐明圣,倏起生羽翼。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窅冥合元化,茫昧信难测。飞声塞天衢,万古仰遗则。”李华有诗道:“秦灭汉帝兴,南山有遗老。危冠揖万乘,幸得厌征讨。当君逐鹿时,臣等已枯槁。宁知市朝变,但觉林泉好。高卧三十年,相看成四皓。帝言翁甚善,见顾何不早。咸称太子仁,重义亦尊道。侧闻骊姬事,申生不自保。暂出商山云,朅来趋洒扫。东宫成羽翼,楚舞伤怀抱。后代无其人,戾园满秋草。

高祖目送四皓已去,唤戚夫人,指四人背项道:“我欲易太子,奈何彼四人为之辅,羽翼已成,难以动触矣。日后,汝主乃吕氏也,汝当善处。”戚夫人闻此言,登时泪如雨下,伏地泣道:“皇后凶悍少义,素嫉贱妾,陛下万年之后,必来相害,妾不知身归何处也!”高祖劝道:“汝且安心,我当设计周全。”戚夫人痛哭流涕,只是不起。高祖道:“我今烦闷,请为我楚舞,吾为你楚歌。”戚姬无奈,就席前飘扬翠袖,轻盈回舞。高祖作歌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以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罢复歌,音调凄怆。戚夫人愈觉伤悲,不能成舞,乃掩面痛哭,泣下如雨。高祖无心再饮,遂令罢酒,起身而去,此后更不再言太子之事。此次四皓所以随太子同宴,皆张良之计谋也。

高祖回至寝宫,招来吕后,叮嘱道:“今朕箭创甚重,不久于人世。朕与你夫妻二十年,知你禀性,我死之后,你必不容戚夫人。彼与你共事于朕,皆为朕所爱者。你年长,凡事勿要计较,宜宽怀待之,此方不失贤良本色。今朕要你发誓,朕死之后,必不谋害戚夫人。”吕氏心中虽恨,亦不敢不从,乃指天发誓道:“妾日后若有不利戚夫人之举,疽发背而死。”后陈普有诗叹道:“羽未禽时胆屡寒,羽禽不得一朝闲。卯金四百年天下,却在双娥一笑间。”

高祖闻吕后之言,心中稍安,令吕后先退下去。须臾,籍孺入告高祖道:“樊哙为皇后妹夫,与吕后结为死党。近闻其暗地设谋,将俟陛下宴驾之后,引兵报怨,尽诛戚夫人、赵王如意等人,陛下不可不防!”原来籍孺对当日樊哙排闼(音踏:小门、边门)入宫,将其比作赵高之事怀恨至今。及戚夫人易太子不成,籍孺见吕后得幸,惧其日后相害,想出了这条计策,欲以此以削吕后之党。高祖闻此言,嗔目怒道:“汝何处所闻?”籍孺道:“此事已传遍宫内宫外,好歹只瞒着陛下一人。”高祖虽怒,心里盘下,料此事非陈平不能与谋,当即便招陈平商量对策。

时陈平因高祖久病,已将荥阳之时尽托灌婴,自回关中侍候高祖多日矣。及入宫中,高祖俱言樊哙之事,陈平道:“樊哙忠直之人,当无此举。”高祖怒道:“樊哙自仗其勇,屡有轻朕之举,今见我病,巴不得我早死。”陈平见高祖病重,不敢强谏,乃献计道:“樊哙方征卢绾,出兵在外。陛下可使一将假作援兵,出其不意,驰入其寨,夺其兵权,擒来对质便可。”高祖从其计,唤周勃疾来,就在榻与语道:“樊哙党同吕后,终为重患。今命汝两人星夜前往燕地,斩樊哙之首回来报功,不得有误!”乃暂罢周勃太尉官,赐其代燕相国一职,着陈平相助,一道行事。周勃骤闻此命,不知何意,未敢多言。高祖见周勃迟疑,复叮嘱道:“陈平持我之诏先传令,以周勃代樊哙为将,就于军中即斩樊哙之头!”周勃目示陈平,欲使之为樊哙分辩,陈平只是不语。周勃只好一同退出,整装起行。

行至途中,周勃问陈平道:“樊哙是皇上故人,积功甚多,又是吕后妹夫,有亲且贵,今皇上不知听何人谗毁,命我等速去斩其首级。若日后有悔,我等不是闯下大祸!”陈平道:“我等此去,只好从权行事,宁可负旨将樊哙囚归长安,令皇上自行加诛,亦不能行此遗祸之举。”周勃赞道:“此方周全之计也。”二人商议已定,就道西行不提。

却说高祖一病数月,日益加重。吕后遍访良医,得了一医师,入宫诊视。高祖问道:“此疾可治否?”医士道:“创伤虽重,尚可治愈,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于病不利,需另择静处,安心修养,方可复原。”高祖嫚骂道:“我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得天下,今病至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重生,又有何益!”遂不使治疾,令侍从赐黄金五十斤予医师,叫他去了。后陈普有诗道:“金创可愈不容医,应念丁公相戹时。不赖西风吹楚卒,千龙万虎亦何为。”

医师去后,高祖招吕后入宫,嘱咐后事。吕后问道:“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可代之?”高祖道:“曹参可代。”吕后道:“曹参与相国年齿相若,到时亦将老也,此后当属何人?”高祖道:“王陵可用也,然其稍显愚直,须叫陈平为助。陈平智识有余,厚重不足,亦难独任,尚需以周勃辅之。周勃虽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周勃也,彼回长安之日,可复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高祖道:“此后亦非朕之所知也!”吕后因不再问。夏四月甲辰,高祖崩于长乐宫,享年六十三岁。后皇甫曾有诗道:“汉家仙仗在咸阳,洛水东流出建章。野老至今犹望幸,离宫秋树独苍苍。”魏陈王曹植有赞道:“屯云斩蛇,灵母告祥,朱旗既抗,九野披攘。禽婴克羽,扫灭英雄,承机帝世,功著武汤。”晋傅玄有诗赞道:“赫赫汉祖,受命龙兴,五星协象,神母告徵。讨秦灭项,如日之升,超从侧陋,光据万乘。”

吕后见高祖驾崩,遂与审食其谋道:“诸将当年与皇上具为编户(朝中编入户籍的劳民)之民,共举大事。今皇上贵为天子,而诸将北面为臣,心常怏怏,今令其事少主,必有不满。为今之计,非尽灭其族,天下不得安也。”审食其道:“此计虽好,只是周勃、灌婴等将,军权在手,一旦机谋不慎,则反为其害也。”吕后招吕释之商量。吕释之献计道:“不如勿宣皇上死讯,招众将趋至,一一除之,方不至遗祸也。”吕后然之,密不发丧。后于石有诗道:“吕氏强梁刘氏危,宫中枕卧复谁知。酿成外戚中官祸,兴汉已开亡汉基。”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皇帝之死,天下大事,吕后虽尽力隐瞒,又何能尽掩天下人之耳目。早有人闻其计议,暗告郦商。郦商乃精细之人,心中自有打算,于是连夜入辟阳侯府来见审食其。审食其见郦商来得唐突,不敢辞却,遂出门接入府中。郦商摒其左右,悄声道:“足下大祸将至也。”审食其心中有事,一闻其言,只唬得战战兢兢,汗流遍身,急问道:“将军何出此言?”郦商道:“窃闻皇上已崩四日,吕后与公相谋,秘不发丧,欲尽诛诸将。诚如此,天下危矣。陈平、灌婴率十万兵守荥阳,周勃、樊哙率二十万兵定燕、代,若闻皇上驾崩,朝中欲将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大臣自危,必衅于内。如此里应外合,吕族与公之亡日翘首可待也。”审食其大惊,急忙推托道:“吾地位卑微,怎知此事。”郦商道:“我亦知足下乃诚实之人,必未参及此事。然足下为吕后幸臣,他人必疑你同谋,如何肯放得过?”审食其体似筛糠,慌忙问计道:“吾当如何?”郦商道:“足下当急禀吕后,早日发丧,勿复相谋诛杀之计。众将累年征战,出生入死,何惧一妇人?只是大汉创业,非一日之功,岂能毁之一旦。”审食其急入内告吕后道:“天下初定,诸将尽掌兵权,若欲尽诛,天下皆反,反取其祸也。不如即时发丧,以安天下之心。”吕后亦知其计不能遂成,便依审食其之言,于汉高祖十二年四月丁未日发丧,大赦天下。诸侯王、列侯皆来奔丧,择五月丙寅日,葬于长陵。

下葬已毕,众诸侯王、群臣拥皇太子刘盈登基,此便是汉朝第二任皇帝,史称惠帝。尊高祖为太上皇,建太上皇庙祠之。尊母后吕氏为太上皇后,即太后也。己巳日,惠帝引诸侯、群臣皆至太上皇庙拜谒。群臣推相国萧何致辞道:“皇帝起于细微,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劳最高。”于是尊号为高皇帝,亦称汉高帝、汉高祖。令诸侯、郡县各立高祖庙,依时每年拜祭。赐民爵一级。中郎、郎中满六岁爵三级,四岁二级。外郎满六岁二级。中郎不满一岁一级。外郎不满二岁赐钱万。宦官尚食比郎中,谒者、执楯、执戟、武士、驺(音邹,养马之人)比外郎。太子御骖乘赐爵五大夫,舍人满五岁二级。赐给丧事者,二千石钱二万,六百石以上万,五百石、二百石以下至佐史五千。视作斥上者,将军四十金,二千石二十金,六百石以上六金,五百石以下至佐史二金。减田租,复十五税一。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当盗械者,皆从轻处置;上造以上及内外公孙、耳孙有罪当刑及当为城旦舂者,皆耐为鬼薪、白粲(音菜:上等米);民年七十以上若不满十岁有罪当刑者,皆赦之。惠帝又降诏道:“吏所以治民也,能尽其治则民赖之,故重其禄,所以为民也。今吏六百石以上父母妻子与同居,及故吏尝佩将军、都尉印将兵,及佩二千石官印者,家唯给军赋,他无有所与。”

初时,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情明达,多计谋,能听人言,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音器:记载),金匮(音溃:存放)石室,藏之宗庙。虽日不暇给,规模弘远矣。后人云:“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东,遂为丰公。”由是推之,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正是: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