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七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1340

苍穹万里无云,一轮骄阳中天而悬,湖畔枫林中蝉韵躁然,芊绵的树冠遮挡不住骄阳的曝晒,一根根光柱从天际上直射下来,投在地面红黄的枯叶上。只见无数粉尘恍如雪花一般,在光影之中萦绕着。

林边溆浦有一舴艋舟,随波荡在红花碧叶之中,一身着蝉翼纱衫的女童一头枕在船舷之上,两只白皙的几乎透明的小脚在湖水中打着,溅起的水珠落在她脸庞之上,却似玉承明珠、花凝晓露,顿将满湖映日的红荷白菱通通比了下去。

“闷啊!”瑶璟撇撇嘴,慵倦的道了一声,将鬓边的秀发捏住一撮,不住在自己脸庞上划弄着。

“爷爷……”瑶璟将两只脚缩进来,螓首一偏,便侧卧在舱中,定定的看着那七弦古琴出神,“你怎么走那么急啊,多待这几天都不肯!”

“整天跟一个哑巴待一起,闷啊,闷死了!”她黛眉一簇,直直的在舱中立了起来,五指在那琴上一拨,便见那七根琴弦飕飕从轸上解了下来,仿佛七支纤细的标枪一般刺入水中,柔荑复一转,那琴弦又破水而出,每根弦的末梢都栓着一尾尺来长的大鱼,“吃鱼,吃鱼,吃的满嘴都是腥味!”瑶璟玉指一弹,那七尾鱼便狠狠的甩落在舱中,直挺挺的死在了那里,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道是让我照料他,却如同成了他的奴婢一般!”瑶璟似是极恼,一掌隔空打在水面,一道骇浪掀起,那舟便飞快的行了起来,七转八折从菡萏丛中穿了出来。瑶璟气鼓鼓的坐在舱中,左采一朵荷花,右撷一只菱角,待得那舟行远,却见湖面荷菱枝叶横七竖八的不知倒了多少。

瑶璟折了根芦苇将那鱼穿起,尚未到岸边,便见她纤腰一沉,那舟的吃水线直直的逼到船舷上来,待得瑶璟离船飞去,那船便一下浮将上来,如箭一般往湖心横摆了十来丈,过了好一阵颠簸,方才见得水面慢慢平静下来。

瑶璟左脚甫一落地,便赤足奔了起来,近了那草屋便大声嚷道:“哑巴!哑巴!过来给本姑娘剥鱼鳞!”柳逸安在床上躺了也有五日,下地行走已然无碍。他喉间的伤口每天用万崇沛留下的药膏涂抹,几日里便愈合完好,竟连疤都没有留下。柳逸安心中不由大喜,将那药膏珍若瑰宝,小心的收起,直待哪日寻着珺兰,便给她用此药去掉脸上疤痕。

瑶璟唤了几声,听不到响动,推门来看,却见房中无人,顿时大惊,拔腿便往屋外跑,将四周里许找寻了个遍依旧找不到柳逸安踪迹,小嘴一扁,大声叱骂道:“臭哑巴!死哑巴!本姑娘给你洗衣做饭服侍了这么久,你竟然连谢都没谢就走了!”她道自己被柳逸安遗弃于此,心中又悲又怒,“臭哑巴,死哑巴”的骂个不绝,那骂声被她真气激荡,当真是声传百里,响遏行云。瑶璟骂到难过处,腹中怒火升腾,藕臂一振,击打在身侧的一株粗大的樟树上,却见那树也不折断,仿佛旱地拔葱一般,连根从土壤里飞了出来,扯出一个四五尺见方的深坑。一时间林中风声大作,树叶与尘土四处飞扬。

却见一道白影自数十丈外如雪雕一般扑来,拦腰截住那树,原原本本的栽入那个深坑中去。

“你说也不说就跑哪里去了?”瑶璟见柳逸安拿右手掸落身上的尘土,挠首促额的看着自己,脸上怒气旋即消去,似嗔还喜的道,“那郎中嘱咐,要你好生将养,你总是不听!”

柳逸安淡淡一笑。

瑶璟忽而凑起琼鼻在空中嗅了嗅,喜道:“什么东西,这般香!”

柳逸安将左手伸了出来,却见两个油纸包裹,两个青瓦小坛,那诱人的香味便是从中传来,让瑶璟不禁食指大动。“你一声不吭的出去,原来是去打牙祭了,怎么?可是嫌本姑娘烧的鱼味道粗劣,不堪下咽么?”见柳逸安将那包裹与瓦坛递来,瑶璟也不去接,反而背过身去,瓮声瓮气的道。

柳逸安知她喜怒无常,当下奈何不得,自提了那几件物事打旁走过去,走过瑶璟身边顿了顿道:“今日,是你生辰么?”说罢便负手径往那草屋行去。

这语声雄浑沉重,自显粗犷,却似这般陌生,又似这般熟悉,瑶璟闻言檀口微张,一双美眸定定的看着柳逸安远去,却见那泓滟的秋水中有涟漪在波动,晶晶的闪了几闪,终是溢了出来。过了半晌才幡然回神,一步数丈的追了上来,惊喜难抑的问道:“哑巴!你能说话了?”

风拂林稍,虫鸣草际。天边缺月低悬,湖中鳞光荡漾。

湖边枫林下,有一团篝火熇熇在燃烧。

“半年之内,不能喝酒!”柳逸安方将手中酒坛的封皮揭开,送到嘴边,便被瑶璟一手夺了过去,顿时叫苦不迭。

瑶璟却见他那沮丧模样,不禁咯咯笑道:“本姑娘可是为了你好!”说罢便捧起那酒坛,一饮到底。虽这酒酒性极烈,然区区两坛,自被瑶璟等闲饮罢,她兀自觉得意犹未尽,气嘟嘟埋怨道:“既然知晓本姑娘已有八九日没饮酒了,也不多打些回来!”睚眦了柳逸安一记,便从那火上取下一尾鱼,就着那纸包中的卤味饕餮大吃起来。

柳逸安喉咙未曾痊可,只取了些火上瓦罐里的汤汁浅喝了几口,抬眼见瑶璟吃的津津有味,微微一笑道:“这几日有劳姐姐照拂了!”说罢长身作揖。

瑶璟一下惊得手足无措,一只鸭爪叼在口中,茫茫然不知咀嚼,过了半晌才问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柳逸安未料瑶璟有这般反应,微微一愕,道:“当日师伯要你唤我师叔乃是促狭之言,你我年纪相佛,自当平辈论交。今日乃是你十九华诞,论年岁长逸安三月整,我当唤你姐姐!”

“我样貌不过十三岁许,倘若你在人前这般唤我,还不被被人看作痴人?”瑶璟将那鸭爪小抿了一口,夹住轻轻放到一旁,笑靥如花的道。

“痴也罢,狂也罢,我自是我,与他人评说何干?”柳逸安直起身躯,衣袍在风中拂动,豪气自生。

“哈哈!痴狂自若,深得我心。来,姐姐以汤代酒,敬你一坛!”瑶璟一扫平素娇怯怯的小姑娘姿态,一手将那炭火上滚沸的瓦罐提住,往脚下的酒坛倒了半罐,将剩下的掷与柳逸安。她自捧了那酒坛,往前一送,豪爽的道。

柳逸安一手接住,道:“你今日是寿星,当我敬你!”

二人瓦坛一碰,各自饮尽。

瑶璟放下酒坛,幽幽一叹,貌似失神的道:“这世间,知晓我生辰的,除了爷爷,就只你一个了!”

“柳某有生之年,矢不忘贺姐姐生辰!”柳逸安见她感怀身世,如同身受,剑眉一簇郑重的道。

瑶璟闻言,苦涩一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话说在我身上却不对,你音容自会衰老,我却依旧是这般形貌,如同妖怪一般。想你子孙满堂之时,却还要到我这十三岁样的丫头面前唤姐姐,不觉好笑的紧么?”

“姐姐青春永驻,花开不败,常人却是怎么也奢求不来的!”柳逸安心头一痛,本要好言抚慰,此话一出,顿时后悔不迭。

“可惜,这花永远都只是蓓蕾一朵!”瑶璟凄然一笑,背过去面向湖水而坐,身影掩在湖光之中,无比的伶仃单薄。

柳逸安知她性情怪异,无法揣度,也不再多言,解下背上披风搭在瑶璟肩上,走回那火边坐下。

瑶璟如同未觉,一言不发。

二人这般静静坐着,仿佛融入空深幽秘的夜空中去。

晚风渐冷,那柴火越燃越弱,终只剩下一堆红烬,毕毕剥剥的响着。

那月,也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三日后,晨,江州城北三十里许。

崎岖山路上,二个人影行色匆匆。

“臭哑巴!看你带的什么路,昨夜走了一路还没从这山里走出去!”瑶璟不住的娇叱着,忽而小脚一跺,气嘟嘟的走到道旁一山石上坐下,冲柳逸安道,“你先去寻得出路,再来这里接我!”柳逸安虽已能说话,瑶璟却依旧唤他哑巴。

二人自离彭蠡湖,便一路行往泰山。柳逸安见武林大会之期将近,忧心如酲,便径往北行要找条捷径省个一二日路程,不料此地山重水复,仿佛陷入迷宫一般,怎么也寻不到出路。柳逸安要走山道之时,瑶璟本就万分着恼,此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急风暴雨般数落个不绝。

柳逸安无奈,这姐姐好时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端的是万里无一,歹时刁蛮任性、专横跋扈,也真真是世上无双。他二人本便怄着气,柳逸安见瑶璟又耍小性子,也不去搭理,自寻了一处平展的岩石,盘膝打坐起来。

瑶璟见柳逸安对自己不闻不问,此时竟然还有心思去运功,当下更是火冒三丈,从背上解下那琴盘膝一坐,便框框铛铛乱弹起来。柳逸安忽觉自己经络里的真气在那琴声鼓荡下,仿佛脱缰野马一般,四处冲撞,自己根本无法把持,霎时肺腑仿佛被人撕裂一般,疼痛难当,他却不愿开口告饶,双肩一耸,腹中真气提至十成,渐渐的运转如意,隐隐已能与那琴声相抗。似觉那噪声渐而变得宛转动听,牵引着那两股本质迥异的冷热真气在气海中交融汇合,与那玄天真气相辅相成,仿佛由山重水复入柳暗花明,奇经八脉中都似有甘冽的泉水在流淌,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过了半个时辰,那琴音冉冉终止,柳逸安睁开双目,只觉耳聪目明,恍如脱胎换骨一般,修为更入奇境。他本在玄天术小乘的瓶颈处逗留日久,至今日方才在瑶璟琴声牵引下得以突破。他从那石上下来,恭敬的行到瑶璟身边,礼道:“多谢姐姐!”

“你这人是呆子么?本姑娘方才一心害你,要让你走火入魔,你倒来谢我!不可理喻!”瑶璟怒气冲冲的说罢,收了那琴,往东北方向一指,“那边的声音,你没有听到么?”

柳逸安一怔,附耳去听,果真听得似乎数里之外,有负荷沉重的轱辘声,嘎吱嘎吱的径往东南去。

“有车便有出路!我们往那个方向走!”柳逸安顿觉欣喜,扭头来,见瑶璟已然飘到十来丈外,他擦拭了一下额前汗滴,便也疾步跟上。怎奈他迷踪幻影运到极致,方才堪堪跟的上瑶璟脚程,那十来丈距离却是半点的都没有缩近。只见那翠绿的身影在山间宛转腾挪,仿佛雀儿一般轻盈,柳逸安心中好生惊叹:“师伯说她武艺胜我不止一筹,果然不虚!”

前方树木渐渐变得稀疏,视野也开阔起来。瑶璟忽然停住脚步,似是见到什么奇异的物事,定定的立在那处凝望。柳逸安旋即大步赶上,躬着腰大口的喘息着,当他瞥见眼前景象,不由得也大吃一惊。

只见前方两山耸峙,那鞍谷之处,有一硕大无朋的深坑,数百上身赤裸的汉子在那里开凿着,搬运着,冶炼着,口号声声,汗雨阵阵。那坑底熔炉棋布,锱车纵横,乃是一个露天的矿场。一条仅可一车通行的山道从谷底蜿蜒开去,有满载的货车缓缓的从那道上驶来。

柳逸安环顾那矿场,未见旗帜,也未见监督,不由惊诧道了声:“这矿场颇多古怪!”

“此处是个私矿,当然古怪!”忽而有人声在旁边林中响起。柳逸安吃惊,偏头一看,却见一男一女从树丛中显出身形来,那男子挺拔俊朗,女子高挑冷艳,却是好一双璧人。

柳逸安一见那男子,便惊问道:“穆兄,你为何会在此?”

“那日在翰翼山庄邂逅,还道贤弟口舌不辩,原来是戏耍愚兄的!”穆天侠微微笑道。

柳逸安对他本无恶感,脸上惊异神情闪过,便澹然道:“其中因由,一言难尽!”却见他身旁的女子身着白裙,手持赤剑,不由又是一愕:“这女子竟能从天下豪强虎视鹰瞵之下全身而退?”他虽心中甚是好奇,却也不加细问。

穆天侠见柳逸安打量那个女子,便上前道:“且让愚兄引见一番,非……”他忽见那女子冷厉眼神,面色顿有一些不甚自在,转口说道,“这位姑娘乃是琼州青篱小祝孟老前辈之徒,姓覃名雨非!”那女子依旧面无表情,冷眼斜睇。

穆天侠又转身冲那女子道:“覃师妹,这位少侠乃是武林棋仙的高徒,姓柳,名上逸下安!”

柳逸安闻言唇角一动,锁眉问道:“在下不曾记得将师承告知过你!”

“愚兄乃是从朱姑娘口中得知……”

“朱姑娘?”柳逸安未等他说完,便惊问道。

“便是凤凰朱仙子!”穆天侠便将那日柳逸安离庄后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详细道来,柳逸安既惊且喜,一手攀住穆天侠道:“彤妹子和英妹,她们现在何处?”

穆天侠只觉柳逸安双手膂力奇大,自运真气消去,答道:“朱姑娘给非儿用完最后一剂药,便携骆姑娘匆匆离去了,说是在江州找寻你。”覃雨非听得“非儿”二字,心中甚是烦恶,两道新月似的秀眉深深一蹙,右手皓腕紧攥剑柄,登时便要发作。

“果真是阴差阳错,”柳逸安双手一松,黯然神伤,忽而他双目缓缓阖起,似是自言自语,“就这般错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转身朝向瑶璟道,“江州不宜久留,我们跟着那矿车出去吧!”

“贤弟且慢……”穆天侠闻言出手阻拦,却闻得一阵利器破风的呜咽声,忙喝道,“大家小心!”却见一串铁蒺藜连珠似的打来,锋芒上碧光幽幽,一见便知喂了剧毒。

柳逸安也不闪避,单手将背上的邪螭卸下,举重若轻的在身前一划,便见那巨剑仿佛磁石一般,将所有毒器悉数吸住,听不得半似金铁碰撞之声。柳逸安右腕复一振,剑芒经天,那铁蒺藜当下急飞开去,闻得前方数丈处草丛中响起一阵恶哼。

“贤弟好武艺!”穆天侠欣然喝彩道。

柳逸安心中亦有一丝欢喜:“玄天术得入小乘,这星月手施展的更是如意了!”

一声唿哨响起,便见方圆十丈许闪现出十数蒙面人来,皆是黑衣黑裤,短打装束,显露在外的双睛目光咄咄。瑶璟一见,小嘴一皱,抓住柳逸安衣袖躲到他身后,仿佛受惊的鹿儿一般。

柳逸安听得她怯怯的道:“师叔,有坏人,小璟好怕!”不由暗笑,却不理睬她,回头对穆天侠道:“在下先行一步,有劳兄台!”提了瑶璟手臂,足尖在地上一踏,便如大鹏一般扑腾而下,在那空地上的乱石堆中几个起纵,直朝那谷底小道奔去。众矿工正在谷底劳作,闻得南面高崖上惨呼之声,抬眼看来,便见那崖上有人腾空跃下,都发出一阵惊呼,只道那人这般落下,必定被摔作一团肉泥。却惊奇的发现那人在空中愈落愈缓,落地便是一跃,如同脚下装了弹簧一般,只听得风声呼呼,待回头去看,那人影已奔到了谷口。

“臭哑巴,男女授受不亲,快放我下来!”瑶璟被柳逸安挟在腋下,很是恼怒,挥拳便在他背上捶了一记,这一捶竟附了几分真气,当下便打得柳逸安脚下一趔趄,猛然往前栽去。忽而听得谷口嗖的一声,一张巨大的铁网纲举目张,当着二人头面铺盖而来。柳逸安恼瑶璟打他,当下用风字诀遽然止住身形,左手五指一松,那瑶璟便如布袋一般砸到了铁网之上,那网登时收拢,弹回到数尺外一处枯树上。瑶璟如同狸猫一般被困在里面,顿时大哭大叫不止:“师叔,救我!师叔,救我!”

柳逸安本待小小惩戒下她,焉知她不闪不避,径落入那铁网中去。“你这叫自投罗网,师叔如何救你!”柳逸安说罢,大袖一拂,挥剑挑翻几个阻在路口的黑衣人,作势欲走。几个黑衣人见瑶璟就擒,便提剑急刺而来。

“这位柳少侠果真非同凡响,这临阵脱逃、见死不救的功夫,天下几人练得?”闻得一声娇叱,两道人影从那高崖上飞下。紧跟着赤芒一闪,那几柄眼见要刺到瑶璟面庞的长剑应时弹开,覃雨非剑走偏锋,反腕一绞,朝那几个黑衣人划去。闻得铿锵声响,那几人挥剑一架,旋即撤退。又有几声唿哨声由远及近传来,却见高崖上,深谷口,矿坑中,络绎不绝的有黑衣人冒将出来,竟有数百人众。

“我还道这矿场没有监工,不知这监工多得骇人!”柳逸安冷冷一笑,见那山道上有数十黑衣人或拿铁盾,或仗长矛,持器相向虎视眈眈,心道:“如此看来,只能硬闯了!”回头见覃雨非护在瑶璟被困的那枯树前,神色鄙夷的看着自己,他不由暗自一哂:“那丫头一身武功高得骇人,区区一张铁网奈何得了她?何用你来相救!”

覃雨非只道柳逸安厚颜无耻,对他人驳斥无动于衷,冷嗤了一声,挥剑就去斩那困住瑶璟的铁网,不料赤芒过处,那网纲只顺着剑罡偏了一偏,竟然没有半点损伤,却不知是何等金属打就,此般刚韧。

覃雨非性本矜负,见自己一击竟无成效,不由得星眸寒辉闪现,手中轩翼剑剑芒吞吐若焰,复又一剑斜划而去,且见火星点点,那铁网连着瑶璟猛然荡起,勿说断裂,竟然连切痕都没有。那瑶璟在那枯树上仿佛打秋千一般来回荡着,登时哇哇大哭:“好怕,好怕!”一张小脸上满是清冽的泪水,双眼汪汪的煞是可怜,作假竟能到如此份上,直让柳逸安自叹弗如。

覃雨非见状,心中大起怜意,也不忍再去斩那网纲,挥剑反挑,将那碗口大的树枝斩断,似鸿羽飞扬,似轻絮飘落,一上一下便将瑶璟接住轻轻放到地面上,好言劝慰道:“小姑娘别怕,我呆会救你出来!”那瑶璟听得小姑娘这称呼,便如覃雨非听见非儿二字一般,立马一记白眼狠狠朝她投来。覃雨非当下吃惊匪浅,不知这“小”姑娘何以对自己神情突变这般凶恶,兀自不解,旁边柳逸安一手将那网纲提住,便往背上一撂,他感那铁网的丝线入手轻软,仿佛蚕丝一般,料来是件异宝。柳逸安也不多假思索,一手提了瑶璟,一手提了邪螭,大步便朝那山谷口的小道行去。

“这人好生粗卤!”覃雨非蹙眉叱骂道,却见那百余黑衣人仿佛潮水一般直朝这谷底涌来,转眼便成铁桶之阵,将他们围困在正中。一声唿哨声起,这矿场中所有的矿工通通放下手头活计,惊忙躲到四围的矿洞中去。

“看来黄家在那小姑娘逃脱后,在这麝山的防卫上下了好一番功夫,方才过招,这些黑衣人皆不是泛泛之辈,非……”穆天侠见己方四人已成瓮中之鳖,不由剑眉紧锁,神色凝重的道,却见覃雨非已朝自己扬起了长剑,慌忙改口道,“覃师妹小心了!”

柳逸安听在耳中,这其中前因后果便猜了个十之七八,此处矿场乃是江州黄家私设,于官法不容,自不能走露一点风声。不料一对误入麝山的猎户父女无意撞见,横遭杀身之祸,想是期间有什么差错,这小女孩竟然逃得性命来,恰巧被赶往江州赴比武之约的覃雨非救下,此后方有她携带那女童来翰翼山庄寻仇一节。

“这女子有勇无谋,愚若胶柱,委实担当得起这个‘侠’字!”柳逸安鼻头重重哼了一声,心中却是有几分敬意油然而生,“当日翰翼山庄虎狼之窟,你们都来去自若,此处自当困不住你们!柳某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柳逸安言讫,手中邪螭紫黑光芒暴涨,一剑便朝当头那两个黑衣人头颅砍去,闻得哐啷一声,那巨剑击打在三面盾牌之上,虽将那持盾之人震倒在地,却不见那盾牌有什么裂痕。“这盾,想必跟那怪网用的一样的材质!”柳逸安心中一惊,第二剑紧跟刺出,又有一面盾牌逆着剑锋架住,那持盾之人疾步后退,忽而朝后猛得一跃,柳逸安一剑刺到空处,惊觉耳畔风声乍起,却见十数柄长矛直朝自己周身要害刺来。他不由骇然,一招兴云布雨怒吼而出,只见剑光漫天,锐气冲霄,仿佛千万只臂膀持着千万把巨剑一般,瞬间将那长矛尽数架开。

柳逸安收势而立,却见自己周围五尺外数十面盾牌架起一道宛如墙壁一般的屏障,数十把长矛架在那盾牌的间隙中,仿佛猛兽坚硬皮甲上生出的犄角,在太阳照射下闪着炫目的光芒。柳逸安寒眸冷光乍现,手中邪螭卷涌,剑气如潮,半招吞云仿佛汪洋中的漩涡,将身前数柄矛尖卷在其中,直直往前踏了七八步,继而一招吐雾,便见剑芒由横而纵,由缓而急,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呼啸而出,那前方数人受这强横真气,登时盾牌离手,倒飞出十数丈,然那缺口瞬间便被堵上,继而又是数柄长矛觑着他一招用罢一招未起的空当飞速刺来。柳逸安挥剑隔开,心中甚觉气恼,眼见一招攻罢,情势没有半分转变,心道这般打下去,便如抽刀断水,劳而无功,自己迟早耗死在这里。

他手上一停,却又数柄长矛自后脊刺来。柳逸安折身拆挡,却见那长矛又缩了回去,想是惧怕他真气强横,不敢硬架,此时背后又有风起,柳逸安再回身,却只见一面无懈可击的盾牌城墙。

如此往复,柳逸安终是有些气急败坏,怒声咆哮,脚踏迷踪幻影,手弄雕星琢月,或是九绝斩,或是雾罡刀,一招一招似雷霆炸裂,似骇浪翻腾,闻得剑盾撞击之声便如雨打芭蕉,轰然响个不绝。他玄天术已破小乘,内力自是源源不绝,然那矛盾之阵极是诡异,柳逸安的剑招虽是雷霆万钧,然每每皆落在那牢不可破的盾牌之上,便如石沉大海,殊无效用。背上瑶璟却是止住了啼哭,饶有兴致的看着柳逸安在那矛林盾海中左冲右突,横劈竖砍,一双大眼扑闪扑闪的极是兴奋,到后来咯咯笑出声来:“你看这阵势,便如同数十人构着一个躯体,在使你那水字诀一般!”

“你却有好兴致作壁上观,还不下来帮忙?”柳逸安见她此时还在调笑自己,不由气道。

“不嘛!不嘛!这些人好凶,小璟好怕!”瑶璟娇躯一缩,嗲嗲的道,见柳逸安气得身躯颤抖,不禁又银铃般笑起来。

闻得前方有打斗声,柳逸安心中一奇,长剑勾画,一招长虹卧波叱咤而出,前方黑衣人见此招雄劲,应时辟易。柳逸安透过打开的缺口,看见前方人群中穆天侠、覃雨非正酣战不息,周围地上洒落着数十长矛阔盾,却没有一个黑衣人负伤。

“这阵好生邪门!”柳逸安心中登时懔然,他方才虽貌似胡冲乱撞,然实则在慢慢朝出谷的方向推进,怎料一番突破后,反而回到了这矿场中央。料想这阵定是奇人所制,内含玄机,变幻莫测,更兼这些黑衣人个个都是武艺不俗,是以虽穆、覃二人与自己虽各负绝艺,在这阵中却如笼中的猛虎,空有爪牙之利,却无逃脱之法。

那覃雨非大伤初愈,不堪久战,此时已是娇喘吁吁,内息难继,穆天侠一支短笛使得出神入化,一人担当四面攻击,将覃雨非护在身侧,却全无半点左支右绌之状。穆天侠见柳逸安巨剑开合攻来,脸上陡然浮起一丝惊异,然旋即消逝,道:“这阵甚是玄妙,愚兄破解不了,多谢贤弟前来搭救!合我三人之力,定可攻而克之!”穆天侠淡淡笑着看向柳逸安,直把他看得有一丝心虚:“仿佛他晓得我是被这邪阵逼回来的!”

三人不再交谈,各显神通将那黑衣人所有的攻击都化解了无,他们便如放在药罐里捣弄的铁丸,这药丸自然不被捣碎,却也无法从那药罐中逃脱出来。柳逸安剑使刀招,余光瞥及穆天侠,见他一手持笛,一手负在身后,好整以暇如同闲庭信步,一身武艺委实深不可测。柳逸安瞧了数眼,猛得一惊:“怎地他那玉笛,使的也是雾罡刀的招式?”

柳逸安正待出言询问,却听得背上瑶璟似满腹委屈的道:“这渔网好紧,小璟好难受,师叔救我出来!”

“你要出来,自己不会挣脱么?”柳逸安心有所思,此时被瑶璟打断,顿时没好声气的道。

“师叔,你说话是乱弹琴!这网那姐姐用剑都砍不断,我如何挣得脱?”瑶璟十根手指在柳逸安背上这戳戳,那戳戳,直弄得他真气上冲下窜,邪螭都险些拿捏不住。柳逸安正待破口大骂,忽而听得那“乱弹琴”三字,心弦蓦地一动。他知瑶璟此时佯装弱小,却是要一装到底的,决计不会自己挣脱那铁网出来,便一手将瑶璟连人带网提到身前来,觑个空当,挥剑朝那网丝劈去,果然斩之不断。柳逸安剑眉微蹙,心中略一计较,炎阳真气运及掌心,便见那铁网仿佛在火炉中烤炙一般,片刻间变得通红。

“好烫,好烫!”瑶璟在那网中顿时挣扎踢打起来,嚎啕大哭,柳逸安道她依旧在作假,却闻得空气中丝丝焦臭味,顿时惊骇莫名,却见瑶璟浑身的衣衫已经被那炽热的铁丝勾破,皮肉被勒之处,阵阵青烟直冒,那铁丝深嵌机理,皮开肉绽。“你怎不运真气相抗?”柳逸安大惊失色,不待炎阳真气运到十足,便使出寒月真气将那铁网冷却,只听得琤琤一阵声响,那铁网碎裂成千万截洒落一地。

“你好生歹毒!”覃雨非见瑶璟伤处,皮肉焦黄,鲜血汩汩,顿时心中惊怒,舍了身前那黑衣人,一剑便朝柳逸安后心刺来。

“不要伤我师叔!小璟习惯了的,小璟不痛!”瑶璟一边哭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那瑶琴拦在覃雨非身前,泪雨潸潸的道。

这习惯二字,便如一根尖针刺入覃雨非心头,她只道这女童被柳逸安已不知虐待多少时日,心中悲怜,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怒骂一声:“禽兽不如!”剑锋侧走,避过瑶璟身躯便往柳逸安肋下刺来。

此时,那众黑衣人中忽有一人朝中间掷出几枚弹丸来,漫天迷雾腾起,顿时三人双眼都不能视物。穆天侠大感惊诧:“那日从翰翼山庄救走非儿的,难不成也是黄家的人?”忽而腰间穴位被人点住,浑身动弹不得,他顿时惊恐:“有人近身,我怎地没有半分察觉?”渐而双目不能视,双耳不能闻,道了声:“我命休矣!”倒头便昏睡过去。

那黑衣人善用这迷雾弹丸,烟尘甫一散开,便各持利器朝被围困在中央的四人刺去,感觉矛尖刺到皮肉,众人当下更不遗余力的狠狠扎了进去。待得烟尘散尽,四周重归光明,众黑衣人骇然发现,那中央被长矛扎成刺猬般的乃是自己的四个同伴。

忽而高崖上有琴音响起,袅袅悠悠,意蕴绵长,众黑衣人呆呆立在场中,似是聆听那琴音出神,渐而纷纷掷掉手中兵器,在谷中手舞足蹈起来,那琴声陡然一高,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声籁激越直刺九霄。谷底响起一阵歇斯底里之声,那众黑衣人或是死命去折自己的手指,或是撕破自己眼睑去抠眶里的眼珠,或是出指刺破胸腹掏出肚肠,霎时这空旷的谷底卷起血雨腥风,红白之物流淌一地,潆洄成河几可漂橹。那矿坑中躲着的矿工见此修罗地狱般的惨状,顿时大声哭号,顷之便都被吓昏过去。

那琴音经久方息,天际有三四秃鹫飞扑下来,落在谷中去啄食那新鲜的人肉。这山谷风声如哭,阵阵诡异的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瑶璟在那高崖上立起,微微欠了欠身,噘了噘嘴道:“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柳逸安自离岳州,手染血腥,所杀之人已有数十,此时见身下断臂残肢,白浆红血,心中却仍不免惊怖,恻然回头,却闻瑶璟伸手对自己道:“哑巴,快把那郎中留下的药给我!要是这烫伤留有一丝疤痕,本姑娘跟你没完!”说罢杏目一瞪,见柳逸安表情木然,似是没有听见,便气鼓鼓的自去他怀中取去那瓷瓶来,提了随行的包裹朝后方一灌木丛走去,行到半途忽而转身道:“不许偷看!”

过了良久,苍穹忽而彤云密布,阴风阵阵,瑶璟从那灌木丛后走了出来,看了看天色道:“哎呀,要下雨了!哑巴,我们快走!”说罢从石上取了那琴,提了覃雨非身子,小脚在崖边上一蹬,翩然飞下,落地时已到谷口。

柳逸安仍立在崖上,呆若木鸡,闻得瑶璟大声呵斥方才回得神来,负了穆天侠飞下山崖去。

车轮辚辚,风声呼呼。一滴雨点打在车篷之上,继而雨声大作,势如瓢泼。

“他们何时会醒?”柳逸安看穆,覃二人依旧不省人事,忍不住问瑶璟道。

“那女子要明日才会醒,这男子,或许,过个三四个时辰便会醒来!”瑶璟拨弄着鬓边的髫发,眨巴着眼道,“我们出山后随便把他们安置在一处客栈便可!”

柳逸安见瑶璟天真烂漫模样,眼神便如被黏住了一般,定定的看着她,一瞬也不瞬,思及那矿谷中发生的一切,顿时心中思绪万千,一时无法打理。

“嘿!你看我干什么?”瑶璟两靥霎时红霞齐飞,深深垂下头去道。

“我破那铁网时,你为何……”柳逸安心神回转,怒锁双眉问道。

“好玩,好玩啊!哈哈,这女子定把你看作了欺凌弱小的歹人,委实好玩,比杀人好玩多了!呃,你可不许告诉他们哦,本姑娘日后还要把他们接着骗下去!”瑶璟说着说着兀自咯咯笑了起来。

柳逸安无言以对,扭转头去,却见车外风雨飘摇,黄叶凋落,盘旋飞舞。他一颗心渐渐飞出胸膛,飞出车篷,跌跌撞撞的不知要飞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