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四十六 且封灵境斫情丝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918

甄道权适年不及五十,却因误练浣云心经,折损阳寿,浑身血肉衰枯,方才变成这般不死不活的模样。然他习浣云经虽未入正途,但歪打正着,竟习成一门诡异至极的魔功,威力较之浣云经大成亦不遑多让,自命名为“萌蘖大法”,却是心存希冀有朝一日能够反枯还荣,却终不过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他此时将那邪法运至七重境地,便见鸡皮鹤发上镀上青红之气,斑斓邪异,如同照人还魂的冥灯鬼盏。浑身狂嚣真气仿佛无形焰火,阵阵灼浪侵人肌体。甄道权横持那赤穗青锋剑在手,一张枯萎面容上泛起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阴森笑意,一步一步不急不徐的逼近,脚下一圈一圈的劲气涟漪般激荡而开,竟将那些尸首不断的朝墙边推拱去,发出阵阵灼烧出的焦糊气味。

柳逸安与端木芸萝此时为那邪恶气势所迫,面容皆泛起一层疙瘩,侧向而立,严阵以待,手中乌金锤催入合魔之境,二人借此密语,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

“师弟!”忽端木芸萝借那合魔双锤与柳逸安暗中道,“这双锤合魔真气暴戾异常,你我根基尚浅,如今驾驭这合魔真气已近一个时辰,如若再战,恐被这魔气反噬,对筋脉肺腑皆有创伤!”

柳逸安闻言猛惊,方才知晓为何端木芸萝非遇绝地不催双锤入合魔之境,心中更是忧虑。若是片刻后把持不了这魔锤邪气,自己与芸萝又怎是这死尸老儿的敌手?为甄道权劲气所迫,二人皆身不由己的往后避退开去。柳逸安双手竟颤抖起来,便是当日对决凌迟之剑时,都未曾有今时这般恐惧。

柳逸安转头看向端木芸萝,发现她已是花容失色,香汗淋漓,未及思忖便轻声唤道:“师姐……”

端木芸萝闻言一怔,回眸去看,却见柳逸安满脸笃定,轻浮娇纵之气尽去,换上一副刚毅坚忍的表情,初见竟觉如此陌生,未见他嘴唇嚅动,却已从魔锤之上读出心念。端木芸萝芳心巨震,双眸闪烁,浮现惘惑神情,轻轻应了声:“嗯!”

“待会若是情势不对,你便搀扶燕兄逃离此地,我从旁掩护,相信可以拖延大半个时辰……”柳逸安却不拿眼看端木芸萝,定定的逼视着缓缓趋近的甄道权,借锤上合魔气与端木芸萝“心语”道。

“不行!那你怎么办?”未等柳逸安“说”完,端木芸萝便慌忙打断。

柳逸安双眸一黯,转而露出淡淡笑意道:“只待你们脱困,那时我再摆脱这两个老儿,追赶上你们。虽打不过这两个老儿,跑还是跑得过的!”

“你胡说!”端木芸萝见柳逸安漫不经心的笑容下,竟是慷慨赴死的无悔与决绝,她双眸顿时闪现零星泪光,争道,“你玄天术未成,使这宿魔锤又是极耗内力,你如今已是内息不济,道我不知!便是你拖得了一时半刻让我与燕大哥脱身,却难免要遭这两个老儿毒手!”此时柳逸安与端木芸萝心思无间,便是他一个煞那的闪念,都被端木芸萝捕获了去。

柳逸安剑眉一蹙,旋即舒缓容颜,撇撇嘴思道:“直把你哥哥看的如此不济,放心去吧!”

此时那甄道权已经迫近,足尖在青石地上一踩,手中那赤穗剑便怒啸而出,却是朝已现疲态的柳逸安而来,用的是华山冲虚剑星式第一招——星海凌波。

华山冲虚剑与泰山滴翠剑其名,各居江湖六剑一席,门下弟子非悟性与根骨俱佳者,根本无法窥其门径。此剑法剑招之诡妙神奇,堪称一绝。只见甄道权使出这一招,脚下步法飘忽莫测,手中长剑幻化无数,璀璨如群星,汹涌如海潮,竟生成一幕幕的狂暴剑气,将客栈中桌凳全都掀卷起来,那怒涛如聚,颠峰皆是直指柳逸安脐上三寸处。

柳逸安生平所遇敌手,恐只有狄沧澜有这般刚猛气势,顿时不敢分心旁骛,凌空跃起,双手执定狻猊锤,倾轧而下,一招凤凰点头,闻得劲气亢鸣,锤上玄色罡芒陡然一收,如同神鸟敛羽,悉数在那一“点”间从巨锤正中长啸而出。此招是柳逸安活用九绝斩中刀势,却有失灵动,锤剑相击,不能尽去甄道权剑招,有余锋从锤身上逸出,迅猛的戳刺在柳逸安身上,白衫被那诡异磷火烧出一个个孔洞,又让从他身上迸射出的注注鲜血染成殷红。甄道权退五步,柳逸安却撞击到屋檩之上,余劲将房顶瓦片都掀翻了去。甚至端木芸萝都被波及,虽靠麒麟锤上合魔气化去大半,却还是猛然觉得肺腑一痛,那邪异真气竟破去她护体玄天气,侵入内脏之中。

煞那间,柳逸安便知与甄道权实力悬殊之巨,要想取胜简直如痴人说梦,被檩木反弹跌落这大堂上时,忍住腹中剧痛,运风字诀飘落地上,喉头喷出一股鲜血,他却不敢将其吐出,鼓起两腮含在口中,趁端木芸萝未觉时一口咽了下去。那甄道权见柳逸安竟然还能立起,很是惊异,手中长剑竟不出后招,反而如挺尸一般静立一侧,满脸不能置信的神情。

“你还好吧?”端木芸萝正欲上前搀扶,却见柳逸安摆手,读其心声,便知他想说,“一点小伤,不怎碍事?”然柳逸安心中同时却在思想:“凌迟剑后患未尽,受芸萝双锤一击伤势未愈,虽未被这老儿正面击中,此时却是比死还难受!”他一时忘了此时与端木芸萝心意相通,自己所想便如曝露在她眼前一般,一览无遗,醒悟时回身去看,便见端木芸萝双眼眼角渗出泪滴,贴着两腮缓缓垂下,闻她心道:“我武艺在你之上,要走也是你带燕大哥走,我留下断后,如此胜算还要大些……”

“罗嗦!”闻柳逸安暴怒“喝道”,端木芸萝微抬螓首去看,便见他双眉怒绞,俊面如布严霜,铿锵心念一下下砸在端木芸萝心坎之上,“你轻功尚不及我,经过方才一番厮杀,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堂堂男儿,焉能让你一女子为我涉险!让你走便走,哪来这么多言语!那木匣藏在……”

“你当我端木芸萝什么人!”未等柳逸安竟言,端木芸萝便勃然怒道,“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柳逸安不由得面色惨然:“眼前这番景象,与那夜同嫣嫣逃出岁寒庄时如出一辙,难道我又要来次‘以死相逼’?”这番念头却全被端木芸萝感知了去,便闻她嗔怒道,“你作什么都没用,那负心女子肯舍你而去,芸萝却做不到!”

初逢柳逸安时的鄙夷,与其较技时的不屑,受他言语作弄的羞恨,重伤他后通宵守候时的自责,这韶华女子的情窦,都不知从何时开始为这个放浪公子悄悄开启,是为他戏弄自己时的敏捷才思,还是为他搦战自己时的无畏豪气?他油嘴滑舌,无耻淫邪,可谓一无是处,怎地胸中总有莫名的情愫一直萦绕在他身侧?明明该恨,却无恨,便是他一直讨口舌便宜时,都无法欺瞒自己,在满心羞怒中,总有那丝丝淡淡欣喜。向来没人敢对她这般,向来没人愿对她这般,偏偏,遇到了这一人……

端木芸萝将自己与沐珺兰作比,这与直抒爱意又有何不同,柳逸安却一时未曾省悟,心中郁结,不知如何劝言,却见甄道权双目寒光又现,红绿邪光绕两鬓而转,怒掣赤穗剑,奇奥弧线曼舞而出,剑身上明灭磷火成螺旋节节攀升,仿佛那长剑凭空长了数尺,如惊涛骇浪的一记斜刺,正是冲虚剑星式第二招——飞星渡宇。此一剑迅疾无伦,毫无机巧,单单胜在快字上,却见那赤穗剑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再次觑清时,已是在柳逸安眉心前一尺,一股炽浪径朝他面门扑来。未曾料到此剑招这般犀利,柳逸安心中懔然,无暇与端木芸萝分辩,揉身疾退,双手同运缠势操控那狻猊锤勉强架住,那剑身上内劲之浑厚,竟似源源不断,抵住锤身后势道不减,迫着柳逸安往身后疾退,双足在石地上犁出两道深沟。那甄道权浑身劲气触到堂中桌椅,转眼将之燃成一团焦炭,怪不得夏枢榆远远避到客栈之外,不敢涉入一步。

端木芸萝见柳逸安遇险,飞身来救,却无法捕捉那甄道权身形,芳心焦急,手中魔锤便脱手,朝着空中那一抹灰白残影飞掷而去。甄道权已经将柳逸安逼至墙脚,忽而闻得身后魔锤怒吼声,应时撤招,双足蹭地,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跃起,那麒麟锤受他剑身一拍,竟摆脱端木芸萝缠势所控,呼啸着朝柳逸安袭去。端木芸萝不由惊吓得花容失色,正无措时,却见甄道权反身攻来,漫天剑华凌厉无匹,仿佛落瀑一般朝她扑下,正是星式第三招——渟渊星影,剑尖上的幽火摇曳如粼粼波光,映照着端木芸萝凄美的容颜,宛如风雨来时孤绽的春芳。

端木芸萝此时心中记挂的却是柳逸安的安危,她手无寸铁,心绪未定,眼见就要在那肆虐的剑气下香消玉殒。值此时,忽有两道黑影从两侧扑咬而来,甄道权此时两肋空门顿现,无奈撤招,深渊已渟然星影不现,端木芸萝方才抽身从那剑幕下跃出,群摆却已然被剑气割裂。那两道黑影正是被柳逸安掷出的麒麟狻猊二锤,此时已解端木芸萝之困,他便暗运缠势,引狻猊锤回,而操控那麒麟锤往端木芸萝飞去。却不知他重伤之下强提真气,此时已觉阵阵天旋地转,强自收摄心神,遥遥对端木芸萝密语道:“你若不走,便是我们三人都死在这里!”

“如果非要芸萝取舍,我会选择救你而非燕大哥!”此时甄道权已经变得如催命判官一般邪恶,端木芸萝心知,谁留下便是谁死,仗她与柳逸安轻功之妙,二人携手逃出有很大生机。

柳逸安心头猛然一怔,竟不知她有这般想法,顿“怒斥”道:“那日你骂我不仁不义,振振有辞,怎地今日有这般言行,为我所不齿!”

“芸萝宁愿受你鄙夷,也不愿让你丧生!”端木芸萝双目一阖,剪断潸潸泪水,痛心思道。值此生死关头,她一直以来刻意掩饰的女儿情思已毫无顾忌的表露出来。

而那甄道权刚刚收却渟渊星影之势,又是一招——孤凤盘星,直朝柳逸安俯纵而下,便是那星式最后一招。以甄道权眼力之高,自然看出柳逸安武艺逊于端木芸萝,故而专拣他下手,只待将柳逸安击毙,端木芸萝一人根本不足为惧。这一招并非直刺,而是如同鹰鹫盘旋般迂回劈来,剑气布下的势场如同无形的桎梏,让柳逸安处在那剑旋中心却脱身不能。

乍闻端木芸萝奏明心曲,柳逸安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远远看着她湛如秋水的双眸,心中没来由的一痛,猛然咬牙,毫无征兆的气贯心房,对端木芸萝语道:“兰妹那日尚能明辨事理,怎地你这般冥顽不灵!”脚下不加迟疑的踏出水字诀,顺甄道权剑招而走,一轮一轮的在剑气中沉沦下去,至漩涡谷底时则运电字诀陡然窜起,但凭轻功便将甄道权这貌似无懈可击的剑招化为徒然。柳逸安擎定双锤,指着甄道权飒然而立,身上赤白青三色真气无休止的膨胀,不似他这重伤惫乏之人所能爆发出的气势。甄道权见柳逸安浑身真气无穷无尽的的攀升,一时哑然,心中本来抱有的十成胜算渐渐有了些许动摇。

压抑得让人窒息的对峙之中,除却甄道权身上磷火的哔剥声,那麒麟狻猊锤的怒吼声,再无半点响动,这客栈中氛围愈发显得死寂。然柳逸安与端木芸萝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言语,不过在甄道权看来,二人却只是在偶尔的瞬间眉目相对罢了。

“那女子在患难之时弃你而去,薄情寡义,你怎地对她念念不忘!”端木芸萝心中无端涌起酸涩,委屈至极的思道,她心中对沐珺兰素无好感,而这份厌恶却是随着与柳逸安的相处与日俱增。她本非心胸狭隘的女子,然而遇到某些事却也是无法豁达得起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她!”柳逸安看似动了真怒,眉梢刺向两鬓,心中闷语道,“兰妹是我未婚妻子,而你与我,则什么都不是。那日我逼兰妹走,因爱她之故;今日让你先行,却不过报师父救命之恩!如是……而已!”

“你说什么?”端木芸萝猛然一惊,颤颤退了三四步,却不敢相信方才探知的便是柳逸安“心声”,而一时对他心中煞那间浮现的“封灵诀”三字却没有半丝感应。

“我柳逸安本便只是好色之人,对你诸般讨好不过看你有几分姿容罢了!纵是对你有所企图,只是为‘欲’非是为‘情’,先前作弄也不过泄我心头被辱之恨。劝你不要一厢情愿,速速救了燕兄离去,莫要在这里说什么同生共死,止增笑耳!”

这番绝情话语,若是从柳逸安口中道出,端木芸萝自会一字不信,只道是柳逸安激她离去的言辞,然而方才一字一字扣打在她心扉之上的,分明是柳逸安未加任何伪装修饰的“坦白心思”,却叫她如何不震惊,如何不悲戚。端木芸萝强运真气再去探柳逸安胸臆,却见他心中坦坦荡荡,无一丝迷惘,无一丝彷徨,无一丝忏悔,“那人心中果然是这般想,而非是顾忌我安危的违心言辞!”端木芸萝双目汍澜泪水顿时一倾而下,一遍一遍的凄厉责问:“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一步一步颤栗着往墙根退去。

封灵诀,四十余年前为棋仙自创,运此功时心中七窍皆闭,入无欲无求之境,如同木偶一般。昔年棋仙与一女子奕,所布之局无一不被她窥破,惊异,询问,那女子道:“曾习窥心之术,故而可洞察先机!”其实那个女子不过察言观色,旁敲侧击,能够猜中棋仙心思而已,非是什么玄奥的窥心术。棋仙却信以为真,从此苦思对策。他却不负武林一代鬼才之名,半年后自创出封灵诀,封闭自己情感,再与那女子奕,果然得胜。而后,棋仙仗封灵诀之奥妙,冥思时便入宁静澹泊之幻境,无论棋道与武艺皆一日千里,而后更是接连自创出武林不世奇功,武林一仙,实至名归。

柳逸安也曾暗地里希冀端木芸萝对自己的垂青,然而此情此景,他更愿这个女子心中对自己只有恨,而无爱,故而不顾棋仙叮嘱过的“不得擅用封灵诀”的诫言,强行运气,自封七窍,除非自己刻意泄漏的心念,端木芸萝根本无法察觉得到柳逸安其他思绪。便是她不愿信,不敢信,也不得不信。

然而端木芸萝并未如柳逸安心中希望的那般,搀起燕云愤然甩袖而去,而只是怔怔的倚靠着墙壁呆立,心中一直徘徊不去的只有三字:“你撒谎!你撒谎……”满头青丝紧贴在惨怛容颜之上,点点泪水滴落,晶莹如同碎玉。

甄道权瞅准端木芸萝失神的刹那,双手握住那赤穗剑剑柄遽然朝她攻去,只见剑身一阵疾旋,耀眼光华狂泻而出,竟是铺天盖地一般灿烂,为冲虚剑月式第一招——月照松岗。冲虚剑分星月日三式,每式四招,式名嵌于招名之中,依次处第一、二、三、四字。譬如星式四招便是:星海凌波,飞星渡宇,渟渊星影,孤凤盘星,威力亦是逐渐增递。

端木芸萝却视眼前漫舞剑华如不见,定定的不知动弹。那日闻婉儿死讯,她尚知发狂,然闻柳逸安所言,却字字如利剑一般刺在心头,只觉坠落万劫不复之地,竟将周遭事物全都忘却,纵是生死,也置之度外。柳逸安为逼端木芸萝走,编出那番无情念想,不料适得其反,顿时大骇,电字诀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白影,挡在端木芸萝身前,双手紧握魔锤迎架这如天蹦地拆的一剑,霎时双臂肌肤割裂,如同破开的竹篾一般,深可见骨,他却咬牙苦忍,一直挡在端木芸萝身前不肯离开一步,直至那如同皓月光华一般的剑气逐渐消散了去。

甄道权似是料到柳逸安会如此,未等那月照松岗余势敛尽,陡然变招,佝偻背,酩酊步,双手执剑自下而上如同一道青虹一般挂出,宛如把盏敬酒,刺向柳逸安喉头要害,正是那月式第二招——邀月离尊。此时柳逸安双手因剧痛早已麻痹,见甄道权剑招凶险欲回锤防卫,却苦无气力,只得将浑身真气集聚到脖颈处,心中却已料定自己无幸。

宛如万千铜钉刺入咽喉,柳逸安只觉一阵剧痛,虽未被那赤穗剑斫中,然声带已经被那凶戾剑气割裂,能够清晰感到从喉结处奔出的鲜血,一侧灌入鼻腮,一侧冲下胃囊,而那快如利箭的锋芒,却毫无在自己喉前止住的打算,如同厉鬼一般的尖啸着,眼见就要将他头颅斩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