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三十二 祁连雪堵嶂峰重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094

万崇沛剃尽腮边的髭须,又重新梳洗了一番,端详着铜鉴中自己的影像,竟觉颇为陌生。两道浓眉斜插入鬓角,双目璀璨若星,俊面如削,方正刚毅,寻常神色中隐现轩昂气宇。万崇沛不由自嘲笑道:“果然还是剃了清爽些!”

适才晚宴之上,万崇沛唯恐他人又拿他与竺箬取笑,故而匆匆用过饭,也不与竺箬言语,一个人逃回了自己房中。此时忆起起初自己紧攥的那只小手,仿佛香培玉琢,那莫名的触感犹存掌心,久久不去,他便又懊恼自己方才离开为何也不与她说说话。

他踱步到窗边,推开窗页便觉一阵山风拂来,凉爽沁面,苍穹上只有一弯细细的上弦月挂在梢头,夜色阴晦,寒气萧然。“我……还是去看看她吧!”万崇沛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强烈渴望,阖窗推门而出。

衔雯阁中已是席终人散,却只有朱彤一个人静坐在阑槛之上,怔怔的不知想着些什么。“师妹!”万崇沛怕惊扰了她,走进去方才小声的唤道。

“师……兄!”朱彤看见剃尽胡须的万崇沛,却是吃了一吓,慌忙起身坐起,忸怩着问道,“有什么事么?”脸上犹自带着未汐的红潮。

“哦!……师父和师母呢?”他生怕朱彤耻笑,不敢直接询问竺箬现在何处。

朱彤从那阑槛处走下,道:“箬姐姐带来了幻笙谷百年一开的冰之堇作寿礼,正是爹爹配的那雪灵紫毒尚欠的一味药。吃过饭,爹爹便拉着娘亲往碧落崖去了!”

万崇沛闻言眉弓顿弯,不快道:“他们又去拿那些犯人试药了?”

朱彤见他面色阴冷,自是会意,轻笑道:“关在碧落崖的那些人,要么原本是江湖上穷凶极恶之人,要么是来衔雯阁偷药寻仇之徒,师兄为这些人动气不觉得有些不值么?”

“便是再坏的人,只消一刀杀了便可!像师父这样挑断他们筋脉,用来试蛊试毒,确是有违道义!”万崇沛说话间不自觉的流露激愤神色。

朱彤闻言背身负手,往着阁内走去,忽而驻足道:“师兄却要知一句话,叫做物尽其用!”

万崇沛只觉脊背一寒,正待出言驳斥,却听得朱彤说道:“箬姐姐现在在锦绣居!”他不觉一愣,又见朱彤回眸嫣然一笑道:“师兄过来不是要找她的么?”

下得那石径,便见一三间竹舍依竹林而建,藤萝挂壁,花蕾盈楣。舍前生长着无数妖冶花朵,郁郁花香弥漫,让人不饮自醉。此竹林名翡翠篁,此花圃名坠香池。万崇沛走到近处,一甩衣袖,飘曳而起,拣着紧簇花草中几处岩石落脚,转瞬便落在那锦绣居门前。从窗棂上瞥见忽悠烛影,闻得轻声啜泣,万崇沛心中顿觉郁悒,轻步走近,在那门扉上叩了几叩,道:“竺箬,是我!”

闻得房内簌簌声,转而房门被人打开,露出一张梨花沾雨的楚楚面容。竺箬见到万崇沛果真把腮下胡须剃了个干净,此时见他面容俊美,气度卓然,脸上顿时浮现淡淡的笑意,檀口轻启道:“你非得这样称呼我吗?”问罢便侧开身子想把他让进屋。

万崇沛右脚甫踏入,便又忙不迭的收回,支支吾吾道:“我还是不进去了,我们就这么说话吧!”

竺箬知他避讳男女之嫌,也不强求,转身走出轻掩上房门,怯怯的道:“那我们到千宿亭中去坐!”万崇沛应了一声,便与竺箬并肩走入那坠香池中,却生怕碰折了花枝,便小心翼翼的拣花间蔓草处走。

“娘亲走后,霜姨还是一直过来打扫,过了六年,这锦绣居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点没变!”竺箬笑着说道,不过眉目间依旧掩饰不住忧伤神色。

“嗯!”虽然二人自幼一起生长,但是万崇沛却从未有过今夜与竺箬独处这般的拘束感受,良久无话。

“娘亲那时却是偏心,只疼你,不疼我,经常动不动就打我骂我……”竺箬说到此,看向万崇沛,绛唇微皱,似是十分委屈。

万崇沛见她此时模样,倒是依稀有孩童时的影子,微微一笑道:“谁叫你那时就知欺负我,还暗中教唆师妹来作弄我!”

竺箬面色霎时因为羞涩变得红艳,低低道:“记得那时,你整天跟榆木疙瘩一样,只有和娘亲在一起时才会笑,天生一副任人欺负的样子!”

万崇沛黯然神伤,凄然道:“我一直都把干娘当作自己的娘亲。”音容笑语浮上脑际,霎时伤感萦怀。

竺箬见状也是悲难自已,强忍泪水岔开话道:“那时候娘亲每每逗你,说要把我嫁给你,你便急得大哭着连说不要,甚至威胁你若是不答应就把你扔下凌虹渡,你却还是死活不肯。”

二人虽仍面有戚戚焉,谈到此处还是禁不住相视而笑。万崇沛此时方才没有先前那般拘谨,仰望星空道:“我最终却还是答应了……在干娘弥留的时刻……那时年幼,不知道干娘是戏耍我,当时一心只想让干娘了却所有心事……”

多年不曾忘却的伤心事,清晰如在昨昼,二人复归沉默,静谧如水的夜中,只有二人足下牵动枝蔓的沙沙声。

走过那一片花海,竺箬忽而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反扣纤纤十指伸直手臂,轻声道:“七色曼陀罗,如此美丽的花朵,却偏偏只能生长在这一处!当年爹爹采了多少株回去移植,尽心呵护,却始终不得活!”

“当年干娘便是靠这曼陀罗香抑制体内毒素,干爹是想种栽些陪伴她吧!干娘,可是爱煞了这花的!”万崇沛蓦然低头问道,“干爹这些年可好么?”

竺箬闻言,双眸渐湿,叹道:“爹爹还好,只是每日都要坐到娘亲墓前良久,逢得月圆,更是通宵相守,比六年前仿佛老去了数十岁。”

万崇沛闻言欷歔难已,伴着竺箬在那千宿亭中坐下,静听晚风如诉,过了良久才对竺箬道:“今年是我母亲十年忌辰,我想在寒食前回庐州扫墓……”

“我也正要前往鄱阳湖,如此便可同路而往!”竺箬不禁喜道。

万崇沛闻言一怔,竺箬见他不答,低头凄婉道:“你不愿么?”

万崇沛慌忙回神道:“我如何不愿!”见到竺箬笑容复绽,心中喜道:“我原本便是打算问你愿不愿同往的!”此时非是月圆,玉魄清辉淡淡,但是这千宿亭自有一番动人风景……

数日后,碧落崖。

朱彤入那石牢中,便见陆月霜娥眉紧锁,一边翻阅手中典籍,一边摆弄案上药草,便蹑手蹑脚的走到她身后,猛地大叫一声:“娘亲!”

陆月霜受惊匪浅,回首佯怒道:“你这死丫头,疯疯癫癫的吓死人了!”

朱彤一下扑倒在她怀中,撒娇道:“娘亲,你都有好几日没有回来了,彤儿想你嘛!”忽而支起身躯,看了看陆月霜手中药典,噘嘴问道:“咦!娘亲还没有配出那雪灵紫的解药么?”

陆月霜闻言,双眉紧蹙,冷哼道:“那个死鬼,不知道在这毒里用了什么怪东西,我都医死三个了,还是没有找到破解之法!”

朱彤不觉好奇道:“这毒果真这么厉害!”

“岂止厉害,无色无味无嗅,入水即溶,中毒之人还不能自行运功驱毒!”陆月霜颇为懊恼道。

朱彤闻言咯咯笑起来,拉住陆月霜道:“以前爹爹配的毒,不消一个时辰,便都被娘亲解开,如今也该让爹爹胜一回了!”

“从小到大就知道帮你爹说话,一点都不心疼娘!”陆月霜拭去额上汗滴,拉着朱彤到一旁坐下。

“哪啊!都是爹爹老被欺负,可怜嘛!”朱彤努着小嘴道,“爹爹做寿冷冷清清,左右只有六个人,连一桌都坐不满!哪像人家岁寒庄骆庄主,好大的场面,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死丫头!你爹四十大寿,你还敢说不回来!”陆月霜薄嗔道,“当年你爹爹在江湖上独来独往,朋友没一个,仇家一大帮!便是我们发请帖出去,也没人敢来。纵是当年娘亲给衡山派莫大的恩惠,逢这大事,也不过打发人把寿礼送到山脚,送礼人连招呼都没打就吓得跑了!”

朱彤不依道:“呆在这山上好无趣啊!明日我便要下山去耍!”

“回来没几日就要走,也不多陪娘几日,”陆月霜捏住朱彤脸颊道,“便是要下山,前日你大师兄和箬儿走时,你怎么不一同前去?”

“我才没那么不识趣呢!他们小俩口卿卿我我,长长短短,我跟着去岂不大煞风景?”朱彤嘻嘻笑道。

“鬼丫头!”陆月霜也被她逗笑,刮她鼻子道,“这么急下山去,可是惦记你无为哥哥?”

“娘亲……”朱彤顿时羞臊,在陆月霜怀中乱钻。

“好好好!让你去,让你去!”陆月霜被缠得无法,只得连连道,“真是女大不中留!”

朱彤起身扮了一个鬼脸,蹦蹦跳跳的往外走去,忽然回头道:“对了,娘亲,那雪灵紫给我一些好不好?”

“给你作什么,又给我出去惹是生非?这毒现在可还是无药可解!”陆月霜话未说完,又听得朱彤一声“娘亲”娇唤,只得苦道:“好好好,给你便是,给你便是……”

第二日,凤凰山道,朱彤换了一身汉人女子衣服,腰别双环,一路飘然急行,如同燕舞莺翔,稍顷便走到那山溪入河处。涉水而过时,她心中犹在惦记着:“也不知无为哥哥现在伤好了没?也不知他可曾想起过我?”一腔少女心思,恨不得马上说给那人听。

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

河西塞外,朔风飞扬。荒原戈壁,广袤无垠,白雪黄沙,萧落凄凉。蜿蜒曲折的祁连山脉,刺云戴日,孑然雄踞天地间,千里冰川横亘,万丈绝壁孤立。云杉圆柏颀长俊拔,山杨桦木挺直杂错,草莽中狰狞雪豹出没,苍云间桀骜海雕盘旋。团簇的灌木蕨丛,生长着金露梅、箭叶锦鸡儿,迎寒萌叶。

群峰冠顶皆被积雪覆盖,浩渺冰川极尽姿态,映射红日光辉,灿然夺目。零星可见怒绽的雪莲,小巧的蚕缀,傲然生长在寒风绝壁之上。时近晚春,积雪绽融,千溪竞逐,万壑争流。西北无数山,翠妆新点,碧涛翻涌。

且见那刚劲的古木之中,依稀能见恢宏屋宇一角,鳞次灰瓦之上,凶恶雕塑,有麒有螭,殊不知这人迹绝无的冰天雪地竟然还有如此颇具气势的楼阁。俯瞰下去,竟见一素衣妇人踏着积雪浸润的石子小径,飘飖而行,神仙姿态,飘然无伦。她行至那楼阁处,轻提罗裙,踏磴而上。

只见那楼中大堂中,坐着二人在那里说话。一为年五十许的男子,颔下少须,骨骼峥嵘,眉宇间英气勃发,犹胜少年神态,双目炯炯有神,似能视人透体。与之交谈的是一华发老者,灰白长须,青色衣袍,手持一朱柄拂尘。那短须男子见这妇人入内,随即止住谈话,起身相迎道:“夫人病体未愈,此时天寒地冻,便不要出来行走了!”

那妇人微微一笑道:“我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出外数月方归,听闻你归来,却不知为何没有见到你踪影。我怕发生了什么大事,故出来走走看看!”说罢转而朝着那老者裣衽道:“塞外苦寒,可是鲜有客来。未曾相迎,失礼之至!”

此处便是祁连派座落之地,因为地处边寒,与中原武林过从甚少,不够数十年前祁连派出了一位不世奇人仇行海,此人武艺登峰造极,承天下之一尊之名号,江湖无不心悦诚服,祁连威名始闻于江湖。此时堂中那短须男子便是仇行海之徒,此时祁连掌门端木苍,而那妇人便是端木苍之妻,仇行海之女,仇筱琴。伉俪情深,为武林称道。

那老者慌忙答礼,张口却不知如何言语,却闻得端木苍道:“夫人切莫见外,这便是你未曾谋面的二师兄,季元衡。他隐遁江湖已有数十年,我一直思念得紧,不料此次下山得缘邂逅!”

仇筱琴闻言面露喜色,复又施礼道:“见过二师兄!”

“师妹无须多礼!”季元横颇觉拘谨,抬眼时发现端木苍暗使眼色,当即会意不言。

“我因与大师兄多年未见,聊得兴起,便忘了去看望夫人,实在惭愧。”端木苍过来搀扶仇筱琴坐下。

“我便不坐了。芸萝出去猎熊,此时未归,我怕她贪顽忘了时辰,想到山脚去看看!”仇筱琴低眉道,“你们阔别重逢,当有很多言语,我不便在此打扰了。晚些时候,小妹下厨作些菜肴给二师兄接风!”

“哈哈,师兄有口福了,内子做的酒菜可谓人间极品,堪称一绝啊!”端木苍爽朗笑道,却听仇筱琴浅嗔道,“就知胡言乱语!”施礼毕小步推门而出。

见得仇筱琴远去,二人笑声顿止。

季元横皱眉道:“师弟,弟妹可便是……”

端木苍摆手打住道:“此事内子毫不知情,还望师兄不要泄漏半字!”

季元横微微闭目道:“此事自然是永远瞒着的好!”忽而睁开双眼,急问道:“却不知对师母与大师兄,师弟要如何处置?”

端木苍冷哼一声道:“当年如果不是他们作出那伤风败俗之事,师父又如何会抱疾郁郁而终!杀之都不足以泄恨!”

“师弟不可如此……”季元横惊声道。

“当年二师兄背叛师门,放走他们二人,难道此时又要为他们求情不成?”端木苍须发皆张,疾言厉色道。

季元横面色一冷,长叹道:“我与大师兄自幼便拜师父门下,亲如手足,肝胆相照。便是他做了再大的错事,我始终是不忍见他死于非命的。更何况,当年之事,又岂有人说的清是非对错,师父当年也是有他的不是的……”

端木苍冷冷打断他道:“你受师父抚育教导之恩,便是如此回报的么?”

季元横闻言哑口,又听端木苍问道:“当年他们将本派的秘宝挟带出逃,二师兄可得此物下落?”

“当年我逼他们交出秘宝后,一时心软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归途中被人偷袭,伤重垂危,后为骆寅秋所救,醒来时便发现秘宝已经不在身上。后经查证并非骆寅秋所盗,此后无意得知先前还有梅望春与之同行,我遭袭前一日二人方才分道。偷袭我之人武艺奇高,心中思量,便怀疑是那梅望春所为,赶到金陵时,却发现梅家已经遭人灭门……”季元横说到此,颤声吁叹道:“此时我自知再无颜面回祁连,便求骆寅秋瞒过我身分,隐姓埋名在岁寒庄作一幕宾。不料骆家小姐回庄那日发生了那番变故,梅望春之妹口口声声道那红衣女子所使的是当年灭梅家满门之人所用的拳法,我欲擒获那女子之时,师弟便突然现身阻拦。”

端木苍见季元横怫然神色,轻笑一声道:“二师兄擒获那女子也无用!那白衣少年道这女子不知授艺者底细,想必不假。”

“那少年开脱之辞,如何能信?”季元横颇为不屑。

端木苍歪嘴一笑道:“却是那少年和那女子在无人时谈及,被我无意听到,自然属实!”

“说不定那女子知晓当日失窃的秘宝下落!”季元横冷道,“为何师弟当日不追去逮住那女子细细问明!”

端木苍忽然朗朗大笑道:“那失窃的秘宝,终是死物,而我带回的那少年,可是无价之宝。更何况,有这少年在,还怕日后寻不到那红衣女子不成?”

季元横愕然道:“师弟这是何意?”

“我端木苍走南闯北,就是想找一个根骨资质绝佳之人来承我衣钵,真是苍天佑我,终让我遇到这少年。这天下,能在弱冠之年用一双肉掌硬接狄家三招凌迟之剑的,能有几人?”端木苍说话间,已是喜形于色。

“那少年虽内力称奇,身法独特,但是论出招与应变,也不过泛泛之辈!”季元横却是颇不以为然。

端木苍哂然道:“那师兄可知,这少年曾破过本门雕星琢月手?那顾风炎再不成器,这门武艺却是练到了九成火候!”

“他破了大师兄的雕星琢月手?”季元横闻言面露惊异之色,长息喟叹道:“确是英雄少年,不过现在他满身错落数百道伤痕,奄奄一息,已是活不多时了,师弟救他回来恐怕也只是落得一场空啊!”

端木苍面色微变,沉声道:“我现在已经将他放到了药池之中,以后每日给他打入玄天真气,若他能撑过七日,便会有存活生机,这却全要看他的造化了……”

忽而端木苍大步走到门外,回头对季元横道:“师兄同往吧!”

“去看那少年?”

“非也,是去看我们那个好本事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