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18

又说珍珠既定了主意,那院中诸事便甚少管了,每日不过和众人说笑,又指点芳官针线罢了。谁知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

这日一早服侍了宝玉洗漱穿衣毕,却见一个小丫头悄悄儿拉拉珍珠的袖子,珍珠认了认,是怡红院守门的一个小丫头,便使个眼色与她。小丫头机灵,去了。一时闲了,珍珠便往耳房里去,却见平儿正等着呢。遂笑道:“哟,这一大早的,你来做什么,也不叫人说一声。”

又问小丫头道:“平姐姐来了,你怎么也不往里报一声,若让人知道了,只说咱们怡红院的都不懂规矩。”

平儿忙道:“你别说她,是我拦了她叫不要嚷嚷的。”

珍珠便知有事,挥手叫小丫头下去倒茶来,一面拉了平儿坐下笑道:“你是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儿来可有什么事儿么?”

平儿笑道:“真真是七窍玲珑心,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今儿来确是有件事儿要问你呢!”遂将事儿一一说了。

原来昨儿小厨房里闹出一宗事儿来。因前儿王夫人房里少了些东西,其中有一瓶玫瑰露,如今王夫人不在家,这丢了东西,便是守房的丫头的责任了。玉钏儿便是管这个的,东西却不是她拿的,她如何受得了这冤枉?问众人,偏众人都不应,玉钏儿着急,便越发吵闹起来了。

可巧昨儿林之孝家的在小厨房的柜子里搜出一瓶来,这就对上了。谁知那小厨房的头儿柳嫂子的女儿五儿却叫屈,说是芳官给的。平儿不愿冤屈好人,便一早来问。

这里便说道:“我想起来太太那回得的玫瑰露,总共也没几瓶,宝二爷挨打后给了一瓶。再后来也就没听见信儿了。便想问问你们这里的那瓶吃完了没。若真是这里出去的,倒也好说了。”

珍珠听了,便道:“前两日芳官仿佛和二爷说要了那半瓶子露出去,也不知道她是给谁了。只是那个叫什么五儿的总来哄着芳官,两人倒是好的很,芳官若给了她也不奇怪。这事儿也简单,如今只问问芳官就是了。”说着出去叫一个小丫头去叫了芳官来。

一时芳官来了,珍珠便道:“前儿给你的那瓶子玫瑰露你可还在么?”

芳官道:“自然是在的,那样的好东西,我可不敢糟践了。只是前儿柳嫂子的女儿五儿说想这个吃。我听了,想着她妈待咱们都是好的,若是没有倒也罢了。如今有呢,便也不好藏私,那一瓶总共也没剩多少了,就连瓶子也给她了。”

珍珠笑道:“可算对上号了。”平儿也点头笑笑。

芳官看她们的模样,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珍珠道:“都是你送的玫瑰露的不是,那五儿如今惹了官司了。”

芳官唬了一跳,道:“怎么回事?”

珍珠道:“太太那里正好少了一瓶,她那里却多了一瓶,怎么能不惹官司?”

芳官忙道:“好姐姐,那真是我给她的。她便是想偷太太屋里的,也没那个本事不是?柳嫂子管着小厨房,五儿又没在里面当差,竟是连地也没到到过太太屋里一点子呢,如何能偷露的?还请姐姐明察。”

珍珠平儿都笑了,道:“三句话不离本行,这里没有个青天大老爷,还明察呢!”芳官面上一红,不言语了。

平儿道:“虽是如此,只是还有个茯苓霜……罢了,我也是明白了。”又和珍珠说了两句,便告辞去了。珍珠忙送出去,直到沁芳桥上方才回来。

到了院里,芳官正忐忑不安,见珍珠回来,道:“好姐姐,五儿可会没事吧?那露真是我给她的?本是好意,若是因这个害她得了不是,岂不是我的罪过?”

珍珠劝道:“罢了,这事儿也急不得。平儿是个妥帖的,既一早来问我们,定然是为了查个清楚才行事的。只是你日后行事也得有个度算才好。若是你一开始就说这露是要送给那个五儿的,大家都知道了,倒也免了许多不是。如今你私下送她,可巧又碰见太太那边丢了东西,如何担保她们能信呢?”

芳官低头不语。

一时大家走来,说起此事——原来各院婆子丫头走动间口耳相传,大家都知道了。

秋纹道:“那个什么五儿的真是个灾星。咱们这么些年送个东西什么的都是有的,可从没出这样的事。有了她这么一遭,日后谁还敢送东西的?有个一针一线对不上的,竟都是贼了!”

碧痕冷笑道:“可不是么,还想到咱们这里来,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行!伙房旮旯里出来的货色,仗着有几分颜色,就想攀高枝儿了。若真进来了,咱们哪里还有安生日子过了?怡红院尽都成了贼窝了。”

珍珠忙道:“都少说一句,如今平儿还在查呢,到底怎么样还不一定呢!许是真被冤枉了呢?”

晴雯道:“还查什么,直接打一顿撵出去就是了。留着,也是祸害。”

麝月道:“咱们虽不知道这内里如何,可这趟子事儿出来,却也见了些究底。那柳嫂子素日看着好,不想竟也是个多事的。你们没瞧见,那小厨房里的,有多少人怨着她呢!巴不得她出去才好。若她真是个好的,哪里连个求情的都没,剩的尽是些落井下石的。可见这人也是坏的。好在咱们从前也没常和她交往,倒也罢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住。芳官听了,面上胀得通红,她唱了这么几年的戏,若是连这点指桑骂槐的奚落话都听不出,可就是傻子了。

那柳嫂子其实为人也不差,之所以结了那么些恩怨,确也赖这小厨房的缘故。如今这小厨房是园子里最得油水的地方。因不论哪房的姑娘想吃什么份例外的东西,都要另拿了钱来再添的。那做菜看手艺,价钱什么的都是人定的,多出的部分也没有还回去的礼。便是还回去,做主子的好意思要么?自然是赏与掌厨的了。这柳家的又是小厨房的头儿,故一来二去,那柳家的荷包便鼓了起来。不然她女儿娇弱地比黛玉更甚的,如何能一日到位吃药地养着?

所以,总的来说,这柳家的是怀璧其罪了。

那园里的婆子们俱都不是省油的灯,都眼巴巴地盯着小厨房这块肥肉。如今柳家的是不是真有不是,已是两说了。众人齐心协力,自是想让她下去就起不来了。

而这怡红院中众人对柳家的奚落,却也赖芳官之故。而芳官之故却是来自宝玉。宝玉素来喜欢颜色好的丫头们,每日小意奉承,不以为耻不说,反视为乐事。若是哪个丫头得了这个,自是欢喜的。只是僧多粥少,如何能均匀的?

从前芳官未来时,宝玉待众人倒也罢了,一个珍珠是个“木”的,不解风情;一个晴雯是个“烈”的,时常顶嘴。除这两个以外的资质都还平常,宝玉对大家倒都是一碗水端平,可好好的来了个芳官,虽说年纪小吧,却生得不在珍珠晴雯之下。况她学过戏,见过世面,最会揣度人心,奉承凑趣。宝玉一见,便上了心。自她来了后,便爱护有佳,生生把其余人等给比下去了。珍珠心中有事,自是无碍。其余人等如何能甘心?便是晴雯,虽经珍珠说教后比原来的好些,但也忍不住酸了几句。

只是芳官到底年岁还小,又是戏子出身,日后只怕连个“姑娘”都挣不上呢!众人对她忍忍也就罢了。况王夫人最厌这样的人,众人都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只等着王夫人回来,一收拾,大家就都安静了。

但芳官私下应了柳五儿的话,故才犯了众怒。

这一个还没解决呢,就来另一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柳五儿大家都是见过的,虽说出身厨役之家,但模样确实好。与芳官站在一处,也没被比下去。且她又生得娇弱,很有些林姑娘的神态。贴身伺候宝玉的丫头们自是知道宝玉的喜欢什么。她要是一来,再伙同一个芳官,可没别人的立足之地了。——那林姑娘对宝二爷总是淡淡的,近来连潇湘馆也不大让他进了,这让一腔热情无处诉的宝玉很是沮丧。若是这五儿来了,难免不会勾了宝玉的注意去。——这让已经争夺者众多的丫头们很有危机感。

而她们这些丫头,自是有些老娘、姨母、姐妹、兄弟之类的在府中各处当差,虽不起眼,但架不住人数众多。多年下来,在府中盘根错节,更不容小视。不然,依此次柳家的事一出来,为何那么些人一起落井下石呢?便是此故。

珍珠看了众人这副模样,依稀也猜到了几分,心中越发厌恶。只是平常她也难惹事的,何况如今?躲尚且来不及呢,便也住言不语,只道:“罢了,这些事儿自然有上头来审的,咱们说个什么劲儿?”

众人听了,倒也听话,都转言说其他的。

说话间却见宝玉进来了,道:“你们可听见怪事儿了?那五儿也是个好的,怎么会偷东西呢?”

众人心中虽有不快,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哪里能看到她心里去?也许她不过外面看着老实罢了。”

宝玉听了,越发没意思,便只长吁短叹起来。

珍珠心道:你既有功夫叹气,怎么不想着去查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呢?这五儿能过此劫便罢了,若是不能过,你便是哭瞎了眼睛,又能如何呢?

于是便道:“才刚平儿来问过芳官了,芳官也应了,她那里搜出来的玫瑰露是你给芳官的那瓶。倒也对上了。只是那个茯苓霜,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宝玉一听,惊喜非常,道:“我便知道她不该是那样的人。她那样的人品,怎么会干这样鸡鸣狗盗之事?”

珍珠心中暗翻白眼,忍住气不语,方才是谁在叹气的?你信有个屁用啊!你相信有用的话,那还要平儿干嘛?!况如今还不算真相大白呢,高兴会不会太早了?

其余众人也是心中复杂。只有宝玉一无所知,兀自喜滋滋乐淘淘。

过了晌午,就见平儿又来了。

原来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是彩云偷了给贾环的。她一时想差了,玉钏儿问的时候,就给推了。如今见闹出来,倒是冤枉了一个好人,便也觉得不该独善其身了,遂出来认罪。

宝玉见了,又是佩服又是赞赏,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呃,二爷,人家才偷了东西,赖给别人,差点酿成大祸的不是,你怎么就忘了?——激动之下便应下了这事儿,只道自己贪玩为了唬她们玩才私自拿了东西,也是为了保全探春的面子。

平儿听说,也觉甚妥,便罢了。

此后柳家的依旧回园中当差,那暂代的婆子白亏了许多财物,气得没法。却也只得罢了。

其余众人倒都不理论,只是心中难免有些不自在。

芳官也得了教训,再没敢和宝玉说这事儿,平日里言行之间倒规矩了许多。

一时上下园中也安静了许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