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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铃木光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7638

一九六六年三月

「飞翔剧团」第十一次公演的排演日,远山把自己关在音效室里进行最后的调整,明天将是公演的第一天,他必须仔细检查录音带及等压器是否有误。远山愉悦地吹著口哨,独自操作眼前这台控制器。

结束了长达两个月的排练,团员们终于正式移到小屋剧场表演了。撇开正式上演前的紧张不提,绝大部份的人还是呈现出兴奋与喜悦的心情。

排练时,导演重森经常坐在远山旁边,对音效提出很琐碎的要求。如果远山没有按照他的话一字一句忠实的表现出来,一阵怒骂马上排山倒海地冲过来。这位导演无法忍受音效快慢一秒钟或音量有些微的不同,因此远山每天都紧张得胃痛如绞。

相较之下,小屋的音效室像座独立的小城,导演很少到这里来,只要音效出现的时机没有误差,并不会招来导演太多的注意或责备。

演出一开始,导演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到舞台上。让人纳闷的是,导演原本对音效的繁琐要求到底是为了甚么?

到了小屋之后,他对于音效的要求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让远山颇为费解。

但远山早已知道导演的性格难以捉摸,一心期待早日进入小屋的音效室。

在音效上发生错误的恶梦,远山已经不知道作过多少回了,如果说他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比起导演带给远山的压迫感,这些恶梦又算得了甚么?而且他心里也相信那些恶梦根本不可能变成事实。

从观众席大厅上了回转梯,马上可以看到灯光室,灯光室往前一点的位置,就是远山工作的音效室。

由于演员休息室和舞台之间没有道路直接连通,因此演员往来休息室和舞台后方,必须走出大厅再登上楼梯。幸好休息室里有对讲机,大夥可以利用对讲机和舞台后方取得连系,如果每一次连系时都要按照规矩从观众席进出,未免太麻烦了。

公演开始以后,重森对音效不再那么关心的原因,可能和音效室的位置有关吧!在排练场时,音效的座位紧邻著导演席,正好方便导演随时过来察看一下,也造成远山无形中的压力。

剧团的工作人员趁著中午以前整理好入场所需的道具,午后再安置在适当的位置,到了晚上,就可以穿上正式演出的戏服进行彩排了。

至于音效方面,远山的工作相当轻松,只要搬运录音机就可以了,不需要像布景组人员那么辛苦地搬重物到舞台上。

远山抬起头来看著缓缓变化的舞台,透过隔音窗望去,舞台布置逐渐完成。看著每个人同心协力完成一件作品,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会让人觉得长时间排练的辛劳可以得到回馈。

远山相信此时此刻所有必须上台表演的演员,就算没有特别的工作要做,正悠闲地在后台休息,也一定和他一样有同样的想法!

拿了晚餐的便当,远山设定好曲子,备妥特殊音效的录音带,将声音的顺序做了彻底的确认之后,他很肯定不会发生任何问题,只要等待彩排开始便行了。

彩排过后,导演向大家提醒几个简单的注意事项,而后就解散了。

由于小屋的使用时间有限制,不可能漫无节制地排练到深夜,因此移到小屋排演可免除一面配合彩排,一面担心赶不上未班电车的焦虑。

远山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走进来,回头一看,只见微开的门口站著一个少女,但是音效室里的灯光暗淡昏黄,无法看清楚少女的脸孔,于是远山起身将门打开。

「原来是你啊!贞子。」

远山伸手拉著面无表情的山村贞子的手,将她带进音效室后,顺手再把门拉上。

由于音效室必须具备隔音效果,因此大门通常都是沉甸甸的。

远山等待贞子先开口说话,但是贞子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远远地凝视著远山身后快完成的舞台布置。此刻舞台上的工作人员正在搬运客厅的道具,导演重森则在一旁指示放置的适当位置。

「我好怕!」

这句话直接表达出一位新人在初登舞台前一晚紧张的心声。

对于贞子来说,从伊豆大岛的高中一毕业,她马上到东京来发展。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以「飞翔剧团」的团员身份跃登舞台,可说是前所未有的记录,难怪她会紧张不安。更何况八位同期进入的团员,能在这次的公演正式登台的只有她一个人。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帮你加油。」

远山鼓励她,可是贞子却摇摇头说: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一直望著舞台的贞子,曾几何时竟以空洞茫然的眼神盯著转动中的录音带,那是一卷没有录任何内容的空白带,远山检查完之后并没有按下停止键。

这时远山将带子按停,再按倒带键。

「第一次登台时,每个人都会紧张的。」

带子在倒转时,远山仍旧鼓励贞子,但是贞子却说出令人惊讶的话语。

「这卷带子里是否有录女人的声音?」

远山听了不禁笑出声来。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单独录下一个人的声音,尤其在舞台上,当演员念台词的时后,若再插入一个人的声音,岂不是干扰演员的表演?如果不是有特殊的目的,他绝不会用音效来干扰演员说台词的。

「你在说甚么呀?」

「大久保说的,刚才你检查音乐带时,大久保的表情很怪异,好像在害怕甚么。

他说带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好像是在哪里听过,所以我才会……」

和远山他们同一期的大久保,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是他太在意自己的身高太矮,因而产生强烈的自卑感。他也是暗恋山村贞子的一位。

「我知道了,那应该是群众的喧嚷声音才对,那是你一登上舞台时所播放的背景效果音乐……」

群众喧嚣的背景音效,是从某一部电影中选录下来的,喧闹的群众声音混在背景里,照理说不会出现单独的声音,但是有些人就是会陷入错觉里,对某一种声音特别敏感。

「不,不是那个地方。」

贞子马上否定了,她说话的语气不但认真而且强硬,让远山不得不认真起来。

「那么你知道是在哪一个场景吗?」

只要知道是哪一个场景的音效,用耳机一听马上可以检查出来。如果真的渗入不明女人的声音,必须马上处理掉。

然而远山觉得连这种意外都不可能发生,在排练期间他不知道听过多少回录音带,编辑的时候也用耳机重覆听过,像这样仔细地检查再检查,绝对不可能有怪声插入的。

「大久保还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对了,舞台后面不是有一个小神龛吗?」

「大部份的剧场都有摆设神龛的。」

远山意识到大久保一定有对贞子说了一些古怪的话。

剧场里通常都设有神龛,因此也容易流传灵异故事。也许是剧场这种地方在布置大道具和舞台布景时,经常有人受伤或发生意外;也或许是演员们彼此之间长久的怨怼引起一些问题吧!

不管在哪一个剧场,或多或少都会传出一些灵异传说的。如果是大久保对贞子灌输无中生有的事,贞子所说的带子里有怪音,就根本是无稽之谈。

「不,我是指另一个。」

「另一个甚么东西?」

「神龛。」

远山不只一次看到在舞台右侧深处的水泥地里有一座神龛,贞子却说还有另一个神龛存在。

「在哪?」

站在门口的贞子举起左手,缓慢地用手指了一下。她所指的地方是音效室中央桌子的阴影下,从远山坐的位置是看不到的,但她这个举动却让远山的背脊窜起一股凉意。

这个房间有如远山的城堡,他自认为很清楚这房间里的一切摆设,怎么可能有一座他不知道的神翕呢?

远山一听,不由得弹跳起来。

「呵呵……把你吓了一跳?」

「别吓我好不好?」

再坐下来时,远山觉得椅子表面和自己的心情一样是冰凉的。

「喂!你看,就在这里。」

贞子拉著远山的手将他带离椅子,自己则坐在装饰柜前面。

就在离地面十公分高的地方,有一组从中间向左右两边开的门扇。贞子望著远山的脸,再转头看著装饰柜之后,用眼神暗示远山「你打开来看看吧」。

远山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一个收纳空间,里面是个边长五十公分的四方型,可能是因为门没有把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墙壁的一部份。

远山用指头按一下门的中间,门就轻轻地弹开来了。

远山原以为里头放的是旧录音带或电线之类的杂物,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它是个分成上下两层的金属架,上方放著贴上标示的录音带盒子,排成上下两排,看情形应该是剧场以前录制的旧带子。

问题是下面的架子放著一个小小的木盒,这就是贞子所说的看起来像「神龛」的东西。

远山只不过打开一道五十公分大的正方形小门,音效室的气氛就完全改变了。平常工作的桌子旁边,忽然出现一个异样空间,让远山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这时候,一股臭掉的腐肉味直扑远山的鼻子而来,他已经弄不清楚实际上到底有没有臭味?

远山和贞子一同端坐在神龛的前面,神龛的面前摆放著供品,一开始他俩只觉得那是一小截晒乾的牛蒡,大小差不多有小指的第一节那么长,看起来已经失去水份,皱巴巴地缩在一起。

贞子毫不犹豫地用指头捏起那一小截东西,像糖果般放在远山摊开的手掌上。

远山无奈地让贞子将那东西放在自己的手掌上,一面观察一面努力思索这到底是甚东西。

突然贞子好像想到甚么似的,将鼻子凑近那个东西用力闻。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进远山的脑海里,同时脑袋里也响起一阵女人的低语声音。

(啊!生出来了。)

这一瞬间,远山立刻了解了。

(脐带,这是婴儿的脐带。)

这一定是很久以前被切断的脐带。

就在这一刹那,远山从神龛前迅速往后倒退几步,并将手掌上的东西往贞子身上一丢,贞子用手接住脐带,平静地自言自语说道:

「果真如大久保所说的一般。」

远山不愿在比自己年轻的女孩面前出糗,于是他慢慢地调整呼吸,故作镇定地问:

「大久保说了甚么?」

贞子将脐带重新放回神龛前,然后说道:

「他说他曾经听过录音带里的女人声音,那是一种呻吟的声音,就像在生产一般痛苦地呻吟著。大久保还说那是女人生小孩的声音。」

远山错愕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大久保说的事情很怪异的话,贞子听到如此诡谲的事,反应却冷静得像甚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件事似乎有蹊跷。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传来导演的声音。

「好啦!开始彩排,演员和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远山感到有一种获救的感觉,平常最不爱听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却像神明的呼唤般那么令人期待,那声音里还隐含著一股足以将他拉回现实世界的强大力量。

贞子必须马上回到舞台位置上,不能再在这里闲聊了。

「终于该你出场了,加油!」

远山的喉咙乾涸,发出的声音嘶哑粗嘎,右手推著贞子的背部,催促她往舞台方向走。贞子有点不情愿地扭转身体站著说:

「那回头见喔!」

远山看著贞子妩媚又甜美的表情,彷佛看到一个女演员的成长。

小他五岁的贞子,在远山的眼里曾经是个可爱的少女,当她蜕变成女人之后,其实还残存有一些少女的天真浪漫,而他就是被贞子这种多重风情所吸引,暗暗地爱恋著她。

远山忘我地盯著贞子一步步走下螺旋梯。

既然这是和正式演出一样的彩排,录音带势必要从头到尾播放完毕。如果真的像贞子所说的,带子里有奇怪的声音,这次彩排倒是个确认的好机会。

远山戴上耳机,集中注意力在放音部份,但是他的精神却无法不在意摆在身旁的神龛。

导演还没有发出开始的暗号,场内的灯光已经变暗,只有桌子的一端放置的一盏灯,朦胧地照亮整个音效室。

远山用眼角瞄了身旁的神龛一眼,发现装饰柜的小门正半开半阖,也许是刚才打开时没有将它完全阖拢。

(女人临盆时的痛苦呻吟,是吗?哪有这种事?)

远山戴著耳机,缓慢移动身体,他利用脚尖的力量使劲地推一下装饰柜的门,这个动作彷佛在告诉自己「没甚么好怕的,不是吗?」

喀喳一声,小门应声关上了,但是就在那喀喳声音响起的同时,远山隐约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压在关门声之上,那是一种微弱的婴儿叫声,他分辨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或者那是刚出生不久的幼婴啼哭的声音。

远山赶紧将视线移到录音带,不用说,现在带子尚未开始转动。

终于看到导演作出手势了,彩排的布幕降了下来,这时远山应该立刻播放开幕曲才对,但是一直发抖的手却无法控制地滑离放音键,远山因而错过了适当时机。

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失误,看来谢幕之后远山铁定会被导演狠狠臭骂一顿,但是此刻对远山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按下放音键。)

远山强迫自己伸出发抖的手,使尽全力完成这个在以往来说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

嘹亮的开幕音乐响起,婴儿的哭泣声随即被彻底掩盖了。

远山一面冒著冷汗,一面继续思考下一段音乐的播放时间。就在此时,一股柠檬似的淡淡清香窜入他的鼻孔里。

演完一幕以后,除了表演有缺失的演员继续留在舞台上训练以外,剩下的人可以休息二十分钟。

起初远山担心导演会责备他刚才播放开幕曲的时间太慢,于是战战兢兢地待在音效室里不敢离开一步。但是他等了一会儿,导演并没有对他说甚么,因此远山才敢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远山下楼到观众席大厅,经过商店柜台前面,朝后台通道快步走去。他心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久保问个所以然来。

远山冲进后台的休息室里,一眼望去没见到大久保的身影,于是问正面对镜子练台词的前辈:

「对不起,请问你知道大久保现在人在哪里吗?」

那位前辈暂停练习,筋疲力尽地说道:

「他在帮有马先生提词,我想应该在舞台的左边。」

「谢谢你!」

远山正想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想不到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正著。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大久保夸张地斜过身体和远山打招呼。

「啊!对不起。」

大久保故意模仿英国绅士的夸张语气,举止动作和说话方式都带著舞台剧风格。

他和远山的年纪差不多,两人在剧团里共处的时间也较长,交情虽然不坏,但是远山对大久保的做作态度曾经感到十分厌恶。

此刻远山只能苦笑,拉著大久保的袖子说道:

「我有话想要问你。」

「发生了甚么事啊?」

大久保并没有因为远山的态度很古怪而惊讶,反倒笑咪咪地回应。

「你先坐下来再说吧。」

远山和大久保把镜子前的椅子拉近身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个子不高的大久保一坐下来便显得有些渺小。

当他腰杆挺直时英姿焕发,无可挑剔,因此大久保不管任何时候都保持这个姿态,从不摆出慵懒的姿态,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这个举动是为了要弥补身材矮小的缺点。

以前他所待的剧团是个远比「飞翔剧团」更具传统风格的名门剧团,要想进入那个剧团是相当困难的事,因此他十分引以为傲。

然而入团后他却苦无发挥的机会,所以才沦落到加入「飞翔剧团」,这种不顺遂的际遇让他无法释怀,只好以个子矮小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远山明白大久保是基于自尊心和自卑感两种心态作祟,才会促使大久保经常表现出滑稽又夸张的言行举止。

由于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远山便单刀直入地说:

「你是不是对贞子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你是指很不悦耳的话吗?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甚么奇怪的话。」

大久保毫不心虚地回答。

「我不是在责怪你,而是我觉得有些事很怪异罢了。」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我负责的工作是播放音效和曲子,所以会在意这件事是很正常的,我希望你能够诚实回答我。贞子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录音带里出现过女人的声音吗?我的意思是女人快要生产时的痛苦呻吟。」

大久保听完两手一拍笑著说道:

「甚么?女人临盆前的呻吟?别说笑了,女人会发出呻吟声是与男人共享性爱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女人不都会发出叫床声吗?我的意思是贞子未免反应过度了吧!」

「原来你是在开玩笑啊!」

「才不是开玩笑哩!」

说完大久保又哈哈大笑,一个人自得其乐起来。

(到底是甚么事情让他如此兴奋呢?)

「请你正经一点,其实我也有听到。」

「听到甚么?」

「婴儿的哭泣声。」

大久保深吸一口气之后,露出异样的表情靠近远山问道:

「在哪里?」

「音效室的耳机里。」

「哎呀!哎呀!」

大久保一听便将挨近远山的脸挪开些,故意一脸惊讶地继续说:

「这么一来就吻合了。如果你听到的是孕妇临盆前的呻吟声,那不是很贴切吗?」

接著远山又想起供在神龛里的脐带。

「这下子可弄假成真啦!」

大久保以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请不要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乾脆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吧。你到底是怎样对贞子说的?」

「因为贞子是我们同期同学们的希望,她的美貌又深得导演的欢心,将来必定是大明星。但是她头一次登台表演时显得相当紧张,我看在眼里觉得她挺可怜的,因此希望能够帮她舒缓紧张的情绪,所以才说一、两个怪谈给她听。」

焦躁的远山慎重其事地问:

「那么实际上你并没有听到带子里的女人声音?」

「啊,不,根本没听到!」

「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知道音效室里有一个神龛?」

「音效室有神龛?」

大久保大声叫起来,啪啪地连拍了两次手,他把眼睛闭起来,垂下头,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经来。

平常看到大久保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远山还能够忍受,可是今天他可没心情跟大久保开玩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感。

远山一边叹息一边慎重地问:

「是啊!差不多像这样大小的一个神龛。」

远山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尺寸。

「在下从未进过音效室。」

「那么是你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如果你是指舞台右手边的那个神龛,我每天都有对它膜拜。」

忽然大久保若有所悟地拍了一下手说:

「我知道了,这么说就表示我并没有对贞子提起神龛的事罗!」

「不管你有没有说,在音效室里有神龛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看来大久保是真的不知道神龛的事,可是为甚么贞子会知道那里有神龛呢?她说从大久保那儿听来的,但是大久保却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说谎?可是大久保的样子看起来又不像在说谎。)

远山不禁陷入深思之中。

(大久保说录音带里有女人的声音,让贞子感到害怕。其实像这种谣传无论在哪个剧场里都有可能发生,大可不需要为这种事生气。

大久保说他听到的是女人的叫床声,因此告诉贞子那是性行为中发出的声音,可是贞子为甚么要对我说是临盆前的呻吟声?

难道只是单纯的误会吗?如果真是这样,神龛前供放脐带这件事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远山想起他听到耳机里传出微弱的婴儿哭泣声,到现在耳边还余音荡漾,拂也拂不去。

这时,远山忽然想起自己必须在第二幕开始以前赶回音效室,但是对他而言,这却是一件相当沉重的事,因此他不想单独一个人进音效室。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继续待在明亮的休息室里。

「对了!贞子现在在哪里?」

远山用那空洞的眼神四处张望著。

「喂!你在说甚么啊?到底有没有认真看戏啊?贞子现在被导演指定留在舞台上做特殊训练哩!」

大久保忽然改变原先像演戏般的做作的态度,一本正经地说。

也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远山竟然忘了第一幕才结束没多久。他刚刚在音效室里不是才看到被指定的演员们全站在舞台上吗?而且他还看到贞子也在那当中。

现在贞子正在接受导演重森的指正。

连远山都感觉得到重森对贞子的关怀有点异常,排练时也曾看到他对贞子表现出爱恨参半、欲哭无泪的表情,这让远山惊讶不已,因为重森从来没有表现过如此深情款款的态度。

重森在剧团里拥有绝对的权力,只要是被他看中的女孩,就等于被迫发生肉体关系。这是深爱著贞子的远山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

「好!该进入第二幕了!各位都准备好了吗?」

由于从休息室到音效室有一段距离,因此远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

这时,大久保在他背后喊道:

「喂!远山,音效室里的对讲机不要开著,否则你所说的话全都会传到休息室来。」

远山回头一看,只见大久保一边对他叮咛,还一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远山一面走回音效室,一面仔细思考大久保对他说的话。

(在音效室里谈话会传到后台?对讲机的开关除了必要时刻以外,都是关著的,我应该不会有失误才对啊!)

虽然这样,远山对大久保所说的话依旧耿耿于怀。

(难不成我曾经说过甚么话传进后台休息室里,不巧又被别人听到了?)

远山从休息室走到大厅,踩在脚底下的感觉突然间改变了。原本后台休息室外水泥地走廊上铺的是长毛地毯,可是远山踩在脚底下的感觉竟然又硬又冷,触感十分怪异。直到他走到观众席的大厅时才恢复踩在地毯上的柔软感觉。

短短的一小段路竟有如此大的差别,令他感到相当纳闷,他不懂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不免有些毛毛的。

明天是「飞翔剧团」的第一天公演,到时候大厅里将挤满了数以千计的观众,远山想像著明天万头钻动的盛况,同时加快脚步通过大厅,然后爬上矗立在一旁的螺旋梯。

此时他隐约听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没错!是一个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对话,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压抑著声调交谈,彷佛在顾忌著甚么。

已经走到一半的远山突然间停下脚步朝声音的出处张望,只见进出观众席的门有一部份是半开半掩著,就在门后角落的地方,有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应该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一位纤弱的女人面对面站立著。

远山目不转睛地盯著这两个人的影子猛瞧。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但是却又无法移动脚步,于是他暂时停止呼吸,小心地将身体移到对方看不见的位置。

男人的半边身体虽然被墙壁挡到,但有时候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正面;女人则因为背对著远山,所以无法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

尽管如此,远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人是在剧场里非常有权力的导演重森,而女人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从她的体形和穿著来看,不难判断是谁。

「贞子……」

远山忍不住低喊出他心爱女人的名字。

重森不时地凑近贞子的耳边喃喃低语著,还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拼命地摇晃她的身体。这动作看起来不像是导演对女演员应有的举动,更不像是在指导女演员的演技所应采取的肢体语言。

远山的情绪顿时五味杂陈,他下定决心要弄清楚眼前所撞见的事实。对他而言,目睹眼前的一切是件十分痛苦的事,但是不弄清楚真相又实在无法让他安心。

远山无法原谅重森滥用职权,并且使出下三滥的卑鄙手段对看上眼的对象予取予求,甚至随意玩弄年轻女性的灵魂和肉体。

这种事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在演艺界,这种事就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即使是刚踏入社会不久的远山也知道这类事情的存在。

他在乎的是贞子,但是却又纳闷贞子的反应。虽然以她的立场无法对导演强硬地反抗到底,但是他希望她能够在不触怒对方的原则下,以婉转的方式拒绝。

任谁都猜得出来这是一件顶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演艺界这个五光十色的职场上,远山希望贞子能表现出适当的行为,否则叫他如何相信先前贞子对他所说的爱情誓言呢?

他们之间虽然还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但是远山始终深信贞子对他说的「我爱你」是真心的,在他的心里也只有贞子一个人。

真要追溯起来,远山和贞子的交往应该是远山先向贞子表达爱意才对。

就在去年秋天公演排练时,远山碰上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由于下一档公演的节目是一出包含舞蹈场面的歌舞剧,「飞翔剧团」为此特地邀请两位舞蹈专家加入戏剧演出,但是因为该团的女舞者行程表已经排得密密麻麻,根本抽不出空来参加排练,于是山村贞子就以候补者的身份临时被指派上场,但这也只是候补性质而已,并没有真正登台演出。

在那之前,远山从没有看过贞子跳舞,等他亲眼见到贞子的表演时,简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跳得实在不是普通的好!

从一起接受入团考试以来,贞子一直是个特殊份子,远山心里对她倾慕有加,时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就无法转移,但是远山却从来不知道贞子的舞蹈竟然跳得这么好。

当初次见到她煽情般的曼妙舞姿时,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全身犹如火在燃烧一般躁热,他的情欲就这样被挑起,灵魂像出窍般永远追随著她。

但是贞子对自己的舞技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当编舞老师耐心地指导她之后,她好几次一迈开舞步就犹豫著要不要继续下面的动作。在远山看来只是很普通的舞步,对贞子而言似乎变得很复杂难懂。

而后休息时间上盥洗室时,远山刚好有机会在洗手台前和贞子单独谈话,远山衷心地称赞贞子说:

「你的舞跳得很棒呀!」

但是贞子对于远山的称赞只当是嘲讽,反而露出愠怒的眼神回瞪他说:

「干嘛这样挖苦我?只要再努力练习,我一定可以跳得比别人更好。」

由此看来贞子一定曾经被一些资深女演员严厉批评过:

「你的舞技跟我们比起来还差得远哩!」

所以面对远山真心的赞美,她反而闹别扭,拒绝接受。

贞子愤恨不平地扭身一转,打算离开现场,远山急忙从背后追上她: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贞子甩开远山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道:

「我知道自己跳得很烂,你用不著『猫哭耗子假慈悲』来安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我觉得你真的跳得很好,这绝对没有半点讽刺,我说的全部是真心话,信不信由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找回自信心。」

「鬼才相信你咧!」

「我真的没有骗你。听著!我不是那种善于花言巧语的人,如果你真的跳得不好,我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

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待在原地沉默不语,远山露出诚挚的眼神注视著贞子。

也许是远山说的话发生了效果,也或许是被远山的诚意感动,贞子相信远山的话,微微露出腼腆的笑容,并点了点头说:

「好啦!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远山第一次和贞子有心灵相通的感觉。

从那次以后,远山随时随地都提供贞子许多宝贵的意见。

远山特别留意大家排练时经常犯错的地方,不时提出意见给贞子参考,并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一直在贞子背后默默地鼓励她,更期盼她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成为优秀的女演员。

原本就颇有女人缘的远山,不断地表白自己对贞子的热情,贞子的心也在远山日以继夜地不断努力下逐渐敞开。

也许因为树大容易招风,贞子常常受到剧团里前辈们的恶意毁谤与中伤,甚至有人针对她放出无中生有的恶毒谣言,相较之下只有远山对她照顾有加,贞子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

剧团里的值日工作是两人一组,远山刚巧和贞子排在一起。

九月中的某一天,两个人碰巧同时出现在剧团的排练场。中午过后的排练场里除了远山和贞子两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当天的排练开始前,他们有一个多小时的机会单独相处,于是他们尽快打扫完厕所和排练场之后,远山坐在位于房间角落的一架旧钢琴前面。

这是一台琴键几乎坏了一半的直立式钢琴,仅剩的几个琴键也走了音,远山尽量不按到坏掉的琴键,然后弹了几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给贞子听。

贞子站在远山的旁边,刚开始只是静静地听著,后来乾脆和远山挤在一张椅子上一同弹奏,两人的手指头轻轻地穿梭在旧钢琴的键盘上。

虽然这不能算是双人二重奏,但是两个人勉强弹成一首完整的曲目。贞子小时候并没有受过正式的钢琴训练,但是她依样画葫芦地弹了一首曲子,这是一首似曾相识且透著哀伤气氛的音乐,然而远山却想不起曲名是甚么。

远山彷佛被人从椅子上推出去般霍然起身,走到贞子的背后听她单独弹奏。

贞子左手生硬地弹著和音,右手再配合弹著主旋律。虽然弹奏的技巧不是很纯熟,可是却有一种吸引人的强大魔力,让远山深深陶醉其中。

贞子天生就有女明星的资质,可想而知她在音乐方面的品味一定也不同凡响。

大概是受到音乐的催化吧,远山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他看著贞子用右手将前额快垂下来的流海轻轻地拨到耳后,长发覆盖的肩膀霎时露出白皙的颈项。

当她的双手再度回到键盘上时,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温柔婉约的气质,再加上她全身所散发出混合著少女与成熟女人的万种风情,自然形成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让远山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

远山曾经听剧团中的几位前辈形容贞子是位「令人感到恶心的女人」,如果说纯以女性的眼光来看贞子,她因为拥有超乎寻常的魅力而引起同性之间的嫉妒倒也可以理解,否则远山实在不明白大家为甚么这么说贞子,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贞子的感情,早已越陷越深了。

远山没有任何非份之想,只是喜欢贞子的情绪异常高涨,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他情不自禁地移动身体,手也不自觉地伸向正在弹钢琴的贞子。

「贞子……」

他低声呼唤贞子,并用两只手从背后环抱她,她的体香让他意乱情迷,然后他用自己的侧脸颊轻贴著贞子的脸颊。

但是贞子彷佛早就知道远山要做甚么似的,自然地转身迎合他,她轻轻地触摸远山的手,并且站起身来面对他,再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对远山来说,贞子的反应真叫他喜出望外。

其实这件事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他一直猜想贞子会如何回应他的举动,并已事先在脑海里模拟过许多回,甚至还幻想被拒绝的那一刹那会是如何地羞辱及尴尬;然而现在他万万没想到贞子竟然如此坦然地接受他。

活了二十三个年头,远山曾经和好几位女人交往过,但是从没有像此时此刻在钢琴前和贞子拥抱那么快乐。

两个人先是一阵耳鬓厮磨,而后再献上彼此温热的唇瓣,轻轻地吻著对方。如果当时有偷窥者在场,应该也会认为这样一对年轻情侣的拥抱是没有邪念而且是很清纯的。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稍为分开了一下,相互耳语著。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远山对贞子透露自己的爱意后,她也回应著说:

「我也爱你!」

那是出自贞子嘴里的爱语。

如今他所目睹的这一幕又算甚么呢?远山站在螺旋梯中间,愤怒地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冲出去将重森的身体从贞子的身边拉开。

窝在墙角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吻,这个幻想使得远山痛苦不堪。

今年四十七岁的重森,不论在导演或是剧作家的领域,都受到观众极高的评价;在演艺界,重森也相当吃得开,如果远山太冲动的话,到时候不仅自己吃亏,说不定连带使贞子的前途也受影响。

远山心里充满了矛盾及懊恼,简直到了快要抓狂的地步,但是现在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他看了一会两个人的动作,慢慢地恢复原有的冷静,并开始注意到重森的表情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到底是那里不一样呢?远山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重森在排练时对贞子痴情凝望,此刻却变成好像被魔鬼附身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两眼充血,呼吸异常急促,彷佛要发狂一般,有时还用手抚住胸口,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远山看到这里,心中开始抱著一线希望。

(看样子是重森单方面挑逗贞子,而她只是适当地敷衍重森,两人的身体并没有碰触。)

想到这儿,远山又开始相信贞子当初的话并不是骗他的。问题是不久之后,贞子竟然做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事情来。

他以为躲在墙壁角落的贞子会趁机从旁边抽身而退,没想到贞子反而主动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重森的嘴唇上,重森接受贞子所献出的香吻,并目瞪口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盯著贞子一直看。

也许贞子的行为出乎重森的预料,远山可以想像此时浮现在重森脸上的惊愕表情,正好跟自己脸上的表情成强烈的对照。

远山露出错愕的眼神看著背对自己的贞子,贞子不光只是亲吻一下就算了,她稍微往后退一步,伸出左手握住受宠若惊的重森的下体,并顺势由下往上一把托住。她好像在玩弄两个软球似的,来回不断地搓揉著。

重森再一次往后倒退,对于贞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点反应不过来,既想享受这份被碰触的快感,又对眼前人的大胆作风十分不解,他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彷佛快要哭出来一般……

重森的身体开始重心不稳,逐渐往下倾斜,是因为贫血而引起的吗?他那摇晃的身躯靠墙壁支撑著,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他一手抚著胸口,另一只手磨擦著脖子,很明显是喘得非常激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不可思议的是,远山刚刚还在憎恨重森,这会儿竟然同情起他来。现在远山和重森一样感到困惑不已,两个人对贞子的行为都觉得无法理解。

(为何贞子主动献上香吻,还做出那样猥亵的举动呢?实在叫人匪夷所思。对她而言,这么做又代表甚么呢?)

贞子将身体不适的重森留在原地,离开墙角时忽然转身往远山所站的位置直直地望过来,一副她早已经知道远山站在那个地方的模样。

两个人的距离至少有二十公尺以上,而且远山的身体大部份都被楼梯的栏杆遮住。贞子并非突然察觉到远山的存在,而是在她背后似乎长了一双眼睛,先确认了远山的位置以后,针对焦点一个劲儿地盯著他瞧。

这情形和他当初站在钢琴背后用双手环抱她的反应一模一样,远山只能把它解释成贞子天生直觉敏锐。

贞子迎上远山的视线后,她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你看,明白吧!)

她彷佛用眼神诉说她这么做的用意,但是远山并不明白。

正当远山犹如坠入五里雾中一般迷惑时,贞子却已经从后台的走廊上消失了。

贞子这么做一定有某种目的的,因为她的眼光透露出坚毅的神色;相较之下,重森的眼神则显得空洞而茫然。

重森的视线仍然朝上看,他还没有察觉到远山站在正前方;和行动迅速的贞子一比,重森显得十分迟钝,他平常的神气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重森总算恢复意识,拖著沉重的身躯推开门,走入剧场。虽然重森的体格瘦长,现在看起来步履却沉重许多。

远山确认两人都离开以后,才进入音效室。带子早已准备妥当,甚么时候开幕都不成问题。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

「现在开始第二幕。」

很明显的,重森努力在掩饰颤抖的声音,就算远山没有亲眼目击刚才的那一幕,光是听到重森颤栗的声音,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