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抵京
作者:面人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637

苍茫的大地上,两名骑士顶着烈日疾驰。

天太热了,以致虽是正当晌午,却不仅人迹罕见,就是飞鸟走兽也轻易看不见一个,天地间有如深夜一样静寂无声。

太静了,所以虽然只有两人两骑,却啼声如雷,敲击着静寂的苍茫大地。

两名骑士俱都挥汗如雨,但目光都是一样的沉静,他们纵马疾掠之势就像一柄利剑,出鞘之后便一往无前。

两名骑士一前一后,相差一个半的马身。两人都是一样的打扮,绢帕包头,一身土布衣裤。

前面的骑士四十多岁,黑瘦黑瘦的,相貌普通,但那双眼睛却完全改变了他的容貌。那双眼睛,怎么说呢,很沉很沉,但却又燃烧着人世间最猛烈的烈焰。这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而结果就是造就了骑士有一股奇特的威势。

紧跟在后面的骑士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握着缰绳的那只大手骨节嶙峋,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壮汉的目光同样很沉很沉,只是他的目光里除了前面的骑士,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这两名骑士,前面的就是新任的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后面的壮汉是他的仆人佘义。

去年七月,不得不上疏求去之后,当时,袁崇焕有某种解脱之后的轻松感,但回家之后不久,他再次明白了:他的命是属于辽东的,辽东就是他今生今世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宿命之地。

袁崇焕相信他一定还会回去的,而且很快,因为女真人绝不会老实呆着。现在朝廷真能应付辽东危局的,不过两人而已,只有他和孙承宗。而在他和孙承宗之间,魏忠贤一定会选择他。

归家的这段日子,袁崇焕满脑子想的都是辽东。人无聊的时候,想法也会跟着无聊。他常常就会想到,如果朝廷降旨让他回辽东,他是不是要拿一拿架子?

袁崇焕事母至孝,而这又是难得的尽尽孝心的机会,但还是不行,还是太无聊了。虽然极为自责,在心里时时痛骂自己,但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圣旨终于来了,来的是出乎意料的快。

同很多人一样,看到圣旨,袁崇焕也是大吃一惊,他不明白新皇帝为什么会对他这么恩宠?

因为心头的这份疑惑,也因为圣旨并没有要他即刻起行,所以袁崇焕还在家里窝着,他想再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月中旬,圣旨又来了,这次袁崇焕再度大吃一惊。新皇帝对他的恩宠已经没边了,还没见个面,就把他的官职封到顶了。

大明朝,还有比这个权力更大的官吗?

黄昏时分,巍峨的京城已经隐隐在望。在距离京城还有三里多地的一道高岗上,袁崇焕勒住了马头。

凝望着京城,不知为什么,袁崇焕觉得夕阳的余辉有些阴郁。

他该怎么做?一路上,袁崇焕脑袋里想的不是到了辽东之后怎么做,而全是到了京城,见到新皇帝之后,他该怎么做。

凝望良久,直到城门快要关的时候,袁崇焕才一提缰绳,对佘义道:“走,我们进城。”

进了城,袁崇焕和佘义直奔西蕖门外。

西蕖门外有个馆驿巷,巷子里有一座非常气派的院落,这个院落是朝廷专门为来京办事的地方官员准备的落脚的地方。

毕竟是天子脚下,馆驿里的设施非常完备,就是比之京城最高级的客栈也未见得逊色多少。而袁崇焕一来报上名号,几乎立刻,一个胖乎乎的官儿跟头把式地就滚了过来。

这位宾馆的大主任官儿虽然不入流,却是地道的肥差,根子不硬那是绝对抢不到这个位置的,但根子再硬,和袁崇焕自然是没法比的,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主任姓王,王头。

在这样位置的人都是八面玲珑,极会做人,这位王头也不例外,嗅觉分外灵敏,他估摸着袁崇焕这几天就该到了,而落脚地极可能就是他这儿,所以不但把馆驿里最好的房子早就准备一新,他自己也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钉在馆驿里。

安顿下来后,先洗了个澡,然后吃饭。

饭菜早都准备好了,洗过澡,王头陪着袁崇焕来到金碧辉煌又典雅宁静的饭厅用饭。

饭菜自然丰盛之极。

吃饭的时候,这位王头原本只有站在一旁服侍的份儿,但袁崇焕力邀之下,王头也不得不坐了下来。

袁崇焕清楚,这位王头即便不是京城里消息最灵通之人,但该知道的也一定都知道,而朝廷一般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就是商讨军国大事的御前会议,内容也会在当天,至多是在第二天就会泄露出来。

这得益于邸报。

有需求就有存在,这在大明朝是绝对的真理。为了钻营,地方官自然需要了解京城的事儿,邸报于是就应运而生。

王头自是受宠若惊,袁崇焕问什么,那是绝对的问一答十。

饭吃完了,袁崇焕想知道的也就都清楚了,这位王头把这一年来京里发生的大事小情都说了个遍,而且那叫一个详细。

这些天路赶的太紧了,着实是累坏了,吃过饭,袁崇焕和佘义主仆两人即刻倒头便睡。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袁崇焕觉得精神从没这么好过。吃过早饭,袁崇焕带着佘义离开馆驿,奔吏部而去。

照例,普抵京师,他得首先去吏部衙门交旨签押。

吏部是天下第一大部,管着全天下的官儿的升迁荣辱,重要性不言而喻。但人事人事,不干人事,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吏部黑着呢。

只是,吏部再黑,也“黑”不过袁崇焕这等天子门生。袁崇焕到了,不管认识不认,吏部的老爷们都过来套近乎。

袁崇焕应付着,但等看到吏部尚书王永光进来,他不自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头。

宁远大战之时,这个王永光是兵部尚书,正是由于他大力支持,高第才能实行放弃锦州、宁远,退守山海关的政策。

能在魏忠贤手下作兵部尚书,王永光毫无疑问是阉党,但这家伙运气好,不仅躲过了这一劫,而且又官运亨通,再度飞黄腾达。

天启六年五月,因部属贪污索贿、分赃不均闹出了事,王永光受到了魏忠贤的责骂,后来又不小心得罪了魏忠贤的大红人崔呈秀,王永光被魏忠贤罢了官。

没想到,这非但不是坏事,王永光反而因祸得福,魏忠贤倒台后,他一活动竟然又给他活动成了吏部尚书,权更大,油水更肥。

昨晚听那个王头提到这事儿,袁崇焕就恶心了一回,这会儿见到王永光,袁崇焕心里更是不舒服。

恶心的事还没完,除了王永光,还有个人也让袁崇焕恶心。这个人说来和他关系还不浅,梁廷栋和他是同年,都是万历四十七年中的进士。

梁廷栋是二甲的第七名,成绩要比袁崇焕好很多,而且又是官宦世家,朝里有人,进士及第后的第一个职位就是南京兵部主事,所以袁崇焕无论从哪方面讲,处处都比不上梁廷栋。

梁廷栋原本就是个小人,袁崇焕后来居上,他自然看不过去,而且在与袁崇焕共事之时,又因事受过袁崇焕的惩处,所以对袁崇焕有点意见是难免的。

高第接替孙承宗出任辽东经略时,梁廷栋没少了给高第出主意,后来高第倒了,他也跟着吃了瓜落,被免了职。

没想到,魏忠贤倒了,这些鱼鳖虾蟹却又都跑了出来。

袁崇焕的心情更是恶劣,所以让王永光这张大热脸贴了个冰屁股是免不了的。至于梁廷栋,袁崇焕就更没风度了,他把事情办完,转身就出了吏部。

出了吏部,回到馆驿,袁崇焕写了一张拜贴,然后让佘义送去钱龙锡的府邸,约好晚上去钱府拜会。

袁崇焕认识钱龙锡,知道这个人还可以,印象也不坏,而最为重要的是,钱龙锡既然推荐了他,那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溜,他们是要好就一起好,要倒霉就一起倒霉。

形势已然如此,钱龙锡也必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情在理,他都该去拜访一下这位钱阁老钱大学士。

佘义回来后,带回了钱龙锡的回帖,钱龙锡言道,晚上在府中备下便宴恭候袁督师大驾。

黄昏时分,袁崇焕带着佘义到了钱府。

刚一下马,就见从钱府中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不是迎接他的,袁崇焕都认识,他们都是前朝御史,一个叫高捷,一个叫袁宏勋。两个人手里都还抱着礼物,耷拉着脑袋,神情狼狈就象刚刚被打的两条落水狗,只有眼睛里还隐隐露着凶光。

这两个小子也是阉党,跟着魏忠贤着实是干了不少坏事,天启七年,他们还跳出来和御史曹永祚一道依照魏忠贤的意旨,罗织罪名上疏参劾他不救锦州。

显然,这是来钱龙锡这儿走门子的。

人要贱就要贱的彻底点,魏忠贤这人果然有过人之能,跟他混过的人大都贱到了家,大都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不要脸这回事。

一见袁崇焕,跟打了鸡血似的,高捷和袁宏勋立刻就由垂头丧气,变成胁肩谄笑,点头哈腰地凑了过来。

袁崇焕也真能拉下来这个脸,他懒得理会这等小人,所以就只当眼前没这俩人,径直向府门走去。

高捷和袁宏勋本想凑过去说两句,但最终没敢,因为袁崇焕身后的那个仆人,目光实在太吓人了,扫他们一眼,他们的腿肚子就有点抖。

钱府的仆人显然早就被吩咐过了,尽管不认识,袁崇焕也没个蓟辽督师的排场,但一看两条落水狗的模样,他们那还不知道真神已经到了。

一个仆人撒丫子向内宅飞奔,其他的仆人都涌出来迎候,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

快到二门,就见钱龙锡急匆匆地快步走了出来。

“哎呀,袁大人,恕罪恕罪,龙锡迎接来迟,还望多多海涵。”见到袁崇焕,钱龙锡一面走,一面抱拳寒暄。

钱龙锡不到五十,人稍微有些发福,但还不显得怎么胖,看上去很有些威势。照理说,这个时候钱龙锡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但看上去,钱龙锡却显得有些憔悴,神色也不是那么安稳。

袁崇焕知道是为什么,钱龙锡这会儿正挠头呢,而让这位阁老大人挠头的不是别人,还是阉党,现在追查阉党的工作就是由钱龙锡负责。

跟着钱龙锡出来的还有一人,袁崇焕也认识,此人是兵部署理部务的左侍郎吕纯如。

王头的记性很好,而吕纯如的奏章又非常有名,昨晚王头把吕纯如的奏章一字不拉地背了一遍。

对吕纯如的“不怕死、不爱钱”和“曾经打过”这十字评语,袁崇焕是极为感念的;至于前半句“旧辽抚袁崇焕吊孝、建祠二案,即爱崇焕者岂能为之讳”,袁崇焕是毫不在意的,他清楚这里的猫腻。

在朝堂上,你如果要说一个人好,那就不能一个劲地夸,而要做些铺垫。铺垫是戏的皮,夸的话才是戏的肉,吕纯如也同样如此。

虽然如此,但看到吕纯如,想到那些话,袁崇焕又不由心生感慨:不论是被视为邪恶的阉党,还是自命一身正气的东林党,实际上,他们都是为了一己之私而相互倾扎。他们全都一个样,私底下卑鄙无耻,台面上却又都把道德不离嘴。

正是在这种心里不问是非,嘴上却大唱道德的情形下,辽东的事才这么难。

吊孝的事儿原本很简单,但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那些家伙都把极其复杂的军国大事当作了黑白分明的简单事儿。

强者多少还有把复杂的事简单化的资格,但弱者没有,绝对没有。弱者要是这么做,只能使自己的处境愈加恶化,愈加艰难。

在辽东,他们就是弱者。

至于生祠的事……想到这个,袁崇焕心中苦笑。

监军太监刘应坤和纪用跟他的关系都不错,但再好,也比不了他们和魏忠贤的关系。这是利益的根本问题,不是他能触动的。而修不修生祠绝对是个原则问题,是个划线的标准。修,就是他们的人;不修,即便不是对头,至少也不是和他们一条心。

为了这事儿,他们俩不知缠了他多少回,后来都到翻脸的地步了。如果他想在辽东呆下去,那就不管这只苍蝇有多大,他都要吞下去,这才有了与阎鸣泰署名合建生祠的事儿。

但这件事他做的还是不干脆,因为推诿拖延,最后仍旧得罪了魏忠贤,而这也是他在大胜之后却不得不辞官的主因。

这件事,可以有两种说法,一个是忍辱负重,一个是趋炎附势。可现在,说他忍辱负重的少,说他趋炎附势的多。这其中的原因还是论事的简单化道德化,不论什么原因,给魏忠贤建生祠就是不对,而这也是吕纯如把这件事当作戏皮的原因。

这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时代,不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党,都一个样。而越是这样的时代,就越是唱高调,时时都把道德的大旗高举。所以在这方面,东林党要比阉党更可恨,也更可恶。

东林党人每每自命正人君子,而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靠着压榨佃农,侵占国家赋税,他们才过上优渥的生活的。

东林党徒,只要是站在他们的利益上说话的人,那这个人就是在其他方面不管有多少的败德之行,他们全都视而不见。而且,不仅是视而不见,他们还会进一步歌功颂德,尽最大的努力去美化这个人,李三才如是。反过来也一样,那就是不管某人于国于民有着多大的功绩,只要触犯到他们的利益,那他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丑化这个人,张居正就是。

凡此种种,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他们的利益不仅合法化,更要道德化。

袁崇焕对吕纯如极客气,不管吕纯如本心如何,这个人怎样,他都是感念在心的。三人寒暄之后,一同向里面走去。

酒宴早已备下,到了饭厅,三人分宾主落座。

钱龙锡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冰火两重天。

一方面春风得意,皇帝对他很是信任。首辅现在虽然是周道登,但那不过就是个摆设。新皇帝首辅换的特勤,这才一年不到,黄立极、施凤来、李国甫、来宗道、周道登,都换了五个了。瞧这架势,说不定周道登明天就得滚蛋。而周道登要是走了,那首辅之位除了他,还有谁?

但另一方面,却又是愁的可以,因为阉党的事儿实际上是他在查。这可是个大得罪人的活儿,但皇帝咬住不放,就只能查下去。可一旦查下去,对他那是后果不堪设想,因为牵连太广了。而且,这还不仅仅是查个阉党的事儿,它牵连的比这更广,因为它涉及到党争。

英明神武的魏公公倒台之后,接下来自然是要清查阉党,但满朝上下,凡是在职的,哪个能和阉党脱得了关系?所以查处阉党这事儿打击面太大,这活儿那真是人人都比之唯恐不及。

一开始,这倒霉差事由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负责,但这俩小子本身就是正牌的阉党分子。所以由他们查,自然是向着能拖就拖,法不责众的方向努力前进。

最先查处的当然是罪大恶极的首恶分子。

魏忠贤、客氏,以及这二位的亲属,他们是被干倒的第一批,那接下来的首恶分子就是五虎和五彪了。

五虎是文臣,他们分别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原兵部尚书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焕、副都御史李燮龙。

五彪是武官,他们分别是: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指挥许显纯、都督同知崔应元、右都督孙云鹤、锦衣卫佥事杨寰。

经两位阉党同仁刑部尚书苏茂相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的审查,最后他们给出的结果是:崔呈秀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九人中,田尔耕、许显纯曾参与调查杨涟、左光斗等人的罪行,结果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剩余七人免官为民,就此结案。

苏茂相和曹思诚交出这样一份成绩单,倒不是他们真有什么兔死狐悲之心,而实在是因为真的要追查下去,那就一定会追到他们身上,所以保别人,也就是保他们自己。

对这样的结果,崇祯很不满意,他下令继续查。

皇帝既然表态,自然得继续查下去,而且不能怠慢,结果很快就上来了,这次严重了些:除崔呈秀已死外,田尔耕、许显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判处死缓,关入监狱,其余七人全部充军,充军地点是离其住处最近的卫所。同时,处以大额罚款,分别是倪文焕五千两,吴淳夫三千两,李燮龙、田吉各一千两。

结案。

崇祯还是不满意,于是他让礼部尚书王永光接着审查阉党,但王永光死活不干,说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承担此项重任。

谁都不愿干,崇祯就自己干,他做出最终裁决:田吉,杀!吴淳夫,杀!倪文焕,杀!田尔耕,杀!许显纯,杀!崔应元,杀!孙云鹤,杀!杨寰,杀!李燮龙,杀!崔呈秀,已死,挖出来,戳尸!以上十人,全部抄家!没收全部财产!左都御史曹思诚,阉党,免职查办!刑部尚书苏茂相,免职!”

事情到了这儿并没有完结,而是才刚刚开始,崇祯随即又下令:由乔允升接任刑部尚书,大学士钱龙锡、韩旷主办此案,务必追查到底,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钱龙锡是阁臣,而韩旷不是,所以这活儿的主要负责人自然非他莫属,推也推不掉。

皇帝虽然年轻,但极认真,几次较量之后,钱龙锡彻底死了心,不得不按照皇帝的心思侦办阉党。但也因此,钱龙锡明白,自己危险了,一旦将来要是有了什么散失,那他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事情到了这一步,实际上,麻烦才刚刚开始,因为党争又来了。

东林党是以江南士大夫为核心的政治团体,虽然魏忠贤对东林党的打击非常沉重,但实际上,并没有动摇东林党的社会政治经济基础,所以不管被阉党迫害死多少人,东林党始终都是在的,而且力量也并没有被削弱多少。

阉党对东林党的迫害极为深重,所以朝堂上的阉党中人最怕的还不是皇帝,他们最怕的是东林党复起。现在表面上看皇帝追得很凶,但实际的打击面不会太大,可一旦东林党人复起,那他们的好日子可就算彻底到头了。

最先开炮的是倪元璐,钱龙锡相信,倪元璐的作为决不会是个人的孤立的行动,倪元璐的背后一定是东林党人。

魏忠贤既倒,那照惯例,受魏忠贤迫害的自然就是好人,自然就得翻案,得给人家平反昭雪,官复原职,甚或再上层楼。

这绝对不行!

最先跳出来的是云南道御史杨维垣,他力主魏案到此结束,同时竭力阻止东林党人复出。他认为,东林党人与魏忠贤、崔呈秀等人也差不多,都是“邪党”。不能因为魏忠贤主持局面、迫害过东林党人,就能证明东林党人不是奸党。东林党这个前朝钦定的案子不能翻!

杨维垣既然先跳了出来,那东林党方面的人自然也要跳出来,这个跳出来的东林党人就是倪元璐。

倪元璐,浙江上虞人,天启二年壬戌科进士,被授翰林院庶吉士。崇祯即位后,升为编修。这位倪编修看不惯杨维垣的这种做法,便给崇祯帝上了一疏,为东林党辩护,他说:“今世界已清,而方隅未化;邪氛已息,而正气未伸。”

不仅如此,倪元璐又进一步阐述,他说,读书人处世立身,宁可矫激,也不能忘廉耻。如果以“假借”、“矫激”为大错,那么就会有人公然背叛名义,忘却廉耻,所以才会有天启年间那种天下为魏、崔歌功颂德的场面。而大家还自我安慰,说什么“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耳”。正是这种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造成了天启年间无所不为的局面。现在朝廷竟能原谅这些随波逐流之辈,却不肯替那些刚正不阿的东林党说句公道话!

这话当然不是很中听,什么叫方隅未化,正气为伸?这大有藐视明主之意,不过,崇祯也没有特别怪罪这位敢于直言的倪编修,只是说他“持论未当”而已。

而这当然就是一个信号!

双方你来我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斗争也就愈加激烈。

政治运动一经开始,便会层层深入,刹不住车,想挡也挡不住。既然崇祯帝倒掉了魏忠贤集团,那么许多与魏忠贤有关的人和事,就得重新评价。既然魏忠贤是十恶不赦之徒,那么反对魏忠贤而遭贬杀的那批人就要平反复出。只要案子一有松动,而有人能为他们讲话,或有人复出,自然又要牵动一片,继续造成人事上的变动。原先遭打击的人越来越多地复出,原先在台上的人则自然要被贬被罢,而这种人事变动又会推动运动的继续深入。

崇祯元年三月,为东林党翻案的运动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崇祯下令追恤天启时遭冤屈陷害而被迫害至死的诸臣,像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等被魏忠贤直接逮捕迫害而死的,都被平反昭雪。而像冯从吾、邹元标、高攀龙等被魏忠贤贬削的旧臣,也都有赠恤。那位敢说敢讲的编修倪元璐出了大名,崇祯也没有过分追究,而这在当时的氛围中,无疑又是一个鼓励。

运动继续深入,并很快就触及了问题的实质。

这个时候,阻止给东林党人平反的内阁大学士施凤来、张瑞图相继被罢免,于是倪元璐一鼓作气,在三月中旬向绑住东林党,让东林党动弹不得的枷锁发起了冲击。

绑住东林党的枷锁就是《三朝要典》。

《三朝要典》的内容包括万历后期的梃击案、泰昌时期的红丸案及天启即位之际的移宫案。魏忠贤通过《三朝要典》的编修和刊印,不仅给东林党人定了性,为其贬杀东林党人提供了历史和现实依据,而且还把自己大大美化一番。当时为了奉承魏忠贤,有人竟把魏忠贤抬高到与孔子一样,同是圣贤,列举的理由就是魏忠贤杀东林、修《三朝要典》,与孔子诛少正卯、编《春秋》可以相提并论。此说虽荒唐,但也足见《三朝要典》的分量。现在魏忠贤既败,东林人要彻底翻案,就必须搬掉这块绊脚石。

所以,倪元璐向《三朝要典》发起了冲击。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因为天启皇帝曾为这部书御制了序言,也就是给定了性。所以,倪元璐要毁《要典》,又谈何容易?

事情的根子还在皇帝那儿,最后倪元璐胜了。月末,崇祯下令销毁《三朝要典》。

至此,套在东林党人头上的紧箍咒便失去了效力,这就等于给东林党人彻底平了反。东林党人大批复出立即变成可能,而随着东林党人的大批复出,钱龙锡的麻烦也就跟着开始了。

东林党人的复出,让清查阉党的事儿愈加的麻烦。

东林党人起来,在位的很多人就得走人。在这个时候清查阉党,必定会在客观上有助东林党人的复起。而这也就是说,那些因清查阉党走人的,必定会认为他这是在为东林党出力,必定会更恨他。但实际上,他现在见着东林党的人都恨不得躲着走,因为很清楚,崇祯皇帝决不是个善茬,尤其忌讳大臣结党。

今天袁崇焕来拜访,他本不该让外人来的,但因为怕皇帝有什么想法,所以特别加着小心,把吕纯如拉了过来。

袁崇焕来拜访他原本是件正常的事儿,但他把吕纯如拉过来,则是一个态度的问题,这很重要。

袁崇焕现在是他的关键,如果袁崇焕在辽东一切顺利,那他就没有任何问题。即便将来袁崇焕要是因为什么事失宠,但只要袁崇焕在辽东干出成绩,那他的问题也不大。所以,关键是头几年,袁崇焕能不能在辽东打开局面,立稳脚跟。

酒席宴上,钱龙锡向袁崇焕详细询问了辽东的方略。袁崇焕侃侃而言,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信心十足。

这席话拿到皇帝面前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钱龙锡放心了,神态明显地松弛了下来。

现在他的命运算是和袁崇焕绑在了一起,他倒霉了,袁崇焕不一定会有事,但袁崇焕倒了,他则一定跟着霉。

现在,至少开局不错,看不出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完了辽东方略,袁崇焕问道:“我今天到吏部交旨签到,没曾想竟然遇到了王永光。阁老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钱龙锡苦笑,他也不隐瞒,道:“天启六年秋,王永光因其部属贪贿分脏不匀,而被魏忠贤训斥,接着又因为不小心惹到了崔呈秀而最终被魏忠贤罢了官。但谁曾想,这却成了王永光的救命稻草,竟然因祸得福。新皇登基之后,王永光巧舌如簧,事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关键问题又一推六二五,实在是难以扳倒他。再说,在天启朝和魏忠贤有瓜葛的人真是太多太多了,很多事互相勾连,盘根错节一时理不顺也理不了,只能是得过且过。何况,抓一个就给我自己栽了根刺,抓的越多栽刺也越多。”

轻轻叹了口气,钱龙锡道:“说实话,袁大人,就是我不怕得罪人,有些事也很难追查下去,所以除了大奸大恶之外,很多人现在都只能暂时放他们一马。”

袁崇焕也轻轻叹了口气,他当然清楚这个,也很理解钱龙锡,他自己就是个例子,现在的情形真是鱼龙混杂,很多人根本就辨不出个真假。

钱龙锡说的这么坦白,袁崇焕心中对钱龙锡的好感又增了三分,他又问道:“我还在吏部看到梁廷栋了,他又是怎么回事?”

“袁大人,这个下官恰巧知道些。”这时,吕纯如插话道:“梁廷栋当年因为高第而被罢官,新皇登基之后,梁廷栋走了王永光王大人的门子,砸了不少银子,所以年初就官复原职,前几天又生了从三品的右参政。下官以为梁廷栋梁在吏部,是因为升官的事儿,去跟王大人道谢的。”

吕纯如很会做人,既然内阁大学士当着他的面直言不讳,那他至少也要直言不讳一次,这就好似另类的投名状。何况在这两个人面前说这些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钱龙锡本就知道,说不说都没关系。而袁崇焕自然不会是个嚼舌根的人,即便跟别人提到此事,也轻易不会说到他。

官场贪墨、买官卖官,这等事稀松平常,袁崇焕自然清楚,只是梁廷栋和他有关,所以才随意问了一下。

但这种事说起来,还是心头沉重。

这顿酒喝的中规中矩,散了后,钱龙锡送两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