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任何一家公司，文洁若都是死定的，无法翻身。唯独她是在中羽，谁都知道，她这个“文董”，从关逸朗时代开始，背后就还有一双男性的操控的手。所以，她还是有一线生还的缝隙的。但是当时她不敢想，她不敢想郑成瑜会出手救她，“引咎辞职”，是那么好“引咎”的吗？以小郑在中羽的资历，只要他肯走出中羽的大门，分分钟，在相同等级的大公司大集团里，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个执行总裁的位置。可是，一旦他“引咎辞职”，他的前途就非常黯淡了，换一句话说，从他把责任兜揽过来，说出自己是“引咎”这两个字开始，他已然是前途尽毁。

文家的人就像一批冬眠过后的青蛙，突然变得聒噪与兴奋，纷纷开始附和或者批判。文洁若重重地用打火机敲了敲桌面，向他们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低声但严厉地说了四个字：“你们闭嘴。”

很难形容文洁若此时的心境。过后她细细想来，那时候竟然是心花怒放的。这世上，有个男人竟然可以为了她前途尽毁，要知道，从来都没有一个男人，为她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过。文洁若就像是从颠簸危险的此岸，安全平稳地摆渡到彼岸一样。她的心里，充满了感伤而凄凉的喜悦。

六军不发无奈何，君王掩面救不得。文洁若这个“君王”心底有一泓湖水，却盈盈着充沛的喜悦的涟漪，所以，当董事局要求大家投票通过小郑的辞职时，到了最后，7票赞成，5票反对，文洁若投了弃权票。

她必须要让小郑这个“引咎辞职”的行为完整地落幕，她才能安定地，骄傲地，悲欣交集地感受到这个男人为她所做的一切。至于小郑以后往哪里去，她在脑子里飞快地寻思了一下，觉得这个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有钱，文家也有的是钱，她可以给他创造一个更好的，更宏大的王国。

只要他愿意，他就是那个未来王国的君主。

“郑成瑜，晚上一起吃晚饭？”散会时，文洁若叫住小郑，邀请道。

“不好意思，今天比较累了，”小郑回答说：“文董，明天我会来把手上的工作都交代妥帖的。”

确实他看上有点神色疲倦，文洁若也就不再勉强，“那好吧，等你精神好了，我们再好好聊聊。”

小郑告诉我他离开中羽时，我正在卧室里折衣服，那些丝质的睡衣柔滑地从我的指尖流过，有一点沁凉的气息从我心里散发出来，渐渐，那沁凉就变得冰冷。

“知道了。”我没抬头，继续管自己折叠衣服。

“还有，家里的事，大夫人一直用的那个管家，现在他儿子过来接班了，这个人很能干很可靠，心地也很纯良，很有责任感，我和他谈过了，他愿意过来帮忙管家。反正我原来设立的那套制约机制都在，只要你稍微用点心思，是很难让人钻了空子的。”

我起身开了柜子，把睡衣放了进去。

“文洁若经过这一次，我相信她以后做事不会那么草率和张扬了，她这个人，接触深了，其实也没那么跋扈无理，反正你和大夫人的监管权永远有效，你们就放手让她去做事吧。如果你嫌要管理那些东西比较繁琐无趣，那也没法子，忍耐点儿。”

这些絮叨，不知道为什么，我越听越生气，先还忍着，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你想走，想离开这个家，你明说就是了。我不会拦着你的。”

“我跟着关先生11年，11年来，几乎一天都没离开过他；然后，我就来到这里，这些年来，我也是一天都没离开过你……”

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在心里问道：你明明知道家里不能没有你，你为什么还要离开？

“郑成瑜，你想做英雄，你想牺牲自己去成全文洁若，我管不着；可是，我告诉你，你这么做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虽然心里想的是不能让他离开，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开口便指责他不负责任，也确实，他似乎是真的不负责任，“你这么做，对得起大夫人和我吗？”

“对不起。”小郑声调沉沉地回答：“但是一切可能出现的错漏和将会出现对你和大夫人不利的可能性，我和文洁若也都商量过了，通过重新制定一些机制来保障你和大夫人的利益，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就是要走，也要善后善到完美无缺再走。”

我心想谁关心那些利益来着？“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文洁若，文家有的是大批人会拯救她出水深火热的。”

“没有。”小郑苦笑道：“说实话，在这件事上，真的没有人可以救她。我救她是因为，她向来是一只关先生手里的扯线木偶，可她宁愿做木偶也要这份工作，可见这工作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与重要性。我想成全她，成全她一直呆在中羽，成全她一直呆在她喜欢的不能放弃的地方。”

毕竟中羽是文洁若付出过十几年心血，是她和她名义上的丈夫一起合作了十几年的战场。这是小郑的温柔敦厚之处，他有着一颗温柔敦厚之心。

“我把这里所有的事处理好，我就走了。”

我不能问他去哪里。可转而一想，我为什么不能问他去哪里，我有资格知道他去哪。

“你去哪？”

小郑静静地站在我对面，没有回答说要去哪，而是忽然语调悠悠地说道，似乎是往事如风般悠悠，一切都来到了眼前：“你知道吗，我刚进关家的时候，来到关先生身边，那一年，我才22岁。”

少年子弟江湖老。我现在真的想象不出小郑22岁时会是什么样子的，一个羞涩内敛，影子一般沉静的男孩子？

“从前关先生对我说，在外面厮杀掳掠惯了，回到家，看到你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心里就很安慰。他说他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漂亮，会撒娇，会哄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喜欢你的恬淡，无争，不染尘烟。其实我也一样，我在外面烦了一天，来到这里，看到你，心里就很安慰。”

“只是，我不能用‘回家’两个字，我只能用‘来来去去’，我想我自己也很明白，我只是一个过客。”

“小郑……”听到他平静地用“来来去去”形容自己，我不由有些伤感，伤感是因为我看到了他平静的深流之下对自身的残忍“你别走，家里还有那么多事，我需要你。心心也需要你。”

“你对我的需要，都是事务性的需要。”小郑温和地回答道：“就像用习惯了一件东西，习惯了一个人，有个惯性存在而已。但是，这样的惯性是可以消除的，也可以很快就找到替代的人。”

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说：郑成瑜，难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对你是心灵上的需要吗？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对另一个男人再产生如此相同质感与相同分量的需要了。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短信提示音，拿过来一看，是江南给我发的，说今天妮妮感冒了，他陪她在医院看病呢。我连忙问妮妮怎么样了。他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发烧。我就说我马上过来。江南阻止道，有他在不必过来了，赶来赶去也挺累的。

江南不会说话，我和他一来二去发短信，就占据了很多时间。

小郑见我有事，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后来又在沙发角落里发现了心心的那只不会叫的鸭子，不知道这只鸭子，为什么会辗转流落到此的。

小郑找了个工具，慢慢地开始仔细修理那只鸭子。

这时江南的短信又发了过来，说已经带妮妮回家去了，让我不必担心，妮妮烧还没退，不过也没什么大问题了，就是有点难受，靠在他身上就睡着了。

我心里安定了不少。蓦地看见有个小东西慢慢地走到我脚边，鸭鸭地叫着，然后又摇摇摆摆地兀自向前走去。

“修好了？”我问道：“明天心心看见，一定会很高兴的。”

“恩。”小郑答应着：“修好了。明天对心心说，小郑叔叔和她说再见了，要她以后多听妈妈的话。”“还有，我不在你身边，凡事不要太任性了，该忍耐的时候，忍耐点儿。”

我听着小郑像我妈一样地絮叨着我，心里微微地起了一层浓雾似的唏嘘，他真的是个好男人，比我年纪还小，可是，一直都像哥哥一样地包容我，保护我，为我撑起一个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