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何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4100

第三章朔雪起

“少年,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向异翅的眼睛澈亮着,“是能有一双翅膀,和她一起飞翔……”

“只有暗月能陪伴着明月共舞,但是,暗月是永远不可能接近明月的……”

“永远没有例外么?”

“没有,只有千年一度,双月会有一次离得最近的时刻,那时它们只相隔不过数里,似乎你在这边振翅一飞,就能落到她身边去……但是,那其实却是永远不可能的。”

“永远么……”

二十一岁的向异翅从梦中惊醒,眼前是竹屋中的烛光,忽明忽暗地照着案前的地图,各色旌旗在诸城上招展着。他记起这是成王三年一月,战火正在大地上漫延着。

忽然屋外传来几声清锐笛鸣,那是手下传来的信号。向异翅笑了笑,他伸指弹了弹案上的烛焰,光影的晃动立刻把他的指令传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巨大的身躯挤开幕帘钻了进来,有着铁铸的头颅和粗壮的披鳞厉爪,凶悍的面孔下却发出一个干枯的声音。

“向翼者别来无恙?辰月教使向鹤雪之主致意了。”

向异翅偏过头去,冷冷道:“没想到河络族也会做辰月教的信使。”

“我只是收取钱财,为人代步而已。”一个小小的身体从铁头颅后探了出来,那是一个河络族,他们的身高只有人族的一半,“尤其在鹤雪士的营地,我觉得只有呆在我的将风里才感到安全。”

他操纵他的将风缓缓地举起手来,那巨手上托着一个头颅,那才是刚才那干枯声音的来源。

“乱世之盟刚又在沁阳城吸收了一个新成员——西门也静,皇极经天派的传人。”那头颅用黑洞洞的嘴开始说话了,“为了对付这新的天驱力量,我们派出了大军,动用了最优秀的战士与术士,但是都失败了。而离军和国师派去的刺客这次又没能除灭他们。”

“惊动离军雷骑和辰月教、诸国精锐、诸路宗派,那个叫姬野的人真有这力量将天下搅得如此不宁么?”向异翅只是用竹签挑着烛焰,不动声色。

“因为他是天驱指环的新主人,他的野尘军中有着众多的天驱武士。一只幼隼的振翅,或许可以掀起席卷九州的暴风。辰月之主一直在注视着这一切。但所有的功业,都将建在无数人的血骨之上,包括成霸者业的亲人至友。你知道辰月教的宗义,就是信奉荒神之道,置世间于纷乱离散之中,不容许任何权威与一统。所以,要把他杀死在尚未成气候之时。”

“这个战乱之世能维持多久,一百年,两百年?终有一天……”向异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竹签被火燃着,又渐渐熄灭了,“……一切都会结束的。”

“但谁来决定何时结束?绝不是天驱武者。现在普天之下,鹤雪不出,还有谁能对付天驱呢?”

“我想,你们最害怕的并不是姬野,而是乱世之盟中那个叫项空月的人吧,他与辰月教的渊源或许和我一样深呢。正好,也有另外一封信来到我的手中。”向异翅扬了扬手中的信,“他也要请鹤雪除掉野尘军。”

“看来诸侯都开始害怕了,而你们鹤雪士的箭,就将决定九州之鼎的倾向。整个九州,都在等着你们的决定呢。”

辰月信使离去了。向异翅,这位鹤雪的主人走出了他的竹屋,放眼遥望远山。这里没有喧哗的军阵,没有战马隆隆,只有弥漫着青雾的竹林与如白练高挂的山涧,但它却是九州最令人敬畏的地方之一。无数帝王名将的生死,都将由这里来做出决定。

年轻人看着手中的名册:

“姬野,天驱指环之主,使虎牙枪,原下唐骑将,后反出下唐。”

“吕归尘,青阳世子,由父青阳王吕嵩送下唐为质,后盟破将斩,被姬野救出。”

“羽然,羽族郡主,在羽族王室之变后流亡世间,传说身负姬武神的秘密。”

“龙襄,少时投入天罗,修习刺杀之术,来去无踪。”

“项空月,传为公山虚的后人,精通音律,博雅古今,尤其秘术高超。”

“西门也静,皇极经天派传人,精占星筹算,能观天象而证未来。”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一根洁白羽毛,那鹤雪之令落在哪个名字上,或许那名字的主人就将消失于世上,至少在这之前,极少有过例外。

“姬野……羽然……很熟悉的名字啊……当初还是那么小的孩童,现在却要成为死敌了。”

年轻的鹤雪之主唇边露出轻笑,因为他能听见这高山脚下,世上的人都在问着:

“一个天生异翅不能飞翔的羽人,居然掌控着九州的天空,这不是很奇怪么?”

“一个天生异翅不能飞翔的羽人,居然掌控着九州的天空,这不是很奇怪么?”

那直立的怪躯走到山下,躯壳中的河络才敢开口问道。

“错了,他掌握着这片天空下的人的生死,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将死于何时。”那大手中捧着的干枯头颅咧嘴露出了恐怖的笑容。

突然,无云的碧蓝天空之上,一道白影掠过,轻盈如落叶,迅捷如流光,转眼没向山涧去了。

数双眼睛一起向天望去。

“那莫不就是羽族明月风凌雪么。今日终于有幸见到——九州最纯白的一双羽翼。”他们感叹着。

一个穿着白色战衣的年轻女子坐在竹屋中,她神色静穆,凝望着手中的一根晶莹透明的羽毛,它渐渐地暗淡了,像雪一样消融了下去。

向异翅从屋外走了进来:“凌雪,你刚来么?”

女子静静地转过头:“我来了很久了。”

“我今早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也许会改变这个乱世的信。”

“又要杀谁呢?”风凌雪只是轻声地问。

“乱世之盟。”

“是他们?”

“风凌雪,把这封信交给卢方城的城主铁棘。你亲自去。送完信后就等在城外,如果他看完信后当夜就带兵出城,立刻射杀他。”

“明白了。”风凌雪答应着,接信走了出去,展出一双翼来,飞向天空。

那双翼,是雪白无瑕的。

这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原上似乎只剩了黑白二色,松林像重墨的苍劲字体,铺陈在巨大雪原之上,于空中望下去,如同一幅狂放的诗卷。

可是,却有谁能在高天俯视呢?

鹰自远天而来,看见了空中那几个雪白影子,竟也盘旋着躲开了。

积雪的松枝忽然轻轻一抖,雪尘被弹向空中,轻轻飘下,一双轻靴点上了枝头。

那纯白羽翼的女子轻盈地立在松枝头逍遥晃着,静静地等着前方城里的动静。

黑洞洞的城门口传来沉闷的开启声,一条火把长龙从城里鱼贯而出,为首的大将正急促地催促着马匹。

风凌雪平静地从腰间箭壶中轻轻抽出纯白色羽箭,再缓缓拉开弓……

空中一道白光闪过。

风凌雪转头展翅而去。她已飞上高空,城门口才传来惊喊声。

……

近百里外,沁阳城。

小城中,一支仅数千人的军队正驻扎着。城头,士兵们紧靠着火堆取暖,蜷缩着连动也不想动一下,雪落满了甲袍,身体像是就要被雪掩埋了,只有那主帐前的大旗在北风中猎猎狂甩,成为惟一有生气之物。

忽然有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一马狂奔雪沫四溅,转眼来到城下。一个白袍年轻人奔上城头,直入楼殿中。

殿中阴暗竟连炭火也没有一盆,只有一位黑甲将军在案前静静抚额而思,连这猛吹进来的风雪,也全然不顾。

“空月兄,离军动向如何?”黑甲者姿势未动,声音也像久冻坚冰。他正是野尘军的首领姬野,虎牙枪之主。那些密使们要请鹤雪去杀的人。

那走入殿中的年轻人拍拂着袍上的雪,忽然间那雪尘全部飞扬起来,闪亮着向殿穹飞去。年轻人像是站在光辰旋舞的中心,雪芒消尽后,他身上一点雪印也没有留下。

姬野笑道:“项兄爱惜自己的衣服,有如玉莺爱惜自己的羽毛啊。”

那年轻人便是以智略异术著称的项空月,乱世之盟六人之一。这俊朗青年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原本想带兵来投靠我们的卢方城铁棘,昨夜忽然惊慌弃城而逃,然后在城门口被人一箭射死。”

项空月扬起手中的箭:“一支纯白羽毛的箭。”

那支箭被递到了姬野的手中。

“让羽然来看看吧。”姬野紧紧握住了那支箭。

风把城楼帐帘猛地激起,随着狂喷而入的雪片,一位美丽女子走了进来,毛绒护耳,银簪长发,厚袍裹不住她的轻秀身形。

“羽然,这是你们羽族的箭。”姬野站起身来,把这支箭递到了女子的手中。

那名唤做羽然的女子举起那支箭,看见它在手中渐渐地化了,成为一团莹辉,洒落无痕。她的眼睛睁大了,望着自己的手,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铁棘是被人从近一里之外发箭射死的,他周围的士兵连对方的人影也没瞧见。就算那人有着羽族超远的眼力,可也不可能把一支普通的箭射出这么远。这箭不是用实物制成,而是发箭者精魄之力的凝结,就算是羽族,能使用这种箭术的也只有他们了。”项空月缓缓说着。

姬野望向羽然:“鹤雪团?”

没人再说话,鹤雪团这三个字似乎比千军万马的来临更恐怖。

殿中沉寂无比,只有殿外风雪的呼啸声。

“啊!昔有美人长空至,一箭射穿我心窝,透心凉兮向天呼,美人去矣不还顾……能如此死法,真得意境也。”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一高瘦之人从梁上倒挂下来,持酒壶向口中倒着热酒,似乎正诗兴大发。

羽然脸色发白,猛地转身走了出去。

那高瘦之人像是醉得挂不住似的,“啪”地摔了下来,在地上一个滚翻,看似狼狈,可酒却一滴也没有落在地上。

“龙襄,莫非你昨晚偷了我的酒,就是睡在这梁上的?”项空月摇头道。

那人正是乱世之盟之一的刺客龙襄,他手不支地,靠腰腿力就忽地直起身来,如一根倒木神奇地站直了,好奇地看着门口:“那丫头怎么了,我拿羽族开玩笑她好像不高兴。”

羽然在城头,呆呆望着天空。当龙襄叫嚷着蹦到她面前时,她微偏过脸,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

“怎么?来的不是姬野让你失望了?”龙襄笑着问。

“没有。”羽然淡淡地说,“我倒希望现在他哪儿也别去。因为鹤雪团的箭会随时从天上射来。”

“哦,是吗?但那个多嘴讨厌的龙襄就最好能被一箭射死,对吧?”龙襄对着天空大喊,“喂,有人吗……我在这儿……你听得见吗?”

羽然气得一把将龙襄推倒在地上,“你怎么这么爱闹?”

龙襄坐在地上大笑起来:“哈哈,这回顾不上烦心了吧。”他拍拍灰站起来,望着天空大声说:“人的生死是在自己,不是天定的。我自幼学刺杀之术,从来只有我决定别人的命,不会让别人来决定我的命!”

他看着羽然,眼中忽然没有了戏谑:“也不会让人来决定我所关心的人的命运。”

羽然转过头去,虽然不想理他,可脸还是微红了。

龙襄转头微笑着注视前方道:“你安心睡吧,我会守护在你窗口的。”

羽然笑道:“你若守在我窗口,我哪还能安心地睡着。”

“嗯,放心,不论是鹤雪团还是姬野,我都绝不会让他进去的。”

“你……”羽然再次被逗乐了,可这笑容很快就消逝了,“太危险了,你不是不知道鹤雪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即使是你,也……”

“正是因为这样,刺客去会杀手,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龙襄一转头,身形如风远去了。

“龙襄!”羽然焦急地喊着。

夜晚,姬野一个人站在城头,望着深邃的夜空发呆。

白衣的羽然从后面蹑足而来,轻步落在他的身畔,也抬头望着天空。

“今夜没有星辰,有什么好看?”

姬野转头望着羽然,眼神闪烁,像是心中早藏了许多话,却又只复望向远空。

“羽然,你说将来,我会死在谁的手里?”

羽然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叹息,将头轻靠在了姬野的肩头,但只是微微一触,就离开了。

“在这乱世之中求生存,怕有何用呢?”

姬野笑叹道:“这世上名将,有几个是死在更高者的手中的?还不是落马于乱军之中,毙命于无名箭下。天驱武者不是有一说,此生若是能死在知名知姓者手中,已是幸事么。”他看向羽然,“这些话,我也只会对你一个人说。只有你知道,我也是会怕的。”

羽然望着姬野,她的双眼如星辰闪亮着,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她猛地抬头望向天空,露出惊惧之色。

“你也感到了么?”姬野平静地说,“我早就发现他们的存在了。他们已经来了……”

“不!”羽然忽然变得怆然,她连连倒退了几步,又猛地转身,望向殿宇一角,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但羽然的眼中已分明映出了什么可怕的影子,她惊退两步,猛转身抄过城垛边的弓箭,拉弓瞄向深黑天际,从一端移向另一端,仿佛云后正有什么疾掠而过。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把箭放出去,她持箭的手在不住地抖着,凝望着天的一角,目光仿佛随着什么越飞越远。忽然她无力地垂下弓,坐倒在地上。

姬野忙过去扶住了她。

羽然一把抓住了姬野的手:“姬野,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她全身已然颤抖得十分厉害,这么多年来,经历了无数生死一线之刻,但她这样的难以自控,还是第一次。

姬野把羽然轻搂在怀中,像护住一只颤抖的小鸟。

“羽然,被鹤雪士从天空注视过的人,真的没有幸存者么?”

……

风凌雪悬停在高处的寒风中,负手望着城头的那两个相拥的影子。一阵云雾涌来,她的身影消逝了。

……

片刻后,她的身影轻落在城外的巨杉顶端,轻轻地抽出箭,缓缓地搭弓。

忽然她身后响起笑声:“你能不能一箭射死你身后的人呢?”

龙襄裹着一身宽大的红袍,站在风凌雪背后几丈外的另一棵巨松顶端,像是在酒宴前而不是战场上。他得意地坏笑着,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漫不经心,但手早轻按住剑柄,在任何一个瞬间他都能轻易地削下几丈外的任一片树叶。

与龙襄丰富的表情相反,风凌雪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她轻轻放低弓,低头像是在想什么,猛然她的手又抬了起来,眼神中是明澈的杀机,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的,一里开外城头的姬野已被一箭射倒。

龙襄惊吼一声,一剑劈向风凌雪的后背。他没想到眼前的人是不顾生死也要完成使命的人,这和他的人生理念差得太远,使他贻误了时机。能背对龙襄而逃过他的剑光的人并不多,但风凌雪一个漂亮的侧翻闪了开去,她所站的松树巨枝带着积雪坠向地面。

而风凌雪转身的同时,龙襄已掠向另一棵树干,想封死她飞起的角度,第二剑也凌空而来。风凌雪疾向后跃,但血雾仍从她身上溅出来,她的手早已搭住一只箭,但却一直未发。直到龙襄一点树干横纵向另一侧准备接近再一次出剑时,风凌雪的眼中才又露出了那冰一样的神采。

龙襄听到了弓弦的响声。他的剑挥了出去。空中有什么落了下来。

是箭。

是箭尾。

箭头已深没入大树深处,因为它穿过了龙襄的身体。

龙襄在空中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想从她的目光中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能射出这样凌厉的箭的理由。然后他噗的一声摔在雪地上。

风凌雪的另一支箭早搭在弦上,但她一转身将它射向了林中深处。

那里隐藏着的野尘军弩手没有一个能有机会从树后走出来,在他们想探头的时候,箭已穿透了他们身前的树射中了他们的心脏。

倒在地上的龙襄又支撑起了身体,他靠在树上,捂住胸前的伤口,脸色苍白,却仍然笑着。

“从你选择这个地方落脚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你的翼和腿都被我砍伤,箭壶里只有二十支箭,你没有了箭还能做什么?虽然你能用精魄凝箭,可是那需要时间,面对围攻是没用的。我不想杀女人,尤其是雪白翅膀的女孩子。我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也希望我们下次不要再碰见。”

风凌雪手中搭着最后一支箭,密林深处至少还藏着几十个弩手。

如果她这时转身,龙襄一定逃不过去,但她也会死在龙襄的剑光下,或是被后面的弩穿透。

她站立了很久,林中只有风声呼啸,远处离国军仿佛已攻上了城头,欢呼声浪远远传来。

她终于缓缓放下了弓,龙襄看着她仍然不敢放松气息,因为他知道即便箭还在箭壶中,她也能在一瞬间把它钉在你的身上。

风凌雪不再持着箭的时候,她眼中的寒冷杀气就消失了,融化的目光中重新流动起对生的渴望,她拖着重伤的身体艰难地向林中一侧走去,雪地上留下深红的痕。伤痛使她栽倒在地,但她咬着牙用双手向前爬去。

在这个时候,她又恢复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极力渴望生存下去的脆弱的生命。

龙襄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被她重重射了一箭,现在他会想去背着她离开。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呼啸,两个白衣的鹤雪团战士飞过松林上空。

林中的野尘弓弩手惊动起来,将弩对准了天空。但鹤雪士的箭更快,转瞬间两个野尘弩手栽倒下去。

龙襄握紧了剑,这时他发现风凌雪也停止了挪动,她的身体不再颤抖,他若一动,她的箭也将至。

战场上宁静的光阴总是极短的。龙襄苦笑。

鹤雪士们俯冲下来,一个漂亮的滑翔,把风凌雪带向了天空。

当他们在天空成为了小小黑点,野尘军们才冲出来跑到龙襄身边为他包扎伤口。

“可惜,我并不怕死。我只是有点吓住了。”弩手队长辩解道,“那个女人真不是人。”

“你不怕死,可是我怕!”龙襄恼火地说,“我还想活着回去见兄弟们呢。我也想把大家活着带回去。”

他又抬头,望着已空空如也的青天:“她也怕死,我想,她也有想活着回去见到的人。”

“怕死的人才可爱嘛!”他这样表扬自己。

……

向异翅来到风凌雪的屋前,忽望见门前挂着的银色风铃,定了一定,似有什么触动心事。他走进去,医师们刚刚为风凌雪包扎好伤口,正把血衣捧出来。见向异翅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神色沉沉地出去了。

向异翅来到风凌雪身边坐下,看着她双目紧闭,想伸手去为她整整被角,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

“姬野没有死,对吗?”风凌雪睁开眼睛问。

“你知道了?”

“箭射中城头那人时,我已感到那人不是真的姬野。”

“是他们使的计,乱世之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箭术无双,可却心机单纯,龙襄才有机会将你砍伤。”

“我的伤何时能好?”风凌雪偏过头去。

“至少三个月吧。”

风凌雪沮丧地用手紧拉住被角,那神情倒像个为太久不能下床玩耍而忧愁的小女孩。

两个羽族使者落在了鹤雪的营中,被卫士阻拦住,正大声呼喊着什么。

“怎么回事?”向异翅走出来,冷冷问道。

“羽王特使来了,请向翼领前往议事。”

向异翅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笑道:“正好。”

“等等。”背后传来清冷的声音,他们回头看去,风凌雪裹着战袍,被搀扶着正站在他们的身后。

“风凌雪,你没有事情吧?”二使者向她致意并惊问。风凌雪虽只是鹤雪一员,但却是羽族的高贵一氏。

风凌雪来到向异翅身边,轻声地说:“你不要去,他们现在已经……已经对你很猜忌。”

“如果这次羽王又让我收手,我会告诉他,我想一箭射死他。”向异翅冷笑着,“你下去养伤吧。”

“我代你去见首领吧。”风凌雪低头说。

“你下去。”

风凌雪却不回屋中,她默默地走下了台阶,走过两个使臣的身边时,她转头扫了他们一眼。

那两人便抖了一下。

转头看着风凌雪的背影,他们小声说:“此人不除,又怎么能对付向异翅呢?”

他俩的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向异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走吧,去见羽王陛下。”

羽族的王宫并不辉煌,因为这是一个流亡的国家。当年那场战争以翼在天的逃离为结束,贵族申祈成为了新的羽王。但羽族王室已失去了对羽族诸城邦部落的控制,现在身边只有他的卫队——鹤雪团。他们随着天下大势,像空中之国,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一年前它的王宫是高高雪山上的一间小木屋,现在又是峡谷中的一个地下城堡。

“他们下重金来取乱世之盟的人头,你要加紧了。”幽暗的火光照着新羽王申祈的脸,他正倚在石椅的阴影中。

“他们下了重金取的,不仅是乱世之盟的性命,还有我和鹤雪士的性命。”向异翅冷笑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乱世中,谁不希望看到天驱和鹤雪两大势力拼个两败俱伤呢?”

“你太看重他们了。”

“鹤雪士的性命对你来说,只是用来换取酬金的吗?作为羽王,几年来你从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把跟随你的这些人带向何方,也许你更满足于这种看不见天空的生活。”

“看来你也许觉得王室再不需要尊重了。”申祈面色寒冷。

“是你自己太让人失望了。你不关心羽国的未来,那么有些事只有我来做。”

申祈忽然大笑起来。

风凌雪浸浴在药水里,听到了天空传来的杂乱的拍翅声。她艰难地立起身来,用力包扎起伤口。

鹤雪团右翼领路然真落在了左翼的营中,脚一沾地便高声喊着:“左翼领风凌雪在哪里?”

风凌雪脸色苍白地从帐中走了出来:“有什么事么?”

“羽王有翎符在此,风凌雪等众跪下听令。”路然真高举一金翎符箭,“从今天起,左翼所有战士划入右翼,由我路然真统一率领,风凌雪你以后就是我的副将,现在就开始拔营。”

“向异翅不会回来了么?”风凌雪看着雪地,低声平静地说。

“我也希望他能回来,不过他暂时会不能管理左翼一段时间。”

“明白了。”仍然是低低的声音。

“你起来吧。”路然真道。

风凌雪像是尽了很大力气,但仍然站不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伤!”路然真拉起风凌雪,将她转过身去,查看着她的后背。路然真眼中露出惊异神色,又扯开了风凌雪的衣服,手按上她的伤口,风凌雪咬牙强忍着痛。

“真可惜,背上翼展处的筋已经断了,你若是再想强行凝出羽翼,将来就可能永远也不能飞了。砍伤你的人有手好剑法。”路然真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酷刺心:“看来鹤雪团第一杀手……就这么毁了。”她猛转过身去,“反正你也不能飞了,就留在这儿吧,其余人跟我走!”

扑啦啦,羽人们飞上了天空,把满天风雪甩在身后,只留下风吹动废弃的帐篷。风凌雪孤独地立在大雪之中,静静不动,仿佛不知寒冷。

她静静地站着不动,渐变成一个雪人儿,天色越发暗了。

远处传来了狼嗥,还有人的喊声,那是曾被鹤雪团赶离此地的人族,他们看到羽族大队飞去,就赶回来看有什么东西捡。

风凌雪手边没有弓和箭,她一动不动像是冻僵了。

被人族驯使的猎狗群闻见了羽族的气息,更加急促地奔跑了起来。

风凌雪仿佛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直到一个身影来到了她的身边,轻轻拍去她身上的雪,说:“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我再也不能飞了。”风凌雪低低地说。

她眼前的人是向异翅,他伸手在她头上重重拍了两下,风凌雪的头发终于露出黑色了。

“谁说的?”

“路然真。”

向异翅笑起来:“别听她的。”

风凌雪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

“走吧。”向异翅大步向前走去,他身后的雪地上散落着群狼的尸首。

风凌雪沉默地跟了上去。

沁阳城。

“羽族长老们为我们所做的调停失败了。羽族王室现在也不能控制鹤雪团了。风凌雪受伤后,鹤雪右翼领路然真继续接受了除去我们的任务。”月夜,一位使女站在水边楼台的帘外说。

“我也料到了……”内室帘中的羽然叹了一声,“我只觉得很对不起姬野和龙襄他们……”

“郡主,你没有必要为所有羽人所做的事负责的。”

“我去看看龙襄的伤。”羽然走出帘外,向楼台另一处走去。

……

龙襄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着屋顶哼着曲调。羽然在帘外轻问:“我可以进来么?”

“哇……”龙襄想要跳起来却弄痛了伤口,龇牙咧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这个笨蛋,谁要你去和鹤雪团斗,现在……现在……”羽然在帘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龙襄一边吸凉气一边说,“哎,除了被那小丫头射断肋骨之外……”

“你要不要紧?”羽然急得一下就掀了帘子进来,两人忽然又是大喊一声,羽然红了脸跳出去,龙襄慌乱中扯下了整个帐子把自己缠住。

“这下我吃大亏啦!”龙襄高喊,“下次我一定要想办法扯平的……”

“你、你故意的吧……”羽然拂袖而去。

龙襄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呆呆地望天花板:“啊,骂我一顿总比苦着脸对着我哭强多了。”

可羽然又腾腾腾大步走了回来,把一堆药瓶隔着帘子一个个甩进来:“你这个无赖……”

“哎呀,羽族的丫头手头都这么准么?隔着帘子都打中我肋骨……”

“活该你!”羽然又气又笑,停了手,“那些可都是羽族的好药,你可不准浪费,全部给我用掉。”

“要是有美人帮我搽……哎呀哈!又被打中了!你手上怎么还有一瓶啊,我全身的肋骨都打断了……”

“找那个射伤你的小丫头去哭吧!”羽然转身便要走。

“羽然……”龙襄忽然叫住她,声音中多了几分急切和郑重。

羽然猛地站住,不知为何有了几分紧张。

“羽然……我想问你,鹤雪团和你们羽族王室的恩怨到底是怎么回事?”龙襄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开始一本正经地问。

羽然倚在门外竹墙上:“那是……十几年前了……”

她缓缓说来:“羽族和人族的不同,只在于体格轻盈瘦弱,但却可以从背后凝出翅膀……但羽族的飞行是靠感应双月的力量,受天象限制极大,大部分羽族只能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力最强时凝翅一次,一年只有一天时间可以飞翔。而少数羽族能在每月的月力最强之日飞翔。而能每日飞翔的羽族,则是少之又少。

“鹤雪团本来是羽族的精英,是从全族中挑选体质特优之人,加以绝不外传的秘法严格修炼而成,他们拥有强大的精神力,不受星辰运行的限制,不必在七八月的起飞季也可以飞行。本来绝大多数羽族一年只有一日可以凝羽飞行,但鹤雪士却可以随时凝结出羽翼,但这种秘术极耗体力与精神力,几十万族人中,最多能有几十人练成。可这几十人就足以使他国再不敢轻易与羽族为敌,但是后来……”

“后来?”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变故……”羽然眼神迷茫了,“那就是宁澜羽族正统之争。”

“似乎有所耳闻。”

“多年前,宁州羽氏家族击败翼氏家族,建立起羽族第三王朝,而翼氏率拥护他们的残族一支,渡天拓峡逃至东陆,在澜州建立起流亡的羽国。于是北陆宁州以羽姓为王的北羽族,和东陆澜州以翼姓为王的南羽族,互称正统,势如水火……十四年前,北陆瀚州蛮族向宁州羽族大举进攻,举火烧林,北羽族措不及防,而且大部分羽族在起飞日无法飞翔,一时羽族被大肆屠杀,将有灭种之灾。终于到了七月七日那天,大批羽族逃至海边,想在起飞日之夜飞起反击。可是,到了那一天,暗月遮挡了明月,没有羽族能够飞起……有人说,在那一天,只有一双黑色的羽翼展开于天空,那是暗月的使者,恐惧与血火的象征。”

羽然说到这里停下了,那是回忆太沉重,压得她无法继续。

“羽然,如果你不想再说,我不会问了……”龙襄说。

羽然又沉默了很久,也许,有很多秘密就在这沉默中被吞回肚中永远地埋藏了。

“虽然生长于大草原,惯用骑兵的蛮族无法在丛林中久战,只烧掠后退兵,但北羽族也元气大伤。又过了七年,我十一岁时,南羽翼氏秘密北渡,联合北羽中的风氏贵族,发动兵变,将我们羽姓一族几乎全部屠尽,只有我跟随师父远走他乡。南羽族王翼在天成为统一南北羽族的新君,他很快就发动了对人族的战争。”

“这我当然知道,”龙襄道,“那时人族没有想到一贯部落松散、王权没落、内斗不断的羽族能集结出那样一支精锐的军队,翼在天颁布了鉴空诏,把羽族按飞行能力分为九等,前三等人全集合起来编为军队,给予他们极高的荣勋,许给土地奴隶,羽军人人奋勇,北陆游牧人族和东陆胤朝人族竟然都抵抗不住,连连败退。”

“但为了战争翼在天也把国内的羽民压迫到了极致,尤其是那些飞行能力弱的下三翼羽族,和被羽族所卖为奴隶的人族。他们终于忍无可忍。这时,一双黑色的羽翼再次出现在天空,人们视之为灾变将临的象征,羽族也终于再次内乱。”

“黑色的羽翼?那究竟是谁的?”

“就是我们现在的对手——向异翅。”

龙襄沉默了。

好半天,他才又问:“向异翅?可似乎从来没有人见过他飞翔。”

“因为传说……他一展出翅膀,血与火就会降临世间。”

“有这么神?”龙襄哼一声,“我才不信。”

羽然接着说道:“我没有见过向异翅,但我听人说他是鹤雪团里最怪异的一个人,当年,他被鹤雪团收容时已经九岁了,已过了受训练的最好年龄,体质又差,像受了过度惊吓,极少和人说话,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全鹤雪团都没有人把他放在心上,平时只把他当作一个打杂的,就这样又过了数年……就在那一年中秋,飞翔之日,他突然变了,他的背后,扬起一双纯黑的翅膀,那是羽族所没有的羽色,人变得又凌厉又高傲。从此所有的人都觉得在他的俯视之下。那时澜州羽族正有王位之争,鹤雪团倒向哪边便成了那派能成势的要因,而向异翅竟凭他一人的影响力,将鹤雪团控制于自己翼下,左右了王室的命运……我那时在随师父修行,早已不在王室之中,不然,也许我也会落入他的股掌。一年间,王室成员死之七八,血亲宗派互相成仇,大半归向异翅所赐。即便如此,许多人觉得向异翅还是忠心羽族的,只不过手段太过狠辣。而我作为千里外的旁观者,却有一种感觉: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每一桩看来偶然的事件,都由他精心地控制计算而成。此人计谋之高,心机之深,实在令人畏惧……”

“我才不信他有什么大不了,他要这么厉害能把王室玩弄于手中,早就应当了羽族的王了,怎么现在还只是鹤雪团的首领?”

羽然愣了愣,说:“其实,向异翅是个什么样的人,真没有人能看清……这也是我想不通之处……”她在帘外踱步,“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个人,好像极其厌恶权力……憎恨强大的力量,每一个想依靠鹤雪团的力量而取得权力的人,最后下场都很凄惨。如果不是不得已,他甚至会不与任何人合作……”

“但你怎么会了解他在想什么?你从未见过他,听说到的也不会比我多多少。”

“这就是女子的感觉了。”

“呜……”龙襄起哄,“你怎么就不曾对我这么有感觉过?”

“你……你这德性我连看也不想看见!”羽然气冲冲走去水边观月。

“真的没感觉?”龙襄歪歪头,坏笑起来,“对了,羽然!忘了说了,我早盖上被子了,其实你刚才不用一直站在门外说的……”

门外仿佛传来羽然气得栽入水中的声音。

“看……”一野尘军校在城头指着天惊恐地大叫。

可就在这时,一支箭穿过他的嘴将他钉于柱上。

天空中,成百白色羽翼飞掠而下,轻弹指间,箭雨漫天而至,却又精准无比,守军开始崩溃了。

“羽将军!龙将军!鹤雪团偷袭沁阳,快走!”有将官冲进楼台大喊。

“来得真快!姬野他们才出城迎战离国军半个时辰。”龙襄一下跳了起来,再不做那些哀伤叹痛的鬼脸。

“鹤雪……风行电掣间,生命宛如泡影,豪雄顿作灰烟……”羽然望着远处城头翻飞的白翼,怔怔出神。

“你这时候还有心情念诗?快去迎敌!”

“这是当年羽王赞叹鹤雪团英姿的一段话,可惜……可惜……”羽然望着,眼中几乎落下泪来。

“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丢了沁阳城,我们怎么向姬野交代。”

羽然摇了摇头,“他们不是来夺城的,鹤雪团从来不和敌人硬碰,也不会固守一个地方……他们是来杀人的……”

“那你还不快走?……喂,小姑娘,是不是要我抱你走啊?”

羽然看着龙襄,眼神中带着惆怅:“龙襄,你为什么还只想着我?”

“我知道你已经被我所打动……不过现在是抒情的时候吗?他们就要到了,小姐,你快凝出翅膀飞吧,哦嘘,哦嘘,咕咕咕咕,快飞啊……”

羽然低头集中精神,她背后开始漫出蓝色光辉,光缕渐凝结成翼,她忽转头大声道:“龙襄,我不会抛下你独去的,我带你一起冲出城去吧。”

龙襄张大了嘴:“不抛下我?今天……是了,今天,今天正是机会,上天终于眷顾我了,我一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啊,请让我和你相拥死在一起吧!”

“混蛋!什么时候了还在胡说。”羽然飞过去抱住龙襄想把他扯走,可龙襄神色却忽变得庄重:“羽然……没用,你带不动我的,我的伤也逃不出去,说实在,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你抱着我……我……我此生已经知足了……”

“你这头猪……”羽然悲从中来,眼泪滴答落在龙襄的头上。

“别哭了!少婆婆妈妈,要么就走,要么就和我一起死!”龙襄怒道。

“好!那我和你一起战死在这儿!”羽然猛抹去眼泪,取出弓箭。

龙襄举了双拳做无比激动状,悄悄喊:“我赢了,姬野、吕归尘,我终于赢了你们,羽然说要和我一起死,你们没机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扑通!羽然把龙襄一脚踢进了湖里。

“女人的脸变得真快啊……”龙襄潜在水底咕噜噜地感叹。

羽然扬翼掠上楼顶,箭尖朝下,迎风而立。

奇怪的是远处鹤雪团只顾追杀守军,却不见有人飞来。

这不是鹤雪团的风格,按理说他们应该直飞入城中,射杀我们而去,为何还要在城头纠缠呢?羽然心中暗疑。

难道……

羽然慢慢地转过头:“你早等在那儿了吗?”

一位白羽皂袍的女子从羽然身后不远处的屋脊黑暗中走了出来,那是鹤雪的右翼领路然真,她手中已扣弓弦,脸上却笑眯眯的。“你居然现在才飞出来,反应迟钝到如此地步,还是有情郎舍不开?”

“若是我慌张地飞向城头迎战,或是想从你那处逃走,现在只怕早已中箭了。”羽然说。

“看来鹤雪术的东西你还没有忘光。你静立着听取风声,我反而不敢出手。”

“若是鹤雪士齐来,我也必逃不过。”

“每一位鹤雪士都是万中出一,我们不想为了和你硬碰而损伤太大。”

“所以你们想引我出动而偷袭?但现在不行了。”

“我只是不想毁了我箭无虚发的名声。”

“没有把握绝不出箭?路然真,你还在和风凌雪争鹤雪第一神箭手?看来,你的虚荣心救了我的命。因为你永远不可能有把握一箭射杀我的。”羽然冷笑说。

“是,如果是风凌雪,她会一心只想如何完成任务,完全不会在乎用多少支箭,那你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不过,我爱惜名声也只不过使你多活了一刻,”路然真笑容渐收,“偷袭不成,我们也只好使你死在乱箭之下了。”

羽然眼睛转动,余光中已看见有鹤雪士飞翔而来。她忽然间便动了,跃下屋顶。而此时路然真的箭也疾发而出。那箭穿过重重楼台的窗与门,从羽然的左翼穿过,如一股激流将片片白羽扬了出去。羽然空中转身搭箭回射,同样从楼宇隙缝中划出极微妙的直线,箭穿过层层室内,路然真辨不清风声,只见眼前一扇窗格纸啪地破了,叫声不好时,右肩已中了一箭。身子一歪半跪下去。

羽然羽翼受伤,但无大碍,在栏杆间几个点踏起落,又穿入对面二楼窗中。背后鹤雪士的数支箭啪啪钉在窗棂上,一支从窗格中射入,擦着正向前疾跃翻滚的羽然的后脑掠过。只见白色身影在楼边一晃而过。箭便从四个方向射入室内,羽然被封在室中,忽翻在柱后,忽勾起身边桌椅抵挡,一瞬间变换了七个位置,堪堪躲过了十九支箭,只觉左耳一热,又已被凌厉的箭气划破。

她算准一白影将从她身后窗外掠过,反手一箭,外面那人噗的一声栽落下去。羽然立即高高纵起,刚才站立的位置便早已攒中了七八支箭。羽然身在空中移,横过房梁,四五道箭光穿行过她的前后左右,都只差了分毫。她扭身发箭,啪的一声,外面又是一人栽落。羽然看准一案角正要落下,忽而一展翅疾穿出屋顶。外面的鹤雪战士未料到她这一变向,羽然得了这一瞬间的主动又将一人的咽喉射穿,那人连喊也没喊出来便被箭钉在了楼栏上。

鹤雪士还有三名,从三面飞上封住屋顶,羽然凌空翻起,脚下的瓦已被纷纷射破。她失了落脚点,空中身体倒转之时发出一箭,射中一人后,身体穿过破屋顶,直向楼中坠下去。鹤雪士向着楼内猛射,一箭擦着鼻尖掠过,一箭正中她的腰间。羽然一痛,使了个坠功,身体再砸破二楼木板,落下一楼。这原本便是她的设计,但腰间中箭使她再难以在空中调整姿态,重重地撞倒了一楼桌案摔在地上。窗外呼啸声又起,两名鹤雪武士也飞下一楼,羽然强忍伤痛卧在地上一箭射出:“中!”窗外白影一晃,那箭竟落空了。她受伤后的劲力准头都

已大减。另侧窗外一箭射入,正中无力躲闪的羽然的大腿,羽然痛苦大骂道:“要射便射死我,不要……”话未落间又一箭射入她的左肋,这回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路然真捂着右肩,慢慢地走到门前,看着仰卧在地颤抖的羽然。

“我们荡尽城中三千守军,也一人未失。而六名鹤雪士围攻,被你射中四个,连我也受了伤,也算鹤雪团史上的惨损,你的箭术即使在鹤雪团也算是能排上前几名了。躲入阁中和人隔窗对射,你能看见外面的影子,外面的人却只有听声辨位,这手也算聪明。可惜了,你的对手是鹤雪团,你的生命也到此为止。这种羽族神箭手间的相拼场面,我可再也不想见了。”

羽然痛得满头大汗,却再无强硬之态,只顾蜷缩了身体,把自己蜷起如刚出世的婴儿一般,眼睛紧闭,双拳紧握,嘴唇颤抖。这种完全由人处置的弱态,不由使路然真有些惊异,心中也不由泛起些心痛的感觉,毕竟她也是女子。若是风凌雪,羽然此刻早已不会活着,风凌雪会上前用箭抵着她的咽喉射进去,可路然真还做不到。

“你还想求生?居然在人前做出这种羞辱的姿势,可真给羽氏丢足了面子。”路然真恨恨地道,却只是不下手,心想不如把她交给向异翅处置,又一转念想到向异翅既说了必杀,就绝不会改口,到时只不过让他笑了自己优柔。见羽然口中喃喃念念,不由又多了句废话:“你在说什么?”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羽然在用最后的精神力勉强维持着自己的意念,怪不得她要把身体缩起以把精力丧失减到最小。

“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自己还有可能活下去……”路然真话音未落,背后湖中湖水暴起,如一条狂龙将她卷了下去,两鹤雪士回头间,羽然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一箭将一武士射翻下湖,另一武士立刻回手一箭,羽然用脚勾起椅子翻在空中一挡,那箭仍穿过木椅,射在羽然胸前,把她射得撞破后面木门撞在湖边栏上。

那边路然真被卷到水下,惊诧中被人从后捏住脖子,一剑从胸前捅入,路然真垂死间抓住那剑,只觉冰凉剑尖已触到了滚烫的心脏,忽然那人抽剑弃她直向水面而去,路然真睁大两眼,白衣内扬起血雾,向幽黑的湖底沉去。

那鹤雪士正对羽然补上一箭,忽然背后水响,他回头时,头已飞了出去。

龙襄一个箭步跳到羽然面前:“羽然,我对不起你,我还是救不了你……”他气急攻心,刚才又发力过猛,伤口迸裂,血柱往外直喷着。

羽然全身血染,脸色惨白,全身颤抖不已,仍对龙襄笑道:“我知道……你这时出来……时机最好……”头却向后仰去,眼已开始合上,龙襄一把抱住她像小孩一样号啕大哭起来:“羽然,不要死啊……”

羽然咬碎银牙,用了最后的力气一脚把龙襄踢出去:“滚开!”龙襄睁大眼怔怔看着羽然,看她临死之时居然叫自己滚开,恨不得抹脖自杀。

羽然长吐了一口气:“混蛋……你碰着我伤口……痛死了……”

“你还怕痛?看来还不像到可以送终的样子。”龙襄一下跳起,扯来十七八丈窗帘把羽然裹得像个粽子一般,“坚持住,想想你心爱的人,想想姬野、吕归尘、你的布娃娃,还有最爱气你的疯子龙襄……我这就给你拿药去!”

“快死远些……”羽然还有力气骂人,看来是死不了了。

可龙襄跑了几步就站住了,他慢慢抬头,天空中,光芒浮动,向异翅正在那冷冷地望着他们。

“敌首现在才出场啊,这回死定了。”龙襄又开始转身往回跑,挡在羽然身前,“要死也死在一起,姬野吕归尘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怎么还不回来啊。”

……

姬野暴喝着,狂策铁马,连连加鞭,恨不得飞回沁阳城。吕归尘与他并驾齐驱,几千铁骑奔腾而来。

沁阳城已在望,忽然路边密林之中,箭雨连发。

“伏兵!俯身,冲过去,冲过去!”姬野大喊。

四周兵士纷纷惨呼落马,姬野纵马狂奔,只想快一点回沁阳,忽然前方绊马索齐起,哗啦啦又栽倒一片。离国军滚刀手齐出,一手持盾,一手弯刀,如割禾一般将野尘骑士一片片划倒。

姬野马快技精,连跃四条绊马索,挑翻几十滚刀手。吕归尘将长枪拖地,一路划来,割断绳索带骑兵冲出,忽然又是一片尘烟暴起,吕归尘和周围几十骑兵全踏入陷坑摔落下去!

“阿苏勒!”姬野大喝,又想转头冲回,滚刀手出来拦住他的去路。

忽然吕归尘一声大喊,浑身是血,又从丈余深的陷坑内跃出:“你先去吧,我来断后,不能把几千血本丢在这儿。”

姬野转身向沁阳城冲去,吕归尘长枪舞动,指挥军士下马取盾冲入树林,战在一起。忽然什么耀了他的眼,抬头一看,天空纷飞起鹤雪,血光溅满了树林。

……

路然真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旁边,风凌雪正打着盹。

“这是哪里?”她一下坐起来,胸前剧痛。

风凌雪被惊醒,抬头看看她,平淡地说:“我的伤药借给你了,那是全九州最后的一瓶仙浮草,反正我也用不着了,但你已不会死。”

路然真低着头缓过气来:“那我,那我还能不能飞……”

“当然,你的翼好得像刚生出来一样。”

路然真长出一口气,然后才想起什么:“我们此战胜了没有。”

“向异翅有内伤,他只能用幻影吓住野尘军,派人救回你,此战我们亡三人,伤二人,包括你,离国军伤一千六百人。姬野那边,他新募来的四千沁阳守军溃败,羽然、吕归尘重伤,我们亏了。”

“亏了?怎么会?”

“如果是我去,我们不会死一人,羽然必死。”风凌雪只顾自己算着,完全没注意路然真的表情。

“风凌雪!你……你太欺负人……”

“啊?什么?”风凌雪抬头,一脸茫然的表情。

“唉……傻丫头……算了……我养伤,我养伤……”路然真钻回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胤皇朝成王四年一月,雪地晴空,沁阳城一役,天驱和鹤雪,乱世的两大豪强,开始真正碰撞。

“龙襄……”黑暗中那个声音在呼喊着。

“吵什么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龙襄在被中翻了个身,继续吐着泡泡。

“好你个龙襄……才退出天罗几年,就不认兄弟们的声音了。”

“娘的,”龙襄翻身坐起,“我当然知道是你们。这半夜不睡觉装鬼呜哩呜哩的还能有谁啊?当初就是因为跟着你们混睡眠不好老子才洗手不干的,每次半夜出去杀人谁吃得消啊,我要杀人都是大白天杀。”

“你就不问我们来找你做什么?”黑暗中的声音似乎一会儿在房间这角,一会儿又飘到那角,但一细听,却不是同一个声音。

“我警告你们,不要再来打姬野羽然他们的主意,我们被鹤雪追杀还不够惨吗?你们也来凑热闹,惹火了我不要怪我不讲兄弟情面。”

“我们要杀你们,还用得着来向你打招呼?这次来,自然是有好事。”

“我已经不受雇当刺客了,现在专心守护着我心爱的小羽然,你们不知道吗?”

“你……龙襄……你退出天罗后越来越没出息了,你看六妹都难过得吐了。你多伤人家的心啊。”

“你们的杀人手法太没美感,血肉横飞的,怎么不和鹤雪团学学。看看人家风凌雪,那杀人才叫一个漂亮,简直就是赏心悦目。我正一直遗憾当初怎么没让她多射我几箭。”

“对,就是和风凌雪有关!听说七弟你被鹤雪的风凌雪给射伤了,我们就是来帮你出气的。”

“你们想做什么?”龙襄眼神一凛,语气忽然不再调侃了。

“嘿嘿,没有什么。有人出了重金让我们除掉鹤雪团的向异翅,还有他的左翼风凌雪和右翼路然真。”

龙襄腾地从被中跳了起来:“谁出的主意?你们疯了?这可是玩命的活。鹤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

“没疯。一是那酬劳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二是我们想击败鹤雪从而成为天下第一杀手团已经很久了。”

“有人请了鹤雪来杀我们,又有人请了你们去除掉鹤雪?究竟是谁在背后挑动这一切?”

“你不用管,我们对鹤雪出手,对你们野尘军是大好事才对。你没理由不帮我们的。”

“如何帮?”

“我天罗杀阵一出,无人可逃。杀路然真,不用你出手。向异翅,我们也自有办法去对付。只有一个人我们没有把握,就是风凌雪。”

“风凌雪?她已经被我砍伤了。”

“但那不影响她的箭法,要杀风凌雪,就要万无一失。”

“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了……”

“是的,龙襄,我要你重新和我们联合,再现九重天罗的威力。那时,风凌雪就将被我们的刀丝之网绞成血泥。”

“这……太残忍了……”龙襄喃喃道。

那一夜,穹如黑缎,四野无星。

路然真率两位副手潜入了若苦城,受城主之托暗杀他手下功高震主的大将贺旗。

但杀人者,却先遭遇了截杀。

路然真的左僚卫士从高空掠向街道,突然没有任何声息,他的身躯变成了几块,血泼落在街道上。

这就像是急速地飞行时,突然撞上了极细的钢丝,身体被瞬间切开。

可是这世上,难道还有鹤雪士的眼力都辨不清的丝线么?

路然真正惊愕间,猛然感觉有什么正飞速逼近,她在空中一个急后翻,那一瞬间她看见一道极细的丝贴着自己的鼻尖掠了过去,同时她的手指也触到了什么,急缩手间,指头已被划破了,血珠滴落在空中。

路然真大骇,想直飞上天空。忽然她感觉什么,巨大的什么,从天空直压了下来,那是无数个点,每个点都闪着死亡的寒光,它们的联结又是如此的紧密,不断变幻着却毫无空隙。

一瞬间后路然真明白,她遇上了一张网。九州中与鹤雪团齐名的暗杀势力之一——天罗。

天罗,以无数通过丝线联结的杀手统一行动的组织,这与崇尚锦衣独行的鹤雪团相反,但相同的是冷酷与无情,是一旦出手绝不允许落空。没有人能在陷入天罗布好的网后还能逃出,九州的历史上没有先例。当年胤朝开创者之一,横行九州的武将榜第一颜可藏,便是这样死在了九层天罗的丛林里。这不世猛将纵然曾在万军之中杀个九进九出,在天罗面前却空有心无力,被绞死于千万细丝之下,没人找到他的尸身,林中每片叶子都沾满了他的血。从此几百年无人再敢提“天罗”二字。

甚至,有人以能死在九层天罗下为荣,因为绝大多数人连一层天罗也不配“享用”,而今日,路然真体验到了这种恐惧的荣誉。

与鹤雪们从来的白衣夜行相比,黑衣者在夜中如无色的幽灵,在网间极快地滑行,调整着这数十根刀丝的交错进退。路然真的右僚在退到一处角落时突然颈上渗出血丝,然后头颅离开了身体,向地面落了下去。

路然真决心孤注一掷,她在弓上凝出了九支箭。没有人族的神箭手敢称自己可以同时射出九支箭击中九个运动的目标,但羽族的神箭手却一直在追求着这箭法的境界,也只有鹤雪团的顶尖高手,才敢尝试这一招:九贯落日术。路然真从前也从来没有成功过,她只射中过七支箭。她从未看风凌雪尝试这一招,不知她能不能做到。但此刻,她要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了。因为天罗收紧时,不同时击破九个点是无法躲避的。

无声中,轻丝掠过耳际,如死神的发须。路然真把弦拉到最满,指尖极快地调整着九支箭尾。

箭发一瞬,路然真也急向前纵了出去,要在箭射破天罗的一瞬,穿出生天。

黑暗中传来箭中目标的声音,路然真的空间随着这中箭声拓展着,一声,两声,三声,路然真听着这声音在空中调整自己的方位,躲过空中无数飞扬的死亡之丝。

高手的意义,就在于可以在平常人看来无法反应的一瞬间转折自己的生死,那一瞬,路然真听到了七声轻响,她还有时间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无比锋利的轻丝就蒙上了她的脸。

……

无数的细丝刹那收紧,路然真本将变成迸飞的血珠。但出乎意料的是丝只是缚紧了她的身体,将她悬在了半空,让她成为了蛛网上一只轻晃着的飞萤。

那黑夜中的饕餮者终于出现了。

他身形庞大,罩在黑袍之中,像是在空中平移了过来。事实上,移过来的是他所站的那张难以看见的网。

“这就是鹤雪团的右翼领?仅次于风凌雪的神射手么?唉……”他的脸隐在黑袍下摇了摇,“我期待的一战竟是如此令人失望,我还没有出手就结束了啊。”这人的声音很年轻,还很柔和,不过没有生机。

“因为出于你的遗憾,所以我现在还没死?”路然真想尽力保持声音的平稳,可不得不承认自己全身汗湿被包在网中一动也不敢动已是羞辱到家了。

“不要以为我们会对一个想杀的人留下机会,你没死只是因为还没到我们给你定下的时候……”平缓的声音中充满着狂傲。

路然真涨红了脸,心想,如果等我活着离开,天罗就会从此在九州消失。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那黑影又叹了口气:“我看风凌雪受伤后,鹤雪团早以名不副实,还敢在天罗前自称九州第一杀手团么?”

路然真最恨别人处处提到风凌雪,她冷笑道:“你这种人在我们那儿被叫做漏勺,因为他的话实在太多啦,从你说第一句废话时开始,我就知道我死不了,蠢材天罗一。”

本来一片黑暗中忽然多出了光亮,城中的楼台里升起了灯球,“有人潜入城啦!”卫兵们叫喊起来。

隐于暗中的网因为某个点的不安而轻轻地振动了,就在这时路然真握紧了她的两拳,双翼的羽毛像利刃一般立了起来,随着数十支羽被体内的力量激得迸发了出去,天罗上的点被切断了,羽毛之箭钉在黑暗中的某处,然后随着什么飞坠至地。

待天罗重新补位上来时,路然真已一个翻身掠入楼堂院落之中。

……

天罗一站在那里毫无动作,黑暗中他冷笑着:“这就是羽爆术?好,很好,就让我看清鹤雪团的所有秘术吧。”

路然真一落下脚来又立刻停止了动作,因为天罗的网可能布在任何的角落,对付天罗,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慌不择路只会自投罗网。和天罗的战斗,就是一场比较对地形的掌握和计算的较量。每一分每一毫踏错了,就不会再有改正的机会。

冲破罗网时身上好几处被利丝割破了,血落在地上的声音会暴露自己的方位。路然真很清楚,虽然现在城中开始混乱,但如果以为天罗的网会被这种局面所搅乱那就错了,天罗可

以把网拉成无数巨大的空隙,在闹市中容每一个人穿过而不被触动,但又能在一瞬间收拢捕获人群中的小小目标。而在一片嘈杂中辨听可疑的细微声音,更是鹤雪和天罗这样的高等杀手团必备的素质。现在,杀手之间的较量才真正开始。

忽然黑暗中传来了风声,一个黑影极快地扑了过来。“那不是天罗!”路然真心中滑过这个念头,一个倒翻闪过黑影的一扑,刚抬起弓来箭尖却被人抓住了。

“距离太近!”路然真想,但她不敢纵身远跳,猜想这一瞬间,天罗早已发现并移了过来,在四周密布着。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在几步的空间内寻找生机。

然而近身格斗,路然真显然不是黑影的对手。她弃了箭一反手,用弓弦套住那人的手,想反拧割断它,不料那手猛穿过来,反抓住了她握弓的手,随后脚下横扫,路然真跳起时,被那人顺力拉住胳膊在空中旋了一圈,重重地摔在地上。路然真觉得心头一闷,差点晕厥,不及调息,向上一张手,一根羽箭从手中弹出,那人放开手后翻出去。路然真得了机会,起身半蹲又是四支羽箭,全打那人的落脚点,逼他连翻四个筋斗,直退出三丈开外。

路然真本想逼他撞入天罗,没曾想那人后退时,天罗也无声地让开了。路然真能感到那网在黑暗中移动,而那人显然浑然不觉自己身边有什么,他一发足又要冲上来,而路然真已几乎看见,天罗正要移入自己和那人之间的空隙,把自己完全包围起来。再顾不得许多,她一发力猛向前撞去,直撞入那人怀中,两人摔倒在地。

天罗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多杀目标外的人。显然他们并不想把与路然真打斗的那人一起绞成碎片,所以他们退开了些,在暗中继续等待着。

那人猛然被一头撞倒,惊得不轻,两手一使劲,路然真不由大叫一声,只觉得肋骨也要断了,这一喊,那人倒停手了,二人鼻息相触,眼眸对视,都在惊疑地打量对方。

“贺旗?”路然真心中叫苦,这本是她今日要来杀的目标,现在却被人抱在怀里。

“来将何人!报上名来!”贺旗也真大将风度,纵然美人在抱,还能摆出如此阵前正义凛然的神色,只不过两军离得太近,他有些对眼。

路然真心念一转,这人看起来愣愣的,要比天罗好对付得多。

“我是来杀你的,你俘虏我啦,现在带我走吧。”

贺旗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轻易放手,一手按住路然真的背,另一手扭住了她的左臂,想想不对,又用手拎住了路然真的后衣领,像拈一只掉在身上的小虫一般把她拎起,正想猛力地甩出去。路然真一伸肘压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伸到他背后扳住了他的手指,身子一转,贺旗痛得差点大叫起来,现在他反被路然真所制,眼看二人翻身,他就要压在路然真身上,路然真一抬膝顶住了他。

“说,带不带我走!”路然真开始耍脾气。

贺旗肚子被顶着,脖子被掐着,手指被扳着,身悬在半空,他作为离国大将征战这么多年,马上取上将首级,风光无限,从来没有这么窝火的时候。有心一口口水吐去,又不想在女人前失了风度,只有气得“哼”一声。

“那你就大喊,喊人来,越多人越好,最好把这儿全站满!”

路然真纵然有一个超级杀手的敏捷与胆识,但在基本的人情世故上却不比风凌雪高到哪儿去,贺旗本来正想大喊来着,听她这么一说,反而再不肯张口了。他是本城大将,哪能听一个小姑娘的话,喊了全城的士兵来看自己的笑话,只有又一声“哼”。

“你不会说别的吗?”路然真急了,眼见天罗又慢慢地收紧了过来,只有将贺旗向上一推,想一脚将他踢出去,撞开天罗自己好寻机抽身。没想贺旗哪里是让人踢来踢去的主,这边路然真刚松了手,贺旗一下扭住她踢过来的右腿,一脚踩住她的左脚,双手一旋把路然真身子拧转,另一脚就踏在了她的腰上:“你还没说出你名字呢!”

路然真身子差点被他拧成麻花,脸贴在地上,痛苦不已,有心抬手发箭射他,但腰被踩住怎么也没法发力,都快要哭出来了:“你没事老问别人名字干什么?有本事就把我抓走再审!”

贺旗看路然真似乎再难有还手的机会,才松下一口气,但想想若叫了士兵来,看自己这样踩着一个女子,未免被人笑自己欺凌弱女——他要知道路然真是哪儿的,可能就会吓得一下把她撕成两半了。于是贺旗道:“我放你起来,但你不可再动手。”路然真心道:“你若放手之时,便是我把你拧成麻花之日。”嘴中道:“服了你便是了。”

贺旗久经战阵,却未涉足江湖,还道是阵前比武,一诺千金,他要不是一心只懂阵前打仗,又怎会连鹤雪团都看不出来。这时听了路然真答应,再不疑虑,松步跳开两步。

路然真正待一跃而起时,腰间却一阵剧痛,原本就受了天罗的伤,再被贺旗不知轻重地一踩,自己再急于发力时便扭伤了,被天罗割开的伤口中血迸出来,她只略一挣扎便又摔在地上。

贺旗见她血溅地上,还当是自己下手太重了,他平素少与女子交手,信奉大男人怎对女子用重手,现在不由心中羞愧,上前一步说道:“你要不要紧?”

路然真已顾不上答他,抬眼间只看了似乎无数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地罩下来,吓得大呼:“不要啊!让我走!”情急中背后展出雪白双翅,一挣上天。

贺旗与她交手之时,便已知她是羽族,但此刻见她突然飞起,才不由大吃一惊:此时不是羽族飞翔日,怎能有羽人高飞?心中急转之时,那雪白的羽翼也如白素的死亡之旗扫过他的内心。

鹤雪团之恐怖,在于高飞。路然真一旦上了天际,若是再连珠箭射下,贺旗怕是连躲避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但路然真不是风凌雪,风凌雪眼中只有目标,只要还有机会,便绝不收手。但路然真心中最重的却是自己,她这一蹿上天,便见屋顶之上野草忽然断了茎,即知那里有一重天罗已经发动。夜色中的天罗肉眼难辨,她只凭那野草被触动所在算下方位,抬箭向夜中射去,便有黑东西从幕中掉出来,应声落在屋顶上。

此时她早有准备,天罗较上次偷袭时离她远了许多,因此路然真得以快箭连发,东击西射,射破一个个点,游移于罗网之间。但她腰间受伤,飞行时极是疼痛,移动的精确度也差了许多,纵然箭法精准,还是险情环生。有时天罗杀手猛然已从她身侧近处探出身来,刀从身边毫厘间擦过,而每一次急转躲避,路然真的腰间剧痛就增一分,她很清楚,她已是无力飞出若苦城了。

而贺旗在下面看时,只见路然真向空空夜中左右开弓,那夜中竟就有人栽落下来,不由看得呆了。再看路然真空中纵转,身时如弓,时如燕,化出无穷美丽高难度的造型,他哪知道路然真为闪躲暗中飞来划过的重重刀丝恨不得能把自己折叠成三层,就差在下面大声喊一个“好”字!突然想到那不是空中舞蹈,而是生死相搏,忙冲向楼内,向楼顶奔去。

路然真危急之际,只见楼顶瓦片飞溅,贺旗大吼一声冲了出来。路然真还不及喊声“等等”,贺旗就一头撞进了网里。

若是罗网此时收紧,贺旗早已粉碎。只是天罗全心对付路然真,不想他这时撞了进来,一时还未及反应如何处置,路然真早数箭连出,射破因为贺旗撞入而现出的罗网,纵身穿下,跟着落下的贺旗一起从屋顶破洞直落一楼大厅。

大厅中似乎没有天罗的存在,但路然真知道时机稍逝,天罗又会立即把全楼封住并游进来。所以她脚不敢停,飞身向窗外撞去,眼见窗在前方,就要逃出生天,人却重重一声摔在地上。

路然真回头无奈地幽幽道:“老兄你又要干吗?”

贺旗倒在地上拧住她的双脚:“来将通名!”

“被你气死了啦!”路然真捶着地大哭起来。

……

当火光从各处涌来,离国军冲进楼中,只见贺旗还怔怔地站着,看着天空中飘起的一根白羽出神。

天罗,退到了城市的某处黑暗角落,伺机再次张开大网。

南羽族王宫。

“一定是内部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不然天罗不可能事先埋伏在那儿。”路然真委屈地抚着身上的绷带,觉得自己可怜得像一个大白粽子。

“你的行踪只可能有三个人知道:我、向异翅和你自己。”羽王申祈不动声色。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路然真转身而出,面色冷酷。

申祈看着路然真的背影,嘴边泛出冷笑。

左翼扎营的森林。

“向异翅,自从风凌雪受伤后,你的左翼就再也不见行动了。”路然真一边生气地扯着挂在树根上的绷带一边说。

“这不正是你们想看到的么?”向异翅吹动着手中的草叶,舒服地坐在一块大石上。

“羽王的旨我已经拿到了,他令我们全力剿灭天罗。”路然真裹紧了披在身上的黑披风,森林的晚风中站在向异翅的身边总是让人觉得寒冷。

“天罗……打败他们不难,可你们非要选敌人最希望看到的那一种么。”向异翅叹了一声。

十日后,鹤雪团左右二翼齐齐出动,全力向天罗复仇。他们攻进了天罗的一处隐秘山洞,那里遍布着难以辨清的网,但鹤雪团射出灌了油的火箭,火光沿经纬展开着,追逐着无处遁形的天罗杀手。

路然真的箭尖顶在了天罗六的喉上。

“现在你知道和鹤雪团作对的结果了。”

“虽然我们长得都很像,可是你还是会看出,我是天罗六,不是天罗一。”

“没有区别,我们会每月随时抽一个数杀掉。”

“冤有头债有主,雇我们杀你的是向……”

箭把那个名字永远地钉在了他的喉咙口。

向异翅看向路然真:“你不想听到那个名字是么?”

“该知道的我已经都知道了。”路然真咬牙道,“没有想到,有人为了排除异已,居然这么狠心。”

向异翅叹了一声:“你为什么不让他说出那个名字呢?你现在一定认为是我。”

“既然你已经把话说破了。”路然真猛一扬手,鹤雪左右两翼之间顿时箭拔弩张。

路然真的箭指向向异翅:“羽王密旨在此:向异翅图谋叛逆,联通外敌,特令授鹤雪右翼领路然真就地诛杀之。”

左翼忠于向异翅的鹤雪士全望向他,等待着他的命令。可向异翅却摆了摆手:“你们放下弓箭,如果火拼,就正中了某人的计了。”

“向异翅,算你还爱惜部属,那么就伏诛吧。”路然真将箭顶住了向异翅的咽喉,却久久不发。

向异翅微笑道:“我料你下不去手杀我。你真的相信是我想杀你?”

路然真叹道:“我真想不到,也不愿相信当年那个向异翅会变成今天这样。七年前你扬出翼来,羽国陷于血与火之中。从此之后再没人见你凝出过翅膀。今天,你为什么不再次扬出你的翼呢?”

此时,无数难以看见的细丝正在从四面轻缓地飘过来,围向他们……

忽然一鹤雪士发出惊叫,他的手臂被不知何处飘来的轻丝缠住,他一挣时,那丝竟是极锋利,扬起来的只是半只手臂,前臂已被截去。他负痛疾纵了出去,却忽然撞在了那看不见的网上,血花飞溅,躯体穿过网间,变成了无数碎块。

路然真吓得尖叫起来。而此时,惨叫声正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

“紧急……”一羽士带伤急急飞来,一头坠入鹤雪总营,在地上滑出几丈,涂出一道血痕,“向统领与右翼领路然真被天罗伏击了!”

风凌雪急立而起,抓起弓向前奔去,可刚跑了几步,背部一阵剧痛,她才想起,自己的伤已经容不得自己凝翼飞行了。若是强行凝出翅来,今后就可能终生残疾,再也不能飞行了。

这时其他鹤雪士们已经冲天而起,一双双光华四溢的翅膀从他们的背后喷出,呼地绽开,漫天闪耀,场景奇丽。

风凌雪却只有怔怔地在下面望着,她本该是傲于风之端的那个人。

此时的天罗洞窟中,混战正在进行。鹤雪士洒出的火油将漫天的丝网燃着,使它们可以被看清。空中道道火蛇纵横穿梭,鹤雪士们就在这无数火痕间穿越飞舞,将箭射向丝网的源头,那些黑暗的洞口。

路然真和向异翅抵背而立,用弓背弹开飞射而来的刀丝,银弓与钢刃相撞时,铿铿鸣响。

“现在你还觉得是我想除掉你么?”向异翅苦笑着。

“要让我知道是谁谋划了这一切,一定……”路然真话还未完,忽数根刀丝射向她持弓的手,路然真将腕一翻,那几根刀丝和弓背绕在了一起,瞬时收紧,将路然真的弓拉飞出去。路然真疾纵而出,空中旋身,闪过数重火网,左手重抓住弓背,右手飞弹间,三道箭芒顺刀丝飞出,将远端持丝之人射倒。

可就在此时,足上忽如有物轻拂,路然真心道不好。右脚已被刀丝缠住。此时弓背上还缠着两根刀丝,若是她用力挣甩,右足就要立时被截去了,不得已手一松,弃了弓,由着右足上丝的扯向而去。那根丝径直将她拖向一重刀网。路然真在手中凝出羽刃,击断那刀丝,可罗网仍扑面而来,她极力扑翼向后飞出。可背后又是一层网至。路然真纵身向上,空中又有三重网盖了下来。再往下看,地面也腾起数重网来。

“九重天罗的杀阵么?”路然真心中一凉,若是被九重天罗所困,还从来没有人能逃脱过。这九重网阵极难控制,每个布点都需要极精心的运筹与丝毫不差的配合,非得众多经过十数年联手苦练的高手一齐使用,所以几十年间能出现一次已是难得。这次为了对付鹤雪,天罗果然是倾其所有了。

她将眼一闭,想:“可怜我如此美躯,被这九重网一起交错滤下来,要化做几万片,连个整指甲也剩不下了。下辈子还是不要做羽人,做个河络,包在笨甲之中,虽然难看,可天罗拿我没办法。”

忽然一个声音道:“路然真,颐位上角五度六,纵一。”

那语速是极快的,却是鹤雪中阵位呼应的术语,路然真顾不得多想,按那指示疾跃而出,一睁眼时却见刀网就在眼前,心道:“谁胡说害我?”

却突然一箭飞至,射在结点上,那刀网顿时迸开一个口子,路然真刹不住身子,正好从那破口中冲出。那声音又道:“转歧位西九度十一,移六。”

路然真一看,又是要她向着网子撞去,把心一横,依言而去。眼见一箭从网上划过,却没有射中网结所在,路然真心道:“完了,这回被害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已经一头撞入网中,刀丝蒙面,但那网却在那一瞬松了,刀丝全散了下来。远处一声闷哼,一个身影倒撞地面而去,原来那一箭射死了远处持网之人。

路然真摔落地上,甩开网丝跳起来大骂:“风凌雪,本姑娘要是破了相,看我不掐死你。”恨不得立时找了镜子来看脸上有没有划伤。

可这“风凌雪”三个字一喊出来,洞中双方都震动了。

风凌雪就停在那里,她的背后扬着纯白羽翼,手中持着傲雪银弓。她的身后,那赤红的火线纷纷飘落,她所过之处,应箭风而断。

鹤雪士们齐声欢呼。向异翅转过头,却面色沉重。

“她终于来了,”那黑暗中的声音说,“不枉我们……布下……九重天罗。”

突然许多声音尖厉地大笑了起来。

满洞窟中所有的刀丝火网一齐扑向风凌雪,像漫天的光芒突然被一个点所吸去。

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个女子,看她将如何穿破重霄。

风凌雪低头,足尖轻轻一点,轻盈的身体便轻弹上了天空,纯白羽翼在她身后伸展到极致,突然迸发出银色的光辉,这也许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最美一刻,一瞬后,她就将化做无数血珠,飞洒在尘烟中。

风凌雪的箭发了。

第一支箭,射断了各相距数尺却有一点在同一直线上的三根刀丝。

这惟一的一个点,居然被她找到。黑暗中,行丝的天罗齐齐惊叹。

但这只是破开了第一个口子。风凌雪身子前倾,已经从这丝断处穿出。

第二支箭,射向了黑暗中的一个洞口。洞中一位布丝天罗惨叫一声,左眼已盲,他双手所控的九根丝线松弛了下来。

风凌雪收翼,随那飘落的丝线一直坠下,几重刀网从她的头顶掠过,她高扬起的发丝有几根被切断了,在空中轻轻飘下时,被密布的刀丝再分为数段。

第三支箭,射向了地面,箭直没入土,将一块石头射得翻跳起来,正好被卷来的刀丝压在箭杆上。刀网被这一阻,整个网都变了形状,偏移了毫分,风凌雪就从这分毫间掠过。

她空中倒翻,颠转身体射出第四支箭,射中北面洞壁上天罗十九。一屈膝,刀丝在她足尖绷紧的一刹划过她的鞋面,第五支箭,射破正上方系在洞顶的丝端,又一面罗网松开了。

空中旋身间弦上又搭上三支箭,分射三处网结。三声脆响,绷紧的钢网应声而破。

所有的天罗都手中冒汗,难道真有人能冲破九重霄阵?

第九支箭,第十支箭……第十九支箭。

空中本来绷紧的道道火线现在卷绕了起来,勾出绚丽的曲线,仿佛风凌雪所飞至的地方,所有的凶杀风痕都成了绕指柔音,曲卷退避开去。

似乎奇迹就要发生,击破九重天罗的神话就要出现。

但背后突来的剧痛紧紧抓住了风凌雪,她强行凝羽而来,此时又极速地翻飞,伤口终于迸开。人们看见少女惨叫一声,背后的银色羽翼迸碎成无数银芒!那一瞬后,女孩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与神采,像一片无助的叶子,衣裙飘扬,随千万银色光点一齐飘落。

刀网又疾扑了上去。

这时,风凌雪在空中发出了她的最后一支箭。

这支箭没有射中刀丝,也没有一个布丝的天罗被射中。

它——射空了。

箭没入了土中,静立着再也不会疾掠过天际了。一旦她到达了她的终点,所有的凌厉飞扬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只有向异翅神色怆然。

他看见自己身边,一根极细刀丝正无力地飘落下去,它被射断了。风凌雪用最后的一支箭来保卫他。

风凌雪射完了她的箭,将弓甩了出去,她再也不需要它了。她借着身子最后的惯性,旋舞着身体,在罗网间穿行。

第一根刀丝撞上了她,她的肩头迸出血来。

第二根刀丝,女孩的小腿皮肉被截去了一块。

第三根刀丝勒在女孩腰间,她惨叫着被拉旋了身体,血花飞绽在空中,与银色零羽一起飘飞。

第四根刀丝割在了风凌雪的右手上,曾神射无双的手指骨断筋折。

第五根刀丝……

这一切全发生在瞬间,没有鹤雪士再忍心注视下去,他们全闭上了眼睛,哪怕这时刀丝缠向自己。但是没有,因为天罗们也全闭上了眼睛,他们也不想看到这么美丽的东西一点点碎去。

但当他们再睁开眼时,全都惊呆了。

空中,出现了一双纯黑的羽翼,黑得仿佛吸收去一切光芒。

向异翅七年没有再凝出过羽翼了,传说他的羽翼将意味着大难的降临。

但他一旦凝出翼来,就没有力量能将他阻挡,赤红火焰在他的黑翼边缘翻卷着,刀丝如吹枯拉朽一般在这翼风下崩断了,他抱着风凌雪满是鲜血的身躯,冲向洞口的光芒。

路然真和鹤雪士也跟着一拥而出。

洞中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残丝飘荡。

一些黑影从暗中滑了出来。

“暗月之翼,又出现了……这次灾难将降临到大地的何处?”

羽国的宫殿中,羽王申祈也正听着密报。

“天罗失败了么?真是不能指望他们啊……向异翅终于又凝出了黑翼……难道羽族的灾难又要再一次来临了?”

他低吟着,突然大喊:“向异翅一定不能再留了,现在就去杀了他,他在哪儿?”

“他把风凌雪放回营后,就展翅飞走了。”殿中只有一个冷清的影子,路然真垂头站在那里,神色茫然。

她现在终于是鹤雪第一人了,但她却并不高兴。

阳光下,风凌雪静静地坐着。阳光晒得她背上很痒,她略一动,最后的残翼上又有几片羽毛落了下来。

她本雪白的翼已枯黄,羽毛如秋天的叶不断地脱落着,再不多久,她的翼就会像那些飞翔夜后平凡的羽人一样,完全地脱落了。羽人的翼是精神力所结,落后便融消不留痕迹,虽然风凌雪几乎用尽了生命的精华来维持它,可羽还是一片片地落下了。这之后,新的羽翼再

也不会凝出,那时,她将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再也不是传说中令人胆寒的银翼杀手风凌雪了。

风凌雪安静地拨弄着草茎,阳光晒在她的右耳暖烘烘的。她不知道那时候她将如何生活,也许翅膀脱落之日,就是她生命结束之时。现在,她只想静静地等待这一刻的来临。

“只有暗月能陪伴着明月共舞,但是,暗月是永远不可能接近明月的……”

“永远没有例外么?”

“没有,只有千年一度,双月会有一次离得最近的时刻,那时它们只相隔不过数里,似乎你在这边振翅一飞,就能落到她身边去……但是,那却是永远不可能的。”

“永远么……”

夜风中的山巅上,向异翅看着地上最后一片正如雪片般消融的银羽,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那黑色的羽翼在他身后迎风高展。

当最后一片银羽飘落的时候,风凌雪站起身,独自离开了鹤雪团,没有让任何人为她送行。

无边的荒苇之间,少女的身影孤寂远去,消失了。

人们渐渐开始忘记了当时那个默然无声、一发即中的风凌雪。那一道划过天空的白色影踪,仿佛已成绝唱。

第四章星辰月

“还有二十三天零六个时辰。”沁阳城中,城台之上,白纸铺了一地,一年轻人跪坐于纸间正筹算着什么,忽抬起头来,长吐一口气说道。

他的旁边,一位白发的少女,正无奈地为他捧着大堆的纸卷,那些纸张要把她小小的身躯也埋起来了。

“空月兄,”她埋怨着,“你借了我的测星仪,霸占了我的观星台,已经三天了,还每天要我给你送饭倒茶,你到底在算什么。”

“唔,不可说,不可说。”那年轻人嘴边露出浅笑。

“不说我也知道,龙襄早告诉我了,你是要算你儿时失散的娃娃亲老婆阿娟在哪个方位嘛。”

项空月的雍容浅笑一下僵成斜嘴,恨恨道:“龙襄?这猴子的话难道也能信么?”

“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么?”那捧纸卷的少女在项空月的满地演算纸上踩了过去,“你莫不是也在算辰月之变?”

“唉,”项空月把笔向身后一掷,拍拍手,“我早该知道但凡天象的事情,哪有皇极经天派传人西门也静不知道的呢?”

“只不过你平生自负,只有自己亲自演算出来的数字才肯相信,绝不肯求人的。”那名叫西门也静的女孩笑着,“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整整算差了十六个时辰,因为你算到第三十七层式时忘了代入天古律的平衡式,你对宁阙白倚星轨的估算也偏了千分之六毫,但你犯了这么多入门级错误,居然也只偏差了十六个时辰,也算是颇有天赋。”

“你、你……”项空月摇头苦笑,“我占了你的观星台三天,这三天你不能用测星仪,没有筹尺可以演算,连一个字都没写过,就一直站在我旁边帮闲,你怎么可能算得比我还准?”

“你在纸上记一个数字,我一瞟便知你算的是哪道星轨,若是非得铺了满地白纸才能算出星命,还算是皇极经天的传人么?”西门轻轻一笑,把手中捧着的项空月的算纸全扔下城楼去了。

“好,小姑娘,论心算数理,我不如你。不过能算出辰月之变在哪月哪天哪个时辰也不算本领,要是能精确到即时之瞬,再推算出这次辰月之变对大地众生的影响,才算是真本领啊。”

这话像是刺入了西门也静的心一般,她低下头去,喃喃道:

“那样的话……计算量太大,这样的天象通常要有七人之组,运行巨大浑天仪,连算上半年,才可精确到瞬,若要推出天象对气候生灵的影响,更是无人敢断言,因为满天星斗,皆有关联,一动皆动,谁也说不准一次星移最后会带来什么结果。不过……对于这暗月千年来最接近明月的日子,我们星术师一生都期待着能推演这样一次天象,我自然会尽心竭力,投入我的所有心血来观测演算。”

趁着女孩子出神的工夫,项空月偷偷溜走了。

年轻人方下了城台,猛地就被一人揪住:

“好你个项空月,你明知道西门也静是个星痴,却激她去算辰月之变的具体时间,是为了什么?你也不怕她耗尽心力而亡么?”

项空月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姬野。他轻推开姬野的手,叹一口气说:“这事关系到你我的存亡,甚至是有关九州诸族盛衰的大变局,只有知道这天象发生的具体时间,才能决断后面的行动。此外……”他低下头,“这事不要告诉羽然。”

“为什么?莫非这又是和他们羽族有关的?”

一处地下密营里,天罗们正对着一个黑影。

“你要我们做的给天罗带来了极大的危险,上次你的反间计没能除掉向异翅、风凌雪和路然真。现在鹤雪团全力报复我们,这点酬金绝不够让我们再进行下一次的行动。”说话的正是上次夜袭路然真的天罗一。

黑影笑起来:“你们如果只是为酬金,就根本不会答应我去招惹鹤雪团,你们也想借此机会取得九州第一杀手团的名号吧。”

“可是你许诺的结果呢?你说鹤雪团的崩溃会很快来临,我还看不见你们野尘军的动作。”

“当然,”那黑影又笑了,“我们的动作当然是看不见的。我预言鹤雪团将崩溃,因为这一次要灭亡他们的不是我们,而是天。”

……

从天罗的隐匿之地出来,那黑影望望远方的夜色中仍清晰的雪山,大步走去。

当他来到雪山脚下,早已有人在那等他,是一个羽人。

“这次你给我带来了什么?”黑影说。

“有,关于向异翅最近的动向。”

“很好。”

“他那天离开鹤雪营时说道,他要去杀一个人,那个人如果不除,鹤雪就没有办法消灭野尘。”

“哦?是这样……”黑袍下的嘴角轻挑了起来。

“他要杀的那个人的名字叫……”

“我没问你这个,”黑影一扬手,“也不想为此付钱,我只想问,向异翅准备如何杀他呢?”

“他说……那个叫项空月的人会自己到雪山下来的……”

黑衣人未等那羽人话音落,便猛跳开去,奔向一边的树林。

那羽人还在大叫:“别走,你还未付我报酬,我不知你真面目,要去哪里找……”

话到一半,他便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天空中升起的那巨大黑翼。

突然间,他身体中喷出一团血雾,倒了下去。

黑影在地面疾奔,而黑翼者很快压向了他的头顶。突然黑影却分成十数个,向不同的方向跑去。

向异翅将手一抖,红色光芒纷飞而出,在空中凝结成黑色利羽,直追向那些黑影。

在林中,向异翅落了下来,走向被钉在树干上的那人。

可是那里,被钉住的,只有一件黑色披风。

项空月在黑色的药浴池中忍着浑身的痛楚,在使人眩晕的浓烈的蒸气中,他竭力保持着思维的清醒,眼睛死死盯住对面墙上的那白色辰月徽。因为他一闭眼,就有无数的黑影呼啸而来,他仿佛又听见黑色羽翼掠过耳边的风声,竟像鬼哭一样尖厉得像要刺破耳膜。在他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从前的确是太年轻、太自信了。

门开了,几个裹在黑色长袍中的秘道士走了进来,袍上的白色辰月徽很耀眼,而在外面,辰月教从来是不穿教服的地下人群。

“空月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为首者袍色有所不同,却是极深的蓝色,像是午夜的天空一般,他的脸在袍中阴影里,只能看到花白的胡须。

“我似乎和辰月教斩断渊源已经很久了。”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并且又欠了我们一条命。你中了两支墨羽,没有我们,你活不到现在。”

项空月轻咳两声,他在世人面前从来是翩翩佳公子,只有很少的人会知道他也有落魄的时刻,而事实上,哪有人能真正潇洒一世?那些世间的不败传说,全都经过了遗忘的雕琢。

“你的命保住了……现在,换上衣服,跟我来。”

尽管虚弱无比,项空月还是把自己全身裹入了黑袍,脚步轻浮地跟在了那几个黑衣人的后面。

他们来到一座大厅,火光通明,几十个辰月教徒们正聚集于此,像是高层的会议。

项空月忽然觉得仿佛有一把刀正面刺入了他的胸口。他浑身一震几乎就要颤抖起来。

鹤雪之主向异翅正站在对面,那冷漠的目光扫过他的脸。

项空月握紧了手,想是不是做拼命一搏。但他身边的那个黑衣教徒却把手按在他的背上。

“你的仇敌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他看见的所有人都是一样地隐在黑袍之下,辰月教徒是没有面目的。”

项空月已无法判定什么将发生,他能做的惟有等待。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对面的向异翅忽然开口了,“几位大师想代替参月者开口说话,但是你们却无法代替我。如果我猜得没有错,参月者现在已经到了他生命的尽头了。”

大殿中一片静默,不应该出现的静默。

“参月者是永生的,向异翅,你只是我辰月教的使者而不是长老,在得到我们的允许前你还没有资格开口。”

“可是却有人秘信给我让我准备弹压下层的教徒,因为他们不放心自己的地位。”

台上一个年长大师低沉地发话了:“你忘了辰月教的教义,不可怀疑!你却怀疑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我确信。”向异翅的声音像冰冷的铁。

“好吧,的确如此……但失去了信仰的辰月教,就会失去力量的源泉,所以向使者,在新的参月者产生并指引我们之前,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信仰不是用欺骗来维持的!”向异翅冷笑道。

项空月虽视向异翅为最大的敌手之一,可这句话还是让他觉得很畅快。

但向异翅接着道:“与其欺骗他们,不如杀死他们。”

项空月心中叹一声想,也许还是辰月教的大师们更慈祥一些。

“所以收集冰玦的工作要快些进行了,以灵魂祭献大典为名,尽可能多地收集教徒手中的冰玦,把他们的力量集中过来……”

“然后他们的信仰,就没有价值了,是么?”向异翅说。

那大师咳了一声,对这直白有些尴尬。

“我现在就要去见参月者。”向异翅向殿尽头的门走去。

“现在不可以,参月者现在绝对不容被打扰!”有长老大喊着。

向异翅转过头来,冷冷道:“我没有征求你们的意见。”

他径直走向那扇门,而那冰冷的铜门也随着他的脚步声缓缓地开启了。

在向异翅走入门中后,殿中沉默了很久。

“那扇门……开了……它竟然也不敢阻止他……”终于,有人开始低声说话。

“他真的会成为新的辰月教主吗?”

“你知道,他已经凝出了墨色羽翼,那证明……辰月之变就要来到了……那是参月者一直等待着的啊……除了他,还有谁能更清楚暗月的感召?”

“推算出辰月之变最终轨迹的人的确没有几个,但我们绝不能让我们的命运掌握在向异翅的手中……蓝柯大师,我想请你去一趟龙渊阁,推算辰月之变对大地的影响。”那老人声音变得冰冷,“如果我们先掌握了这秘密,那么……向异翅……他将作为阴谋者,死在教徒的愤怒之中。”

铜门之内。

这里只有一个环形的房间,月光从正当空照下来,青辉铺满砖墙。那青衣人正站在房间的中心,抬头仰视着月光。身子似乎就要融化在那光芒中。

“师父……”向异翅低声道。

“你终于来了?”青衣人没有转头,“还有二十一天零九个时辰……你就将成为凌驾在这苍茫九州最高处的人了。”

“站到了最高处,又如何呢?”

“你还是这样啊……这么倔强……唉,换了别人,早跪在我脚下求我给他指引了。”

“我也许是仅存的暗羽之族,但这血统毁去了我的一生。”

“很快一切都会得到报偿了。你才二十一岁,你之前失去你本应有的一切幸福,只因为明月高悬,压制着你的力量。但是辰月之变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暗月将移至明月之前,人们再也看不见月圆之时了,整个天空,都是你的……我们辰月教将成为这世上最大的教派,所有王侯宗派都将变成我们的棋子,而你……”青衣人转过头来,“将代替我。”

“当年你说……只有暗月能陪伴着明月共舞,但是,暗月是永远不可能接近明月的……

只有千年一度,双月会有一次离得最近的时刻,那时它们只相隔不过数里,似乎你在暗月这边振翅一飞,就能落到明月身边去……就是那时么?”

“是的。”

“其实……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虽然等待太久,却终会来临……就像暗月终忍受不了千万年的孤独,而扑向明月……对吗?”

“是的……它们相撞的时候,会是天空最壮丽的奇景!”

“虽然等待太久,却终会来临……”向异翅把这一句话,在心中喃喃念了无数遍。

“你现在明白了?”教坛外的月下,那位叫蓝柯的辰月长老对项空月说。

项空月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活着的价值。”

“我们的影子散布在九州的各个角落,你们乱世同盟又如何?鹤雪团又如何?都不可能超脱我们为你们预算出的命运。为什么总有些影子想逃离光呢?难道他们不明白没有了辰月

的光辉,影子也就将消散么?”

“很不幸我和向异翅都是这样的异类吧。”

“但现在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就是向异翅。因为我相信你也知道了关于辰月之变即将发生的事,这个天象将决定九州各种族未来的兴衰,我们不能被向异翅掌握全盘了,”蓝柯说,“苍茫九州到底什么人才有可能推算出辰月之变呢?”

项空月心中早就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姬野在沁阳城救下的占星女孩,告诉他有关辰月之变将对九州大地产生有重大影响的人——西门也静。但他不能说出这个名字,那会使她陷入无穷的危险。可是,辰月教的长老又是没法随意支吾过去的。

“我想大师你和我都知道。”项空月微微一笑,最好的回答就是最模棱两可的回答。

蓝柯笑了:“是龙渊阁吗?”

项空月沉默了一瞬:“是的,是龙渊阁。”

龙渊阁。

“天野分皇卷,八部服眉刀,沁阳之战,吴宫之变……”却商皱着眉头在厚厚的黄页纸上记着,“最近的新词很多呢……”他嘟囔道。

“是啊,又到了一个乱世了……”长者叹道。

乱世,盛世。天下兴亡。对于这座峭壁上古阁内的一老一少来说,都不过是季节的更替而已。

这就是龙渊阁。在著名游志家邢万里的《九州纪行》里,在无数志怪传奇中,它高高傲立。而在龙渊阁的宗卷中也记着邢万里、《九州纪行》,记着那些沧海桑田,记着万里九州千年长史中你所能想到的一切词汇与知识。有人能看完龙渊阁的所有藏书么?除非他是一条龙,传说中千年不死的神龙。有人传说,龙渊阁中那些游荡的影子是龙族所化,因为他们都出奇的智慧与长寿,人们甚至直接把龙渊阁的神秘隐者们称作龙族。但,有关他们的来历,一切也只是传说而已。

这座龙渊阁只有两个人,长者和修记却商。却商太年轻了,他只有八十二岁,刚读到阁中第一层第四壁的总第七百二十四卷,和所有被龙渊阁长者们选中的弟子一样,他是个书痴,他恨不得每天不吃不睡地读那些书。但是不行,他还得每天晚上在烛下记录九州大陆上新的词汇。幸好他只负责天理和历史卷,不然他是永远也没时间停笔的。

“乱世同盟……定义:一个乱世的同盟……”却商喃喃地念着手中写着的词,一点也没有去想这个词将对九州历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长者在一边抚额读书,每年他只说很少的话,刚才那句是他这个月来的第一句。却商埋头疾写着。阁外夜沉风静,阁中安静得只有烛焰的啪啪声。

“好了,解词题作完了。下面是历史……”却商把一大堆书卷抱上楼分类,又跑上最高层,他从梯子登上天窗外的屋顶,在龙渊阁的最高处看着月下的深色群山,静静地立了一会,然后他打开一个落满羽毛的有缝木箱,抱出了一大堆由信鸟递来的信。

“星流三一二二年九月十二日,项国内乱,王子路被杀,杀人者卫官张汤……”却商在银竹简上刻下信中的消息。龙渊阁记典籍用纸,记史却是用一种银色的竹子做成的竹简。长者说:“史本应是铭在金石之上,兵器烈火毁之不去……”龙渊阁的后山就有这样的一块石壁,坚硬无比,需用龙族的宝物泣血铭才能刻上,刻后再难抹去。而自却商进入龙渊阁三十年来,长者还没有向壁上新刻过一个字。却商每日去后山打扫时都看看那壁,那上面几千年以来,只记了区区几十行而已。

“祺历七十四年,鲛族渊氏乱。浮于海而隐于陆。”

“乾历一百九十六年,河络的建原方国,河络族一统达三百年。”

“松历二百零一年,十年海方之战毕,人族筑音国王持徐州羽族海方城,亡者三万。掠走羽族美人逸扬,后四百战船于归途尽覆于海啸。”

什么样的事件,才算是能刻上龙音壁的呢?

“却商,起,随我去后山龙音壁。”长者却不知什么时候掩卷站了起来,手中握着一封从桌上拿起的信。

“终于有东西要刻上去了么?”却商不禁有些欣喜起来,却看见长者凝重的脸,不敢再问。

“你是谁?”当他们来到后山,却发现早有人立在那里。

那人注视着月下的龙音壁,良久,转过身来。他眼中锐利的光,立刻割破了迷蒙夜色,使一切变得肃杀。

“长者,九州终于又出现了值得记录的英雄了么?”

“我想我知道您的名字,您来此,有什么事情么?”长者沉静地问。

“我想知道,这历史,是由谁刻上的?”

“是龙渊阁的历代长者。”

那人冷笑起来:“你们有资格么?”。

他走到长者的面前,伸手拿过长者手中的信,看了一眼,冷笑着撕成碎片。

“现在,历史被改写了……”

“刚才那个人是谁?”在龙渊阁的第十九层,却商问。

“目前九州最可怕的人之一,鹤雪的主人。”

“鹤雪?”

“是的,你应该知道。”

“天下再强的英雄,都会害怕鹤雪团的追杀么?”

“除非他永远不在天空下出现。因为你不知道那些白色影子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你的头顶,也许,你连白影也来不及看见……”长者说。

“那他来龙渊阁做什么?”

“龙渊阁能有什么呢?除了无数的纸与字,什么也没有。”长者叹了一声,“可是纸与字有时能毁灭一切。”

“长者,我想,要是龙渊阁能飞多好,我们又不用出阁,又能游历天下。白云从我们身边飘过,我们一边看着书,一边看着下面世上的百态。多好啊!”却商看着阁外一成不变的青山,叹了口气。

“又念着外面的世界了吧,唉,也难怪,你太小,多读些书,你就知道这样是不可能的,不符合自然之律。多学知识,知识使你明白一切,不会再胡思乱想。”

“长者看的书太多了……”却商想,“他已经到了再不会有乱想的境界了吧……”他看了看手中正在重新抄录修订的天理卷,忽然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

这个夜晚,却商在他负责整理的天理卷辰行篇里写下了他的幻想,他太小,太顽皮,只有八十二岁,所以他不知道他的这个玩笑后来给苍茫九州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这个时候,辰月教的法师们已经开始向龙渊阁进军了。

……

“传说龙渊阁有九座,是真的么?”蓝柯问。

“没有错。”项空月连眼皮都不眨地说,反正谁也不知道龙渊阁有几座,作为曾有幸进入龙渊阁的一员,他能得知关于龙渊阁的更多秘密,现在,这些秘密是他最后的武器。

“可是我想知道的是,哪一座里才有九百年前大或士版的天理卷辰运篇?”

“我会带你们去的。”

夜色中的群山苍凉寂静。项空月指了指山极深远处:“在那里。”

辰月法师们伸长了脖子去看,显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多远?”蓝柯问。

“就在眼前了。”项空月说,“你们看不见么?”

龙渊阁或许只有一座,但如果得不到引导或是机缘,你看见它在山中,却永远无法到达。许多人都自称他们知道去龙渊阁惟一的道路,但每个人所讲述的道路却竟都不一样,这也是所谓有九座龙渊阁或八十一座龙渊阁的传闻起因之一。

也许正是因为无处不是路。所以千百年来,只有极少人能在茫茫的无定山中找到龙渊阁。而且不论他们事先做了多少记号,一旦离开,想回头再次寻找时,必然是再也找不到了。

曾经有支队伍在一条地下河流中漫游了近一个月,穿过无数岔道,来到一个巨大的地下湖,经历了一次由于地震带来的河啸,在无数坠下乱石中逃生,又穿过一座网络巨大的地下死城,与那里的怪兽巨虫殊死搏斗……后来这队伍中的幸存者骄石把这次地下之旅写成一本书,叫《龙渊》。

他在书中当写到他们终于见到出口的阳光时,这样写道:

“我们欢呼着,紧闭眼睛,但仍被灼烧得流出泪水,那时候我们好像忘记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也不知道真正的恐惧才刚刚开始。

龙渊阁就这样立在我们的眼前,所有人极目仰视着,仍不能包容它的宏伟。它的巨大逼迫着我们,在阳光包裹中,耀眼而使人敬惧。任何人,不论曾多么自信于自己的武力或法术,在它面前都感到渺小。”

骄石没能完成他的《龙渊》,在他写到最后的结局前他及时地死去了,那个结局有太多的秘密。也许,没有人能承担那些历史隐秘的重量。

……

蓝柯和辰月教徒们进入了龙渊阁,让他们吃惊的是里面只有一老一少。而那本他们梦寐以求的天理卷辰运篇,就在那个惊慌的龙渊少年眼前的桌上。

蓝柯的手在发抖,“是它,九百年来星辰变化的记载,我们终于有了足够的数据,能够开始我们的推演了……”

从辰月教徒们兴奋得散发着巅狂光芒的眼中,项空月感到无比的不安。他转头看向天空,黑压压的一片,群星隐匿。

蓝柯和教徒们进入龙渊阁的深处,已经八天了。

他们胁迫着长者,将他们带入龙渊阁的核心,那里,有着万年古化石般珍贵的资料与记录,也有六种族发源至今无数的隐秘。

项空月和却商被锁在柱上,也已经八天未进粒米了。

好在他们都经历过龙渊的修行,八天的时间对于龙渊一族来说,不过是恍惚的一瞬。

龙渊阁的烛光都熄了,他们坐在一片寂静的月夜中。远处巨大极长的书架,一直伸向极远的深处,躺在地上抬头看去,像是无限的登天之梯。

“为什么你们龙渊阁的人全都出去游历这么久还不回来?”

“现在是乱世,要收集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人手不足,很多人常年都不回来。现在才几月不见人而已……”却商呆呆地望着脚下,没有了书,他的眼睛就失去了光彩。

“你不恨我么?”项空月问。

“什么?”却商抬头,满眼的迷惑。

果然是个书呆子,项空月想,人世间的恩怨他完全不懂。

“你不懂得恨的么?”项空月问。

“恨,当然懂。龙渊阁总第七卷性情卷灵长篇第六七二条,恨:对于对象的敌视心理,通常表现……”

“那么什么是敌视呢?”

“敌视:就是把对象当做敌人一样的仇恨心理。”

“那么什么是仇恨呢?”

“仇恨,就是……”

却商陷入一大堆词条定理的死循环,项空月在他的朗朗背诵声中叹了一口气,知识、文字,能改变历史的进展,有时却又是毫无用处。

“那么,”项空月中断了却商的苦思,“假如我一把火把这些书都烧了,你会如何!”

“烧……了……”却商一下子遇上了阁中从未记载过的问题,他怔住了。

“烧……了……”他喃喃道。

“烧……了……”却商开始第七遍在记忆库中的搜索时,项空月已不忍这样折磨他了。龙渊阁的知识再博大无尽,历史再详实无缺,也不可能记下自己被烧后的一切。

“烧……了……”在项空月正要打断这一进程时,却商的眼睛却突然亮了起来,“烧了……那样的话……龙渊阁就可以飞了……”

……

忽然世间一切寂静。语言失去魔力。项空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知道朗月辰星,被点燃于人类灵光的一瞬。从此那黑暗天幕后,已如辰月夜画卷中绚丽,色彩光线狂奔狂流,无遮无拦,冲破一切障眼之堤,到达无限可能之海。

“你知道吗?你将来可能成为最伟大的法师,你会创造出这世上没有的魔法。”

“什么样的魔法?让龙渊阁飞起来的魔法?”少年嘻嘻地笑道。

“因为你的眼睛已睁开,从此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对你不过是尘中一栗,因为你已知,这龙渊阁中记载之有限,而你所寻求力量之无限。以后,你会抛弃所有的陈腐外壳,跟随你的意志,步入殿堂深处,寻找到正在等待你的臣民,你将是世界之王。”

“你说的我都不懂,一个新的咒语?”

“真正的神不需要记任何的咒语,你想找到通神之路么?”项空月兴奋地说,眼中也开始发放光彩。

……

“通神的道路!哈哈哈!”忽然一个声音大喊起来,回荡在龙渊阁的四壁,“通神的道路,终于为我们辰月教所掌握!”

蓝柯大步从黑暗深处走了出来,他的脸因为精神的异样而扭曲得不再像他自己,眼中燃烧着蓝色之火,“也许你们还不知道,也许你们早就知道,但今天我要大声地宣布,原来龙渊阁是可以飞起来的!”

“不!”却商惊叫起来。难道他看到的是我在书卷边所随手写的胡思乱想?

蓝柯像是被什么所控制着不能自已地大声极快地说着:“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教主的推算果然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点,在这里墟和荒的力无法达到静止的平衡,所以它是移动的,可变的。龙渊阁的修建者推算出了这个点的存在,然后把阁造在这个点上,为的是永远守护它的秘密。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参月者这样的天才可以推算出天运引力定律的缺陷,要证明它的完全正确,这世上就必须有一个这样的点存在。他使荒的子民们看到了进化的希望,打破神所有的禁锢,让六族重归自由之海!”

他的背后,几个辰月教徒快步地冲了上来,一边高喊着口号,一边抽冷子一把将蓝柯按倒。

“蓝柯大师,你疯了么?”

“龙渊阁自建成以来从来就没有移动过啊,蓝柯大师……”

“不,它动过,它一定动过,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辰运篇上第九页和第五千二百页的改动,龙音壁古石碑上创世神的争论,被删除了!还有第七千三百六十九页和第二页上自相矛盾的地方,还有那些被宣布为禁书的古地理志,因为他们记载过龙渊阁的不同位置!龙渊阁这些大骗子!他们隐藏了真相,他们几千年来一直欺骗着世人!向世人隐瞒通神之路的存在,隐瞒神创世时的错误!隐瞒其实我们可以脱离神的规则的这一无可置疑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事实的存在!啊……”

他的嘴被堵上了,但他立刻又挣脱开来:“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为什么不相信,我证明出来了,我演算出来了……”他挥舞着手中的纸,紧紧地抓着它,上面划满了杂乱的符号和线聚成了一团,“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九州的新纪元将要开始了,星辰中存在一种力可以作用于实物上,那么只要辰月之变来临,所有的种族都将可能飞上天空!将不再有羽族和人族的区别了。所有的天理要改写了!”

长者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不,龙渊阁的记载是不会出错的,你们不可以怀疑前人的知识和天理卷上的永恒平衡公式!”

“胡说,你们才是错误的捍卫者,你们这些骗子,这么多年你们用伪造的星象图和这些所谓的经典卷籍骗了多少人,因为他们从来无法飞上高空自己看到真相,你们貌似为全天下收集知识,实际上阻止着平常人去发现真相,因为他们都习惯了一切以龙渊阁所发布的为权

威……来人,把这里给我一把火烧了!”蓝柯疯狂地挥动双手。

“不……这里面是无数的心血和全九州的无价典籍……不能毁掉它……”长者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长者太可怜了……”却商喃喃道。

项空月靠在柱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

这时一个影子从天空中移进了龙渊阁,它使阁中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了。

“那是什么?”

“是……太阴的影子,它不可能这样移动的……为什么……”蓝柯眯着眼,看着黑影一点点移向他。“那是……它开始了……是的,我们在地下转了太久,误算了时间,现在已经是月瞰日了,它开始了!”蓝柯惊叫着,“现在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时辰?快记录!”他扑倒在地,展开被它揉成一团的纸,在早已画满的纸上又划起来。

“现在是九时二分,辰月之变,它比预先推算早开始了一分钟。”一个声音在太阴的影子里说,它从极深的虚无里传来,使听到它的人全都淹没在恐惧之中。

“你是谁?你是谁?”蓝柯惊问,“你怎么知道?”

“我无所不知,渺小的人族妄想推算出神的思想,可笑……你们终于还是错了,从你们一开始推算的时候,错误就开始了……”

“难道你是……你是……”

“不必担心。”一个影子从月影中走了出来,“神是没有耳朵的。”

“向异翅?”蓝柯蹦起来叫道,“你这个可恨的家伙,躲开,你挡住了我的光线,让我不能记录。”

“我移开了,太阴的影子也不会移开的。想要永远正确,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怀疑。辰月教的宗义之一,蓝柯大师你怎么忘记了?”

“你说什么?你……”

“你奉大长使的命令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让你找到龙渊深入的秘密,破解辰月之变对辰月教的教义的威胁,却并没有让你计算出真相的所在啊。”

“可是……”

“你认为这世上这么多的人,真的需要一个真相?”向异翅声音冰冷,像是出自太阴极寒的深渊,“对大多数苍生来说,信仰的破碎所掀起的巨涛与暴风,才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你想,你想……阻止我宣布这个发现?你想……”

向异翅手一翻,半透明的墨色羽箭凝在他的指间,还流动着暗金色光芒。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羽族才能拥有天空,这是不可违背的天理!这一点,将由我来维护!”

人们感觉到有什么穿过他们的身边,搅起刺骨的冰冷,麻木了他们的身体。蓝柯咬破舌头,喷出鲜血,在空中炸开一团火焰,但如冰的羽芒穿过火焰,也穿过了他的身体。他一个翻身跃入了重重排列着的深远书库:“我不能改变星辰的运行,至少还能改变箭的轨迹,你射不死我,就无法阻止龙渊阁的飞起!无法阻止六族共同享有天空!”

辰月教徒们一惊,也纷纷施法在空中炸开火光,然后夺路逃入书库深处。

向异翅一挥手,身后黑暗中忽然闪出羽鹤战士,那是支忠于他的秘密队伍。这些鹤雪士们扑翅追入书库深处,在重重巨大的书架边,身影像一队渺小的飞萤。

“空月兄,别来无恙。”向异翅走到项空月的身边。

项空月叹一口气:“我终于还是躲不开你。”

“你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就是想知道关于龙渊的秘密吧。不然,又有什么可以胁迫项空月呢?”

“现在我却后悔知道这个秘密了。”

“你说的是哪一个?”

“关于你和皇极经天派之间的渊源。如果你不是能自己驱动皇极经天仪,你必然可以让另一人为你驱动。不然,你何以将辰月教主一生的苦心计算、辰月教徒多少年的苦心经营尽握手中?”

“你真的以为,我是先推算出了结局才开始行动的?”向异翅的表情仍如浮冰一样不可捉摸,无法从中试探那深海中的内心汪洋,“西门也静,她本应该在经天仪前孤独地度过她的一生,她来到了乱世,也就把自己推入了不可控制的激流。我想,她也许会害怕再见到那仪器了。”

“可是你……”

“空月兄,你想不想随我一起,去看看龙渊阁深处的东西呢?”

项空月看了向异翅好久,才答道:“正有此意。”

“长者,请前面带路吧。”

长者叹息了一声,迈开了步伐,他的步子忽然显得异常苍老。

龙渊阁,终于也不能避免地卷入乱世风云,并在这一刻,成为暴风之眼。

……

但三个时辰后,这座云中之阁却突然腾起了浓烟。

“究竟是谁烧了龙渊阁?”

三天后……却商问长者。长者不言,手仍在颤抖。

“有多少书被烧了?”却商又问。

“天理阁,有一大部分被毁了,还有其他库,也被零散的火星烧了不少……”长者嘴唇抖动着,每说一个字,就好像呕出一口血一样痛苦。

“师父……他们所说的辰月之变,将真的发生么……”

“记住,我们龙渊阁要做的事,只是记录这个苍茫之界,而不是影响它。未来如何,我们是不必想的。一切自然会来。”

却商在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书库中走着,青烟仍未散,他仿佛不是走在龙渊阁中,而是一座被毁去的城市。他抬头,看见那些书的灵魂,正缥缈而上,在龙渊阁顶汇聚成龙形,久久不散。

却商默默对着龙渊阁书库索引卷,统计着毁书的数目和名字。把它们记在纸上,忽然他看着手中的索引卷,有些愣了。

这索引卷上记载的,似乎与他那次迷失在书库深处时所记的不太一样。

他站在那里,脑中久久被一种疑惧缠绕着。

“还有四天……四天零七个半时辰。”此时的远方,西门也静握住图卷,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喃喃道着,难抑心中的激动与不安。

这是个宁静的小村落,千万片阳光在树影间安静而喧嚣地嬉闹着,从田径的这一边逐奔到另一边,一位素衣的美丽女子在树下安静地独坐着,她总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天空,村民们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

“雪儿……”一位粗壮的年轻农汉来到了她的身边,“雪儿,回家吧,饭做好了。我……”

他的身体散发着汗酸,忽然一把把风凌雪抱住,忘情地揉捏着她的身体。

风凌雪想挣扎,却突然放弃了,她闭上了眼睛,似乎这种拥抱使她安宁。

是否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忘却天空。

农汉解开了风凌雪的白纱衣裙,似乎要和她缠为一体似的。

但冷笑声忽然响了起来:“可怜天空的仙灵啊,失去了羽翼,却被猪犬衔入泥中打滚。”

年轻农汉猛地惊跳起来:“谁?谁?你在哪儿?”

风凌雪却只是静伏在地上,双眼黯淡,似乎只有静默才能压制心中的凄凉。一会儿,她才慢慢蜷起身体,用衣裙轻轻遮住自己。

“阿诚,你回去吧。”她抱住双膝,头轻侧倚在膝上,像是一个倦了的少女,而那个声音,像是对她并不存在一般。

“雪儿?刚才、刚才是谁在说话?”阿诚冷汗未消。

“听话,回去。回家等我。”风凌雪永远是那样轻言细语。

阿诚挠了挠头,从他在村外见到饿倒在地的她时起,他就知道自己能拥有她的身体,却永远不可能探知她的神秘。他从没见她生过气,她永远那么温柔安静,可是正因为这样他从来不敢不听她的话。

阿诚终于慢慢地一步三回头地向村中走去了。

林边忽然变得无比寂静。

过了很久,那个声音才接着说:“我给你时间穿好你的衣裳应战,我们天罗虽然从来没有不杀妇孺老幼的忌讳,但对于你,风凌雪,哪怕我会为此死在你手上,我也会给你一次机会。这是作为一个杀手对苍茫九州第一杀手的敬意。我绝不会让你不体面地死去。”

风凌雪摇了摇头:“杀手?杀人者?我为了什么要杀你?我没有理由。”

那声音沉默了好久,叹息着:“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是公认的第一人,刺杀是你的荣耀,你竟然宁死也不肯丢弃这荣耀了。当你不是杀手时,你就绝不肯杀人,我天罗九竟然连让你想杀我的荣耀都得不到吗?”

风凌雪慢慢地站起身来,只把白纱抱在胸前:“怎样来的,便怎样失去,美轮美奂,或丑陋肢残,都是泥水塑成,将来也都变成尘沙,有何不同,何必独自怜惜?”

天罗九在暗处摇头:“风凌雪,我知道你心中完全没有自己,你或许只是为他人而存在的。但我却不能见你这样,你永远是我心中的第一人,你不怜惜自己,我的心却是痛的,我能杀了你,或被你杀了,都是无上的幸福。但我要杀的是作为一个杀手的你,不是眼前柔弱失魂的你。”

风凌雪竟然微笑了:“天罗九,你太激动了,你站的枝头摇了七次,你吐出的气扰乱了你前面护身的叶子,我早已杀了你七次,又何必再杀。”

林中忽然一下就全没了声音。

很久很久,天都黑了下来,风凌雪等得有些累了,她于静默中,听着风的细微扰动,那暗中的大网位置早已在她心中显现出来,包括那个心乱如麻的天罗九,可这又如何,她宁愿像阿诚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她索性将白纱绕在身上,向林中走去,她从不在意自己,也就不在乎如何死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人心要有那么多想法,那么多牵缠,为什么要想那么久,为什么要苦苦折磨。

忽然林中天罗九的声音重新传来:“我……是天罗中技艺最精最自负的杀手,我布下我有生以来最尽力的一个阵,我用秘术将我的声音用丝传布四面,我布下了八十六个疑点,七重假影,可是你轻轻就看破了。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错,若是你手中还有箭,我已死了七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无比凄凉,“我还有什么面目再杀你?”

但是那罗网突然发动了,瞬间把风凌雪的柔软身体裹在其中,拖入了林中,倒挂在树林上。

天罗九疯狂地撕开伪装叶跳了出来,面目狰狞:“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辛苦一生追求技艺,可你就这样轻易地杀死我?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你知道我为了这境界付出过什么?你知道我为练死寂之心怎样杀死了我最心爱的一切?可是你,你就这么用微微一笑,把我的一切毁掉。为什么我无法打败你?难道你就不曾害怕么?我不信!你不要伪装了,你必定也会怕死,你留恋那农汉粗壮的身体吧,你并不是没有欲望,你是有血有肉的,我知道你有所爱的人,你不是因为无情才无惧,你是为了他才不顾一切,只有他的命令你才会杀人,但今天你什么都没有了,当你失去了翅膀,他就像抛弃一片落羽一样抛弃了你,所以你才用这样冷酷的心来对我,这是为什么?我们天罗从小就练习做杀手要绝情,要攻心。可是我却轻易就在你面前崩溃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一定要看到你的痛苦!”

他一松网,风凌雪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呻吟出来,天罗九就一把冲上,用手中的细刃割入她的身体。

风凌雪痛得大叫起来,天罗九也露出了癫狂的目光:“是你逼我这样的,作为一个杀手我现在已经没品到了极致,我天罗九的声名从此尽毁了。但我早已被你杀死了,我现在是想看着你活过来,看着你呼痛、害怕、颤抖,你不是神,你要重新变成一个人。风凌雪,原谅我吧,我要毁去我心中的神,看着作为女人的你的重生。”

他紧紧压在风凌雪的身上,用细刃刺入她身上最知疼的指尖,风凌雪痛得挣扎大叫,她

是真的不怕死,但她也从没有隐藏过自己的感受,没有人会不怕痛,也许路然真会为面子而忍痛不呼,但风凌雪心中却如孩童单纯无忌,她所做的一切全是自然本性而不是伪装,所以当她觉得疼痛,便毫不自控地呼喊起来。

这时阿诚从林外冲了进来,他狂怒得像一头公牛,举着粗大的木锄。

“阿诚!”风凌雪喊着。

她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阿诚已经撞在了天罗看不见的极细刀丝上,呼地一下,他的左臂忽然离开了他的身体,阿诚还怔怔地立在那里,一时竟像不知发生了什么。

风凌雪一把将手指穿入天罗九的五指交叉处扣住,拇指一顶他的掌心,另四指一错,天罗九的四指便齐齐折断,她又抬脚一击他的后脑,天罗九脑中一沉,便直飞了起来,撞在树上又翻倒在地,白沫从口中吐了出来。

风凌雪站起身来,惊慌着走向阿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阿诚此时才刚刚倒在地上,捂着左臂大声打滚狂呼。

风凌雪却只是站在一边,怔怔地看着。

“阿诚,你本来可以不用死。但你不听我的话。”

她喃喃说道,蹲了下来想试着伸手去拉阿诚,但阿诚痛得狂乱打滚,她却反被撞开了。她杀过许多人,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去救一个人,只有茫然地望着阿诚,眼神比他还要无助。

忽然网丝又飞卷过来,一把绕住阿诚拖出林外,一个女人笑道:“这个人我先帮你保管,你不懂救人,我却舍不得这痴汉子死呢。”

又有一个男人声音道:“天罗九这回是全毁了,让他平日自以为除风凌雪外他便是第二人,六妹,你也很高兴是不是?”

那个女子声音恼道:“一点也不高兴,我看到我最喜欢的九弟为了风凌雪神智皆失,现在她衣不蔽体,可气质还是好过我一千倍,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那男人说:“虽是不高兴,但是主顾出了钱的事情还是要做!”

原来这是天罗四和天罗六到了。

忽然有丝如电卷向风凌雪的手腕,她本能一个后翻跳了出去,但后面早有一张大网移来等着要接住她,风凌雪使足尖在网结上一点身子纵出去,也就她才能在这暗黑一团的林中辨出天罗网结的所在,但她赤着足,脚底被割破血流如注。风凌雪还在空中,又是重重网面向她罩来。

“四重的天罗……”这一瞬,她在心中竟然笑了,若是她还有翅,还是以前的那个风凌雪,九重天罗也可一搏,可现在,她已倦了再躲避了。

于是丝网在空中缚住了她,缠住她的手足把她悬吊在空中,忽然背后黑影顺丝滑来,风凌雪只觉得背上被尖刃刺入,在筋络上一挑,剧痛使她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黑影又滑回了夜幕中,那男声长出一口气:“好了,翅展点的血脉被挑断,她这次是真的永不能再生翼了。”

“不明白啊,四哥,她不是早就不能再飞了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幸亏有人告诉我如何真正断绝她真正飞起来的可能,就是挑断她翼展点的筋络。唉,也是一代人物……若不是收了别人钱要让她真正变成废人,这种让天下英雄心寒的事我也不想做。”

“这就是女人的命运么?四哥我将来也会有这一天么?要是那样你可要先杀死我……我不想像她这样,不想……”

天罗九的身体被丝拖入黑暗中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结丝者撤去了,风凌雪像一只蛛网上仅存一息的飞蛾,在风中轻轻晃动着。

……

千里外,向异翅看了看天。

“还有三天零二个时辰。”

……

“还有十二个时辰。”

蓝袍的女孩在仪水镜前凝望,她的目光也如水中映的穹顶星图般深幽。她伏在镜池边,身边铺满演算的纸卷和星图,像是忙碌已久了。

她心算着什么,忽地跳起来,只穿着白袜奔到一架极大的铜算铸机前,按口中念着的数

拨动机关,格格声中,大厅穹顶铭在重重弧柱上的星辰开始移动。女孩仰头凝望着最后静止下来出现的景象,长久,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真的是这样……”

忽然一阵风吹来,地上的纸卷和星图被扫扬起来,女孩忙奔去拾捡着。

当她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有一个人站在了厅中。

他也怔怔地望着那星图,很久,才开口。

“我听说你能计算未来,那么告诉我,在未来,她会在哪里,我会在哪里,你又会在哪里?”

“我们占星者是不可能自算命运的,”女孩低下了头,又扬了起来,“你就是向异翅吧。”

“长着一双这样的翅膀,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的。我像是迷路了呢。”向异翅双手抱在胸前,“本来要去远处,却稀里糊涂地飞到一个女孩的窗中来了。”

“你早算出项空月现在不在,所以要来逼我说出辰月之变的秘密?”女孩抱紧胸前的纸卷。

向异翅大笑道:“秘密?西门也静,你要明白,这世上太多的未来,不用看星图也能明白,你占算的是星野,我运筹的却是人心。项空月今天为什么会不在?因为他有比保护你更重要的事情:他的天下宏图。”

“你们的争斗,我完全不懂,我只想安静地演算我的星轨,辰月之变对你们来说是改变势力格局的大变数,可对我,只是一个万年难遇的天象。”

“预测一个天象将对大地的影响,这不是一个星术家要做的事么?”

西门也静摇摇头:“就算我能预测到什么,我也不能说。”

“是不是因为那个结果太可怕,所以你宁愿把它藏在心底?”

西门也静惊愕地抬起头来:“你……你知道了什么?”

“世间并不是只有皇极经天派才有能力推演出星命的。”向异翅抬起头来,“辰月之变,是万年以来,暗月离明月最近的一次,据推算,两月最近的那一瞬,只相隔不到十里……太近了……许多人都以为,这样的距离下,暗月一定会脱离轨道,扑向明月,那样……双月合一,苍茫大地上许多被以为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将要被改变了……包括……羽族的飞行……”

“是的……”西门也静低头喃喃道,“羽族一直依靠明月的力量飞行,而暗月一直限制着明月的力量,如果双月相撞,将有两种可能……一是双月尽毁,那么羽族将永远不可能再飞翔;一是双月合一,那么……羽族将可能突破起飞日的限制,成为可以随时展翼的种族……如果那样……天下种族,将再没有可能和羽族对抗了。”

“还有十二个时辰,这是决定天下命运的最后机会吧……”向异翅望向天空,“姬野他们应该已经倾全军而出,作最后的豪赌了吧。”

“按西门也静用从龙渊阁中得来的古卷资料做的计算,现在,辰月之变应该已经开始了。”

项空月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泛着青白,那是云遮挡住了星辰,静穆一片,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这么安静,改变真的已经开始了么?”姬野也凝望着。他的身后,是吕归尘与黑压压的野尘军士们。

项空月举手向天指去,大笑道:“安静?就在这云天的背后,巨大的它正滚滚而来,本来暗月每一百二十七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与古辰第十二交错,滑过与明月的最近点。这一天辰月秘术的施用力也会达到最高潮,所以这天是辰月秘者们的与会日。但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暗月冲近到苍茫的最深层,离大地只有数万里,太近了……若我有一双翅膀,我也想凌空飞向暗月啊,可是古辰十二却被推移了……再没有力量可以阻止暗月奔向明月……”

他大步向前走去,像是要冲破云天似的,任疾风卷起他的衣袍:“此刻,就在这黑色天幕的背后,诸巨大星辰正在一连索地移位着,如果有风吹开这云,你们会看到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奇观,可惜啊可惜,为什么今天有云呢。数千年才能见一次啊。”

姬野抓住了他的手,声音如铁凝沉:“项兄,我只想知道,你所说的我们一战成功之日,到来了吗?”

“姬野兄,没有人能保证那一切正在天幕后发生着,一切只是推算,推算……我们也无法感应到星辰对大地的影响,还不如那些生灵……我只是个谋士,而你才是决断者,我不知道今夜之后,是羽族将永远展翅高空,还是我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姬野将军,赌一次吧。”

姬野放开了项空月的手,转向自己的虎牙枪,他的眼神在枪尖上凝住了。众人看到了那股狂野的杀气又在他的眼中燃起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虎牙能感觉到……不论天后面星辰怎么运转,真正能刺入敌人胸膛的,还是我的枪尖!”

……

“向前!”狂吼声中,姬野举枪当先冲入了山顶大殿,野尘军已经将山团团围住。火光漫山而起,本明净的天空变得狰狞,如无数黑色长龙在厮斗。

羽王申祈怔怔地坐在自己的王位上,眼光呆滞,口中只喃喃念着:“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

这个夜晚似乎特别的漫长。

而清晨,终是来临了。

“清点人数了吗?”姬野拄枪站在血红霞光之中,看着又一处被他征服的领地。

“清点过了,我们杀死了鹤雪士四十五人,我们被射亡士卒九百二十七人,无伤者。其余人数无。”

“只有四十五人,”姬野回过头来望着项空月,忽然长叹,“我不能相信……我们为杀这四十五人发动了一场战争。九百死者,我会战楚卫山阵时也没死这么多!”

“你伤折野尘军精锐代价换来的,是鹤雪团的三分之一。你不知道这是多辉煌的胜利。”项空月拍拍姬野的肩头,“你做到了从来都没有人能做到的事,野尘军从此已名扬天下。我们乱世的七大强敌之一,已经除去一支了。”

“可是只有三分之一不是么?还有许多鹤雪士在远方未归。”

“他们永远也不会归来了,鹤雪士远游永远只会做一件事,刺杀。但辰月之变后,他们无法再凝出羽翼,都已经坠落在某处了。坠落下来的鹤雪士即使还没摔得粉碎,也没有人会放过他们。大地上聚集着全九州的惊恐与仇恨,当鹤雪士一旦不能翔于天空,他们就将被吞没。”

就在那个有云的夜晚,鹤雪团,这个曾令九州所有英雄霸主惊心的名字,终于消失在血色尘烟中。屠灭他们的,是乱世之盟统驭的野尘军。

而使鹤雪士们死不瞑目的是,那一夜,他们全都无法凝出那闪亮的羽翼。这些羽族的英杰,他们高傲得只肯死于青云之上。那一夜,他们却作为一群不能飞翔的人被杀,倒在尘泥之中。

但即使是这样,鹤雪的神射也使野尘军精锐损失近千。姬野清点战果时才冷笑着说:

“我真是个疯子,我竟然会下令进攻鹤雪的总营。现在想起来……才流出冷汗。不过还好,那一夜,老天和我一样疯了。”

羽然看着项空月的微笑,她第一次觉得这绝世美公子的微笑是这样的可怕,她看到她的同族倒在血泊中,野尘军们搜寻着生怕有一个活者。她感到了寒冷,虽然她因为对姬野的深情而一直希望他能逃过鹤雪的追杀,但她没想到这是以另一场屠杀为代价。这就是乱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活下去,就要心冷如铁。

“多年之后,我会不会也是血泊中的一个?”她望着天空,看着姬野兴奋的笑容,突然很想离开这个她曾认为胸怀无比宽广的大地。

若苦城。

守将贺旗这天起床没事,抬头望望天气如何,忽然啪地一下一个美女从天上摔到他的身上。那是前来刺杀的路然真。

于是贺旗像捡到了宝物似的照顾起这个天赐大礼。他发挥了他细致入微的本色,日夜提

审,从姓名、年龄、家庭、背景、兴趣爱好到三围无微不至地关怀。路然真身为囚犯,终日发呆,她怎么也想不到正当她准备搭箭要射的时候就身子一沉落了下去,而且自那一夜后再也飞不起来了。一种感情随日月在迅速滋长着,那是路然真与日俱增的仇恨。她发誓伤一好就立刻杀了这个整天把她当三岁小姑娘一样烦的、她从来没见过的天下第一啰嗦和婆婆妈妈的男人。她每天脸色气得和她的羽毛一样白,可怜的贺旗以为那只是贫血。可路然真每天怔怔地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

“怎么会掉下来呢?”

回到辰月之变的那一夜。

向异翅静静地在星动厅中坐着,不管夜色已深沉,他就那样坐了很久,看着窗外黑沉的云幕,一动也没有动过。

西门也静站在一边的凉台之上,手中握着纸笔。久久,她叹了一口气,望向向异翅:“为什么明知道这一切,你却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天空呢?”

“羽王正在追杀我,你不要忘了。”向异翅望着天空,喃喃而语。

“你……要不要我给你煮点面吃?”

向异翅转头望着西门也静,微笑着:“我们可是仇敌啊。我这辈子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会在我要杀的人家中吃一碗面。”

“我饿了,”西门也静说,“我能算星辰却不精于气象,我不知道今晚会有云……不知道……”

忽然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一心只想观记这次天象,她求向异翅等她记完这次辰月之变再杀她,作为一个星痴,她愿用一生去换取观测这次天象的机会……可是……她没有想到今天晚上会有云。

向异翅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人能记下这次辰月之变的星图,但是在历史上,它早已被人记下了。”

那一夜,姬野做了一个梦。

太清阁,已君临天下的自己高坐于殿上,醉眼朦胧地斜靠在桌案前,看着太清阁下五百个身着雪白轻纱的少女轻歌曼舞,雪衣千幻,好像无数白羽的鹤。

有那么一只鹤舞得高绝冷艳,竟然让周围四百九十九个绝色的宫女都为之失色。燮王的酒似乎已经醉得太过了,他神色迷离地看着那只雪鹤舞蹈着登上了太清阁。那个纤纤的女子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姬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是你么?你果然来了……”

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剑刺进了他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

“为什么……”姬野看着自己胸膛的剑,“为什么!因为他?你为了他而……”

他扑向了羽人,全力地扑了过去。他自己的力量让那柄剑噗的一声整个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国君滚热的鲜血温暖了羽人的胸口,他紧紧地抱着她,像一个怕失去母亲的孩子。嘴唇轻轻地贴在她温润的双唇上,渐渐消失的温暖让他想到当年……那静寂小巷中牵手的一对孩童。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城楼上,望着渐亮起来的天际,姬野缓缓道。

“是什么呢?”羽然走到了他的身边,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和他并肩而立。

“梦见我终于得成大业,享受荣华,却突然有一个雪般羽翼的女子来刺杀我……”

“你梦见的是风凌雪?”羽然惊问道。

姬野望着远方,欲出之日在他眼中闪耀着:“不像……因为……当我见到她时……却觉得……”

“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西门也静这小姑娘为我算命,说我终将死在羽人之手,我不信,绝不信!我会紧紧抓住我应有的一切,什么天意星命,都让它粉碎吧。”

他转头望向羽然,目光炽热:“我不信……会有那一天。”

绯丽霞光下,他牵起了女孩的手,虽然他的梦中,杀死他的那张清丽面孔是如此的熟悉。

那悬在虎牙之主头上的雪白羽毛的死亡之令,终于飘散了。这之后野尘六杰们还经历过无数的血雨腥风,但再没有一次,他们需要借助万年不遇的天象才能战胜敌手。所以羽烈王那强大军队的战史上,那些当年活下来的敢死士卒,后来的百战将军们都不愿谈论这次战斗,因为他们向不能飞行的鹤雪团发起了进攻,这就像去杀死一头砍断了四肢的雄狮,是英雄们只肯深埋心底的历史。

龙渊阁

“辰月之变已经第三天了啊,”却商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却商,你的科目是史卷啊,”长者说,“你所要记的辰月之变,是不需要用眼睛看的。”

信鸟又飞来了,带来了一张纯白纸卷,却商把它展了开来。

“星流六千三百零一年,辰月之变,鹤雪团为野尘所屠。鹤雪永翔之术失传。”

简单的十几个字,长者却怔怔看了很久。

“竟然失传了么……”

“长者,要把这条记上去么?”

“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一等,是因为不肯相信。如果九州失去了鹤雪之舞,那么苍茫的天空将变得多么黯然。

“还有一天零一个时辰。”向异翅闭着眼睛,仿佛正静听着什么。

“你说的是什么?是辰月之变结束的时间吗?”

“西门也静,跟我走吧,我答应你,让你看到辰月之变。亲眼看到。”

……

龙渊阁真大啊,书阁的重重影子像是永远地循环着,没有尽头。那外面看起来青山中隐隐的楼宇,内部竟然像是有无尽的空间,他们已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深。

“真奇怪,龙渊阁中怎么会有大海的声音呢?”

“那是龙渊,是时间在流动的声音。”

“龙渊……时间流动的地方?”

“有些东西,你我现在都无法理解,就像辰月之变的源力,也许是千万年前的一粒小小飞尘。亿万星辰,因何而动?”

“我最不明白的,不是天象,是人心。你现在是九州惟一能高翔的人,拥有着暗月的强大力量,但你却只是在这里漫步。”

向异翅忽然苍凉地笑了起来:“未来不论由谁一统这乱世,但那必然不是我,宁州羽族和澜州羽族为正统之名争战了那么久,人族与羽族争战了那么久,所有的人都以为,毁灭了对手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们想错了。”

“为什么你要坐视着羽族的灭亡?”

“如果辰月之变是另一种结果,所有的羽族都能像鹤雪一样高飞,那么,其他种族的末日就来到了。”

“你难道是这样想的?为了全天下的种族?”

“哈哈哈……”向异翅大笑着,“我没有这么伟大。辰月之变刚进行了一天,被消灭的,只有澜州的南羽国王室而已。”

“为什么你要毁去南羽王室?”

“因为当年……”向异翅突然停下了,片刻后,他重新开口,声音却变得低沉,“当年……是他们……秘密联络了北陆瀚州的蛮族,要求他们出兵宁州,屠杀自己的同族。”

他长叹出一口气去:“你知道么……那一年的起飞日,暗月现于天空,巨大无比。在天拓峡海边,十几万羽族被杀了,我是惟一一个在天空注视过那一切的人。我这一生,本也该有家园、亲人、朋友……但全都被毁了。”

“因为你恨他们?”

“我……”向异翅凝望天空,轻轻地吐出这个字,“我……恨他们……正如所有人恨我。这个世间传说因为在那一天黑色之翼展翅,所以才带来了灭顶之灾。我想毁掉他们,正如想毁去我自己的愿望一样强。”

“毁去你自己?”西门也静低下头,喃喃着,“这么多年,你还一直认为,当年羽族的灾祸和你有关?可是……你现在是九州惟一能飞翔于天际的人了,从此再没有人可以超越你的高度,你将可能成为神一般的人物。”

向异翅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神一般的人物……”他的脸上突然变得悲怆,“可我知道,做这样的人物,从不快乐。”

“比如,像风凌雪那样么?”

向异翅忽然长叹了一声,不说话。

“那么,什么才是你盼望的快乐呢?”西门也静问。

“我的快乐……也许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害怕……外面狂风暴雪,但屋中安静无比。心爱的人就在身旁,默默地注视我并不说话……”

“就这么简单?”

“是的,世上很多事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人们总把它想得太复杂了,因为他们太聪明,比如项空月……鹤雪团我都毁去了,还会稀罕什么辰月教主的位置呢。”

他转过头来,望着西门也静:“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替我去做。”

“我们是仇敌啊。”

“你还煮过一碗面给我。”

西门也静只有沉默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医风凌雪,任由她消沉隐去?”向异翅轻伏上阁边的楼栏。

“也许……你想让她远离鹤雪团,远离这次灭顶之灾,远离……野尘军和仇家的追杀……”

“你说她现在过得会不会快乐?”

“这……我却不知道。”

“如果她能重新选择,她还会重新变成鹤雪士吗?”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听说天罗把风凌雪的背筋彻底挑断了。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保护她?”

向异翅张口却又止住,他屏住了气,像是压抑着心中的痛苦,缓缓地吐出来:“是我让天罗那么做的。”

西门也静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保护得了她一时,却保护不了她一世。”

“因为你相信自己有一天终会被仇恨所吞啮?”

“是的,我终有一天不在的。她箭术无双,可是心机却如水晶一样单纯。她的仇家遍及天下。只有让人真正相信她完全毁了,才能保护她的性命,我不让天罗去挑断她的背筋,天罗就会对她做出更可怕的事。但我既然出了钱,天罗自然只得按我的意思去做,也因此而相信这可以让风凌雪真的无法飞翔。而天罗留命不杀的人,也就没有人再敢去杀了。”

“可是……”西门也静愤怒了,“你却没有想过,她是否愿意这样沉沦于尘世,过着没有天空、没有亲人的生活?也许她宁愿死去!”她大喊着:“你无权替她选择!”

“不,”向异翅抬头望向天际,“我要替她选择……终有一天,她会重回天空。”

“怎么……难道……”西门也静惊问着。

向异翅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你帮我做这件事,作为报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关于龙渊阁会飞的秘密,关于万物飞翔的秘密。”

“那……那难道不只是一个理论?记载在辰月教长老蓝柯所寻找到的一本书的书边笔记中,理论的确完美,但龙渊阁也的确安坐于大地上。”西门也静叹息一声,“这世上,惟一能自由于天际的人,也只有鹤雪士吧,可惜,却这么毁了。”

“不,还没有……鹤雪士之所以能够高飞,并不是因为什么背后的筋络,而是明月的力量。风凌雪之所以在准备击破九重天罗阵时因羽翼碎溅而坠落,不只是因为伤势,根本的原因是那时暗月已经开始遮挡明月。”

“……原来是这样!”西门也静眼神闪亮,“所以那之后,你才能凝出黑色的羽翼。”

“是的……正如暗月与明月不可能同时现于天空,我所能飞翔的时候,也就是她羽翼飘散的时刻……其实……”他笑了,“如果可能……我宁愿永远失去翅膀……只要仰视着她在天空……就好……”

“可是……”西门也静的眼神黯淡下去,“辰月之变已经完成了……明月已被遮挡,一切无法挽回……”

“不……辰月之变还没有结束……”

西门也静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向异翅。

“因为天上有云,所以你们看不到那天象,只凭着自己的计算,以为天体的运行正如你们所想的那样……但其实不是……我最清楚,因为没有人比我更能感应到暗月正在天空中如何运动!你们都算错了……辰月之变的真实轨迹并不是你们所推算的那样……它晚了数个时辰,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暗月正运行到离明月的最近点,双月的力量正在最大限度地抵消,此时只要极微小的一点点力,就可以使暗月和明月间重回到以前的平衡。那时……一切又都有了希望。”

“等等,你说什么?难道你想去阻止暗月的推进……不,这不可能,人力绝不可能推动星辰!”

“我只知道,当在海中的某一处丢下石子,会激起大洋另一侧的巨潮,而关键是,你要知道投在哪一个点,一分一毫也不能差。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这些天一直呆在龙渊阁中,不顾外面的一切,一直盯着你计算天象。”

“龙渊阁中被烧去的究竟是什么?”西门也静浑身颤抖,直望着向异翅。

“烧去的是让六族同飞于天空的秘密,因为那将使羽族真正地毁灭。我不在乎九州将来的历史怎么写,不在乎有多少人会恨我,我只是要让风凌雪重回天际。我知道……只有你会帮我,因为你是星痴,当你发现找到奥秘的希望,你便会不顾一切地演算下去,哪怕所测出的命运会毁灭你自己。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帮我推算出那个点的所在。”

“可你会在我看到辰月之变的那一刻死去么?”西门也静低头问,“你想用你的性命,去换她的重新飞翔?”

向异翅望向那黑暗的天空:“我的师父对我说:我的一生,本就是为这一天而存在的。他本来的意思是,这一天之后,我将能得到世人想拥有的一切。但我却知道,我真正想拥有的……我永远也得不到。”

他的眼中充满希冀之光,仿佛那天空正缀满星辰:“我和她注定不能共翔于一片天空之下,当我飞起,意味着她的沦落。我如果不在了,她才能重生一双翅膀。我终于为我师父的那句预言,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含义。”

……

向异翅走出了龙渊阁,那里有几个人正在等候着。

姬野,吕归尘,项空月,羽然,龙襄。

“空月兄,别来无恙。”向异翅还是那句问候,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惊惶。

“西门也静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姬野怒问着。

“她很好。”向异翅回望向那巨大楼阁,一个小小身影正伏在高处栏间,“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可惜她答应我永远不会说。”

“羽族已经要败亡了,上天让你们失去了羽翼……向异翅,你手中死了多少性命,你不伏诛,天也不容。”

“天……以天之大,若能容,又怎么会空空如也呢……”

光芒淹没了向异翅的笑容,把乱世英杰们逼了开去,一双金色光芒的翼忽然从他的背后展出:“好好看着眼前的一切吧!”

他缓缓地低下身,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了风冲过巨大洞窟般悠长的声音,从胸中一直到头颅。双耳被内在的压力涨满,他开始感到轻微的眩晕,但恐惧正在消失,似乎另一个灵魂正进入他的身体。血液流动加速了,肌肉开始变得酸痛,肉体的痛苦正慢慢压迫着他。他紧握着自己的双手,默念着那句话,努力调匀呼吸,静静地等待。

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痛苦愈强,心中越明彻。所有的焦虑、彷徨、不安正在消失。他紧闭双眼,看到虚无之中,一团纯白光芒正在凝聚。这时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肌肉紧绷着,烫得像要燃烧起来。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呐喊,却无法相信那是出自自己的喉咙。骨质开始变化,最痛苦的时刻来临,像筋络正从骨头的中心被抽去,剧痛使他全身收紧格格作响,双臂大张,每个指尖都绷紧如铁,像在准备拥海边的太阳入怀。这时的他就如一尊塑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姿态。他的祖先是这样,他的亲人父兄是这样,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

海风猛烈起来了,一缕金光现于天际,天与地忽然划出了界限,阳光照亮了他,这个在海边长啸的人。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血管都被力量贯注到了极致。

痛苦忽然在那一瞬完全消失,无比癫狂的幸福涌入他心中。他闭着眼睛却看见太阳迎面而来,他发不出声音却分明在狂喊。

终于——他的全身猛地失去了重量,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那只是极短的一瞬,重力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像是脚下大地突然消失,他猛地向下坠去,深渊正将他拉成无限的长度。但在沉重的身体坠下去的同时,另一种力却又在将他拔高,他必须抓住这一刻,让自己的灵魂与那上升的力融为一体。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让所有的欲望向上、向上、向上!

一声清冽长音,像风撕裂了云际,像剑抽离了黑暗的鞘,他悬在感觉的虚无之中,四肢张开,像怒放的花一样舒展。这个时刻,他的背后喷射出了两道蓝芒,仿佛是遇风立刻凝结一样,一双羽翼展——开——了!

向异翅展开了翅膀,一纵直上天空,这是他的最后一次飞翔。

……

“这孩子,是永远飞不起来的么?”

“别人的翼形都是圆弧,为何他的如此古怪?”

“小子,你的翼错了。”

“为何是我错,而不是你们错?”

……

天空,耀眼的白芒闪过。

箭矢破空声。

“飞起来啊,飞起来啊……”无数人呼喊着。

……

向异翅闭上眼,回忆起他八岁时凌空越过蓝天,翅下是雪山和雪山上拼杀的战士们。冲破死亡的手掌那一刹的感觉,真是美好。所有少年的锐气和对生命的向往,都定格在那一振臂之间。先俯冲而下,然后高扬向天际,无数响箭从耳边掠过,还有呼啸的风……

而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不在了,曾经一起飞翔在天空的朋友们,小悠,还有,雪……

“天……以天之大,若能容,又怎么会空空如也呢……”

那金芒在空中急升,越来越高。忽然猛地炸开了,光芒向四周迸发而去,云层被这强光撕裂了,像是有无数金色翼鸟扯着云幕向四周拉开。

乱世同盟们的眼前,出现了这一生未曾见过的壮丽的奇景。

巨大的暗月本来是没有光芒无法看见的,现在它却显出了身形。它像一座巨门般移过天空,把周围的绚丽星云向外推去,暗月的中心,无数金色光点在急剧闪烁着,那是星云中的数百万颗星岩撞在暗月上,它们照亮了那亘古无光的月壳;而在暗月侧缘,碰撞形成了一条光华四溅的喷薄金边,星云被吸附着绞在一起,在暗月外周形成了两个方向相逆的云带,急速地旋转着,那里的强风,足以把整个九州推入浩瀚的深处。那是暗月正以绝不复回的气势奔向明月,无数的行星正击撞着它以求阻挡,四方星辰的引力都在阻止它的去向,它伤痕累累,巨大的身躯越来越慢了。它已忍受了千万年的孤寂,终于决心违抗天理,要毁去敢于阻挡它的一切。但是,纵然是星辰,想超出自己的运轨,也终将付出毁灭的代价。

而最终使它停在天空的,只是一次极微小的闪亮,仿佛一句轻语响起在它的耳边,巨轮叹息了一声,终于缓缓凝止了。无数的金红光圈还在月面上流淌着,那是数百丈高的火焰,如铁甲上的血痕,也终将冷寂。

这个时刻,暗月与明月,相距不过数里。

如果有人在暗月上高喊一声,明月上的爱人也许会听见吧。但是,这数里,将已经是永远无法超越的死界。渐渐地,暗月将被众星的引力拖回到自己的轨道中去,离明月越来越远,重回那万年的遥望独旅。而这一瞬间的距离,将被记载在无数典籍中,为后世惊叹。

“我突然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厌倦了征战,”大地上,姬野对羽然叹着,“那月中的任何一次小小闪亮,就足以毁去千万人建起的功业与王朝。”

他忽然紧握住了她的手,像那天清晨一样,像十年前的小巷中一样。羽然不由想着:如果时间就停在这一刻,那是多么的好啊。如果他真的就此收拾了雄心与热望,那就不用再因看着他上阵冲杀而揪心,不用再等他沉睡时悄悄擦拭那冰冷的铁枪血锈。那少年时温暖的手心的感觉,是靠回忆永远无法再现的,就像暗月将吻及明月的这一奇景,一旦消失于天际,任何的语言也永远无法复述那一刻的震愕与激昂。

西门也静在阁上静静望着,不知什么时候,项空月走到了她身边。

“辰月之变?”这年轻人叹着,“原来……和推算中的不一样……”

“现在一切都已不重要了。”西门也静痴望着天空,“不论辰月之变的真实轨迹是什么,都不会有人把它记录下来,我的手中没有纸笔,辰月教徒们也并不需要真相。当这景象消失,当有幸目睹过它的我们几人也终沦入尘土,一切都将再无人知晓。无人再知这样的壮丽。”

女孩望着天空叹了一声:“他也许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在那最后的时刻……他的双翼……是金色的啊……”

那一刻,向异翅在天空,看着自己的灵魂向四方散去,宏大的辰月之变在他的面前展现,相比这奇景,几千年的恩仇血战又是多么可笑啊。

“是否暗月只能陪伴着明月共舞,暗月却永远不可能接近明月……”他想起了和师父的对话。

“是的……只有千年一度,双月会有一次离得最近的时刻,那时它们只相隔不过数里,似乎你在暗月这边振翅一飞,就能落到明月身边去……”

“其实……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虽然等待太久,却终会来临……就像暗月终忍受不了千万年的孤独,而扑向明月……对吗?”

“是的……它们相撞的时候,会是天空最壮丽的奇景!”

“虽然等待太久,却终会来临……”

阳光重新照在草原上。辰月之变,已经过去很久了。

风凌雪坐在宁静的小村落中,靠在门框上晒着太阳。她在的地方永远阳光明媚,却不能把一丝暖意递到她身上。村人从网中救下了她,把她当成了一个被恶贼所辱的可怜姑娘,但也有不懂事的孩童,唱着村中好事者所教的坏曲子,可风凌雪总不以为意。她开始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村中姑娘,不再是不食烟火的了,她忙碌着煮粥,帮阿诚换下衣服来洗,把手巾扎

在头上,擦着脸上的汗水。

直到另一个女孩走到了她身边。

她笑着:“风凌雪?”

风凌雪愣愣地望着她,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那绝然的冷漠,而是闪烁着世俗的生气。

“你不会不知道我,我曾经在鹤雪的必杀名单上,我是西门也静。”

“哦……是么……”风凌雪抓抓头发,“哎呀,粥好了,你等一等!”

西门也静看着她跳进门去,脚步已没了鹤雪的轻盈,怔怔地站了很久。

当风凌雪再出门时,西门也静却不见了。

……

村口,姬野乘在高大黑骏上,望着西门也静低着头走出,战争使他越来越有从容的气度,眼神中少了些暴躁,多了些忧郁。

“看到她了么?”

西门也静摇摇头,“她果然是泯然于众人了。”

姬野叹了口气:“鹤雪术就这么失传了么?有人算我会死在羽族的箭下,现在看来是不准的了。”

西门也静惊呼道:“你偷看了……你……”

“天机被偷看了,便是不准了,是不是?”姬野笑着,“正好,免得一生忧心。”

“驾!”

两匹骏马绝尘而去。

……

风凌雪不知何时站在了村口,她望着马匹远去的目光中,忽然有了一些久违的什么。

她慢慢举起手中握着的那封信,端详着。

……

阿诚奔到村口,大喊:“老婆,饭凉了,回来吃啊。”

可是他愣住了,村口并没有人。只有风逐着草地,划过层层的绿痕,直到天边。

他忽然有种感觉,阿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突然地来了,又突然地消逝,此间不过是一瞬,那还热在炉上的饭,却成为万物无恒的证明。

尾声

却商看着他们走入龙渊阁的深处。大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他等着,像是无限的时间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曾进入过龙渊的深处,只为了找一本他想看的书,于是他迷路了,在无数巨大书架组成的迷宫之中。他在迷宫中走了许多年,像是永远也走不出去,他任意地走到一个地方,任意地抽出一本书翻着,长者曾告诉他,永远不要跳过书架的次序去看后面的书,他没有听从,他想这是他的报应,他走着,无尽的时间从他

身边过去了。直到那一天,他看见有一座架上,有一个缺口。

龙渊阁里万科齐备,怎么会有一个地方缺书呢?

他走过去,看见那个缺口上方写着:这是那扇门。

却商从梦中惊醒,他仍被锁在黑暗中,他忽然想起,他不是八十二岁,他应该已经三百八十二岁了。

那些人还没有出来,也许他们也像他一样,早已迷失在了书海里,直到他们看到他们的那扇门。

那扇门是会动的,缺口会渐被旁边移来的书填住,但缺口却是永远在的,在龙渊中,书是流动的,极缓慢地,以百年千年计地流动着,你不知道那扇门,已被掩在了哪一本书后。所以,他们是永远也找不到会飞的龙渊阁的吧。

因为却商知道,所谓会飞的龙渊阁,不过是他写的一本幻想小说。

他把它填进了那个缺口中。

但他相信那个缺口仍然在。

他想,有一天,锁链也会因为时间而烂断,那时他就可以走入龙渊的深处,没有人再来阻止他,没有人再来禁锢他,他可以自由地找自己想看的任一本书,打开任一扇门。

而他、长者、向异翅、项空月、蓝柯,还有以前无数为找一本书迷失在龙渊阁中再也没出来的人,他们同在,但是永不相遇。

却商想着,目光迷离。他仿佛看见,有朦胧的光在龙渊的深处升腾起,像雾,像雨,又像风。

……

“长者,最后到底是谁烧了龙渊阁,这个故事我终是无法记入历史卷了。”

长者,并未回答,他似乎睡着了。这是很少有的。

却商叹了一口气合上了他面前的卷文,那年,他七百六十五岁了。

龙渊阁还没有飞起来,也许,真的是永不会动的了。

……

辰月之变数年后,野尘军的营地。

大业将成,众将把酒。羽然举目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

姬野看着羽然痴望向天空,叹了声:“这本是鹤雪团高飞的好日子啊。”

而鹤雪士,终已成为历史了。

羽然低下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忽然,一个身影飞翔过天际。

那羽翼竟是透明的,映着金色的光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