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065

第二十九回

梨香院,一个穿杏黄色滚蓝边坎肩梳着双鬟髻的丫头托了一个黑漆雕花小托盘,往一间房里去。待进了门,便被屋中的冷寂凝住了神,悄声说道:“姑娘……”

宝钗歪在炕上,面上有些憔悴,似未听到她说话一般。

莺儿将托盘放下,上前道:“姑娘,你早上还没吃呢,好歹吃些吧!若伤了身子,太太岂不心疼?”

宝钗摇摇头,道:“你放着就是了。”

莺儿踌躇了一回,正要再劝,却听帘子一掀,薛姨妈已带了丫头进了来,莺儿忙上前迎道:“太太来了。”

宝钗忙要起身,却被薛姨妈三两步上前按住了,道:“我的儿,你歪着吧!”

宝钗挣扎不过,只得歪着。那薛姨妈握了握女儿的手,一阵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冷?”回头又骂莺儿道:“你是怎么伺候的,姑娘的手这么冷,你也不知道给她添衣裳拿手炉,若是病了,仔细你的皮!”

莺儿一阵委屈,却口不能言,只躬身低头不语。宝钗摇摇头,拉拉母亲的手,道:“妈别怪莺儿,我嫌炕烧的太热,燥的很,就把手炉都搁起来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啊,你虽省事,也该多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宝钗苦笑道:“妈忘了么,如今我正‘养病’呢!”

薛姨妈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只恨你父亲去的早,你哥哥又是个那样的,不然你何至于如此?我的儿啊,你可得保重自己,若是你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说着竟呜呜哭起来。

宝钗心中虽仍十分抑郁,可见母亲这样伤心,到底强打起心神劝慰起薛姨妈来:“妈且放心吧,我将养两日便好了。哪里这样娇弱了?”

薛姨妈心中一阵安慰,母女两个互相劝慰了,止了泪,唤了丫头打了水洗了脸。莺儿学了乖,忙送了手炉热茶来。薛姨妈便也上炕,母女两个一同坐着说话。莺儿便坐在门外边,一面做些阵线,一面守着门。

这里宝钗说道:“妈可去见过姨妈了,姨妈怎么说?”

薛姨妈叹道:“你姨妈也是同咱们是一个想法,这次,估计你是被算计了。”宝钗低头想了一回,道:“那日我在那边房里,除了珍珠,在的人也不少。后来我拉着珍珠说话,其余的人都散了。那些人里,指不定里面有老太太的人。”

薛姨妈道:“这话很是。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万事儿却都管得紧,竟是一丝儿都不放松的。你看你姨妈,也是已经做祖母的人了,还要当着媳妇儿女的面,日日在她跟前立规矩。虽说是管着家,可上上下下那么一大家子,那么些事儿,只要老太太开了口,她便只能听着。真是憋屈的紧。”

宝钗点点头,叹道:“姨妈是极不易的。”

“不过此次的事儿,确是我儿你太过大意了。”薛姨妈又正色道。

宝钗面上飞红,道:“妈说的是,是女儿无用。”

薛姨妈叹一回,道:“你到底还小呢,如今这样已是好的了。只是论心眼,哪里比得过老太太。前儿那事儿,看着是简单的很。其实里面的弯子多着呢!吃了一次亏,就该多长些心眼儿,日后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儿了。”

宝钗答应着,暗自羞惭,也生了警惕之心,日后为人行事越发谨慎,只是效果不显罢了。当然,此是后话了。

这边宝钗道:“此次的事儿,还得多亏了珍珠那丫头。我和她谈着,倒是个好的。”

薛姨妈也叹道:“我儿这话很是。那日的事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宝玉她们,不过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可偏偏那老太太偏心——只怕还有生点子事告诫你姨妈的意思在里面——说到底,终究是你姑娘的身份让你吃了亏,带累了你的名声。日后也得想个法子把这名声给圆回来才好。不过那个珍珠倒是个可以拉拢的。”

宝钗道:“妈也这么看?”

薛姨妈道:“嗯,你虽是装病,不过听说那丫头是真病呢。这府里的规矩,丫头病了多是要挪出去的。你姨妈看她可怜,便留她下来养病。老太太知道了,也打发了鸳鸯去瞧她。听说这两个丫头好着呢!我就想怎么你姨妈怎么竟选上她了。你也知道,这珍珠虽老实,但到底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只怕养不熟。如今看着倒好,你姨妈派了她管着宝玉屋里,也是许了她半个前程的意思,她也不是个傻的,立马就投桃报李了。当日你那样尴尬,还是她上来搭了个台阶,大家下了,这事儿才混过去。咱们是亲戚,虽说老太太不好罚你什么的,可终究心里不舒服,面上也过不去。日后生了嫌隙,也不好。于你名声也有损。何况她和那鸳鸯丫头好,若日后调、教得宜,她就是个最好的耳报神,那老太太屋里的风吹草动,我们自能立即知道。”

宝钗沉吟一回,又道:“妈说的很是,只是平白无故的,咱们也不好拉拢她。”

薛姨妈道:“这你放心,我昨儿差人送了些东西给她。”

宝钗一惊,道:“是什么,她收了?”

薛姨妈道:“是年里药铺子里从外面进来的一点子药,听说治个风寒咳嗽倒是极好的。我们白放着也没用,就给她送去了。她一个丫头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只怕当宝贝似的乐呢!一下子甜头太大了,若把她养刁了胃口,可不好。日后你多看些,她缺什么咱们就给她什么,细水长流,让她念我们的好,日后等需要她帮忙时,她也没法子撂挑子。这就叫‘对症下针’。”

宝钗点点头,笑道:“到底是妈想得周全。”

薛姨妈便拉着宝钗的手说道:“我的儿,你哥哥我是不指望了。他那个脾气,只要不闯祸,我就阿弥陀佛了!咱们家这几年被他消耗地差不多了,原指望你能进宫去,若能得了贵人的青眼,咱们家便起复有望了。谁知生生又被那个孽障给害得免了参选的资格,倒让那起子小人给笑话了一场。”说到这里,不由心口犯疼,宝钗忙劝道:“妈别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一面说,一面帮着母亲按摩心口,又唤人倒热参茶来。

薛姨妈见宝钗孝顺懂事,方才慢慢熄了怒火,接了同贵端上的热参茶来吃了两口,方才顺了气。可一眼瞟见站在门边的香菱,不由又恼怒了三分,骂道:“这么大人了,成日家只知道玩,这又是哪里野回来的?”

香菱本自怯懦,突被薛姨妈吼骂一声,不由吓的红了眼圈,忙道:“回太太,我给姑娘描花样子去了。这会子描好了,来给太太和姑娘看看。”说着忙递上描好的松柏长青图。宝钗瞥了一眼,便不言语。薛姨妈见那是一大副帐子的样式,图样细致,想是下了工力夫的,倒也不好说什么,可抬首看见香菱泪眼盈盈,玉立婷婷的模样,火气越发上窜了三分,啐道:“整日介做这样狐媚子的样子给谁看呢!我的蟠儿好好的,就是给你们这样的人带累坏了!还不下去!”

香菱委屈地什么似地,可又不敢哭,只垂身道:“是。”欲要慢慢退下,却听薛姨妈又道:“站住。”她便只好站住。

只听那薛姨妈道:“把那描好的帐子绣出来,我要送人的——没绣好就不许出来。”

香菱忙应了,而后才规规矩矩退出来。待回了房,方才痛哭了一场。

这里宝钗见香菱出去了,方才道:“妈和她置什么气,没的气坏了身子。若真厌弃她,直接打卖了出去就是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这我如何不知道。为这丫头,你说咱们家出了多少事儿!先是你哥哥为她打死了人命。再来就是你的待选资格也……唉,我心里如何不想把她打发得远远的,泄一泄气心头的恶气,只是你哥哥这个孽障,心里惦记着她,和我打了多少饥荒了。何况那边府里都知道这丫头,若真是卖出去,一则你哥哥不依,二则咱们家面上不好看。故我虽厌她,也只得暂忍了这口气。”

宝钗叹道:“难为妈了。”

薛姨妈道:“我的儿,只有你们好,我但凡难些,又有什么?”

母女两个又说一回话,方才用些膳食,无甚赘言,不提。

却说那边宝钗是众人明知的“病了”,这边却还有一人也病了,那便是珍珠。回贾母的话是说上夜时没穿厚实,吹了冷风,便病了。宝玉见了,越发愧疚,便回了贾母。

贾母闻说,便命传话来,说:既是伺候宝玉累的,如今天冷,也不必挪出去了,只在自己屋里住着吧!让婆子丫头们避着些,专派个人看着。又请了太医来瞧了,只说是外感风邪,无甚大病,也不必吃药,只饮食清淡些,好生调理就是了。

王夫人那边听了,也派人来说道:好生养病,等病养好了,再伺候不迟。又派了心腹丫头悄悄递了话来,道:有什么要吃的,只管和宝玉说,让宝玉和厨房要去。

薛家那边也派人送了一匣子的药来,说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说是极好的药。珍珠推辞不过,只得含笑收了,趁无人时看了看,却是不知道内里乾坤如何,也不敢用,只得收了起来。

她素来身体强健,此番不过是偶感风寒,症状甚轻,没几日,便好透了。只是难得的这样的“假期”,便也不慌不忙地继续养起“病”来。

如此半月睁眼即过,这日鸳鸯来时,珍珠在炕上嗑絮了瓜子,正吃茶润喉呢!待看见鸳鸯,忙起身让座。

鸳鸯看她的样子,只穿着家常的衣裳,头上一点装饰也无,只松松挽了个鬆儿,却也另有一番风情意趣,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是享福来了吧!”珍珠嘻嘻笑道:“姐姐说哪里去了,我是病了,正养着呢!”

鸳鸯也不言语,只往她腰上一摸,啐道:“瞧瞧,你瞧你这腰,谁家养病,能将腰养地这么粗的,你也寻个来,我瞧瞧?”

珍珠被她一弄,忍不住笑了,道:“好姐姐,别挠我,怪痒的。”

鸳鸯摇摇头,道:“你也该好了。昨儿听说梨香院那位已好得差不多了。”

珍珠“咦”了一声,低头抿嘴一笑,复又抬头道:“好姐姐,你放心,明日我便好了。”

次日,宝玉一早起来便见珍珠已在房中当差了,惊喜地笑道:“珍珠姐姐,你好了?”

珍珠无视了晴雯似笑非笑的眼神,道:“多谢二爷想着,我已好了。今儿特来给二爷请安。一会儿还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去。”

宝玉喜悦非常,仔细打量了珍珠一回,方道:“姐姐休养一回,确是精神了许多,很好很好。”

珍珠含笑不语。众丫头见了,也都上来与珍珠问好。

寒暄一二后,便随宝玉至贾母上房请安。贾母方起,只嘱咐了两句便罢了。而后众姐妹都来了,大家一处吃罢饭,便各自玩耍行事。珍珠便又至王夫人房中,待报了进去一瞧,不想这会子那薛姨太太已经在了,便也忙忙请了安。

薛姨太太忙满面含笑地叫起来,道:“我听说你病了,只是不得空去看你,今儿可好些了?”

珍珠忙作诚惶诚恐状,道:“姨太太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什么人,哪里当得起姨太太来看的?”

薛姨太太便含笑点点头,对王夫人道:“这孩子确是个老实的,不拿大。”

王夫人点点头,道:“妹妹说的是,我正是看她是个实诚的,方才把宝玉交给了她,若是别人,我如何放心?”

珍珠只作没听到,只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上绣的兰草,一旁站的金钏儿却听得眼都红了,恨恨地盯着珍珠。

不一会儿珍珠便要告辞回去,王夫人却叫站住,想了半晌儿,方道:“宝玉后儿要上学去,你好生打点些,带去的衣裳手炉,还有文房四宝,别疏漏了。”

珍珠答道:“是。”薛姨太太便道:“我听说宝玉也长进了,竟要上学了,只是如今天冷,怎么不等明年开了春,天暖和些了再去?”

王夫人叹道:“我如何不想?可便是这会子去,老爷也是嫌迟了。若再说等到开春,只怕老爷更生气。”

薛姨太太道:“老爷也是担心宝玉的前程不是?”

王夫人道:“若是这样便好了,只怕是那起子狐媚……”似想到什么似地,住了嘴,又道,“……多嘴多舌的,挑拨的。”冷笑一声,不言语了。

珍珠只在那里装聋作哑。

薛姨太太劝了几句,王夫人便又对珍珠道:“同去的还有东府里蓉儿媳妇的弟弟。衣赏什么的便罢了,只是那炭、点心什么的,也要预备两份才是。也嘱咐跟的小厮伺候好了,不可薄待了人家。”

薛姨太太奇道:“那位奶奶不是说……”

王夫人忽地咳了一声,薛姨太太忙住了口,王夫人便道:“去吧!”珍珠忙躬身退出来。

在门口站了会儿,冬日挂的毛毡帘子十分笨重,只依稀听到里面似有说话声。珍珠凝凝神,转身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