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二十七 问蝶肯眷芳心苦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939

柳逸安沐浴后,皓月已经高挂枝头,薄云如纱,淡淡的飘荡在苍穹之上,却捱不过清风的拨弄,羞赧的四下逃开去。明日便可赶到岁寒庄,此行福祸难卜,柳逸安心中忐忑,一时不能入睡,便走到客栈的后院来。

此处客栈虽较为简朴,但是后庭之中却有一八角凉亭,亭下一方小池,绿萍碧草漂浮其上,偶有鳞鲤窜跃而出,落水时荡开一圈涟漪。池边种植些一般花草,但是香馥非常,让人嗅之心旷神怡。柳逸安踱步池边,只觉心中抑郁逐渐舒解,忽然看见凉亭之中有一女子在那里静立。柳逸安悄声走过去,想从后揽住那女子的腰肢,忽然听见她叱道:“淫贼,可是想本姑娘烧焦你的猪蹄么?”

柳逸安却是不惧,讪笑道:“婆娘!你舍得么?”说罢便将双手环了上去。沐珺兰虽是羞怯,却扭捏着任由他将自己搂到怀中,仰起粉靥调皮的说道:“淫贼,你可是来拜师的?”

“讨打!”柳逸安佯怒道,右掌轻轻的在沐珺兰臀上拍了一记,羞得她大叫起来:“淫贼,休要得寸进尺!”

柳逸安自是不让她挣脱,贼笑道:“婆娘,我便是要欺负你,你待怎地!”

二人静静的相拥在月光之下,过了良久,柳逸安俯首凑到沐珺兰耳边问道:“你今日用的到底是什么拳法,好生古怪!”

沐珺兰闻言支起娇躯,噘嘴笑道:“先拜师!”

“讨打!”柳逸安又做势扬起右掌。

沐珺兰吓得在他怀中乱窜,忙道:“我说,不要打!”

柳逸安鼻中兰香麝馥,耳畔燕鸣莺啼,只觉一切愁绪都被抛之九霄云外,搂紧怀中人儿大笑道:“快说!”

沐珺兰将螓首靠在柳逸安肩头,柔柔的说道:“这套拳法不是我家传技艺,四年前我下山玩耍时,遇到一个老人被数十黑衣人追杀,浑身浴血,便将他救回藏匿在孤山后崖之上。后来我在后崖舞剑,那老人见我剑招之中颇多瑕疵与破绽,便一一给予指正,后来还将一套拳法传授给我。”

“那老人传你的便是今日你使的拳法?”柳逸安笑问道,“唤作什么拳法?”

沐珺兰摇头道:“他不让我拜他为师,也未曾告诉我这拳法名称。这拳分上下两式,分别称为晨诀和暮诀,一式六招,一招三变……”

“哦?”柳逸安略一思索道,“今日你使的是暮诀,那晨诀呢?”

“你倒不笨,”沐珺兰娇笑说道,“你诱我使出晨诀,可是想将这拳法偷学了去么?”

“这拳法可不是光看看便能学会的,”柳逸安捏住她脸颊说道,“若没有相应的心法辅佐,这拳法空有架势,无有半点威力。而且我猜你学这拳法虽招式熟练,却还未得精髓。”

“咦?”沐珺兰惊讶的看向柳逸安,疑问道:“你如何得知?”

“你相公我是世间千年不遇的武学奇才,故而一见便知!”柳逸安嬉笑着放开她,说道,“娘子快将那晨诀演练给我看,呆会再将那心法教给我。”

“不行!”沐珺兰笑着逃开,“相公你是武学奇才,日后这拳法学得精髓,我便打不过你,定会受尽你欺负!”

柳逸安只觉心痒难耐,忙道:“我哪里舍得欺负你!”

“不教,就是不教!”沐珺兰转身欲逃,可是她身法却与柳逸安相去甚远,片刻便被擒住,可怜兮兮的在他怀中挣扎。

“你若是不教,我今日便真要欺负你!”柳逸安说罢便往沐珺兰粉颈哈气,惹得她娇躯乱颤。

沐珺兰正待撒娇,忽然看见院门外孤立的淡淡人影,她心中一惊,慌忙撑开柳逸安怀抱幽幽的说道:“柳郎,英妹妹中毒了,你可知道么?”

“中毒?”柳逸安闻言惊愕,抓住沐珺兰藕臂问道。

沐珺兰轻轻点头说道:“此毒乃沉疴顽疾,深植于心,药石无灵!”

柳逸安顿时醒悟,怅然叹了一声放开沐珺兰双臂,转身朝着池塘呆立无语。

沐珺兰悄然移步近前,细语问道:“你果真不知?”

“我非草木,焉能不知?”柳逸安仰头看向天上孤月,晚风掠过,鬓发飞舞。

“那你为何……”沐珺兰脸上泛起一丝甜蜜,柔声问道,“可是为了我?”

柳逸安转身将她搂到怀中,捋着她如丝秀发道:“几日来,你数度点破英妹心思,我便知你已然愿意接纳她了!只是我此去岁寒庄,定要为她平反昭雪,先前我曾求她瞒过翠竹林那一节,她未曾应允。当时我只是顾虑无妄大师声名,后来想到日后终有水落石出一天,这般遮遮掩掩,我柳逸安枉生为男儿,便已经决定将所有事实和盘托出。此般一来,岁寒庄上下定会对我恨之入骨,将英妹许配给我更成妄谈,故而我一路装聋作哑,只望英妹对我用情不深,日后能渐渐忘却才好!”

“你与英妹两情相悦,她父母如何不允?”沐珺兰蹙眉问道。

柳逸安苦笑一声,叹道:“骆老庄主疾恶如仇,平生最恨虚伪奸邪之人。我无心酿成大祸,累得他们父女分离,险些害了英妹性命,骆老庄主若是明了一切,定会恨不得将我立毙掌下。纵然英妹垂青于我,骆世伯也会道她被我使计蒙蔽,如何能允?”

沐珺兰正待争辩,忽然听见院外响起轻轻的啜泣声,慌忙跑去将那人影拉到柳逸安身边道:“英妹妹夜夜梦中哭喊你的名字,你却如此狠心对她不闻不问。我却不管,纵然日后英妹妹父母不允,你带她私奔便是,哪来这么多顾虑!”说罢,沐珺兰将骆万英推搡到柳逸安怀中,说道:“英妹妹机巧可人,与我情同姐妹,日后正好帮我管制你。我困了,先去睡了,你们慢慢聊!”说罢一路娇笑着跑远。

柳逸安看着沐珺兰的倩影,一时失神,却听得骆万英小声说道:“我是不是对不住兰姐姐?”

柳逸安闻言一怔,转而大笑起来,脸上阴霾尽散,心道:“英妹心思纯净,宛如玉璞,怨不得兰妹甘愿与她作一世姐妹。”见她两靥绯红,在一旁羞矜的玩弄衣角,不觉怜道:“你果真不恨我了么?”

骆万英睁开婆娑泪眼,怯怯说道:“我想恨,可恨不起来!”

柳逸安闻言再难自持,伸开双臂将她紧抱在怀中,颤声问道:“为何?”

“我也不知道!”骆万英将火烫的脸颊紧贴在柳逸安胸膛,娇躯颤抖不止,抽泣着说道,“回家以后,我便说在翠竹林将那恶人错认成你,寿筵中发生的事就说我顽皮存心将你作弄,爹爹不会怀疑的!”

“我怎能让你受委屈?”柳逸安动情的捧起骆万英楚楚可怜的面庞,失声说道。

骆万英柔柔握住柳逸安双手道:“一路上,你对我不理不睬,才是万英最委屈的时候!”

“英妹,我柳逸安得你如此待我,幸何如之!”柳逸安却再哽咽难言,紧紧揽住骆万英香肩,静静的伫立在如霜似雪的月光之中……

翌日清晨,沐珺兰醒来后发现身边的被褥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心中一惊:“难道英妹妹昨夜没有回来?”一骨碌转身而起,火速的穿戴好衣物,推门而出,看见柳逸安与骆万英正坐在堂下,便跃上栏杆,从二楼飞扑到客栈大堂之中,引得众人一阵惊叫。

沐珺兰将骆万英拽到身后,急切问道:“你一整夜跟这个淫贼在一起?”见到骆万英娇羞的点头,顿时暴跳如雷,戳着柳逸安鼻梁骂道:“你个淫贼死性不改,竟如此无耻的夺了英妹妹清白!……”沐珺兰嗓音奇大,犹如泼妇一般,引得所有人都侧目看来。

骆万英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慌忙拉回她道:“兰姐姐不要乱说,我和柳大哥只是说了一夜话,什么都没做!”

柳逸安没来由的被她痛骂一气,有苦说不出,只知闷头喝茶。沐珺兰闻言方才收起架势,重重的哼了一声,将骆万英拉到自己身后道:“这淫贼色瘾无俦,妹妹你千万要提防!”

柳逸安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不觉对沐珺兰怒吼道:“婆娘!你这悄悄话说的太大声了吧!”

沐珺兰赏了他一记白眼,附到骆万英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气,只见骆万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至于说什么,柳逸安却是半个字都听不清楚。

二女出了客栈时,各自上了自己的马匹,柳逸安见状,跑到沐珺兰身边谄笑道:“婆娘!我昨天跑了一天,腿都累断了,今天就饶过我罢!”沐珺兰却是不理,扭过头去,虚抽一记,那马便急奔而去。柳逸安无奈,只得可怜兮兮的看向骆万英,却听她嘟囔着嘴道:“兰姐姐不肯与你共骑,方才想起我!”说罢嗔怒着别过脸去。

柳逸安吃蹩,噔噔的跑到骆万英鞍前拉住马缰道:“你兰姐姐太凶,醋劲太大,我不问过她意思,定会被她骂个狗血淋头。英妹你温柔乖巧,胜过你兰姐姐百倍,那婆娘不愿正好称了我心意,昨夜我还有好多言语不曾对妹妹说完!”说罢柳逸安便要踩镫上马,骆万英却是羞红着脸,不加阻拦。

“英妹妹!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一声暴喝在柳逸安耳边响起,却是沐珺兰拍马折回。

骆万英轻咬丹唇支吾道:“兰姐姐,我……他……”柳逸安却是趁机上马,将骆万英抱到了怀中。

“这淫贼昨夜对你灌了什么迷汤,你却这般对他百依百顺!”沐珺兰气得脸色铁青,一把将骆万英拉到自己马上,气鼓鼓的道:“这个淫贼,给他一份颜色,他便能开起染坊来!妹妹你切莫惯了他,不然苦的只有我们姐妹。知道了么?”

骆万英一双美眸偷望了柳逸安一眼,细若蚊蝇的答道:“知道了!”柳逸安闻言却是差点将肺都气炸了。

沐珺兰狠狠白了他一眼,斥道:“我们姐妹有话要说,你跟在百尺之外,不许偷听!”说罢纵马驰远。柳逸安恨得牙根痒痒,暗骂道:“这个婆娘假装大度,心眼却比针眼还小!”兀自骂了一通,才缓缓的策马跟上,乖乖的落在百尺之外。

日近黄昏,远远的已然能够看到岁寒庄屋脊,骆万英心中泛起无限酸楚,双目清泪涓涓而下。沐珺兰也觉伤感,小心的拭过她脸上泪痕,忽地纵身而起,提起柳逸安衣领甩到地上,一顿耳光猛扇。骆万英见状连忙止住啼哭,下马扯住沐珺兰道:“姐姐,你打他作甚么?”

沐珺兰咬牙切齿道:“这个淫贼作恶多端,害得妹妹你这般凄惨,姐姐心中气愤不过!”说罢又要上前去厮打。骆万英慌忙拉住道:“他确是诚心悔过,两次甘愿死在我手中谢罪,而且为了救我又险些死去,我已经不怪他了!”

沐珺兰闻言怒哼一声,对骆万英道:“妹妹你这般心软,日后免不得这个淫贼变本加厉!”说罢搀着她手臂便往岁寒庄走去,身后柳逸安挣扎爬起,两颊肿得跟馒头一般,然而听得骆万英话语却心中甘醇如饮佳酿,默默的拉过两匹坐骑的缰绳,远远的跟在她们后面。

那守门的家丁一见骆万英,惊愕片刻,便大呼小叫起来:“小姐!小姐回来了!”诺大的岁寒庄霎时人声鼎沸,脚步纷纭。三人行到堂中时,已见骆寅秋与三位夫人急急的迎了出来,欣喜的面庞上泪痕杂错。骆万英看见丁竹,顿时泪如泉涌,喊了一声娘亲便哭倒在她怀中。

骆寅秋老泪纵横,在一旁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旁边一干奴婢都垂泪不已,大堂上下哭声一片。柳逸安见状,更是悔恨难当,只想一死以谢,紧握双拳狠咬牙关呆立在一旁,低头不忍看这番景象,奈何耳中一阵阵哭声如钟鼓一般激荡着他的心肺,霎时亦悲亦悔,情难自抑。

过了良久,骆府上下哭声方歇。骆寅秋回头方才看见柳逸安,慌忙踉跄着拉住他道:“小女顽劣,贤侄能够不记前嫌将她寻回,老夫感激不尽!”

柳逸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纳头跪倒颤声说道:“小侄万死难辞其咎!”

“柳大哥!”那边骆万英闻言,慌忙挣脱丁竹怀抱,惊声唤道。柳逸安闻言仰头,见她粉靥如洗,双目中尽是哀怜,咬住下唇一遍遍的冲他摇头,涌到喉头的话语只得咽下,埋下头去不敢面对骆万英双眼。

骆寅秋闻言错愕,扶起柳逸安问道:“贤侄何咎之有?”

柳逸安低头支吾片刻道:“小侄无能,此时方才寻回骆小姐,累她沿途受尽苦楚,此咎难辞!”

骆寅秋闻言大为感动,扶住柳逸安双肘道:“我骆府前后派出无数人马,都寻小女不着,若非贤侄,不知我们父女团聚要到何年何月!”

柳逸安闻言,心中懊悔更难拆解,踌躇不言,忽然见到骆万英过来对他欠身道:“万英青松堂前两度戏弄柳大哥,还望柳大哥原囿!”

骆寅秋闻言面露怒容,冲着骆万英喝道:“孽障!果然是你做的!翠竹林中可也是你使歹计陷害柳贤侄?”

柳逸安再难忍耐,扶过骆万英正待坦言一切,忽然感觉她十指深深的嵌入自己手臂之中,只得咬牙说道:“我救下骆小姐后,也曾细问那夜情况,骆小姐果真不曾细看那人面貌,只是听得那人声音与我相仿,故而错认。想必那贼人于易容,拟声的功夫都十分精通,骆小姐当时受辱,一时不能明辨却是情理之中!”

骆寅秋闻言释怀,面上浮现一丝喜色,旋即正容对骆万英道:“你当日诬陷贤侄轻薄于你,其后更是将他绊倒,害他跌破酒坛,这般罪过已是不小!”

骆万英闻言低低说道:“女儿知错!”

“骆世伯!”柳逸安复又跪下道,“那日之事却不是骆小姐过错,先前我不识得骆小姐,与她在后林发生误会,争辩时小侄多有不雅言词,导致骆小姐怀恨,错全在小侄一身,与骆小姐无尤!”

丁竹见状上前将他们二人扶起,对骆寅秋道:“英儿与逸安贤侄都是性情直爽之人,发生些冲突却是难免之事,老爷你就勿须动怒了!”

“你们都没错,错在老夫!养女不教,为父之过!”骆寅秋见他二人争相承担过错,便已窥见端倪,怒容立时散去,哈哈大笑之后装着板起脸孔对骆万英道:“在你出嫁以前,为父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骆家三位夫人耳聪目明,骆万英红鸾星动,她们如何看不出来,当下相视而笑,脸上戚容应时消散。此时丁竹看见立在一旁的沐珺兰,便问骆万英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沐珺兰上前欠身道:“小女子沐珺兰见过骆老庄主并三位夫人!”说话时故换腔调,装作吴侬软语。

骆寅秋闻言说道:“这位姑娘却不是山东人氏!”

沐珺兰答道:“老庄主明鉴,小女子是两浙金陵人氏,南方方腊为祸,为避战祸逃到此地!”

“哦!”梅如锦慌忙起身拉住她,“沐姑娘却是老身娘家地方人!”

沐珺兰忙又施礼,心中却是忐忑,只希望不要露出破绽才好,她古灵精怪,这吴地方言却学得颇为地道。柳逸安心中一咯噔,怪不得自己拿岳州话骂她被她发觉。

梅如锦待沐珺兰却十分亲切,挽住她道:“你家里人呢?在淄州可有亲戚?”

沐珺兰闻言低首垂泪道:“我母亲遇人不淑,错嫁歹人为妻。当年她辛苦织纺,积蓄钱资供其丈夫进京赶考,却不料他一去音信全无。第二年母亲产下我,见屋前当年那负心人种下的野兰花开,便给我取名沐珺兰,表思慕夫君之意。后来那人衣锦还乡,却不认糟糠之妻,诬我母亲不贞,一纸休书将其抛弃。我母亲终日垂泪,积劳成疾,不久便去世。我孤苦无依,流落街头,幸得邻里照顾才活命至今。后来江南遭逢战祸,邻里知道我青州有一房亲戚,便给了我些盘缠让我逃到此地,却不料那亲戚已经家破人亡……”

沐珺兰说到此,堂中众人除了柳逸安与骆万英,尽皆泣不成声。

“这婆娘演戏作假,真能把死人都说活了!”柳逸安吃尽她苦头,此时更是暗暗祈福,只盼沐珺兰日后不要把这门功夫用到作弄自己上。

“苦命的孩儿啊!”梅如锦将沐珺兰抱到怀中,脸上满是悲戚之色。

沐珺兰久未感受母爱,此时却是真的伤怀动情,伏到梅如锦怀中嘤嘤哭泣,忽然听见家丁来报:“青州玉剑门门主狄沧澜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