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项王施勇战阳夏汉王一夺韩信兵
却说汉王自张耳北援韩信后，闻河北捷报连连，心中且喜且忧。自知项羽早晚来犯，便向关中催粮，以备与楚决战。使者尚未就道，粮草已送到。汉王大喜，亲来查视。却见押粮军校，多是丞相萧何的兄弟、子侄之辈。原来汉王出关之后，常遣使入关劳慰丞相，询问关中琐事。萧何初不在意，久生疑虑，便与门客商议此事。其客鲍生道：“今王上行军作战，暴衣盖露，却还有暇心慰劳丞相，此必是王上对丞相暗怀疑心。但有馋言，必将生祸。为君之计，不如遣君之子孙昆弟中能胜任军事之人，悉至军前任冲锋陷阵之士，以示丞相无私。则王上尽释其虑，更重丞相也。”于是萧何听从其言，择亲族中丁壮者，悉数遣之从军。汉王果然心喜，不复猜嫌，于是君臣相安。
汉王方点完粮草，探马来报说：“项羽起兵四十万，兵近苦邑（今河南鹿邑县东），欲与大王决死一战。”汉王大怒道：“项羽屡次欺我，我必擒之。”便欲越鸿沟挑战，张良谏道：“项羽勇捍难匹，大王诸将军中，唯韩信可当。今韩信北击魏、伐，分去三万人马，故此刻只宜固守荥阳，勿与疾战，以逸代劳，等候时机。待彼粮尽，逾城击之，可望一战胜之。”将军丁复道：“若项羽渡过鸿沟，兵临城下，荥阳已危，如何能守？大王当亲率大军，往苦邑一战，力争拒敌于鸿沟之东。战若不利，还守荥阳不迟。”汉王道：“寡人数为其辱，早欲战之雪耻。我既已引众出关，虽敌人强劲，终免不了一战。”乃引兵出，往迎西楚大军。兵逾鸿沟，当道扎下营寨。
时项王已至夏阳，人报汉军已在前方屯兵，遂令砍伐树木，扎好大营。范增道：“刘季有龙虎之云，大贵之相，大王不可轻敌。”项王道：“寡人自知。”令三军暂且据营不出，养精蓄锐。休息三日之后，项王率领人马悉数出寨，直往汉营搦战。汉王闻见杀声，引军而出，两下布成阵势。汉王金盔金甲，锦袍玉带，立于门旗之下，左有夏侯婴，右有纪信，大小将佐并韩王信、河南王申阳布阵两旁。三通鼓毕，楚军门旗开处，项王披乌金甲，顶三叉冠，骑乌骓马，执金顶槊而出，声雄力猛、气壮势威、绝伦武艺、举世无双。楚阵之中戈戟映日，旌旗遮天，众将士各执利刃，怒目而视。汉王观之，不寒而栗。项王拍马出阵，往汉军阵上厉声喝道：“唤小人刘季答话！”汉王出马道：“弑主逆贼，有何话说？”项王道：“当日寡人与你拜为兄弟，视如手足，一向未曾薄待于你，为何劫诸侯袭我彭城？断我归路？”汉王哂笑道：“何为不薄，鸿门问罪，迁封巴蜀可称不薄乎？”项王道：“纵然如此，汝私并三秦，兵略河南，寡人亦未怪责于你，何至于兵戈相见？”汉王道：“此皆私事也，言与不言，皆无甚意义。你弑杀故主，暴虐天下，敢言无罪否？今寡人身孚天下重任，欲逞恶扬善，誓杀国贼也！”项王大怒，拍马抡槊，直取汉王。汉军阵中陈武拍马出迎，战约十合，败归本阵。周緤出迎，不十合亦败。周勃出迎，战到二十余合亦败。众军悚然，皆不敢出。河南王申阳看到，心中暗想：“项羽已战三阵，岂能不乏？我建功立威之时已至矣。”遂挺枪亲出，来阵上交战。数合之间，项王奋起一槊，直刺透申阳咽喉，死尸翻落马下，汉军阵中一阵惊呼。项王以槊向身后一招，西楚大小将佐，一齐杀来，皆往阵前来擒汉王。汉王顾不得众人，拨马便走。项王马快，已至身前，奚娟急来保驾，交马一合，被项王一槊刺于马前。夏侯婴急纵大宛马，来挡项王，季布、季心双双赶到，力战夏侯婴，项王趁此机隙，策马直追汉王。汉王身边，都是被项王杀怕之人，见项王如风而来，各自惊惧，四散而走。汉王汗流遍体，慌忙拨马直往小径而去，项王不舍，单骑来赶。看看赶上，忽转入一树林，项王为树枝抓住袍袖，急挣脱时，汉王已去半里余地。项王大喝道：“今日追到天边，亦要将你拿住！”
汉王走了十数里，穿过一村落，见路旁有一眼枯井。汉王方人困马乏，恐不能脱身，乃跳下马来，加一鞭将马赶走，自己一跃入井，躲避下来。项王随即赶到，不见了汉王踪影，勒马四顾，虽见此井，然井上立有双鸠，故不曾在意。张望良久，寻不着汉王，竟放马前去。后有人诗道：“汉祖避难时，隐身厄井间。双鸠集其上，谁知下有人。”
汉王闻项王马蹄渐远，心方安定，不敢即出，竟于井中呼呼睡去。忽见一人飘然而至，身高丈余，遍体乌黑，指汉王道：“吾赴元始天尊之宴，路经此地，见赤帝子有难，故唤双鸠护你。日后当每正旦时，不可不辄放双鸠以谢。”汉王叩道问道：“公是何人？”答道：“吾是黑帝也！”汉王暗道：“我只闻世有白、青、黄、赤四帝，未闻有黑帝之说。”正惊疑间，忽然惊醒，原是南柯一梦。出井看时，却见所乘白马已回，正在冈下吃草。汉王急上马，向西疾奔。走了数里，但见一将纵马迎面而来。汉王登时魂飞天外，险些落马：来者正是西楚霸王项羽。原来项王向前追了十数里，不见汉王，心甚惋惜，只得下马歇了半晌，见天色将晚，便回来寻楚军，不期却正好与汉王狭路相逢。项王大喜道：“我道你走了多远，原来尚在身后，果是天欲亡汝也！”遂绰槊来刺，汉王急忙夺路而逃。
此处原是一马平川，无灌无林，汉王无处躲藏，只得加鞭奔走。汉王白马虽快，但项王所乘乌骓乃是千里良驹，追不多时，看看将近。汉王惊恐，望天叹道：“寡人今日死于此地也。”忽闻一声大喊：“休伤吾主！”一将纵马抡刀，迎面而来：身姿雄伟，体形彪悍，正是汉王妻弟樊哙也：本镇守广武山，因闻汉王与项王会战阳夏，令副将靳强代守山寨，自引一军东来助战，却正好撞见汉王落难，当下让过汉王，直取项王。项王见是樊哙，不敢轻敌，挺槊全力相斗。酣战到六十余合，项王骤临大敌，杀得性起，精神倍长，越战越勇。正难分难解之时，忽闻金鼓大作，一军由西如风赶到，马上一将，举刀高呼道：“项羽休要逞狂，郦商在此等候多时！”原来郦商闻汉王分一军予韩信北伐，只恐荥阳兵力不足，眼下关内又无波动，乃提陇西之众，由关内赶来相助。当下二人围攻项王。项王暗道：“我虽不惧二人之勇力，然敌兵骤至，我孤身一人，需防暗算，不可恋战。”遂拨马而回。樊、郦二将心挂汉王安危，不敢来赶，尽拨马回来问慰汉王。汉王心有余悸，不敢久留，与二人收兵去寻大队。一路打听，却是张良、陈平拢了人马，因见不到汉王，只好先返荥阳。汉王得悉，亦取道回荥阳去了。
项王回马走不多远，遇见范增引后军到，欲反身再追汉王众人，天已尽黑。项王叹道：“可惜！几乎擒到刘季！”范增道：“若从臣之计，鸿门之时，早除此患，安有今日。”项王闻之不悦，沉吟不语。钟离昧道：“事已至此，今番且回。明日兵进荥阳，再擒此贼。”项王回营，计点功劳，虽未擒到汉王，却大获全胜，斩敌数万，生获汉将无数。项王欣喜，便大设酒军，犒劳三军。
却说汉王会合樊、郦二将，收兵回到荥阳。张良、陈平闻汉王脱难，皆惊喜，急接入城中，夏侯婴、纪信诸将亦回。汉王查点死伤：折了五成，走了两成，降了两成，只余一成人马。加之失了奚娟，汉王倍感悲伤。若非是樊哙、郦商引军来，却不知如何备守荥阳。汉王担忧，招张良议计道：“未听军师之言，果有此败。今损兵折将，楚军将临，以何拒之？”张良道：“大王勿虑，虽我军新败，楚兵方锐，臣亦有一计，可使大王稳守荥阳。”汉王大喜道：“吾有子房，何难之有！不知公有何计？”张良道：“韩信初为大王伐魏时，约将兵三万；自定河东，收魏豹之众二万余；大王使其攻代，益兵三万；其定代地，得兵万余，加之一路征招，估其人马，不下于十万。大王不如遣使收其部卒，一可壮大王师，固守荥阳；二可削弱韩信之兵，防其势涨而于大王不利。臣料韩信初离大王，尚未谋生反意，必会倾力相助。此为聚豺拒虎之计也。”汉王道：“寡人收韩信之军，赵兵若北来，如何当之？”张良笑道：“韩信国士之名，非是虚得！臣素知韩信之才，只管使其逐北，纵有不利，足可挡陈余也！”汉王虽是半信半疑，但大难临头，亦只得从其计策。适逢张苍北来，汉王善待之，复使其北收韩信之军。又令王吸、薛欧引兵加筑甬道，取敖仓之粮，以备久战。
韩信方定代地，本欲攻赵，张苍回来，却言汉王收兵之意。韩信欣然从之，即令分兵十万往荥阳助汉王。张耳谏道：“左丞相方得代、魏，尚未平其余乱，汉王即收兵而去，若陈余敛兵来犯，如何当之？况左丞相尚有东取齐、赵之重任，不如请汉王缓收我众，或这里少遣些人马，以为征齐、赵而用。”韩信道：“汉王拒项羽为急，我取燕、赵为缓，故宜多助其兵也。况汉王不利，你我之功亦成画饼。当初汉王待我恩重如山，今临难之时，如何能敷衍推托，袖手旁观。吾军即汉王之军也！”张耳道：“你我无兵，陈余北来，如何当之？”韩信道：“攻赵之事，亦不可废。某可重招新兵，先发制人，取赵只在反掌之间。”张耳闻之，心虽疑惑，不便多言。韩信乃着张苍将人马尽统往荥阳，只留曹参、灌婴等左右将领。
张苍回至荥阳，交割人马。汉王心甚感激，见韩信志在必得，乃拜张苍为常山郡守，复归张耳，佐韩、张理事。又发牛羊酒食，着游击将军陈豨押运，往韩信营中犒劳将卒，并以兵隶属韩信，助其攻赵。陈豨至代，见到韩信，问慰已毕，私下问道：“陈豨愚钝，尚有一事不明，望乞左丞相赐教。”韩信笑道：“请公明言。”陈豨道：“若陈余北来，左丞相有何对策？”韩信道：“魏、代二地，尽已属汉，征招兵马，岂是难事。”陈豨道：“时不等人，魏、代素弱，即使能乌合万众，又怎堪为用？况新招之兵，训练无素，如何能够拒敌？仆闻左丞相欲起兵伐赵，量赵土久安，又有井径口之险，如何胜出？”韩信道：“兵不在多寡，只看如何用之。魏、代之军非弱，只是其主不能用耳。若由韩信调度，可以一当十，建举世之功。赵虽有井径口之险，奈何成安君乃迂腐之人，虽然身兼将、相，不过是赵括之流，虚有贤名耳。陈公不必疑虑，十日之内，韩信必将兵指井径口，先平赵地，再定燕土。”陈豨虽然钦佩韩信之志，内心却亦是半信半疑。
韩信捐兵助荥阳后，便于魏、代收拢零散之军，张榜新征士卒，不出七、八日，却又蚁聚三万人马。韩信亲自教演阵法，指挥进退，方至第十日，果是一行齐备。张耳、陈豨等人，不由地暗暗称赞，心皆至服。韩信令拔寨而行，往取赵地。后徐钧有诗赞道：“寇迫兵单路已穷，河冰偶合片言中。但令有道蒙天助，阻水犹图背水功。”
却说成安君陈余因佐赵王赵歇复夺故国，为赵歇所重，身揽将、相二职，留赵总理事物。先时闻韩信兵伐代地，赵歇欲起兵援之，陈余道：“量一跨下庸夫，怎敌我大将夏说。”遂未在意。及韩信擒杀夏说，尽得代地，陈余方惊，谓赵歇道：“代国乃大王赐臣之封地，与赵相为唇齿，今代地已失，邯郸不得安也。臣请引兵二十万，出井径口以拒韩信。”赵歇道：“成安君功高于世，忠心为国，寡人当与君同行，共复君之封国。”陈余拜道：“多谢大王美意。”于是起大军二十万出征。
方至井径口，人报韩信与张耳举兵来犯。广武君李左车谓陈余道：“仆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新喋血（指战场血流遍地，死伤无数）阏与（今山西和顺县）。今又有张耳相助，意欲以兵下赵，此乃乘胜而去斗远国，其锋不可当也。仆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木而炊（史书原文：樵苏后爨），师不饱宿’。今井径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能并行，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后。愿君予某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断其退路；而君深沟高垒，勿与为战。如此彼军前不得斗，退不得还，而野无其所掠掳，不至十日，张、韩之头可献于君前。”陈余道：“赵师素为义兵，何堪以诈谋奇计御敌？”李左车道：“不然！张耳所以得位为王，因其伐秦之功所得。张耳素有贤名，门客甚多，赵地军民，多有亲者。若临战生变，其局不堪设想。更有韩信用兵如神，与之交战，难有成算。愿君留意仆之计，必不为二子所擒矣。”陈余大怒，叱李左车道：“公出此言，莫非度我不如老贼乎！昔者老贼每事行诈，而吾以仁行；老贼以威治，而吾以宽待，故可逐其西去，使赵王复得疆土。吾素览群书，颇知御敌之法。吾闻兵法道：‘什（十倍为什）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大军尽为刘季收至荥阳，虽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袭我，亦已力竭也。今如此避而不击，后如有大军来者，何以拒之！若为诸侯知之，岂不谓我心怯而轻来伐我乎？”李左车见不能说服，不好再言。蒯彻出道：“左车之言甚是！兵法云：‘兵者，诡道也’。张耳素有名望于赵，若不以奇计，不易胜之。”陈余大怒道：“汝敢慢我军心！”令刀斧手推出斩之。赵歇亲劝道：“蒯公乃赵之开国元勋，多建奇功。请陈君看寡人之面，且饶其罪过。”陈余唤回蒯彻，责道：“吾看大王面上，且饶你一命，日后不许再言老贼如何！汝当知吾所深恶者，何人也！”蒯彻默默而退。后史弥巩有诗道：“余耳当年刎颈交，所争利害仅毫毛。一朝泜水相屠戮，岂识羊哀左伯桃。交情切戒勤终堕，以义存心心必果。死生可托永无睽，自古中山说羊左。”
赵将戚公出道：“李、蒯二公之言，皆是为国之所见，赵君不必在意。末将愿提一旅之师，先出井径口，生擒张耳、韩信来献。”陈余大喜，谓众人道：“如有所欲言，当如戚公者！”即令戚公为骑将，李正、王咸为左右校尉，引兵二万，出关来战汉军。自与赵歇越关下寨，聚兵于井径口，静待戚公捷音。
却说韩信出兵离了阏与，正行军间，探马报陈余遣戚公为将，率二万人马，已兵至邬（音乌）邑。韩信唤曹参道：“非将军不可以拒之。”曹参道：“愿往一战。”韩信乃予曹参八千军，令先行开道。曹参遂引副将陈署、秦同往邬邑进兵。行约数里，遇二将各率数百人来投，一是祝阿人高邑；一是长社人冷耳，皆为张耳旧将。因见赵歇儒弱，陈余迂腐，不堪扶佐，故来投汉军。曹参得之大喜，编入军中，皆为校尉。于是军心大振，皆奋力向前。
正行军间，尘头扬起，戚公军到，阵圆处，戚公纵马举刀而出，大喝道：“贼将速来纳命！”曹参方欲出马，高邑已飞马出阵，挺枪接战。战到十余回合，不分胜负。冷耳拍马舞刀而出，双战戚公，又斗了十余合。赵阵中李正见戚公战不下二将，骤马来助。曹参催马出战，战约二十余合，大喝一声，一刀将李正挥为两段。戚公大惊，回马便走。曹参挥动后军齐上，赵军大败，皆退入邬邑城中。曹参攻打一日，不能急下，乃收兵扎下人马。次日，韩信后军到，与曹参相会。韩信问道：“敌军如何？”曹参道：“赵将驽钝，不屑为敌。只是赵兵屯于井径口，此方为大患也。如若派一军来解围，只恐一时难胜。”韩信道：“某自有破敌之计，若以将军可挡邬邑之军十日，某必下井径口。”曹参道：“休言十日，便是百日，又有何难。吾早晚必擒敌将。”韩信大喜，遂与曹参分道，引军直逼井径口。正是：自古名将俱胆识，此举当惊天下殊。欲知韩信此战胜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