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三十三 初见婷婷腰似柳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242

无穷无尽的黑暗,冰寒混沌恍如天地未开之时,一时间周身仿佛被轻絮柔柔拂过,道不出的舒适感受,一时间却又有如万千针锥狠狠扎刺,只觉疼痛生不如死,柳逸安却已不知苏醒了多少次,复又昏厥了多少次。纵是醒时,也聚不起半丝气力去睁开眼睑,更莫说张口说话起身行走了。依稀中听得人声,奈何耳中如同数百鼓钵同时敲击一般,怎么都听不明晰,醒不多时,感觉有一双手掌抵住自己后背,两股浑厚真气灌入,逆任督二脉而行,身上疼痛应时发作,猛然一阵晕眩便又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少时日,柳逸安再次醒来时,躯体已经恢复了些许触感,只感觉自己置身水中,四周流淌的水流粘稠燠热如同血液一般,弥漫着一股刺鼻浓烈的气味。他无力的睁开双眼,只见一片稠如粘墨的黑暗,见不到半丝光线,似有寒风四面八方拂来,尖啸着纠集一处,忽又四散奔开,耳畔只有这如婴儿啼哭一般的呜呜哇哇之声,不觉毛骨悚然。

“阎罗地府便是这般模样么?”柳逸安环视四周,唯一感觉便是寒与暗二字,若非自己置身这温水之中恐怕早已冻成了冰雕,想到此,嗅到那腥臭气味在鼻,只觉难受欲呕。奋力坐起身,他顿觉浑身骨肉无一处不疼痛,如同被人生生剐去皮发一般,顿时痛哼一声,复跌落水中。

柳逸安残存的印象中依稀只有狄沧澜刺向自己的漫天剑影,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如此妖异诡谲之所,是生是死都是未知,他冷静心神,想起这几日恍惚中的感觉,不觉心道:“莫非我已被神仙搭救,若是如此,希望救我的是一个美貌仙子才好……”察觉到自己身躯现在一丝不挂,他顿时脑中浮现出许多不堪入目的景象来……

当下生死不明,福祸难测,难得他有如此闲心留作他想。柳逸安在意想中把那个搭救自己的“仙子”亵渎了千百遍,只觉浑身燥热,疼痛再难生受,慌忙平心运气,却不料腹中真气一离丹田,便如洪流奔马一般乱窜,顿时血热如沸,窜行的真气狂躁难抑,煞那间奇经八脉仿佛被人从内里切开一般剧痛。眼前幻化流离七彩,耳畔阵阵喧豗巨响,柳逸安只觉肠胃翻涌,血脉贲张,强行欲将那真气导息归元,却始终不得要领,痛彻骨髓之际,又有人从自己后背尾椎上三寸将真气打入。霎时,如同久未进水的沙漠旅人畅饮佳酿,又如长禁囚牢的虎狼凶汉泄欲娼寮,莫可形容的舒适感受遍走全身,柳逸安只觉浑身筋脉中嚣闹的真气被牵引着循路沉入气海,疼痛感觉登时消释。他正要回头与那“仙子”称谢,尚未动作,便发觉自己周身毛孔不断有汩汩液体渗出,一时又痛又怕,瘫软在水中……

翌日清晨,柳逸安终是“涅磐”重生,只觉通体无比适意。睁眼已能看清四周物事,却发现自己浸在一个一丈见方的水池之中,道是水池恐怕还不妥帖,柳逸安见那池中液体乌黑如漆,浓稠似血,偏偏又滋生出一股既腥且臭的气味。明明是一个死潭,却似有活源,缓缓蠕动不止,让他联想起柳家酿酒时特制的酒糟生出蛆来的模样,应时不胜厌恶的跳将出来,不料一下没有拿捏住力度,头顶撞到石壁之上,碰了个七荤八素,懵头转向之时,口中喃喃道:“今年元宵,如此多漂亮的花灯!”

过了半晌柳逸安才哼哼唧唧的恢复神智,摸了摸头上的栗大疙瘩,咬牙道:“果真是仙境,我尚未用多少气力,却能窜起这么高!”

行得光亮处,柳逸安俯首一看,发现自己赤裸的身躯无数乌黑伤痕,仿佛睡竹席时被篾片搁出的印子一般,密密麻麻,找不到半寸完好处,顿时忿忿然把狄沧澜咒骂了一番,犹不解恨,自言自语道:“且看我去求神仙姐姐,一个霹雳劈了你玉剑门!”由昨日事,他却已知那搭救自己之人乃是一个武功高绝之人,非是什么神仙妖怪,但是没来由的把那人幻想成一个妙龄女子,却是柳逸安一厢情愿,毫无道理的认定了的。

柳逸安向着光源走了片刻,行到洞口,顿时被眼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无数峰峦蜿蜒眼下,直至云天与雪野交接处,极目所至,皑皑积雪如同琼玉,仿佛一幅煞那间展开的画卷,青碧为底,银汤作色,雄浑大气,磅礴恢宏。雪峰之外便是千里黄沙戈壁,广袤纵横,朔风飞扬,尘沙蔽日。柳逸安顿觉自己如同奋翮穹宇的大鹏,俯瞰千里沃野,纵览风云气象,霎时涌现无数感慨,只觉作千首诗,写万阙词,都难以尽抒胸臆。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热血,顿时引吭长啸起来,万里群山相应,连连回响不绝,直至天涯。

柳逸安立在那洞口远眺,不觉时间消逝。纵是那席卷天地的狂风夹带冰雪,呼啸肆虐,柳逸安却不觉一丝寒冷,只觉自己以前碌碌,如同井底之蛙,如今方觉天地之大,竟然生出今生枉为男儿的感慨。过了良久,方才回神,且行且看往山下走去。

此时身上不着寸缕,柳逸安顿觉烦恼,思想着若是待会遇到那仙子,纵是自己不觉尴尬,难免她脸薄生出许多嗔怨来,便左右寻觅想找些遮羞的物事。却见这山上生长的树木都是青松白杨,连片大过巴掌的叶子都没有,哪里有什么东西能够遮羞。忽见一处岩石上生长着一条藤蔓,葱葱郁郁,倒是能够拿来一用。柳逸安口中道:“只得将就将就!”便把那长藤连根拔出,随意往胯下一系,顿时如宰猪一般尖叫起来,却是自己太过“将就”,竟没发现那藤上叶儿下长着一长串钩子般的尖刺。慌忙扯下扔掉,不料用力过猛,扯下不知几丛耻发来,顿时痛得满地打滚,哭天抢地。

柳逸安抽噎着爬起,不觉心中怨恨起那仙子来:“纵是与本公子袒裎相对惯了,这衣物还是要留些下来吧!”他总是有些残存的廉耻心,如此这般模样撞见人还是觉得失格,便又思想着回那山顶去。最后却还是决定接着往山下走,刚一挪步,脐下被那荆棘挂出的伤口应时疼痛,柳逸安只得叉开腿来走,丑陋模样与那蛤蟆无异。他一面小心翼翼的贴着山壁走,一面竖耳倾听,心想一旦发现人声,便躲到树林中去。一路上不知被多少鸟雀,松鼠吓得紧张兮兮,最可恼的却是见到一只在雪地中爬行的巨型蜥蜴,划着四肢走路,像极了柳逸安模样。他顿时恼火,提起那蜥尾便扔到了灌木丛中去,口中咧咧骂道:“本公子都这番模样,你这厮可恶还来讥诮我!”

行了许久,便见雪崖之下一处茅舍,矮垣浅壁,篱笆下种着无数雪莲,迎寒绽放与白雪争皓。柳逸安蹑手蹑脚的爬到那茅舍窗下,眯着眼窥探了半晌,确信无人方才启扉而入。却见房中古朴家具,格局精巧而雅饬,纤尘不然,几可鉴人。柳逸安见那床边,妆台上放着木梳,簪钗一干女儿家用具,不觉喜道:“救我的果然是一位仙子不假!”顿时想象着那每日运功帮自己疗伤的人儿模样,又思想自己一直赤身裸体,虽然人命关天,万可从权,但是自己身躯如此无辜被她看了去,无论如何都要讨个“清白”,龌龊念头层出不穷。

柳逸安打开房中衣柜,发现都是女儿家衣裳,且颜色无一例外的都是雪白,散发出的淡淡幽香让人闻之神醉。“原来这仙子也是和我一般喜好穿白的,如此便又多了一项共同的趣好!”柳逸安不由颇为自得,忽又想道:“这仙子只有雪白衣物,那天癸之水来时,岂不好生尴尬?”边为那仙子费心,边在那衣物中挑拣,却没有发现一件自己可以拿来穿的,后来想象那女子神仙中人,哪里会有适合男子穿的衣物。他到底拉不下颜面去穿女子的衣裳,最后只得选出一件雪白狐毛大氅,凑合着往身上一裹,倒也觉得颇为得体。

柳逸安从那案上取下茶壶筛来喝,只觉齿颊生津,清香沁脾,不由连连赞道:“好茶好茶!”忽而闻得屋后似有水声,折过去看,只见一处氿泉从石壁上喷出,迂回成潭,湜湜见底,他忆起山顶那方臭水潭,自己不知在里面泡了多久,提起手肘一嗅,顿觉异味刺鼻,忙不迭的跳到那潭中洗濯起来。柳逸安发觉这泉水暖热,跟那池臭水倒是一般,想这天寒地坼之所还有此等妙处,不觉啧啧称奇。洗了约莫一个时辰,身躯上原本乌黑的印记都脱落了,露出白皙的肌肤,只是愈发显出那星罗棋布的伤痕来。

柳逸安出水着衣,在那屋前赏莲,久等不见那仙子归来,不觉郁然,忽而听得山下传来泠泠丝乐声,宛如天籁。他心中顿时一喜,从房中取下一根丝线充当腰带把那大氅裹紧,大步出门向着那乐声传来处走去。

转过青松翠柏无数,便见那山泉跌落处兀现一角亭台,占天地之险,如同巨雕栖落,俯瞰群山。那乐声愈发明晰,直入肺腑,柳逸安敛气行到近处,隐蔽身形,攀下一枝从叶间去偷看,只见那亭中坐着一白衣女子,腰肢袅嫋,如柳垂丝。虽然不见她面庞,但是那淡雅超尘的卓然气质,依旧能够从她倩然背影中表露出来。

那女子纤纤十指嫩如春葱,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轻盈,优雅的在她身前那十三弦筝上划过,淙淙乐声传出,仿佛黄莺出谷,仿佛雏燕回巢,婉转圆润,清脆悠扬,万千音色从指尖流淌而出,似是千人同奏,鼓瑟鼓琴,笙磬同音。柳逸安听那筝声时而凄切,时而明快,跌宕云天之间,使人破恣情,去欲念,忘尽腹中愁肠,抛却世间恩怨。偏至那悠长委婉处,忽又亢声陡起,如铁骑突进,银瓶乍破。筝声疾如鼓点,如骤雨,如狂风,铮鏦铿锵,让人为之一振。筝声顿止,余音犹在,柳逸安仍徘徊乐声中,仿佛迷途不知归路。他忽而忆起当日在青州,自己为骆万英之事悔恨不迭时,闻得高瑶璟琴声破心中郁结。那亭中女子御筝以神,与高瑶璟委实难分轩轾,想起那日匆匆一别,重逢之日难料,心中颇多烦忧。

他死后还生,脑中混沌,此时猛然想起,心中惊道:“不知兰妹有没有如我所言,往鄱阳去找我师伯!”想起她性情火爆,行事乖戾,若是她知晓自己受伤,定会作下什么事来。眼际群山苍茫,冰川纵横,却不知身在何处,一时忐忑,忧心忡忡。忽又想起骆万英,想起日后与她难有比翼之时,若早知如此,当日便该铁下心断了她对自己的痴念,不由又悔恨自责。回头去看那亭中女子,已然离座,临风而立,翩翩衣袂胜雪,淡雅超尘,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虽不见她眉目,但是自可猜测到是一风华绝代的美人。

柳逸安想起沐骆二女,心中已经再无对这女子的猥亵念头,只感她救命之恩,欲现身称谢,然而衣不蔽体,发乱须黄,实在不雅,便又踌躇起来。突然发现那芊绵树木中,分明还有屋宇,柳逸安心道:“我且去换过衣裳再来拜谢这仙子!”计较一定,便蹒跚着远离那亭台,往山麓行去。

一线楼阁檐瓦相连,雕梁画栋,镂龙刻凤,颇具富贵之气,柳逸安眼见颇为惊诧,未料这冰天雪地之中还有这番胜景。忽见有二仗剑男子,服色一致,踏山路而来。柳逸安慌忙藏匿住,听得那二人言语:

“师兄,你比我早来祁连这么些年,可曾听闻掌门还有个同门师兄么?”

“却未曾听师父提起过。”

“我却听说四十年前,本门发生了一件震动江湖的丑事……”

“嘘!禁声!道听途说,不可胡言乱语,若是被掌门听见,逐出门墙事小,只怕……”

“师兄也曾听别人说过?”

“市井之言,作不得准,日后小心些说话!”

那二人私语着行远,柳逸安方才现身,顿时叫苦:“此处是祁连山?与淄州东西相隔,却是千里之遥!却不知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刚才听他们谈及的丑事,他自然是听得自然是一头雾水,心中也不费思量。尾随着那二人行到那最为壮观的屋宇前,遥遥的便看见大堂之中有二人在说话,面庞尚未看清,柳逸安便怒盯着其中一老者手中的拂尘,白丝红柄,分明便是岁寒庄上截下自己那人所使兵刃,心道:“若非那人出手阻拦,当日我与兰妹便逃脱了岁寒庄,又岂会生出后来这许多祸事来!”不由恨的咬牙切齿。

见那二人似在交谈,柳逸安尝试着竖耳去听,未料相隔如此之遥,他们所言竟然字字都能听得清晰。心中惊异,也不细想。

“师兄果真要走么?”说话的是另一短须男子,神情矍铄,气度洒脱,不知其年纪。

那持拂尘老者道:“我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回来已是感觉颇多不适,不宜久住,师弟万莫挽留!”

“师兄在这祁连山生活了二十余载,如今说住着不适,未免有些牵强吧!”短须男子道,“为弟治派无能,祁连派近年已经日见凋零,如今师兄归来,我正思想把这掌门之位让出来,让师兄承师父遗志,振兴本门!”

“愚兄不理世事多年,师弟如此却是强人所难!”那老者也不容人插话,接着道,“稍顷我过去与大师兄拜别,午后便离!”

“师兄莫不是为我对那二人的处置不满,心中怨恨,方才要走吧?”那短须男子话中隐含嘲弄之音,“师兄做了这掌门,那时候如何对那二人,便是师兄作主了!”

那老者闻言面色一颤,也不言语,转身离开那楼阁,沿石径往山麓另一侧走去。柳逸安心中对那老者怀恨,便紧跟着那老者往山中走去,那更换衣裳一事,自然丝毫都记不起。

柳逸安怕那老者察觉,藏住自己气息,遥遥的跟随,又怕跟丢了,故而步履时快时慢,小心谨慎如履薄冰。随着那老者在山中穿行了良久,便见一座高峰如笔矗立,直插云霄,四面如镜,没有半株草木。那老者止步于山脚,拂尘一甩,如同惊鸿奋鹤一般贴壁攀上,煞那间身形便消匿在云天之中。

柳逸安走到那崖边,见这山峰高耸入云,心中不由一阵发怵,左右思索良久,方才抱着懔然神色走到那崖脚。他将腰间丝带系紧,往双掌掌心狠啐了几口唾沫,正欲往上攀爬时,忽而记起在山顶时自己轻轻一窜撞到洞顶之事,心中便欲从丹田提调些真气看看。忽又想起先前自己运行真气,那钻心蚀骨之痛,他不觉又有一丝彷徨,最后小心的从丹田中提取稍许,未觉异样,便又再提取些,未觉疼痛。柳逸安虽然心中不解,但是还是将腹内真气运转的浑然如意起来,运起迷踪幻影电字诀,点足一窜,却如冲天炮仗一般倏然离地,耳中风声呼啸,呼呼大响,他不由吓得哇哇大叫:“真是邪门,何时我使出的电字诀这般厉害了!”

如是飞窜了不知多少距离,竟然能够见到山顶,柳逸安慌忙止住大喊大叫,使出风字诀贴近崖壁,待得起势耗尽,便哆嗦着往那山顶爬去。

依稀中能够听到有人在言语,柳逸安竟觉那语声颇为耳熟,却又一时记不起。爬到那山顶,竟颇为开阔,其上有一白石垒出的小屋。

“这祁连派好生古怪,什么地方都盖房子!”柳逸安心中暗道,隐身到一处大石后,伸长了脖颈去看那说话之人,除却那拂尘老者,屋中还有二人,声音苍老,一男一女。柳逸安气贯双睛,细细去看,不由目眦欲裂,差点咆哮出声。

却见那另外二人,不是当日那拦路伤人的祁连双煞,却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