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九 天生我材终无用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660

老头见自己耍赖被那两个女子窥破,老脸一红,哂然笑道:“两个丫头还不简单!”

那个青衣女子不想自己轻声耳语都被他听了去,面露窘状,那红衣女子此时对她说道:“观棋不语!”那青衣女子本觉尴尬,当下辩驳道:“那位前辈尚且不知举手无回,却是他输了棋风在先!”

老头面色一怔,自己理屈也不好言语,便扭头对柳逸安道:“这局就算我输了,再来过!”

柳逸安叫苦不迭:“晚辈脑力不济,已经不能再下了!”脸上也装出痛苦不已的表情。

“不行!不行!”老头此时像个孩童一样吵闹起来,“我说不下方可不下!”

那老者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偏偏性情又是如此古怪,客栈众人都面面相觑。那青红女子看见老头赖皮模样,也不觉莞尔。柳逸安听见她们笑声,心生一计,便笑着对老头道:“小侄看这两位姑娘棋艺高超,师伯如何不与她们对弈?”这老者琴艺高绝,棋艺却是蹩脚,偏偏又瘾大无俦。柳逸安见那两个女子能观棋局,此道功夫定然不俗,心中盘算如此既能免去与老头下棋之苦,又能聆听那两个女子绝世妙音,何乐而不为?

老头闻言,看向那两个女子。此时那个红衣女子起身施礼道:“若是前辈有兴致,小女子便忝与前辈下一局!”

方才柳逸安与这老头下棋时,却是手下留情,每每可以一子定乾坤时便故作踌躇,临末便走出一步臭棋放老头一马。那时这两个女子听得蹙眉不已,后来便知道是柳逸安故意为之。但是那个红衣女子与老头对弈时,却不会曲意让子,须臾便杀落他四五局。老头情知不敌,便不愿再与那女子下,回头去寻柳逸安时却没有了他踪影。

柳逸安卧在屋顶之上,看着晚空明净如玉,风卷云舒,星辰明灭,时有树影清舞,瑟瑟有声。晚风有如美人玉手,轻盈拂过,此等舒适惬意实在是无法喧之于口。柳逸安合上双眼,脑海中却渐渐浮现一个女子的面庞,明眸似漆点,琼鼻如刀削,欺霜赛雪的容颜上却有淡然英气更添妩媚。

“英妹!如今你却在何方?”柳逸安如此称呼那骆万英,心中却毫无邪念。此番变故,柳逸安已然对她情根深种,只是自己害她离家流落,日后相见自己又待如何面对她?心中凄苦,喟然长叹,柳逸安睁眼想竭力忘却那个女子,却发现不过徒劳而已。

『人生失意不得欢,

常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终无用,

千金散尽不复来!』

柳逸安忽然闻得有吟唱之声,骤然起身趋到檐边一看,只见河边拱桥之下,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在那里击节而歌。柳逸安眼力明澈,视黑夜如白昼,此时看见那个男子虽然衣衫褴褛,形容邋遢,但是俊貌丰神,顾盼间自然而然显出轩昂气宇。柳逸安却不知他为何潦倒至此,当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那男子只将这改过的四句诗歌反复吟唱,抑扬顿挫,透露出不尽的凄凉惨恻,让闻者如同身受。

人生失意不得欢!柳逸安看向满天星斗,怅然若失。自己虽然出身于富贵之家,养尊处优,自命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但是父亲却不许他为官入世,壮志大猷无法成酬。每日无为碌碌,只知流连欢场,倚红偎翠,不过抑郁难解,放浪形骸罢了。纵然高床软枕,锦衣玉食,柳逸安却只得将平生意气郁积在心,这一个“欢”字却是苦求不得。那男子星夜放歌,却无意拨动了柳逸安的心弦,引发的愁苦便如长河大川,滔滔而来。

“兄台!适才听闻歌声,似有不得释怀的往事,却让小可感同身受!此处虽无金樽,却有酒坛若干,若是兄台不弃,便上来共饮几杯如何?”柳逸安立于檐角,朗声说道。那拱桥与这客栈相隔不止三百步,那男子却听得柳逸安的声音清晰如在耳畔,脸上微一色变旋即恢复自然,放下手中竹棒起身道:“兄台盛情相邀,在下却之不恭!”那男子说话时中气充沛,声传百丈依旧铿锵无比,“只是在下无兄台神技,那屋顶却是上不去的!”

柳逸安顿时面露愠色:“我看兄台精华内敛,一身武艺当是世间罕有。在下拳拳相请,兄台不领情便作罢!”

那男子闻言身躯一颤,却不知柳逸安何时看出他习有内功,低头躬身道:“兄台目光如炬,洞察秋毫,在下佩服之至!不瞒兄台,早年在下的确习有一些微末功夫傍身,只是如今手足筋脉俱残,已经形同废人!”

柳逸安知他所言不假,面色赧然:“却是在下错怪了兄台,此厢深表歉意,还望兄台勿要挂怀!”

那男子也回礼道:“自是不敢!”却见柳逸安从屋顶之上飞下,提住那男子双臂复又飞回,这一下一上如同行云流水,不过常人一个吐纳之间。

那男子见柳逸安身手却是心折,口中连道:“兄台好功夫!”

柳逸安与那男子席瓦而坐,微微一笑道:“雕虫小技而已!在下岳州柳逸安,表字无为,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天下能够在片刻间往返这屋顶之人自然俯拾皆是,但是却能够做到像柳逸安此般飘逸潇洒的却是凤毛麟角,那男子见柳逸安身怀绝技而不自恃,已经对他心生敬意,便拱手回道:“在下青州叶谨岚,表字虚之,如今年值双十!”

柳逸安听他姓名,便知晓他出身非富即贵,当下起身揖道:“叶兄却要长我两岁,先受小弟一拜!”

叶谨岚慌忙起身扶住,朗声笑道:“愚兄这两岁却是痴长,忝而为之!”

二人持手相视大笑,重新坐下之时柳逸安便问道:“刚才听叶兄歌声悲切,似有辛酸过往,可否告知小弟一二?”

叶谨岚闻言笑容敛去,目光滞涩,悠悠吁叹一声便道出一段让闻者耸然动容的旧事来。

青州叶家原是名门望族,在泰岳一带颇有令名。两年之前,叶家公子叶谨岚风流俊逸,文武兼备,名列青州四秀之首。叶谨岚胸怀抱负,进京应试,却无端引发了一桩祸事。朝中大学士魏权与叶谨岚之父叶儒昔年乃是同窗,叶谨岚到了应天府便住在魏府之中,魏权对其关爱有加,视如己出。临近科考前夕,魏权交与叶谨岚一张字画,上书“治国平匪”四字,征询他见解,叶谨岚当下便以后蜀遗将滋扰,江南流寇为祸切入主题,引经据典,侃侃道来,皆是真知灼见。魏权在旁倾听,频频颔首,遇到叶谨岚论断有轻率或者偏激处,便一一加以指点。二人煮酒论道,同榻而眠,引为忘年之交。而那叶谨岚在考场接到试题,震惊莫名,因为那试纸上所写题目的纲领竟然便是治国平匪。叶谨岚少年意气,立即起身拂袖而去,而后更是跑到当地府衙击鼓,痛陈魏权忘公徇私,舞弊弄权。那魏权惜他之才,好意助他,又岂知他会有此举动,听闻后怒发冲冠,痛斥叶谨岚忘恩负义。然而魏权在朝中官居一品,位高权重,叶谨岚想要告倒他,不过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而那魏权漏题与叶谨岚,全因爱才之故,他为官刚正不阿,朝野口碑极佳,而且叶谨岚不曾有什么证据握在掌中,最后控诉魏权舞弊之罪不成,自己反因诬告之罪身陷囹圄。最后叶儒倾尽所有,疏通关节,最后才轻判叶谨岚文面充军。

叶谨岚说到此,撩开面庞乱发,赫然一道金印烙刻其上。他恻然笑道:“愚兄当时不懂世故,全凭心中血性行事,惹祸上身!”

柳逸安此时已然义愤填膺,怒道:“叶兄为人刚直,胸怀磊落,同侪之中当数佼佼!可恨朝纲不治,官场昏暗,叶兄心系社稷,矢志报国,最后竟然落得如此惨淡下场!”

“我因恶了魏权,加之犯科在身,今生今世已不奢望踏入仕途。发配途中,心中却是坦然,我叶谨岚既然不能以文定国,那便以武安邦,一心想在军中有所作为。然而淮阳军中接管我的管营却是那魏权门生,刚到军中便以怠慢之名杖脊三十,害我半月不能下地。后来因我在校场比武之中失手打伤一员校尉,被那管营杖责二百,手断脚折,皮开肉绽,施刑之人看我气息已绝,将我抛尸荒野。奈何天不亡我,早年恩师传授的无上心法端的神奇无比,我当时百脉俱断,在尸骨堆中风吹雨淋半月竟然已能起身行走。然而天下之大,再无我容身之所,我便化作乞丐模样,潜回青州,不料父母已经哀劳成疾,双双撒手人寰。如今我孑然一身,心如死灰,便以乞讨活命,苟延残喘!”

叶谨岚说道悲恸之处,乱发在风中狂舞,双目浊泪流淌,神情悲凄至极。柳逸安听得目眦欲裂,十指咔咔作响,提起身下酒坛双手一捧竟然将其碾成齑粉。

“可恨!可恨!”柳逸安仰天长啸,此时想起叶谨岚所唱的四句诗,方才有刻骨铭心的领悟:

“人生失意不尽欢!想叶兄身怀绝技,满腹经纶,只怪苍天不仁,竟落得家破人亡,身残心死!叶兄的际遇又岂是简简单单的‘失意’二字能够说清道明的!”

“常使金樽空对月!空空如也的又岂是那区区酒樽,更是叶兄一片赤子之心!”

“天生我材终无用,千金散尽不复来!”柳逸安忽然放声大笑,“叶兄与小弟都是当世无用之人,今夜要来个不醉无归!”

柳逸安去摸身下酒坛,却忘了自己刚才已经将其碾成碎片,便哂然笑道:“叶兄稍等,我这就去客栈之中拿几坛好酒上来!”

“两位都是七尺男儿,却都胸无大志,反而自鸣得意,真是恬不知耻!”柳逸安与叶谨岚循声忘去,只见屋脊之上,一道清丽的身影孑然而立,晚风吹拂,衣袂飘飘,群星照耀,容颜艳艳,清秀淡雅,仿佛云端仙子。

柳逸安心神略一恍惚,立时捧腹笑道:“我道是谁!小璟师侄,你也跑到这屋顶来看星星?”

瑶璟白了他一眼,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到叶谨岚身上。叶谨岚自然不知道她是何人,但是刚才被她一顿数落,只觉得句句都击打在心坎之上,一时恍然失神,此时方才看清说话之人竟是一个身形仿佛十三四的女童,却还是恭敬的施礼道:“这位小姑娘年纪虽幼,出语却是不凡!”

“姑娘便是姑娘,不用冠以一个小字!”柳逸安听她所言,不觉莞尔,看来这个小丫头是最介意旁人说她年幼的,此时却听得瑶璟正色说道,“我与你年龄相仿,不过你看不出来罢了!”

叶谨岚闻言也不觉笑道:“姑娘可知在下年纪?”

“二十!”瑶璟也不顾二人惊愕,接着说道,“刚才你们所言我全都已经听见了!”

“那姑娘怎道你我年纪相仿?”叶谨岚只觉得这个女童特别有趣,也不去细问她是如何偷听的他们说话。

“本姑娘年方十八,和这个草包一样大!”瑶璟说话间,还不忘怒视柳逸安,显是对他在客栈中的淫亵举动不齿。她也不等在屋顶上楞住的二人发问,扔下两个酒坛就飞身跃下,身后留下余音袅袅:“叶公子一心只想出将入相,不过醉心功名罢了!须知男儿顶天立地,不能惠及万民,也可造福一方!似你等怨天尤人,碌碌无为,还以热血男儿自居,真让人笑掉大牙!”

二人闻言如遭雷殛,想此番言语断然不会是一个年仅十四的女童能够说得出来的,心中已有几分相信她已到二九之龄,却惊讶于她身形如何这般弱小。二人看着脚下酒坛,胸中气息涌动,先前的盎然酒意已经荡然无存。柳逸安也一心想找琴仙问明究竟,便扶起叶谨岚从屋脊上跃下。然而客栈之中已经找寻不到那祖孙二人的身影,柳逸安盘问小厮得知,却是那瑶璟撒娇不愿与柳逸安同路,拖着那老头出了客栈,要星夜赶路,却是连饭钱都不曾给,说是让那一起来的公子付帐。柳逸安奔出客栈,只见夜空星辉淡淡,哪里还见得着他们人影,心头只觉得无比失落,缓缓走回客栈,却见门前的叶谨岚也是满脸怅然。

“店家,可有上好的客房?”柳逸安想此时自己追去,也定然追他们不着,只得在这客栈之中住下,至于那瑶璟为何急着避开自己却是不得而知。

那老板说道:“上好的客房都被今日来的那些汉子包了去,如今只剩二楼拐角的一间普通客房,不知两位公子可愿下榻?”

“如此也好!”叶谨岚见柳逸安面露不悦,当下拍着他肩膀说道:“我与贤弟相见恨晚,正想与你彻夜长谈!”

柳逸安闻言也笑道:“小弟怎可推辞?叶兄身形与我相仿,若蒙不弃,沐浴后就将我的衣裳拿去穿吧!”

叶谨岚低头看自己形貌邋遢,衣衫褴褛,不觉尴尬笑道:“贤弟看我此般模样,岂有嫌弃的道理?”

柳逸安嘱咐小厮准备些酒菜拿到房中,等了半天却迟迟不见叶谨岚归来,此时听见屋外喧哗,便看门出去观望。此时只见那个青衣女子那长剑指在一个锦衣公子喉头,脸上酡红,叱骂道:“无耻淫贼,竟然敢在屋外偷看!”

柳逸安看那公子丰神如玉,寒眸若星,英俊绝伦,自己却有似曾相识之感,此时看他转过头来,右颊上赫然有一方囚徒刺面的文印,却正是沐浴未归的叶谨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