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失望
作者:面人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12

回到书房,孙传庭来到书案后坐下。

案头左方,在随手可及之处,摆放着一盘切好的水晶梨片。梨片晶莹剔透,灯光虽暗,但梨片看上去仍有透明的感觉。

孙传庭注重养生,除了必要的应酬,他晚上一般是不吃饭的,而只是吃一些水果之类的。陈海平很贴心,他命人不惜重金,为了孙传庭的这一口,采购储存全国各地的珍稀水果。这种水晶梨就是出自皇家果苑,市面上买不到的。坐下之时,孙传庭随手拿起一块梨片放进了嘴里。坐下后,他一面缓缓咀嚼,一面拿起了书案上的报告。

报告是刚送来的。

报告很短,只看了几眼,孙传庭的嘴便不动了,一丝苦笑浮现上了唇边。

在官场混口饭吃,体察上意和站队是极为重要的,这是关乎荣辱,甚至是生死的大事。现在袁崇焕圣眷方隆,权势必将一时无两,这个时候力挺袁崇焕既是体擦上意,也是站队。

挺是一定要挺的,但怎么挺就是学问了,在这个时候,最好的表现不是明挺袁崇焕,这没什么意义。

既然不好明挺,那就换个方式。

袁崇焕来了,王之臣就要走人,而这一替换并不仅仅是辽东换个当家的那么简单,那是两种路线的替换。

既然是路线的替换,那自然就有一个对错的问题,而在路线上的对错,那也就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对和错。

这至少至少也是个失职与否的问题,所以攻击王之臣是决不会有错的。

王之臣和袁崇焕的关系一开始还凑合,没什么大的明显的矛盾,但后来开始不对付,起因是满桂。

满桂因赵率教和袁崇焕闹翻,袁崇焕火大,当即向朝廷上疏称满桂才堪大用,就不要在辽东这个小庙里屈才了。

这个时候,袁崇焕正红,袁崇焕说什么是什么,何况只是调走一个将军,于是朝廷就打算依袁崇焕的要求,把满桂调走。

满桂更是气的不行,他把袁崇焕告到了辽东督师王之臣那儿。

按说督师要比巡抚大,但王之臣这个督师根本就管不了袁崇焕这个巡抚,所以王之臣心里有点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可能就是因为这点不舒服,逮着这个机会,王之臣一面在给两人和稀泥的时候,顺便说了两句风凉话,一面又上疏请求满桂留下,调到山海关。

这袁崇焕如何不气,他又立即上疏表示自己有点累,想回家休息休息。

袁崇焕来火,王之臣也是火冒三丈,当即也上疏表示要避嫌。

督抚不和,朝廷自然又得和稀泥,开导他们说:“始因文、武不和,而河东沦于腥膻;继因经、抚不和,而河西鞠为蓁莽—覆亡之辙,炯然可鉴。”

两人谁都没有真走的心,自然见好就收,但梁子因此也就结下了。

继而,朝廷以“暮气难鼓”为由令袁崇焕不得不离开辽东。随后,王之臣主掌了辽东军务。

主政辽东后,或许是因为对头赞成的,我就要反对;又或许是出于和高第同样的心思,还是稳当点好;也或许是真的认为前出锦州不对,总之,王之臣在崇祯元年三月,就彻底放弃了锦州前线。

王之臣放弃了锦州,皇太极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就在两个月后,他命令贝勒阿巴泰、岳托等率兵三千,破坏了锦州、高桥、杏山三城,并毁掉十三山以东台站三十一处。

唉,放下报告,孙传庭重重地叹了口气。

从天启六年到崇祯元年,满打满算才三年的工夫,锦州防线修了弃,弃了又修,然后修了再弃,现在袁崇焕回来,显然还得再修。

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不仅关乎千百万两银子的巨额花费,更关乎多么重大的战略机遇。如果锦州防线没有被放弃,那现在一定是固若金汤,实力也不可与现在同日而语,袁崇焕更不必与皇太极议和,皇太极想要进攻朝鲜自然也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崇祯会有不同吗?

半晌,孙传庭不由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信心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下意识地,孙传庭伸手从果盘里拿起一块梨片,放进嘴里,但突然,他的手臂和嘴都凝固了。孙传庭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想起了袁崇焕,他想到了袁崇焕是不是也会问和自己同样的问题?

如果袁崇焕也问了,那他会怎么办?

―――――

崇祯元年,七月初二,文华殿内,灯烛高挑。

“好,说得好!”龙书案后,看着面前的奏折,崇祯激动的满脸通红,击节叫好。

居家过日子有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说法,但放在崇祯身上,那就是不在位不知事情有多难了。

对这个被祖父和哥哥胡整了了数十年的烂摊子,崇祯早在即位之初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即位之后,自己真正管事了,他才蓦然发现,事情之艰难、朝政之糜烂还是远远超出了他先前的想象。

有**,更有天灾。去年冬十月,癸丑,刚刚登基不及两月,南京就地震了,死人无数。而更为严重的还是陕西大灾,王嘉胤、王自用、高迎祥、张献忠等贼寇蜂拥而起,贼势越来越大。

吏治、民生、夷情、边备,简直事事堪忧。太难了,崇祯愁的是一筹莫展。即位之初,那种沉积独断,刈除奸逆,一扫乾坤,想望天下治平的激昂心情,现在已经一扫而空。

事情艰困的根子都在吏治,但吏治又是最难治理好的。

难也要做,仿效宋朝“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的光辉口号,崇祯一边大声疾呼“文官不爱钱”,一边频频召见群臣,思谋对策。

那个让崇祯击节叫好的奏折说的就是这事儿,是户科给事中韩一良写的。

大太监王承恩在一旁侍立,见主子难得这么高兴,他在一旁也是笑模兹的。

“王承恩!”崇祯忽然叫道。

“奴才在。”王承恩赶紧应道。

“去把韩一良的官簿拿来。”崇祯吩咐道。

官簿就是个人档案,可这种东西都在吏部,但王承恩奔都没打,立刻出去吩咐小太监赶紧去吏部找人取来。

不到半个时辰,韩一良的官簿取来,王承恩呈上。崇祯打开一看,果然不错,这个韩一良是以清官第一的考绩被提升为户科给事中的。

也只有这样的清官,才能写出这样的奏疏,崇祯很是兴奋。

第二天一早,群臣毕集。

列里两相,众人心里都有些疑惑,他们见这位整天不是愁眉苦脸,就是故作深沉的皇帝今个儿却是满面红光,很是兴奋。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能让皇帝能兴奋成这样?

见礼已毕,崇祯随即吩咐道:“韩卿家,把你的奏疏读一遍。”

“是,皇上。”韩一良出班,躬身接过王承恩送过来的奏疏,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把奏疏展开,高声读道:“……陛下平台召对,有『文官不爱钱』语,而今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以官言之,则县官为行贿之首,给事为纳贿之尤。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几何,上司督取,过客有书仪,考满、朝觐之费,无虑数千金。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臣两月来,辞却书帕五百金,臣寡交犹然,余可推矣。伏乞陛下大为惩创,逮治其尤者。”

众人一开始听着,都不觉暗自点头,韩一良通篇都在论证爱钱有理,说出了他们的难处,都心有戚戚焉。

及至到了“臣两月来,辞却书帕五百金,臣寡交犹然,余可推矣”,众人开始有点不爽,这家伙也未免太沽名钓誉了吧。

等听到了韩一良最后给出的药方子,众人就不是有点不爽,而是大怒,因为照韩一良前面说的,理应推导出的结论是大幅提高他们的俸禄才是。

这个世界上,哪有既要马儿跑,却又不要马儿吃饱的道理,但朝廷一直就是这么干的,而且不仅如此,那点俸禄本来就够可怜的了,根本就不够用,朝廷竟然还嫌不够,还要克扣。

我日你姥姥的!

克扣的法子就是在折色上做文章。

以一个县太爷为例,每年名义上的俸禄是九十石大米,但实际上是领不到这个数目的。按惯例,每个月只能领一石大米,这叫本色;其他的由银子、宝钞、布匹、胡椒什么的顶,这叫折色。

先说宝钞,这个东西一直就严重贬值,正常的情况一般是贬六成,但朝廷逼着官员们拿宝钞折色,所以折色的越多,亏的也就越大。

现在宝钞这个败家玩意虽然没了,但依旧不耽误朝廷继续克扣他们,克扣的法子就是高价折色。朝廷不管拿什么折色,最后都得折成大米,而这其中就有猫腻了。比如布匹,市价三四钱银子一批的粗布,朝廷愣是十几倍十几倍地给你提价。

我再日你姥姥的!

所以,也就可想而知,众大臣们听到韩一良这个王八蛋为了讨好皇上,最后给出的方子竟然是要严惩他们,你说,这又叫他们如何不怒?

众人也都知道,韩一良这个王八蛋也就是为了讨皇上欢心,实际上屁用都没有。现在这个状况,让皇上提高俸禄,那不现实,但要说严惩他们,那就更不现实了,最多不过是抓两个倒霉蛋而已。但还是那句话,气人!朝廷气人,韩一良这个王八蛋也气人。

韩一良读完,见皇帝面色欣欣然,也不由得面有得色。

与这君臣二位不同,其他的大臣都装死,谁也不吭声。

见大臣们都这个模样,崇祯又不由气往上冲,他道:“一良忠鲠,可擢佥都御史,王永光督办。”

右佥都御史是都察院的官儿,正四品。也就是说,正七品的韩一良因所言甚合上意,一下连升六级!

韩一良自是喜出望外,但吏部尚书王永光却老大的不高兴。他本来就极端反感韩一良的惩贪主张,更何况这姓韩的还在奏疏里点到了专管官员的吏部。而且,他姥姥的,这小子连升六级,他一点好处都没捞着,这口气怎么好咽下去?

看韩一良喜出望外的劲儿,王永光心里就更腻味了。可就是这么个家伙,皇上却指名道姓要吏部破格重用!

“小子,我叫你乐,等会儿老子看你小子怎么哭!”抗旨是不行的,但整整这小子还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一桩,王永光出班奏道:“科臣奏章,必有所指,乞皇上命科臣摘其尤者重处一二,以为贪官之戒。”

王永光的话一出,韩一良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冷汗瞬间就是透了官衣,他赶紧把头低下,不敢让皇帝看见。

写这份奏章,韩一良原本就小心翼翼,对事不对人,但现在王永光要整他,立刻就把他放到了火堆上。

出身皇家,一个大毛病就是不通人情世故,考虑事情只想着自己如何如何,而丝毫也不懂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这一点崇祯也不例外。

一听王永光说的有理,韩一良的奏章说的确实有些笼统,于是他道:“韩卿家,是啊,你说出几个贪官来。”

崇祯本以为这只是小事,即使别人的韩一良不清楚,但奏疏中提到的那五百金,谁送你的,韩一良一说出来,**分子不就有了吗?

但事实呢?事实是韩一良尴尬到了极点,脸红脖子粗,额头冒汗,支支吾吾,但就是不肯说出一个**分子的名字。

这个时候,崇祯再不通人情世故可以明白了,原来韩一良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那好,崇祯最后给了韩一良五天的时间,而且让他密奏。

这下你该说了吧?果然,五天的期限到,韩一良的奏章送了上来,但崇祯一看,就是大怒。

韩一良倒是在奏章指出了两个人,这二位一个是周应秋,一个是阎鸣太,但问题是,这两个**分子都是阉党,早就处理过了。

在奏章里,韩一良还发了些牢骚,他只是个户科给事中,指名道姓揭发人的事不是他应该做的,但崇祯不管,他看过韩一良奏疏后立刻再度召见群臣,定要问个水落石出,非把**分子给揪出来不可。

这回,韩一良是铁了心,他不再尴尬,即使在皇帝面前答非所问,把崇祯气的头上冒烟,他不说就是不说,坚持都是风闻而已。所以,尽管皇帝揪住他在奏章的说辞,追问到底谁送的五百金,但韩一良打死不说,勇气当真可嘉。

韩一良油盐不进,满嘴跑火车,崇祯大怒,韩一良的佥都御史算是没了。但事情到了这会儿,大臣们见皇帝要食言,又纷纷出班说“臣不为皇上惜此官,但为皇上惜此言”,坚持让韩一良就任佥都御史。

崇祯更是气得一佛出生,二佛升天,他把韩一良痛骂一顿,然后道:“韩一良所奏,前后自相矛盾,显系肺肠大坏,本当拿问,念系言官,姑饶这遭!”

得,前程没捞到,却被削职为民,韩一良灰溜溜地回家了。

当这份报告送到孙传庭的案头时,孙传庭的反应只有苦笑,他意识到,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崇祯皇帝就如陈海平说的,知道谁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了。

孙传庭重重叹了口气,他预感到一定又给陈海平说中了,崇祯皇帝重新倚重宦官的日子或许不远了。

但,这是为什么?

尽管听过陈海平的话,孙传庭也深思过,但也远没有这一刻来得深入:在貌似威力无边的皇权背后,确实还有一种更持久、更强大的力量存在。韩一良就是因为这股力量,才不惜丢官罢职,甚至因触怒崇祯而掉脑袋,都不肯顺了皇帝的意。

只是,崇祯做的也太不对了。

不管动机是什么,但韩一良只是言官,上奏章言事只是尽本分而已,可崇祯皇帝竟然谁说的就找谁去做。

要是照这么干,将来谁还会直言政事?那个处理阉党如此睿智果决的少年天子哪里去了?不知不觉,一丝失望爬上了孙传庭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