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五十三 浮生便似暾下露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482

湘水之东,洞庭之南。

连日阴雨,驿道已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一乌篷马车一路颠簸而行,车轮在松软的泥浆中碾出深深印痕。风狂雨疾,天际数只燕子起落飞翔,似急于返巢,奈何羽翼已湿,愈飞愈低,愈飞愈慢。

“夫人!夫人!就要到家了,就要到家了,千万要撑住啊!”小同与丫鬟小莲扶住颜昕茹双肩不停哭喊道,方绮云噙泪别过脸去,掀起车帘走出,与驾车的叶谨岚并排坐在车辕上。

叶谨岚见方绮云,哽咽道:“车外雨大,你出来作甚么?”

“你打算一直把他们送到家么?”方绮云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低眉问道。

叶谨岚闻言正色道:“伯母病情愈来愈重,我若不亲身将她送到家中,于心何安?”

方绮云蛾眉微蹙,缓缓道:“柳大哥之事,官府公文定已送到岳州,奕酒堂多半免不了牵连。你我戴罪之身,如此贸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叶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柳贤弟与我相交知心,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若我顾及自己安危,让伯母有个什么差池,他日有何面目见柳贤弟于九泉!”叶谨岚乜视方绮云一眼,冷冷道:“若是你畏死,下车去便是!不要逼我也作宵小之人!”

方绮云闻言面色骤变,怒叱道:“下车便下车!你自个去作你的君子吧!”一翻身便从那车上跃下。

叶谨岚心中一紧,双眉一绞,咬咬牙却不停车,反而打出一记重鞭,鞭笞那马匹快行。

回头看见方绮云孑然立在风雨之中,单薄伶仃,叶谨岚心痛不已,却强忍把头扭回,喃喃道:“怨便怨我叶谨岚所恋非人,柳贤弟为救你姊而死,你竟然这般无情无义!”睖角一阵酸涩,心中涌起无垠失落。

忽而一道青色身影飞快越过,盈盈飘落马车前方,摊开双臂拦住马车去路。叶谨岚吃惊匪浅,慌忙勒住缰绳,在方绮云身前不足二尺处停住马车,马蹄踏起的泥浆溅了她一身。

“你……回来作什么?”叶谨岚本告诫自己出语一定要强硬,不料话一出口又是另一番意味。

方绮云秀目怒瞪,狠狠道:“当日你眼睛看过我,双手摸过我,舌头舔过我,把双眼双臂舌头留下,我方才放你走!”

叶谨岚闻言猛惊,咬牙切齿道:“方绮云,休得无理取闹,快些让开去路!”

“哼!”方绮云冷笑道,“亏你自命君子,做得出这般荒淫之事,便要担当得起!若不敢自残躯体,便随我而去,一生一世为奴偿还昔日所作所为!”

叶谨岚素来不近女色,那日窥方绮云更衣,着实是鬼使神差,其后更是扯谎胡言,引为毕生之耻,方绮云这番话让他无从辩驳,便伸出右臂毅然道:“大丈夫无畏天下,有何不敢,借剑一用!”

方绮云未料他真要自戕,猛然一怔,五指狠狠握住剑鞘,双眸不自主得低下去。

叶谨岚直身而起,再道:“借剑一用!”

方绮云低头,两道泪水和着雨水留下,缓缓退到道旁,让开马车道路,瘦削的身躯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叶公子!”马车忽疾忽慢,忽行忽停,颜昕茹竟已醒转,从小同口中问得事情情由,便掀开车帘对叶谨岚道,“绮云姑娘所言极是,若你们到奕酒堂恐有什么不期之祸。此去庄园已是不远,你们还是先下车离去吧,我这把老骨头不着紧的!”

“伯母!”叶谨岚回头见颜昕茹容颜枯槁,双目深陷,这一路是一日比一日衰老,顿泣道,“在下蝼蚁之命,不足为惜。前有柳贤弟之义,后有朱姑娘之托,我一定要将伯母安然送返家中!”

颜昕茹面露些微笑意,无力道:“叶公子高义,安儿能有你这般朋友,何其幸也!只是若叶公子与方姑娘在奕酒堂遭捕,恐对堂中无辜有所拖累!”

叶谨岚神情一懔,虽猜到这是颜昕茹逼他下车的言辞,但是无法出语争辩,掸衣顿首三拜道:“我与逸安贤弟情同手足,却无法待其尽赡养之责,无地自容。谨望伯母保重身体,谨岚拜别!”回眸看了数眼,才从那车上跃下。

“小同,你去驾车!”颜昕茹对小同说完,转身从车窗中挥手,沙哑道,“方姑娘心地善良,还望叶公子善待之!”

那马车缓缓启动,方绮云情难自已,跪在水洼中对那马车三拜,痛声道:“这一路,得您如女儿般看待,绮云无以为报。还望您保重,他日绮云定手刃杀害柳大哥的凶仇,以偿柳家恩德!”未料颜昕茹已是昏倒在车中,未曾听见这番话语。

叶谨岚目送马车行远,也不理会方绮云,转身便走入雨幕之中……

三日后,岳州城西一处庄院。

一衣着鲜绸的细眼公子风呼火急的跑入院中正堂,一路尖声高叫道:“爹!爹!大喜事!大喜事!”

堂中一肥胖男子正怀抱两个妖冶少妇上下其手,闻得那公子叫喊,皱眉道:“又是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表叔母死了!表叔母死了!”那公子跌坐在堂中木椅上,端起桌上茶盅猛喝,气喘吁吁的道。

那肥胖男子闻言慌忙把那两个妇人推开,颤着满身赘肉上前追问道:“表叔母,你哪个表叔母?”

那公子拭去嘴边茶渍,兴冲冲的道:“还有哪个表叔母,自然是奕酒堂那个表叔母!”

那男子闻言一愣,扇了那公子一记道:“你表叔母死了,你还嚷嚷什么喜事!”

那公子吃打,也不恼,咧嘴笑道:“爹也不细想。我那表弟已经死了,表叔一条命已经去了一半,如今表叔母也死了,只怕他也活不久了。表叔横竖就爹你这一门近亲,要是他家死绝了,奕酒堂这么大的家业还不落到你手里?”

那肥胖男子闻言,奸笑拊掌道:“却是喜事,却是喜事!以后省得看人脸色了!”

“爹!趁表叔未死,我们借给表叔母吊丧之机,好生的布置布置!”那公子笑着附到那男子耳边道。

“好!好!”那男子笑得一身肥肉乱颤,连连道,“事不宜迟,事不宜迟!”

这肥胖男子是柳应元表亲,姓张名贤,最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堪称岳州城一毒。那细眼公子则是张贤之子张琛,吃喝嫖赌尽得其父真传,更是青胜于兰。昔年张贤一家靠着柳家这门亲戚,在奕酒堂混吃混喝,柳家上下俱是深恶痛绝。不过柳应元碍于颜面,一直未将他们扫地出门。直至柳逸安十三那年,张琛偷带他出庄,在岳州妓院嫖宿了三夜,才使奕酒堂再也容不下他们。事后颜昕茹连封藏多年的长刀都拿了出来,直要将张琛大卸八块。张贤父子痛哭流涕,赌咒发誓,保证日后痛改前非,柳逸安虽是震怒,却还是在城西给他们觅了处宅子,每月给些银两,供他父子度日,只是明令禁止他们再踏入奕酒堂一步。

颜昕茹自青州回,一路颠簸劳苦,心疾沉痼难治,剑伤一再复发,便是朱彤那日留下的灵丹也无济于事,终在抵奕酒堂后二日夜辞世。骆寅秋托人寄过来的书函已在数日前抵达,柳应元从信中得知爱子溘亡,如遭雷殛,一病不起,不料数十年恩爱妻子此时也撒手人寰,丧子亡妻之痛叫这年近花甲的老人如何承受,昏迷一日一夜未见醒转。岳州城的名医尽数请来诊治,都道柳应元活不多时,让柳家上下一并准备丧事。

张贤父子闻讯,赶了身丧服奔来,哭天抢地的扑倒在奕酒堂门前悲嚎,如丧考妣。柳家管家曹伯见他二人前来吊唁,没有拒之门外之理,便放了他二人入内。张贤一路踉跄跑到柳应元房中,抱着他躯体猛摇,涕汜横流的呼喊道:“表哥!表哥!你可千万不能去啊!”柳家奴婢闻他哭得悲惨,都忍不住痛哭起来,奕酒堂上下悲声一片。

数日后颜昕茹下葬,柳应元缓缓醒转,却已是人事不知,只知呆看着帐顶咿咿呀呀的自言自语。天降横祸,奕酒堂此时一门萧条,阴闷非常。柳家上下皆知柳应元已是过一日是一日,满府戚容,平易听不到有人说半句言语。张贤父子却是幸灾乐祸,巴不得柳应元早死,到时便有奕酒堂这万贯家财供他们挥霍。

这一日晚张琛出门欲要去寻花问柳,忽而见一家丁拿着一封书信疾步走入院中,便截住问道:“这是什么人寄来的书信?”

那家丁喜得结结巴巴道:“来人留下书信便走了,只是这信封上写的是父亲大人亲启,兴许少爷未死,托人寄书信过来了,我这就去交给老爷去看!”

张琛大惊,一把夺过那书信道:“你去忙你的吧,我去把信交给表叔!”

那家丁嗫嗫嚅嚅,终应了一声,转身走出。

张琛寻得无人处,拆开来看,顿时大惊失色。这封书信便是当日柳逸安在祁连上报平安的家书,上书几日后便回岳州云云。如此一来,他父子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张琛顿时浑身冷汗飕飕,忽而他目露凶光道:“一不做,二不休,阎王爷没力收你,我便帮他一把!”将那书信揣到怀中,从后门悄无声息的跑了出去。张琛寻得城中一处破落的宅子,走入去对一长衫男子道:“罗三,过来,有事让你帮一帮!”这罗三是一落第秀才,写的一手好字,最会模仿他人笔迹,不过他自暴自弃,平素结交张琛等类狐朋狗党,声名也极是不好。

二人咬耳说了一番,罗三惊道:“张哥,这是死罪的事,作不得的!”

张琛面目一冷,狰狞道:“只管作,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只是,要是你泄漏半字,到时砍头也拉不下你的分!”

罗三一哆嗦,便拿出纸笔仿柳逸安笔迹书写起来,罗列了一干家书常用言语,只是落款日期却改到近两月以前。张琛向着烛火把那墨迹烘干,装入柳逸安寄来书信的信封,推门而出,仍不忘回头交待一句:“管好你的嘴!”

管家曹伯闻有书信,赶来柳应元房来看,却不见张琛人影,四下也寻不着,过了半天才见他从后门溜入,顿责问道:“张琛,少爷的书信呢?”

张琛装作醒悟状,从怀中掏出书信道:“我见表叔未醒,便将这书信收了起来!”

曹伯很是不信他,接过书信走入房中,见柳应元此时仍是未醒。“万事从权,我先把信看看再说!”曹伯心中如是道,便取出那信来看,却见是一月多前柳逸安从淄州寄出的,道是寄信之人耽搁了,顿由大喜入大悲,看向床上浑浑噩噩的柳应元,悲道:“若果真是少爷尚在人世的消息,说不定老爷知道能够醒过来!”

此日夤夜,奕酒堂偏宅,窗纸上烛影摇曳,一大一小两颗头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着。

“琛儿,那柳逸安未死,可如何是好?”

“他不肯上路,我们便送他一程!”

“你是说……”

“孩儿以前认得一江洋大盗,曾救他在家中,躲避官兵追捕。从他口中孩儿得知世上有一叫‘红乌’的杀手组织,尽是些通天彻地的能人,只要有钱,便是达官显贵,也能杀得。孩儿可求那盗兄联系得,到时托他们除去柳逸安便是。”

“这般能耐,要收多少银两?”

“十万两!”

“怎地要这许多!我们随便找个绿林强人,把柳逸安杀了便是!”

“奕酒堂这般豪富,拿个十万两算个什么!爹爹不知,孩儿听闻那柳逸安学了一身高强武艺,岁寒庄几百人都险些拿他不得。这十万两便是舍不得,也要舍得!”

“也只好这般!”

“如今只盼那柳应元早死,方才从库房里取得十万两出来!”

……

三日后,柳应元终是不堪哀痛折磨,溘然长逝。半月之内,奕酒堂先是给柳逸安立衣冠冢,后葬颜昕茹,如今却又筹备柳应元的丧礼,府内上下眼泪俱已留干,灵堂内外只有一片沙哑的干嘶声……

柳应元辞世,生前他未立遗嘱,兼之只有张氏这一门近亲,张贤父子继承奕酒堂,也谓名正言顺,他二人日里哭个天翻地覆,夜里却是喜得满地打滚。柳应元入土这夜,张贤父子在房中密议:

“爹爹,十万两银已经央人托去,‘红乌’杀手回话说,只要柳逸安过江,途中便可取他项上头颅!”

“确保万无一失?”

“爹爹尽管放心!”

忽而门外响起茶杯跌碎之声,张琛大惊,推门去看,只见一瘦小身影慌不择路的从院门跑出。张贤急问道:“孩儿可看清是谁?这下被他偷听去,如何是好?”

张琛咧嘴恶道:“爹爹放心,那人是柳逸安书童小同,我保他活不过今夜!”张琛早已把管家帐房统统换过,召集了岳州地界的地痞恶霸养在家中,此时便径去找寻那些人……

小同生性机巧,此时不敢留在奕酒堂,便连夜逃出来,一路往北行。张琛命人在岳州城寻了一夜,找他不到,回奕酒堂便道小同偷窃钱财跑了,府中上下自无人信,但也无人敢作声。

小同知柳逸安归来必经君山,便拿泥土抹了脸颊,在渡口守候,一等便是半月,他把身上的衣裳卖了才吃了几顿半饥不饱,此时已是饿得面黄肌瘦,却强撑一口气,心中一遍一遍道:“没见少爷,我不能死!”几次昏死,几次苏醒,这日傍晚,他已近弥留,忽见一白衣身影突现眼前,睁开双眼去看清那人面庞,顿哭倒在他怀中……

这夜,张贤父子召了十数娼妓在家,肆意酒色,达旦狎玩。放浪淫亵的笑声,直扰的府中上下不能安寝。

那张琛正取了数十黄豆,塞满一女妓下体,又拿酒水去浸泡,直让那女妓呼痛连连,张贤父子与那十数娼妓放声淫笑。正此时,忽而刮起一阵阴风,紧闭的房门猛然打开,寒气卷来,刺骨般痛。

房中男女赤身而起,抱成一团。

张琛起身打着酒嗝道:“谁……谁……?”却见黑洞洞的门口,不见半个人影,便尖着嗓子道,“是人是鬼,给大爷滚出来!”

忽而一道白衣身影卷着一股阴冷怪风走入门来,双目布满血丝,瞳仁赤红,俊朗面庞如刀削石刻,冷酷无比。他一步一步前移,浑身裹带的寒气吹得门窗噼啪乱响,地上泼洒的酒渍在他脚下凝成雪白的霜花。

张琛酒意顿醒,吓得牙关猛颤,哆哆嗦嗦,口齿不清的惊喊道:“柳……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