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五十四 尘踪可比渚上鸿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018

张贤父子淫乱无度,柳应元头七一过,便夜夜召些娼妓在家,通宵淫乐,奕酒堂上下敢怒不敢言。

管家曹伯自柳应元夫妇故后,悲伤过度,经常彻夜难眠。这夜府中依旧淫声邪语不绝,曹伯辗转难寐,心中悲愤:“奕酒堂本清净贤德之地,竟被这禽兽父子搞得这般乌烟瘴气,老爷夫人泉下有知,如何能安?”忽而那刺耳的放浪笑声突然止住,空荡荡的奕酒堂骤变静谧,森森寒气弥漫开来,一干家丁婢女在睡梦中皆拉紧被褥,蜷成一团发抖。却不知初夏之时,夜中竟然突变这般寒冷。

曹伯感觉事情诡异,披衣起床,走入院中,便见花圃之上霜晶一片,本来盛绽的鲜花俱萎蔫下去。妖风四舞,寒彻骨髓。曹伯紧紧拉住衣衫,抱胸躬背,走到张贤父子门外,却见房门紧闭,内里灯烛俱已熄灭,蒙蒙白雾从门缝中溢出,诡异骇人。

“老……老爷……”曹伯嗫嚅唤道,这般阴森景象,让他惊怕,疑是柳应元夫妇还魂归来。却见房中静沉沉,听不到半点声响。曹伯去推那门,猛觉那门仿佛冰块一般,冷得刺骨,慌忙收回手。

正此时,有人小声的呼唤他道:“曹伯!曹伯!过来这边!”

曹伯战战兢兢的转身去看,却见一瘦弱身影躲在长廊柱后,朝他挥手。曹伯睁眼看清,失声喊道:“小同!”小心翼翼的环视周遭,见四下无人,方才轻手轻脚的朝小同走去,低声问道:“我还道你被那张琛害了,这半月多你到哪里去了!”

“曹伯莫问,且随我来!”小同也不由曹伯分说,拉了他手便穿过后院,从院角小门走了出去。

二人在山野小道上走了个把时辰,曹伯认得这是去柳应元夫妇坟陵的路,疑问道:“小同,你深夜带我去老爷坟茔去做什么?”此时辉光惨淡,夜枭哀号,让人寒毛直竖。曹伯忽而甩开小同手臂道:“小同……你……是人还是鬼……”此般景况,不由他不疑。

“便是小同作了鬼,还会害你不成!”小同复又拽紧曹伯手臂,疾步匆匆的往山上赶去。

转过一排枯树,曹伯便见柳应元夫妇坟茔,白幡高竖,冥纸纷飞,称着灰蒙蒙的夜天,悲凉萧索。却见那坟前站着一人,跪着一人,都是无声无息的呆着,愈发显得四野风声的凄厉。

曹伯战栗着走近,却见那跪着的一人容颜悲凄,双鬓双眉俱成白霜,但看他五官轮廓,竟是这般熟悉。

“少爷!少爷!”曹伯看清那人便是离家五月未归的柳逸安,顿踉踉跄跄的奔了过去,扑倒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柳逸安如同雕塑一般,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岿然不动,雪白的鬓发在寒风中飞扬,双目中渗出的血泪在面庞上淌成两条赤溪。

曹伯悲哭了许久,忽而闻得一阵野兽的嚎叫之声,顿时惊起,四下张望。却听清那声音竟是从柳逸安身边传出,定睛一看,便见他手中拿着的一柄乌金巨锤,包裹在如同地府鬼氛一般的黑色氤氲之中,方才那恐怖的嚎叫声便是从那锤上发出。

“曹伯!”闻得一女子的动听声音,曹伯转身去看,方才看清那坟前站着的一人,是一妙龄女子,一袭白衣欺雪,绝美容颜不似人间应有。那女子手中也拿着一柄巨锤,黑雾怪嗥如同柳逸安手中那柄一般无二。

曹伯回神疑问道:“姑娘你是……”

芸萝深施一礼,琤琤道:“曹伯莫怕!安弟无法言语,我现在所言俱是他心中所想,曹伯静听便是,莫加细问!”

曹伯如堕云雾,却依芸萝所言,不加追问,只是道:“姑娘请说!”

芸萝微微点头,接着道:“今夜所见所闻,还望曹伯你守口如瓶,不可对人言见过安弟一事!”

“这是为何!”曹伯闻言急道,“张贤父子如今霸着奕酒堂,胡作非为,只怕不消一两年,就要被他们败空了!少爷既归,便要拿回奕酒堂,整顿家业,好慰老爷夫人在天之灵!”

“张贤父子已死,以后奕酒堂还望曹伯好生打理!”芸萝缓缓道。

此言如同晴空霹雳,曹伯连退数步,哆嗦问道:“他们……他们怎么死的?”

芸萝双眸乍冷,低低道:“他们偷换安弟家书,后买凶欲置安弟于死地,死有余辜!”转而对小同道:“小同,你把事情始末详细说给曹伯听!”

待得小同一五一十说完,曹伯已是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痛哭道:“若不是这畜生偷换书信,老爷说不定便不会这么早去了!”

“明日若是仵作来验,定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曹伯你回去便说昨夜梦见柳伯父伯母还魂,托梦与你,道是张贤父子私藏遗嘱,秽乱家门,已遭天遣!”芸萝冷声道。

“遗嘱?”曹伯惑问。

小同此时拿过一张纸来交给曹伯,却见其上字迹沉稳遒劲,极似柳应元笔迹。

芸萝道:“遗嘱上称曹伯为柳家劳苦,兢兢业业数十年,安弟既已夭折,柳伯父百年之后,奕酒堂便交由曹伯你打理!”

“不可!不可!”曹伯猛朝柳应元夫妇坟冢跪倒,泣道,“老爷,柳家对我恩比天高,我在柳家数十年,这恩德未曾偿还一点,如何能够再受这奕酒堂!”

“曹伯请起!”芸萝看向一动不动的柳逸安,复转头对曹伯道,“安弟如今还有许多事情未曾处理,若是此时现身,无论官府还是武林,都容他不得。这遗嘱不是柳伯父主意,而是安弟伪作的,不过防人闲言闲语。曹伯你此时已是安弟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又深得柳家酿造之法,奕酒堂由你打点却是再合适不过,勿要再推辞!”

“少爷……”曹伯转向柳逸安拜倒,哽咽难言。

“小同,你便随曹伯一同回家吧!”芸萝柔声道。

“不!不!”小同闻言顿哭倒在柳逸安身边,抽噎道,“少爷,我要跟着你,照顾你!”

“安弟待得诸事处理停妥,便会回来接你!”芸萝小声劝道,见柳逸安此时仍如同没有魂魄的躯壳一般,心中剧痛,也淌下泪来。

小同也知自己跟着柳逸安只会成他拖累,抽泣着起身,抹着泪道:“少爷你要小心照顾自己!”

芸萝见月华已淡,便对曹伯与小同道:“时辰不早,你们赶紧回去吧,不然恐有人生疑!”

“少爷保重!”二人一步三回头,一路叮嘱,才走入冥冥黑夜中去。柳逸安自始至终,连身都未转。

芸萝在柳逸安另侧跪下,见他鬓眉一夜成雪,悲痛心语道:“师弟,你千万要节哀啊!”

“爹!娘!孩儿不孝,是孩儿害死你们的!”柳逸安本沉如死水的心意突然爆发出雷霆一般的咆哮,噗的一声猛吐出一口鲜血,在夜风中飘散,如同寒雨一般。

“师弟!不可!”未料柳逸安竟自戕筋脉,芸萝悲唤一声,扔下手中麒麟,扑过去将他揽到怀中,痛哭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柳逸安声带已损,欲哭都不能,无力的躺在芸萝怀中任眼泪流淌,喉头发出断断续续的咝咝霍霍之声。芸萝悲叱道:“你这般作践自己,叫公公婆婆在泉下如何瞑目!”见柳逸安满脸血泪,触目惊心,芸萝双目眼泪倾泻而下,止也止不住……

翌日清晨,整个岳州城沸沸扬扬,奕酒堂张贤父子并十数女妓离奇死亡,身上没有伤痕,也无中毒迹象,仵作皆查不出死因。奕酒堂上下则流言菲菲,道柳应元夫妇还魂逞凶,加之管家曹伯道寻出被张贤父子偷藏的遗嘱,这荒诞说法竟让岳州城人信以为真。神鬼之说,不足为据,但岳州府衙查不出半点线索,加之曹伯上下疏通,这无头命案最后也不了了之。相比之下,城中破落户罗三的暴毙,丝毫都未引人注意。

柳逸安以寒月诀,将人心脏血液冻结杀之,之后冰血自融,衙役又哪里查得出半点线索,皆道是亡魂作祟。一夜杀十九人,柳逸安却形同麻木,仇恨已将他双目蒙蔽,月夜中一袭白衣,两肩华发,行走在岳州城中屋脊之上,已如行尸走肉一般。

长江汛期,阴雨连天。

柳逸安一身麻衣,已在双亲坟前不眠不休的跪了七日,双膝深深的陷入身下被雨水泡软的泥土中去。自闻噩耗,他十日来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容颜一片惨白,腮边髭须乱如衰草。

时近午时,芸萝提着双锤从坟旁那简易的草棚中走出,轻身走到柳逸安身边,柔声道:“师弟,该启程了!”

柳逸安闻言,半晌才起身,从芸萝手中接过那狻猊锤,运气合魔,借心念对她道:“你还要赴江州之约,不必陪我北上了!”

芸萝似知他会这般说,凄然一笑道:“你真要独自一人去玉剑门报仇?”

颜昕茹患心疾而终,所受剑伤尚在其次,然这一切皆是因狄沧澜而起。“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拼却一死,也要取狄沧澜项上人头!”柳逸安双目如厉电,容颜上尽是杀意。

“你自认能够杀得了狄沧澜么?”芸萝双目微阖,手中麒麟气罡在泥地上狂旋,溅起无数泥泞,“江州之约,本无关紧要。为何事关生死,你便要把我推到一旁,你自认这般便是为我好么?”

柳逸安无言,见芸萝双眸中透出无尽凄婉,知她已打定主意伴随自己去青州,心中顿觉悲戚,借锤道:“走吧!”便从芸萝手中接过麒麟,斜插于背,转身欲往山下行去。

“无为且慢!”一白眉老僧忽从林中走出,双目冷光森森,身上百衲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正是衡山无妄大师。他闻柳应元夫妇双双辞世,念及昔日情谊,悲痛难已,便赶来岳州悼丧,不料见得江湖人皆称已被狄沧澜杀死的柳逸安。

柳逸安见他,屈膝行师徒之礼,起身后将背上麒麟解下交与芸萝,自取狻猊在手。芸萝解意,同催双锤入合魔,便见双锤上黑色氤氲漫起,发出阵阵如虎豹般的沉闷吼叫声。

芸萝通柳逸安心声,对无妄施礼道:“晚辈见过大师!”

无妄初见那双锤邪异,不自主的凝神戒备,浑身气罡遍布,双掌已是聚满劲气,此时见芸萝谦恭有礼,便撤防问道:“你是……?”

“晚辈端木芸萝,初入江湖,大师自然不认得!”芸萝礼道,师承家世自是不言为妙,她接着道,“安弟已哑,不能言语,大师莫怪!”

无妄闻言一惊,看向柳逸安,见他面庞清瘦,神情哀苦,悲问道:“无为,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师莫问!此刻安弟尚有要事在身,他日与大师相会,再将详细经过告知!”芸萝声调平缓的道。

“要事?”无妄问道,“老衲倒想问问是何要事?”

“大师智慧超群,既已猜得,便无须再问!”芸萝知事已无遮掩必要,便不温不火道。

无妄顿面露厉色,吹须怒道:“老衲不能放你们走!”

“大师留也无用!”柳逸安心念本是委婉,不过由芸萝口中说出却已是铿锵非常。

无妄闻言大怒,冲冲道:“狄门主为人侠义,江湖中广有令名,此事来龙去脉老衲不知,却断不容你们去做那令天怒人怨之事!”浑身真气躁动,无妄瘦小形骸顿便高大无比。

“大师可记昔年曾答应安弟三件事,如今只办了两件,还有一件未了,大师放我们离去,便算是了却这最后一件!”芸萝淡淡道。柳逸安知无妄德高义重,却不愿与他动武,便打算借当年允诺,让无妄不与他们为难。

无妄闻言更是怒不可遏,鼓睛道:“当年老衲接你到衡山,不料你跟邪门妖人学艺,酿成今日之祸,这第一件便是一错;后来为替你隐瞒恶行,陷害骆家小女,毁她身心清白,这第二件又是一错。老衲今日便是背信弃义,也不能允你这第三件!”

柳逸安闻言双眸一黯,移步上前,却被芸萝拦住,闻她道:“你已经十日未曾饮食睡眠,大师这关让我来过!”

芸萝转身对无妄拱手道:“大师既然无法通融,晚辈无礼只得冒犯了。只是大师乃安弟至亲之人,晚辈唯恐失手错伤!”

“小丫头好大的口气!”无妄须眉怒竖,洪声道,“老衲且看你有什么本事,能够伤得了老衲!”

芸萝浅浅一笑,用足尖在地上划下一十尺径的圆圈,道:“不如这般,晚辈与大师对上一掌,谁先踏出这圆圈,谁便算败。若大师胜,晚辈自与安弟退隐,自此不提报仇之事,若是大师败,还望不要再拦阻我二人!”

“便依你!”无妄踏步入圈中,双掌合十道。

芸萝把麒麟交给柳逸安,见他满面忧色,便轻柔的对他道:“不要担心,我自能获胜!”说罢移步走入圈中,却站在那圆圈边沿,便只要她后退一步,便落到了圈外。

无妄见状,心中迷惑,却闻芸萝清声道:“大师!请!”

无妄哪堪被人这般藐视,双掌齐出,罡风呼呼烈烈,雄浑霸道。无妄修炼般若掌已临绝顶,掌劲之刚猛,堪与少林“悲苦厄难”四僧比肩。芸萝纵武艺精妙,却无无妄数十年内力根基,如何能敌,柳逸安张嘴欲呼唤,却发不出声来。

芸萝亦是暗暗吃惊,然心中却更是狂喜,面上狡黠一笑,星月手黏势一出,在与无妄掌罡相触时再运缠势,纤腰一扭,双手黏着无妄掌风往身侧甩去,星月手遇至刚便成至柔,无妄心知中计,却无法摆脱芸萝掌劲桎梏,顿朝圈外急飞而去,落地已在圆圈五尺外。

芸萝施施然一个转身,撤去双手玄天气,亭亭立在圈内对无妄拱手道:“晚辈承让,还望大师不要食言!”

“你是祁连弟子?”无妄被芸萝这般算计,又恼又悔,面色铁青的问道。昔年追捕祁连双煞,无妄便在其列,故而隐约识得星月手。

芸萝不答,款款走出圆圈,对柳逸安道:“我们走!”又朝无妄拱手道,“大师若是告知武林人我二人行踪,安弟与我定死无葬身之处。晚辈无法勉强大师,只是大师若能对此时缄口,便也当了了那第三件事!”芸萝说罢便搀了柳逸安径往山下行去。

无妄看他二人背影远去,喃喃道:“我阻挠你二人,不是拦你报仇,而是担忧你安危。不过,若有这女子襄助,成事大有可能。江湖仇杀,老衲早已远离,自不会再过问。只是踏出这一步,无为你注定一生坎坷,还望你好自为之!”

洞庭烟波,扁舟搦水。一只哀雁悲鸣着直上青天,啼声与涛声相和,撞人心扉。柳逸安孤立船尾,鬓边两缕白发在湖风中飞扬,他朝着岳州方向跪下,解开手上柳字缄印的酒坛,将坛中酒洒入湖水之中,心中悲道:“若非孩儿恣意妄为,爹娘你们又怎会辞世,望你们在天之灵宽恕孩儿不孝!”便将手中酒坛抛到湖中,猛地咚咚磕起头来,额头被船板蹭去皮肉,鲜血模糊一片。

“够了!够了!”芸萝慌忙将他搀起,低泣道,“他们也定不愿见你一生一世活在自责中!”

柳逸安无比吃力的转身,眸光直投天际,却见洞庭中暮霭渐起,迷茫一片,这舟的前程,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