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何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9906

楔子

他缓缓地低下身,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了风冲过巨大洞窟般悠长的声音,从胸中一直到头颅。双耳被内在的压力涨满,他开始感到轻微的眩晕,但恐惧正在消失,似乎另一个灵魂正进入他的身体。血液流动加速了,肌肉开始变得酸痛,肉体的痛苦正慢慢压迫着他。他紧握着自己的双手,默念着那句话,努力调匀呼吸,静静地等待。

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痛苦愈强,心中越明彻。所有的焦虑、彷徨、不安正在消失。他紧

闭双眼,看到虚无之中,一团纯白光芒正在凝聚。这时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肌肉紧绷着,烫得像要燃烧起来。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呐喊,却无法相信那是出自自己的喉咙。骨质开始变化,最痛苦的时刻来临,像筋络正从骨头的中心被抽去,剧痛使他全身收紧格格作响,双臂大张,每个指尖都绷紧如铁,像在准备拥海边的太阳入怀。这时的他就如一尊塑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姿态。他的祖先是这样,他的亲人父兄是这样,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

海风猛烈起来了,一缕金光现于天际,天与地忽然划出了界限,阳光照亮了他,这个在海边长啸的人。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血管都被力量贯注到了极致。

痛苦忽然在那一瞬完全消失,无比癫狂的幸福涌入他心中。他闭着眼睛却看见太阳迎面而来,他发不出声音却分明在狂喊。

终于——他的全身猛地失去了重量,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那只是极短的一瞬,重力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像是脚下大地突然消失,他猛地向下坠去,深渊正将他拉成无限的长度。但在沉重的身体坠下去的同时,另一种力却又在将他拔高,他必须抓住这一刻,让自己的灵魂与那上升的力融为一体。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让所有的欲望向上、向上、向上!

一声清冽长音,像风撕裂了云际,像剑抽离了黑暗的鞘,他悬在感觉的虚无之中,四肢张开,像怒放的花一样舒展。这个时刻,他的背后喷射出了两道蓝芒,仿佛是遇风立刻凝结一样,一双羽翼展——开——了!

……

羽人就这样悬停在天海之间,脚尖微微离开了地面。他睁开了眼,看着眼前,大海正在初升的太阳下滚动燃烧成一片赤金。

羽人明白,他只有一天的时间,在太阳落下去之前,他必须飞过这千里海峡,到达彼岸。

那里,是他的故乡,羽传说开始的地方。

……

第一章起飞日

“人是可以飞的么?”

这一天,小丹问小翔。

两个孩子坐在山坡上,夕阳正把天边染红。他们的面前,是炊烟袅袅升起的小小村落。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小翔抬起头,看着天空红蓝之间朦胧而现的淡淡星辰,眼光痴迷。

“那你为什么老爱往天上看?为什么每当天空有鸟飞过,你也高兴得扑打双手奔跑?”

“因为我经常在梦中,以为自己是一只鸟……”

……

那一年翔只有七岁。

这片平原依傍着高山,站在高地上放眼望去,四周苍绿一片,远方山脉连绵,白云与雪相连。

大地上仿佛只有这几十户部落。

那时候的时光仿佛总是过得特别悠缓,白天怎么也过不去,羊儿们在坡上缓缓地吃着草,那草也是永远吃不完的呀。白云在远山上飘啊飘,云影子可以一直在山的肌肤上变幻下去。

可小翔儿躺在坡上看天,却能看见时间在纯蓝无垠的天空中流过。

他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天地在缓缓地旋转着。

这是个要靠力量来生存的时代,这片大地上人类只占有很小的领地,大部分地方都奔跑着野兽。孩子们从小就要学习格斗和射术,只有这样将来他们才能保护自己和猎取食物,才能赢得女孩,才能成为对部族有用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小翔却是这里面最糟糕的一个。他的身体最瘦,连小羊也能把他拱倒在地;他的力量最小,连最松的木弓也拉不开。像是先天不足似的,他体重竟比同龄的孩子轻出一半,稍大的女孩也能一只手把他拎起来,这样的男孩子,永远是同伴们嘲笑的对象。

翔的姐姐沐不喜欢看到他的弟弟被人笑,她一有空就逼着他去练习砍木头、投石块,希望他强壮起来,可是翔的努力却毫无成果,让人绝望。

看着翔再一次被石块带翻在地,沐叹了一口气说:“翔啊,你以后可是全家惟一的男人啊。我倒希望你真的永远也不用长大。”

每天翔总是吃得很少,他的父亲颐很不高兴,他会生气地将翔碗的里填满:“吃下去!多吃一些!你就像只老鼠!”

翔很生气听到父亲这样说,但他很努力了也吃不下更多,硬塞的结果是肚子胀痛得在床上哎哟一晚上。

“你们谁可以踩着水里这些浮木头跳到对面去?”一天,孩子们在池塘边打赌。

他们跃跃欲试,却没有一个人敢先跳。

“小翔,试试!你最瘦最轻!”有孩子推着他。

可小翔只是摇头,盯着那水面后退着,像那池塘是个深渊。

小丹有些生气,她不喜欢看到翔这么胆小。

“我来试试!”她走过去。

“小丹,你不行的。”翔说。

女孩哼了一声,可是才战战兢兢地跨出一步,就一下踩歪摔倒在水里。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大家把她拉了上来,透过一片水雾,她看见翔怔怔地站在人群后望着她。

女孩的鼻子一酸,哭着跑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小丹睡不着。月光透过墙篱照进来,随着云移时明时暗。

她想她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只属于一个人。可这么隐约,或许只是幻觉吧。

但她还是坐了起来,走出了门。

月光下没有人。

女孩不想就这么回去,她漫步走着,忽然远处的什么让她定住了。

那不是幻觉,池塘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掠过水面,只留下身后摇晃的木片和一串串波纹。

她愣愣地走了过去,看着那个影子。

“小翔……”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眼中是同样的惶惑:

“我经常在梦中,以为自己是一只鸟……”

……

那天翔拿了自己的小弓,跑去找小丹。

可他俩在雪地里趴了一整天,连只兔子也没看到。

“你先回去吧,我答应我姐要给她打一只兔子。”

“原来兔子是打给你姐的?不是给我的吗?”小丹十分愤怒。

“我给你打一头鹿,一头有很大的角的鹿……我一定要给你打一头鹿才行呢。”

小丹被这美好但不知在何处的美景打动了,笑了起来,忽然她拉着翔的袖子:“鹿……有鹿啊。”

翔随着小丹的目光望过去,树林深处有一个毛皮鲜亮的影子在移动。

“那不是鹿,那是大角啊。”翔说。

“有什么区别?”

“大角不是鹿,它的角比鹿大,而且有许多种颜色,能活很久。大角很少见的,它的角可以换十头鹿……不,一百头鹿吧。”

“啊,那快射啊,快射啊……”小丹生怕这一百头鹿就这样跑了。

“太远了,射不着。”翔沮丧地说。

“哇,他的角发光了。”小丹尖叫起来。

两个孩子趴在雪地上,张大嘴看着这一奇景。发光的大角像一个举烛的妖灵漫游过昏暗林间,连雪地都被映出了色彩。

“那光还会变色呢。”

“发光的大角……传说看见它的人会有奇怪的事发生的……”翔害怕起来。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怪叫,一个巨大的黑影掠过,一瞬间让人疑心是黑夜来临。

“是天乘,大角的光把它召来了……”小翔惊叫。

“大角快跑啊,快跑!”小丹尖叫起来。

灵兽奔驰起来,快如闪电,翔的目光看得很清楚,它几乎是在雪上飞行。

但天乘的速度更快,只是茂密的森林阻碍了它的下落,它耐心地在空中跟随着,忽然它抓住大角穿越林间空地的机会,猛地扑下,地面爆起大团的雪雾。

“它跑掉了吗?”小丹已经看不清那么远了。

而翔还看得很清楚,大角用自己的光逼刺着天乘,可天乘却用巨大的翅膀几次把这灵兽拍倒在地,但当它的利爪就要落下时,大角却又敏捷地跳开了。

“我去帮它。”翔挟着他的小木弓跑了过去。

当他在雪地上跑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会被雪陷住,当使出全身力量冲刺的时候,身体竟有一种要腾空而起的奇妙感觉。他以前从来没有跑得这样急,所以也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这或许就是身子轻的好处?试着依从这种力量,每一步都可以让他跃出很远,就像在他梦中曾体会过的那样,这种欲飞的速度感让他心中一阵狂喜,现在的他,或许能追上一只小鹿呢。

眼看离两只异兽的战场越来越近了,忽然背后传来小丹的尖叫声。

翔回头,侧面树林中忽然冲出两匹快马,那马不像普通的马,相当的高大有力,除颈背鲜红飘动的长鬃外,四蹄都有着红色的毛发,像是踏着火在雪上奔驰,马上是两个穿着盔甲的武士,手持乌黑闪亮的铁胎强弓。

他惊疑地停了下来,那两匹马眨眼间冲过了他的身边,其中一个武士转过脸来望着他,那种像看着一头猎物的目光让他浑身冰冷。

“天乘受伤了,那光会刺瞎它的眼,快把它招回来!”前面那个高个武士喊。

另一个较壮实的武士吹起了一个铁哨,天乘听到这声音,重又飞上天空,扬起一片长长雪尘。

高个武士搭弓就是一箭,那箭的风劲竟然在雪地上冲开一道印痕,急掠而去。但大角在箭将至的一刹向前一纵,箭落空了,它向远处跑去。

“让天乘跟着它,但别再下去抓了……三百两黄金啊,发信号给其他队,可不能让它跑了。”

两个武士吹起号角,消失在山林间。

好半天,翔还怔怔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何事。

两个孩子向村子走去,一路上还惊魂未定地说着刚才的事。刚走到村外,他们就停住了。

村中已经来了不速之客。

黑马上坐着一个黑袍的骑士,他戴着奇怪的高冠,袍上绘着纯白的线条,手中还执着一根缠绕红色长缨的节杖,脸上却毫无表情。几十个骑着同样高大的红鬃烈马的武士跟在他的周围,穿着的盔甲同翔刚才在林中见过的武士一模一样。

黑袍人伸出枯瘦的手高举起那节杖:“现在我杖所指之处,尽为我牧野族的财富,我族骏马奔驰过的地方,即是我瀚州牧野族的疆土。”

他将节杖指向还愣着的村民们:“你们跪拜吧。”

八十多岁的老族长东寰走了出来:“原来你们就是来自火雷原的军队?那些从西而来,与羽人征战的人?”

“羽族已经被击败了,他们逃往东南。现在这片土地已经归我部族所有!你们身为人族,理应臣服于我们的国主。”黑袍人喊着。

“我们世世代代,只知有村落,不知国为何物啊……也不想加入什么人族和羽族的战争。”

“还敢反抗么,不服从者,以此为榜样。”一个武士挑起挂在马上的一串头骨,愤恨的眼神仿佛还留在那些黑洞洞的眼眶中。

从未经历过战事的村民们惊慌地退开。

“既如此,我等愿做火雷的臣民。”族长叹了一声,跪了下去。

“族长!”有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立刻被武士举箭指住了眉心。女人们又是一声惊叫。

渐渐地,所有人都跪倒了下来。

“我们怎么办?”躲在树后的小丹问小翔。但小翔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

他原以为村子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草原也会安详到亘古,可一切突然间就改变了。翔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像是整个天空直压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什么,千百年来的不变生活被打破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息正风火狂突般地涌来,他不知道是什么在使他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像一股力闷在胸中要冲出,浑身的血脉都在滚烫流动。那种在梦中出现过的眩晕感又降临了,但此刻他知道这不是梦,是改变的来临使他感到不安却又激动。

“你们村里有没有羽族经过?”有武士大声问。

村民们摇摇头。

“可刚才我们有骑士在林中发现了羽族的身影。现在你们是火雷的臣民了,这片土地和天空都是我们人族的,如果发现羽族,杀死他们!如果有同情收留他们的,就用你们的头一起陪葬!”武士们喊着,扬马而去。

等着这群骑兵走远了,小丹和小翔才从树后走了出来,奔向惊魂未定的人群。

小丹扑进了妈妈的怀里,小翔却在人群前停了下来。

人们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那么异样,这目光逼得翔不由自主地想后退。

颐忽然冲了出来,把他抱在怀里。

“颐,你不能再留着他了!”有人大喊。

“他是我的孩子!”颐向人群挥舞着拳头。

翔睁着迷惑的眼睛,在颐坚实的怀抱中,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激动与不安,但却弄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养不了他的,他是会长出翅膀来的,那时他就会嗖一声飞走!”有女人的声音喊着,“当初你女人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过,他终究不是你的儿子!”

“要么你送走他,要么你们一起离开这村子!”男人们围了上来。

他们是在说谁?人们是怎么了?这是那些平时和善无争的邻居们吗?翔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族长东寰顿了顿手中的木杖,村民们安静了下来。

“颐,你跟我来。”族长向他的木屋中走去。

颐还是死死地搂住翔,像是怕自己一离开他就会被撕碎。直到东华婆婆走了过来:“来吧,让我来照看小翔。”

颐这才慢慢放开了翔,向族长的小屋走去。人们也都围了过去。

东华婆婆是部落里的医祭师,满脸的皱纹像风吹过的水面,又像深犁后的土壤。她的头发像细枯草,她的眼睛却如钻石般闪亮。部落里没有人不敬重她,她能与植物谈话,请来那些藏在枝干中的绿色透明灵魂驱走病魔。她能不出家门,只凭闻空气的味道就知道明天是晴是雨。部落的人们相信她是那种能与大地之灵细语的人。

东华婆婆把翔带进她那终日冒着药气的小木屋,洗了几个金串串果给小翔,他怔怔地接过来,却已经没有吃的欲望了。

她望着他,目光像柔软的雾气,使这孩子渐渐平静不再发抖。

“是属于天空的,就该回到天空中去。”东华婆婆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翔的小脑袋。

“我……我和你们不一样,是吗?你们是人族,而我是羽族?”

“不,没有什么不一样。”东华婆婆看着小翔,“你要记住,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不一样,天下的生灵,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墟和荒把他们创造出来的时候,赋予了他们不一样的灵性,让他们按不同的方式生活,好让这世界永远不会单一,永远变化无穷。”

“什么是墟和荒?”

“那是传说中开启天地的力量,是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的两个本源。你看,我们都是来自那里,所以我们全都是一样的。”

“可是为什么阿父说,我们都是女神用泥造的?”

“呵呵,人们总习惯给神灵想像出一个模样,和我们一样的模样,我们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神的形象,所以不同的部族,就会有不一样的神……但有一点没有错,我们的确来自泥土。”

“但你又说我们来自墟和荒。”小翔以小孩特有的钻牛角尖精神问道,几乎忘了刚才的经历。

“是的,万物都来自墟和荒,包括星辰、大地。”

“那墟和荒又来自哪儿?”

东华婆婆不说话了,她又望了小翔很久,眼神中仿佛有光芒闪耀。

“也许它们来自于一个孩子。”她笑着抚摸小翔的头,“你看,答案在深远的过去,可是我们却要到未来去找寻。我老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但你还这么小……而且……”

“而且?”

“你还会有一双翅膀……”东华婆婆拍了拍他的头。

“是么?”小翔已经不再害怕,心中忽然充满了渴望。

小翔就要远行了。

这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林梢上还挂着朦胧的苍白。颐紧紧抓住翔的手,向村外走去。

村中人都打开门走了出来,翔望着他们,想停下来说些什么,却被颐一直拉着向前走。眼看就要出村子了,他忽然想大哭。

沐、小丹和村里的孩子一直跟着走出很远。直到颐喝令他们回去。小翔再次回头时,看见伙伴们都远远地站在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还跌跌撞撞地跟着,是小丹。

“小丹,回去吧,太远会遇上野兽的。”翔说。

“翔,你会回来吗?”小丹站住了,她走得太累了。翔看见她的脸被冻得红通通的,睫毛上挂着霜。

“我会……”翔小声地说,转过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回过头,大声地喊:“我会——飞——回——来——的!”

小丹已不在他的身后,只剩远远的一个影子。听见他的喊声,她又开始奔跑,但翔知道,她将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了。

“一直向北,翻过这座山,就能找到羽人们的营地。”三天后,颐说,“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羽族也不喜欢人族,他们常在树后把靠近的人一箭射死,不发任何警告。”

“可他们会觉得我是人。”翔说。

“你是羽人。”

“我是人。”翔固执地说。

颐看着他:“等你长大了,你这混蛋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忽然蹲下,紧紧抱住这孩子,热气从口鼻中喷出来,他开始哭泣。翔想,这真好,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

“妈的!你为什么要是个羽人呢?长大后你就会忘了我,要是打仗的时候,你会一箭射穿你老爹的喉咙,因为在天上看起来所有的人都一样,都不过是个点!”

“我不会!”翔喊着。

颐把他紧紧地抱了又抱,终于站起来,转身大步往回走。翔觉得身边一下就冷了,寒风填满了所有的空缺,他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但脚却迈不动步,颐也不回头。翔想:他只要回一下头,我就会立刻冲过去,死也不肯走。

可是颐没有回头,翔的眼泪在冷风中把眼睛都冻住了。

这座山并不高,但林子却很密。翔很害怕在这里面会遇上野兽,他不明白为什么颐不敢进这片林子,直到他看见几具白骨缠挂在树上——那是人的,因为他们的骨骼都很粗。

这林子里居然出奇地安静,听不到鸟叫,听不到野兽的嘶声,连风似乎都被挡在林子外了。翔听着自己踩着雪地的咯吱声,才开始觉得他的人生真的是改变了。原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看着沐静静地搅着那热腾腾的米汤,可是现在他却在这座林子里,这是真的,不是梦,他真的正走在一片陌生的林子里,脚下每一步的咯吱声都是那么真实。

终于看见了林子的边缘,他猛地狂奔过去,越跑越急,越跑越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他。当在林子里走的时候他不觉得害怕,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恐惧已把他完全包裹住了,就像人在黑暗中往往一动也不动,而一旦看见了亮光,却开始狂喊了。

跑到几乎断气了,终于冲出了林子,他放声大喊:“啊——啊啊啊啊——”刚才所有压抑着的东西、不敢面对的东西,不敢回头看的东西、终于全都爆发了出来,然后脚一软倒在草地上。

草地?翔趴在地上,手抚着那黄色的草茎……这样寒冷的冬天……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前方,慢慢地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山坡下所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片树林,或者说,那本该是一片树林,但是,它现在是一个整体,所有的树被什么连在一块儿了,或者就是被自己连在一块儿了。翔看见那些树枝伸展出去,在空中相交,它们长在了一起?不,也许不是,但它们紧密地结合着,像是一个立体的网,在网的中间,有着许多小黑斑,像是撞入网的飞虫,又像是结出的果子,但是它们很大,有的有几个人高。翔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从树根到树冠,到处都有那种大黑球。

他忽然觉得眼花了起来,因为眼前这网、这黑斑在他的眼中开始移动,翔知道那只是因为自己产生了晕眩。他觉得脚下的大地正离自己远去,身体在慢慢地升起来,失去重量。

他闭上眼,不然他想他会晕倒。过了好半天,他觉得自己慢慢落回了地面。但他又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升起来,那只是错觉,因为晕眩而产生的错觉。

再次望向这树林时,他觉得好多了,他开始壮着胆子走下山坡,向树林走去。

他开始觉得阳光照得他发热,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坡上还长着草,因为这里的地形,四面的山和树林挡住了北方来的寒流,谷中几乎没有风,谷中的热气也很难散出去。翔觉得很奇怪,小山谷他见过,但是与外界温度差异如此之大的却没见过,像是风乖乖地从四周山脊的树林外围绕了过去。在他走动过程中晕眩又发生了几次,感觉就像是地震了,前面的林子猛烈颤抖了起来,可是翔很清楚它根本就没有动,这和他自己的走动有关,似乎如果边望着这树林边移动自己的身体,角度一变晕眩就会产生,晃动得越大就越晕得厉害。翔想如果有人望着这树林并奔跑过去,那他一定会没走几步就头晕眼花栽倒在地,或许还会恶心得大吐,翔已经接近了那种感觉,所以他慢慢地扶着坡地向下挪着。

坡不高,他很快来到了平地了,当他开始仰视这林子,发现再怎么晃动身体也不会犯晕了。他也看清了那些大黑块是什么,那是用坚韧的藤编出的房子,它们很轻,巧妙地支在树枝之间,结实而稳固,就像是从那里自然长出来的,和树林完美地结合为一体。

他怔怔地看着,不自觉就忘记了可能的危险,走进了这片怪异的树林。

林中静悄悄的,连鸟叫声也没有。

翔像是漫步在奇境之馆,他发现整个树林被结成一体,许多在外面看起来是胡乱生长的藤条,其实都是人为编成的连接各树间的桥,远看没有路径通向那些藤屋,而走近才发现路就在脚下。

他踏上藤网的桥,想走到一间藤屋中去。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就在那棵树的后面。

他沿着藤路小心地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绕到另一个方向,他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少年,他孤独地坐在藤网上,轻轻晃动着。

“你是谁?”翔问。

“我是羽族的王呢。”少年说。

“你是羽族的王?”翔睁大了眼睛,“那羽族的子民在哪里呢?”

“他们飞走了。”

“飞走了?”

“当每年的这一天来临,他们就飞上天空,向远方飞去,迁徙到另一个地方。”

“那为什么你留在这里?”

“因为我被抛弃了,他们不承认我是他们的王。”

“为什么?”

“因为有人夺取了本该属于我的王位。我们羽族信奉在起飞日那一天,飞得最高最远的才能成为羽族的领袖,但……”

“但你不是飞得最高最远的那一个?”

“我是最高贵的翼氏,我不可能在风翔典中输掉,是他们拒绝我参加风翔典,就因为他们害怕我重新证明我才是血统最高贵、拥有最光华双翼的羽人。”

天就要黑了,密密的树枝间隐隐现出了星辰的影子。两个孩子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腿。

“为什么我从远处看着这林子时,会感到头晕?这是魔法么?”

“不,甚至也不是刻意为之的,连羽人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他们只知道把树按某种阵位种下去,然后根据树枝的指向,按一个数诀计算调整树屋的安放,就会产生一些奇特的效果。”

“那么是谁告诉他们这些数诀的呢?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么?”

“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先辈的经验,也许是他们得到了某部天书,呵呵,这世上本来就有太多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你好像很熟悉羽人的一些事?”

少年沉默了一下:“我是个狂热的秘密追寻者,我喜欢去弄清这世上所有奇怪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羽人为什么会飞?”

“呵呵,许多人都认为羽人会飞就像鹿会跑熊会爬树一样天经地义,没有为什么。可我想那一定有个原因,一定有个原因在,才会使世界上的我们如此不一样……你说,羽人他们自己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飞?”

“我想……他们也许不知道……”翔有些沮丧地说。

“可惜羽族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了。”少年说,“他们纵然有翅膀,但是就要在这片大地上没有立足之地了。”

“是因为战争么?”

“人族的君主们不喜欢羽族,因为在羽族面前他们的国界变得可笑。”少年冷笑着说,“如果人不能在天上飞,那么他们也不喜欢有人能高过他们。”

“羽族会灭亡么?”

“也许……不会……”少年从树根上站了起来,望向枝叶后的星空,“假如羽人可以不用立足大地而生存的话。可大多数羽人一年只有一天能飞,他们不能永远在天空飞翔……就算可以,天空也没有居所。如果给你一双翅膀,那并不是幸运,因为代价是你失去立足的大地,要永远地流浪。”少年的话中,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沧桑。

“那么大地归谁所有?”翔问。

“人族,他们建立了庞大的国家。”

“庞大的国家?是什么样的?”从小生活在原野小村上的翔无法想像。

“许多许多的村子,不停地扩展,像暴雨下的水洼,最后合到了一起,房子开始膨胀,越来越密,后来他们挖了无数的土垒起长墙把房子围起来……”少年回忆着,“不一样……像这里……但又完全不一样。”

“你是说,像这里的树一样密?但是又完全不一样?”

“对。聪明的小子,人族的城市是种什么样的东西,你要见到才知道,羽族的城市也一样。”

“羽族的城市,是和这树林一样么?”

“不,这只是羽族的小村镇而已,羽族真正的城市,要庞大得多,规模也宏伟得让你害怕,就像人族王朝的都城一样。”

“我也想去看看啊……”

“是的,本来我可以带你去,因为那座伟大的都城本是属于我的。但是现在……我被驱逐了,但我会去寻找我的臣民,直到找到新的地方建立国家。”

“可现在只剩你一个人在这里?”

“是的……”少年低下头,“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子民……”他忽然抬起头,望着翔,眼中发出希冀的光:“拜我为王吧,做我的第一个子民吧!好不好?”

“我?两个人的王国?”

“我们会找到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直到这片土地也站不下!”少年挥着手。

“好吧,可是……你叫什么名字?”翔问那少年。

“我……”少年迟疑了一下,“我姓翼,你叫我翼在天吧。”

“翼在天?”

“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我喜欢这个名字,这才是一个国王的名字!”

“那我叫你小翼吧。”

“不!你要叫我翼在天,翼在天殿下!”

“太长了,小翼。”

“那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是翔。”

“这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你的家族是个能高飞的家族吗?”

“家族?”

“对,羽族的飞行能力和血统有关,最低等的羽民一年只能飞翔一次,有些甚至因为和人族通婚,连翅膀也凝不出来了。而有几个大氏,比如风氏、翼氏、羽氏,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飞翔。所以他们才是真正的羽族、是王者,你的家族是怎么样的?”

“我的家族……其实……”翔低下头,他眼光黯淡,“我还不知道怎么飞……”

“什么?”少年惊奇地看着他,“我的第一个子民居然就是个连飞也不会的笨蛋……不过没关系,你还这么小,过一两年就能感应到月召,凝出翅膀了。”

“翅膀?对了,你的翅膀在哪里?”

少年惊讶地望着他:“你是不是羽族?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只有感应到了双月的力量,再集中我们的精神,双翼才会从背后催生出来么?它们先是光,然后慢慢凝成翅膀,如果我们停止飞行或飞行得太久,羽毛就会渐渐散落和消融,像阳光下的冰一样,最后不留一点痕迹。”

“原来是这样……那么现在,我们能感应到双月的力量么?”

“你现在感应不到么?”翼在天侧目打量着他,像看着一只刚出壳的小鸟。

“不……”翔有点慌,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从来没有一种感觉,当你闭上眼时,会有一种力量正在天空召唤你,要把你的灵魂拉上天空?那时,就说明双月的力量正在变强,你可以试着凝出翅膀了。”

“是的……”翔想起了他闭目躺在草地上时的感觉,“我有过……而且很强烈!”

“那就对了,你只是还没学习过如何凝出翅膀,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

“我的父母……他们是人族……”

“什么!”少年大叫了一声,那样子像是要把翔一把从树上推下去似的。

“可他们说我是羽族,也许,他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是这样……你被人族收养了……那么,也许只要有人指导你,你就能飞了。”

“那你现在能教我吗?”翔一把抓住了翼在天的胳膊。

“不……因为这几天正是双月离得最远、对大地的力量最弱的时候,即使是我这样的高贵血统,也无法飞翔,因为感受不到月召。”

“你们也不能想飞就飞吗?”

“是的……即使是我们最高贵的氏族,一天也只有一段时间可以飞翔,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看月力的强弱。而其他的氏族,这个时候根本连月力也感应不到,他们只能在每年月力最强的那一天飞行一次……”

“只有一天可以飞么?”

“是的,只有在那一天,双月距离最近、月力最强,所有羽族都能飞翔。那一天就是我们一年一度的风翔典,一般是在七月七日这一天。”

“难道所有的羽族都要受月力的限制,有不能飞翔的时候?”

“不……除了他们。”

“他们?”

“是的,”少年仰起头,“他们是羽族中的精英,是各氏族中最强的人,我们把他们称为‘鹤雪士’”。

“鹤雪士?”

“他们有优异的天资,再经过艰苦的修习,可以在任何时候凝出翅翼,真正地自由纵横在天。但这样的人,一万羽族中也只能出现一个。”

希望我不属于那些一年只能飞行一次的氏族,翔想。“也许等月召来临,凝出翅膀……我就能飞了……”他憧憬着,想像自己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飞回村庄,呼唤着小丹的名字,女孩会惊喜地冲出来,对着天空欢跳着……父亲和姐姐也奔出来,姐姐沐高兴地喊着:“阿父,快来看,我们的翔能飞呢,他不再是个连木头也搬不动的废物了……原来他是能飞的呢……”

翔在梦里笑了出来,在藤桥上打了个滚,藤网轻轻地晃了起来,可少年并没有醒。

第二天,翔和那个少年一起向东走去,寻找他们新的国民。寒冷的晨雾像帐帘挂在林边,他们在林带间潮湿的苔地上轻快地走着,脚下柔软一片。

“这样太慢了,”翼在天说,“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也没时间去找,人族的骑兵随时都可能出现……”

突然天空中掠过一声尖啸。两个孩子一惊,他们都听出来了,那是天乘的叫声。

巨大的天乘出现在空中,它的每张翼上几乎都能坐下一个孩子。它一个盘旋,向下掠来。

“到林中去!”翼在天喊。羽人的身体比人族轻,力量也弱,但却敏捷得多,两个孩子跑起来像两只小兔。天乘在即将撞入林间的时候一个侧翻飞开了去。

两个孩子在林中喘息着,这时,他们又听见了马蹄奔驰的声音。

“快跑!”翔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年已经又一把拉着他冲出了树林,一支箭扎在了翔刚刚靠近的树上。

刚跑出树林,天乘的影子又向他们压来。两个少年被掠过头顶的强风压得连摔带爬,背后战马嘶啸,人族的骑兵追了上来。

翼在天猛地一拉翔,带他向另一边跑去。翔看见他领自己奔去的方向,并没有道路,而是一片黑亮的沼泽。他大喊:“那儿过不去!”少年却自顾自向前冲着,一纵就踏入了沼泽。

翔这才想起,自己是羽族,身体要比人族轻一半。背后马蹄声近,他也一横心大步跳向沼泽,脚下一软,踏了下去,但却只是在泥上踩出了一个深足印,翔已是一身冷汗。他看准较干的地方,连续纵跳着,想跟上翼在天的步伐。

人族战马在沼泽前扬蹄长嘶,停了下来。两个人族骑兵拉开弓,一箭接一箭地向他们射着,翔能清楚地听到箭破风而来,从远至近,又尖啸着划过他身边,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能捕捉到箭的轨迹,看着它没入泥水中,发出一声闷响。他不知这是不是羽族的特长,但这只会让他更加恐惧,他猫低了身子,手脚并用地向前爬滚。可翼在天却不顾背后的瞄射,只管越跑越快,已经离翔几十丈远。

一声尖啸,天乘又从天而降,这次它双翼一翻,利爪前伸,做出了捕猎的姿势,至后上方向翔直扑而来。翔猛地向旁边一倒滚了出去,天乘巨大的翅膀擦着他的头顶掠了过去。

翔爬起来还想再跑,脚下突然一踏空,泥水已没到膝间。此处正是沼泽的稀处,他越是着急挣扎,越是向泥中陷去,转身没到腰际,急得他大喊:“阿翼,救命啊!”

翼在天一回头,却没有驻足,还是自顾自地向沼泽对面跑去了。

翔绝望了,他疯狂地想抓住周围的什么,却只是抓起一把一把的污泥。太阳在头顶明晃晃地照着,但黑暗却已经紧紧笼罩了他。翔徒劳地扬起手,像是想抓住光线似的,身子却在慢慢地沉下去。胸膛……脖颈……

突然,像是光线贯穿了他的手掌,他紧紧握住了那光之绳索。翔在那一瞬间感到了向上的力量,如同他可以抓着光线攀升。就是这种感觉!向上的意志正贯注他的全身,使他从泥沼中仰起身体,有一种力量正在把他从黑暗中拔出来!

翔感觉到,如果这种力量充满自己的身体,它就会从背后那两个点中喷涌出来,那一定就是他的翅膀!

可就在这时,天乘再一次从天空扑下来了。

不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吗?翔想。

就在这时,像是有数根巨大的水柱从沼泽中喷起,又像高高的树干从泥下急升上来,那几根巨大的触角直喷向天际,将天乘缠住,又急收回来。翔看着天乘直直向自己压来,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就被一股力卷入了沼泽中。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黑暗。

不,似乎不是完全的黑暗,那其中有着什么。

这里似乎没有光线,他试着伸出手去,却触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别动,”一个声音说,“别把气泡弄破了。”

“气泡?我在哪里?”

“当然是水下,”那个声音说,“你在泽的肚子里。”

“泽?”

“嗯,泽是活的,它就是这片水,和这片水里的生命,它是整个的,你明白吗?”

“你是说,这片沼泽?它是……它是活的?是一整个的……东西?”

“没有错。”

“那你呢?你是谁?”

“我也生活在泽的肚子里,和它相依为命,它把陷入它身体的东西吃掉,我从这水中获得养料。”

“真可怕,你们吃掉了天乘?你们也要吃掉我吗?”

“呵呵,如果我们要吃掉你,就不会用水泡把你包起来了。”

“那你们想做什么?”

“很少有会说话的生灵落入泽,因为他们很聪明,都避开我们,泽感到很寂寞,所以,也许它想让你在这里多呆一会?”

“一会儿?那是多久?”

“泽的生命不长了,它生命的源头是水,但这里已经变成一片死水了,虽然雨不时地落下来,但水还是慢慢少下去,终有一天,太阳会把这里晒干,那时泽就死了。不用太久,大概只需要五十年。”

“五十年?可我做不到,在没有光线看不到一切的地方呆五十年!”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有光?在黑暗中不一样是生存吗?”

“不,不一样,”翔说,“你从来没有去过泽的外面吗?你知道从早到晚每个时刻森林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吗?你知道风吹在脸上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是多么舒服吗?”

“不知道……”那声音忧郁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呢?”

“没有用的,我不可以离开水……”那声音变得冷寂冰凉了。

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再给我多一点理由,除了可以看到森林的颜色和感觉到风。”那声音不甘地说。

“那么……我不能呆在这里,因为我还要去学习飞翔。”

“飞翔么……”黑暗中的声音像是在极力想像着,“那是……什么样子的?”

“飞翔,就是……就是你离开了大地,你在天空之中,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

“哦,那真是好啊。”那声音说,“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飞翔的。”

“是的……”翔说,“也许羽族是很幸运的。”

“幸运么?也许不是……”那声音说,“看来我们永远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我也很自由,你却寸步难行。”

“在水中么?可这里一片漆黑……”

“你不明白,没有光也可以看见许多事情,还可以看到你们在光下也看不到的东西。现在你以为这里是一片黑暗,其实不是的,我能看到各种色彩,你们看到生灵的外形,而它们对我而言却是透明的,发出不同的荧光,水草是蓝色的,像飘动的光带,发橙光的小蟹在泥中爬着,鱼苗群像绿色的水晶一样穿梭来去。我还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所以我可以一直呆在这里,你却一天也忍受不了。”

“是么?”翔惊异着,“能看到这样的世界真是好啊,我都在想是否能和你交换呢,其实泽外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好,冬天冷得人缩成一团,夏天又让你觉得要被烤化了,还有各种很可怕的东西,野兽、人族……”

“哪儿都是一样的,在我的故乡,那里是茫茫的大海,我们的城市随洋流飘移着。有时海水冰冷刺骨,我们的城市在冰山下穿过,有时海水又几乎要沸腾了,因为海底裂开了,流出火焰。各种猎食者潜伏在我们的城市外,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吞进去。”

“大海?你是从海中来的么?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呢?”

“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大海,我只是听泽告诉我的,在几百年前,泽还是一个很大的湖,而在一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大海,通过江河与大洋相连着,我们就是在那时迁到这里的。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水面干涸,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水越来越少,我们的族人也越来越少,现在,这里只剩下泽和我了。”

“族人?你们就是生活在水中的鲛族么?”

“我真想在我活着的时候,看到一次大海啊。”

“那么……等我学会了飞,就来带你去看大海吧。”

“好的……好的哦。”那声音先是低沉,却又振作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镜儿。”

气泡浮出了水面,翔爬上岸,发现自己头发还是干的。他回头看去,却只是一片沼泽。他不知道水中那个声音主人的真面目,听声音,也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吧。

又走了几天的路,翔终于再一次看见了羽人的城市。那是与森林连为一体的,或者,那就是整片森林。那些在树间的建筑,和人族的房屋是截然不同的,你无法把它们与树区分开来,你甚至会觉得那些树就是那样的,天生长出了无数的圆弧、螺旋,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大大小小,无穷无尽,这无数的圆构成了门与窗、桌与床,构成了厅堂,构成了卧室,构成了露台。而它们都是活着的!

这一次,如梦境般地,他看到了穿梭于林间的羽翼。

羽族们发现了少年,他们落在了他的身边。

“是人族吗?”

“不,他是羽族,你看他眼睛的颜色。”

这就才是我应该生活着的地方吗?看着眼前这些陌生却又像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面孔,少年想。

数百名羽人生活在这个森林之城中。族长安排一对无儿女的羽人夫妇收养了他。但村庄已不再安宁,人族已经不远了,远方传来了他们烧伐林子的烟气。羽族加紧制造着弓箭,战争已经开始了。

翔也看见了翼在天,他先一步来到了这里,却总是避开人群,坐在树的最高端。他拒绝加入羽人的家庭,独自地生活着,而羽人们也十分敬畏他,因为他是可以每天都凝出翅膀飞翔的高贵氏族,而这个村庄的羽民,大多数一年才能飞行一次。

“为什么那天丢下我!”翔来到他的身边,愤怒地问。

翼在天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我去救你,然后两个人一起死,是吗?我将来是羽族的王,而你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个连飞也不会的庸民,我做了正确的选择,你没有资格埋怨我。”他笑了一声,展开已凝成的翅膀飞上高空,把翔扔在地面上。

“我什么时候才能飞起来?”翔回到家,问他的养父母。这对和蔼的夫妇笑着说:“不要着急,像我们这样的平民,都要等到起飞日那天才能飞起来。”

“起飞日?那是什么时候?”

“七夕节那一天,不远了。”

“你也在等着起飞日么?”看到翔在高大的年木上算着刻痕,翼在天冷笑着,“在起飞日那天,飞得最高的人将成为羽族的新首领。”

“这是真的么?”翔惊奇地问。

“是的,当然是,这是羽族的传统,只不过,现在,再没有人敢飞得比羽王更高而已。”翼在天放声大笑。

“如果你飞得比羽王更高,会怎么样?”

“那将证明你的血统比羽族之王更高贵,你的力量比他还要强,当你证明了这一切后,一般来说,你会被守护羽王的鹤雪团立刻射死。哈哈哈哈……”突然,翼在天收起了笑,露出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冷酷目光,“如果你不想死,那么你就要杀光他们,成为羽族的王。”

翔注视了这少年很久,才说:“你一直想这样做的,是吗?”

“终有一天我会是羽族的王。因为那个位置本就该属于我们翼氏。他们羽氏夺取了我们的王位,不是靠最强有力的双翼,而是靠阴谋与刀剑!”

“你们翼氏失去了皇位,所以你才四处流浪?”

“是被追杀。我的命值两千金株,或一整座森林的封地,怎么样?你可以试着去告发我。”

“你不相信你身边的人吗?”

“当然!”翼在天大声说,“因为我看过我的亲人是怎样为了保命而互相出卖的。而你,也不要相信我,因为需要的时候,我也会随时杀死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要这样。”

“你以后会明白。”翼在天展开了翅膀,跃下枝头,飞向远处去了。

“他的确和我们不一样。”翔想,“在我们都还不能凝出翅膀时,他就能飞行了。可是,他也是我们中最孤独的一个啊。”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人族村庄中时,也是和大家最不一样的一个,那么轻,那么没有力气,但仍然有父亲、姐姐、小丹在他的身边。可翼在天,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人也不肯相信。如果没有那个重夺回属于他的家族的王位的梦想,他靠什么活下去呢?

七夕,七夕终于到了。

那一天,几乎所有的羽人都在黑夜中静静等待着。

“还不能飞起来么?”孩子们问着。

“别急,耐心感应来自天空的召唤。”老人们说。

“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啊……”

“小悠,你这样嚷嚷也是飞不起来的啊,两只脚一个劲儿地跳也没用的……再说,你那么一点儿,翅膀凝出来也只有那么一点儿,今年最多飞到另一棵树上吧,想去就走过去好了。”

“哼!”那个叫小悠的小女孩对嘲笑他的邻家少年做了个鬼脸,“翔,你别笑,虽然我也是第一次飞,但我也没看你飞过呢,一会儿看谁飞得远!”

翔收起了笑容,他的确没有把握,能不能在这一天飞起来。虽然养父母都对他说一定可以的,那是羽人的本能。但他心中仍是不安。

“咦,阿母,你背着这么多东西怎么飞啊?”小翔转过头来又关注起他的老妈。

“咳,一会儿还不知飞到哪儿去呢,难道你还走回来吃饭?”

“啊?我们的家不要了?”

“一年换一个新居所,这是羽族的老规矩啊。”

“可是我不想每年都换一个邻居女孩,那我们和小悠还能做邻居么?”

“那你一会儿不要跟着我们飞跟着她飞好了。”

“好吧。”翔说完看见大人们都笑倒在地才反应过来,“不!为什么我们两家不能一起飞?”

“一起飞嘛!”小悠也拉着她母亲的手撒娇。

“呵呵呵,看看这两个小家伙,小小年纪就想牵红绳呢。”小悠的母亲笑道。

“什么牵红绳啊?”翔好奇地问。

“牵红绳哪,就是每年七夕,相爱的人们怕在飞行的路上失散了,就用一根红绳牵住各自的双手啰。”两家的大人们又乐不可支。

小悠和翔又互相看了一眼。“我才不要和你牵绳子呢!”小悠向翔做鬼脸。

“哼!到时还不知你追不追得上我呢。”两个小家伙都故做生气状转过脸去。

翔环顾四面,没有看见翼在天的身影。也许,作为每天都可飞翔的贵族后代,起飞日这天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也许,他已经去羽族的都城向羽王挑战了。

忽然呼声传来,远处闪起了暗蓝色的光芒,渐渐变得明亮,像是一簇光华在夜空绽放。

“已经有人凝出翅膀了啊,双月的力量就要达到最强了,我们开始吧。”

养母对小翔说:“你不用慌,在这个时候感应到月力的召唤,凝出羽翼是我们羽人的本能,所以你只要静下心来,一切就会自然发生的。”

翔点点头,他看见养父母都已经闭上了眼睛,双手交握在胸前静静站立着。周围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不少人背后的光线已经穿透了衣裳,正准备喷发成翅膀。

翔也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顶处,一团巨大的光芒正在凝聚。一种吸力越来越强,像是要把自己提到天上去,而体内的血液也在急速地流动着,身体开始变得灼烫。背后两肩胛骨处的两点如被火烧火燎一般,痛得他想大喊。

忽然小悠的欢呼声在耳边响了起来:“我有翅膀啦!我有翅膀了,我能飞啦!”翔忍不住睁眼去看,小悠的背后已经竖起了蓝色的光翼,那光芒时强时弱,发散出光丝,有羽毛的轮廓渐渐明晰。

他这一分心,本来强烈的上升感立刻就消散了许多,只感到头晕目眩,翔急忙又闭上了眼睛,专注于自己的背后。

已长出的羽翼在黑暗中不安地期待着,无数健壮起来的翅膀在西方残月下闪着青色光芒,像无边无际涌动的幻想。

“孩子,你十六了,到了单飞的年龄啦。”有母亲说。

“呜呜呜……不要,我不要一个人飞……”孩子在夜中哭泣着。

“不行,这是传统,今年你要再跟着我们飞,你父亲会把你打走的……孩子,以后你要自己保重啊……”母子俩抱成一团哭着。

黑夜中涌动着期许与感伤,每一年七夕,就是一次部族的解散与重生。

“喂,阿宁,今年我们一起飞啊……”每年的七夕又是青年们表白爱情的日子,他们在茫茫人群中温柔地呼喊着,寻找着自己相伴终生的人。

“君儿,我想了那么久,终于想好啦,我今年一定要和你一起飞!你愿意牵住这根红绳吗……”

黑夜中涌动着无限柔情无限欣喜,还有失落与希望。

黎明快到了,东方已现出紫色霞光。万众期待着,准备一年一度的倒数与欢呼,然后是壮观的振翅齐飞!

翔被身体的痛苦拉扯着,自己的灵魂像是一半已升入天空,一半却还被钉在地上,突然那一瞬间,他的背后,像有两团火焰终于爆燃了起来,仿佛血肉一齐从两个翼展点向外喷涌。他狂吼了起来。

“我是不是有翅膀了?”那一瞬的痛苦过后,翔感觉到了自己背后的变化,他兴奋地对着养父母和小悠大喊着。

可是养父母、小悠、小悠的父母、周围的羽人们,突然都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他,像是看见一个怪物。

“他背后……那……那是什么……”人们惊恐地后退着。

翔回过头去,看自己背后凝出来的东西,突然呆住了。

他的背后,没有漂亮的羽翼,只有一大一小两团血糊糊的东西,如正在熔化的泥塑,一团黑色涌动着,展开着,像要挤出这团血肉,仿佛是一个可怕的黑色怪物正在成形。

翔听到自己绝望的尖叫声,压过了一切声响。

“黑色的翼么?”

“有人凝出了黑翼啊。”周围的人惊恐地喊着,向周围退开。

“灾难就要降临了么?”

翔看见连他的养父母也在向后退去,小悠躲到了父母身后,所有的人正远离他,就像当初在人族的村庄时一样。

“为什么!”他大喊着。

但这时,一声响箭划破了天空。

森林四面响起了杀声。

“人族?”羽族人惊讶地抬头。

高大的人族军队将领站在虎狼群踞的旗下,手里把玩着一枚挂在脖前的黑漆漆的铁牙。

“终于赶在黎明之前完成包围了,如果今年再让这些羽人飞起来,他们的版图又会扩大数倍,我们就永远也别想一统北陆了……杀!”

燃烧的箭雨射向他剑指的地方,如千万火蝗扑入森林,树木开始熊熊燃烧,整个部族的羽人全部淹没在箭雨和惊叫之中。

人群互相践踏着,孩子们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重重的东西把他撞倒在地,翔骤然觉得天旋地转,像是朝深渊翻滚下去,好半天,他才从眩晕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正压在自己的身上,面孔扭曲如恶鬼,他尖叫一声,疯狂地踢开尸体,爬起就跑。

而人族的骑兵正从身后追杀而来,翔被人流推撞着,密集的箭无休无止地落下来。身边不时有人倒下,死亡正在轻易地将他们揉得粉碎。

翔在绝望中寻找着家人,但他很快又被撞倒在地,有人踩在了他的身上,他连恐惧的时间都没有了。

“快飞起来,飞起来啊!”有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

“飞起来!飞起来吧!”从南到北的声音在喊,活着的人大声喊着,开始应对死亡的挑战。

那么多对蓝色羽翼在这一刻腾空而起,其景象连山坡上的人族也不由得震惊,连手中的弓也松开了。

“羽族飞起来了,用箭封住天空,不能让他们飞到高处!”人族将军大喊。

成百上千的羽人在飞向那片蓝天的途中栽倒了下来,尸身像雪片般落下。

这时一阵大风从林外涌来,幸存的族长们带着各部族的战士借力乘风而起,将羽族的弓箭射了回去。

“在七夕这一天向羽族挑战,他们真是疯了。当羽族飞上天空,就无人能阻挡我们。复仇!战士们!”族长呐喊着。

凭着天生对飞行的敏感和卓越的眼力,羽族的弓箭战士开始了反攻,人族士兵明显感到了那从高处呼啸而来的压迫感。

羽族虽能飞翔,力量无奈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羽族弓箭战士无法使用强弓,箭又多是猎箭,没有铁箭头。所以人族军马都上了重重的皮甲,举起木盾,仍然冒着箭雨推进着。

“女人们快带着孩子们飞出去!”战斗着的羽人们回头招呼。

羽人们渐渐散成一群群开始冲刺,有的冲了过去,展翅消失于无形,有的栽落在地,更多的是被弓箭逼退回来,又聚拢冲上去,像蜂群般飞来飞往。

翔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群,他环顾着四周飞行的人群,盼着找到熟悉的身影。

急红眼的羽族战士已向人族军俯冲而去,他们扑撞在人族武士身上,与他们肉搏在一起。地面格斗羽族绝不是人族的对手,但惟有这样才能冲乱人族的弓箭手,给族人突围争取时间。

人族军队没有想到羽族有敢于肉搏的勇气,他们被从天空中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飞撞而来的羽族战士冲得大乱。

“快冲出去!”浑身是血的羽族战士们在人族战斧的劈砍下大喊。

羽族向这个缺口疾冲而出。

……

翔还在地面蹒跚,背后那双丑陋可怖的翅膀像是个怪物一样紧紧地束缚着他。这时空中两个身影飞过,那是他的养父母。

翔大声喊着,把手伸向他们,可是他们望着翔背后那可怕的残翼,终于折向天空而去了。

“不要丢下我!”翔绝望地大喊着。仿佛一个巨大的黑影扑向他,他一下子被黑暗吞没了。

当翔醒来,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片黑色,好半天他才明白那是没有星星的夜空。身子在颠簸着,他发现自己被绑着丢在一辆大车上,身边还倒着许多被绑着的同族,层叠在一起。后方,是燃烧着的森林,大火冲天不熄,天空红得灼眼。

三天后,翔和被掳的羽人们被拉到了一片泥泞的平地上,这里有临时搭起来的木台和囚笼,还有许多人族拥来挤去。翔听得懂人族的语言,他很快明白了,这里是一处奴隶市场。

被掳来的大多数是女人和小孩,成年男子的头颅全部被挂在人族骑兵的马脖前,成为他们炫耀战功的标记。翔听见买主们在议论着:羽人是最不受欢迎的奴隶材料,身轻又力弱,不能做苦工,一般只有那些长相尚可的女子能被买去做奴婢或舞妓,而剩下的没有买主的,全都会被当场杀死掩埋。

翔看见市集的远处,果然立着触目惊心的数个大土丘,有的已野草萋萋。那难道也将是他的葬身之所吗?

人族买主们在各个木笼间转来转去,像挑选牲口一般,看中了谁,就让看护把他拖出来,打量一番,讨价还价。笼中的羽人,大多瞪着麻木的眼睛。

凄厉的哭叫声传来,那是被挑中了的羽族女子,她被按倒在一旁的板上,被用尖刀活活挑去背后的凝翅点,那女子的惨叫声像是要把自己撕裂了似的。翔紧缩在木笼的一角,颤抖不止,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下午的时候,一个喊声在木台上响起来:“各位来看,这里有稀罕物,鱼尾的鲛人,没有见过吧。从沼泽里网上来的!要是没有高价,我就献给青阳王去讨赏了。没有五百金株,可绝买不着!”

翔一惊,难道是镜儿么?泽不是在保护着她么?她竟也被捉来了么?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看见人们冲上台去,围住了一个青色的身影,嚣叫狂笑着。

那声音再次喊了起来:“恭喜齐吉彻部武将军得此宝贝!”两个士兵抬着一个麻袋走出人群,袋口处只露出一张少女的脸,绳系在她的脖颈处,就这样被抬上了马车。

翔忽然觉得有一个熟悉的脸庞正注视着自己,他抬头一看,笼外的竟是父亲,他的人族父亲——颐。此刻他穿了一身人族士兵的战衣,腰中挂着长刀,面色焦黑,胡须满面,翔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父亲!父亲是我!”翔惊喜地大叫着。

但颐却像受了惊似的,一转身在人群后消失了。

翔冲到笼前,惊慌地望着,却再也看不到他。父亲不可能认不出他了,也不可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为什么要走?只因为我们已经是交战的种族了么?还是自己背后这丑陋的翅膀使他厌恶?

翔忽然觉得,死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如果活在世间没有亲人,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的名字,那么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奴隶市一直开了三天,翔所在的笼中只剩下他和另外几个老病者了。贩奴者们开始拆解集市,把那些还在笼中卖不出去的羽族拖出笼来,就地杀死,血流遍地。贩奴者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清理着。翔觉得浑身冰凉,他不能想像自己被拖出去,刀落在自己颈间的情形,可屠杀者已经来到自己身旁的木笼了。翔紧闭双眼,不敢看就发生在咫尺的杀戮。

当这间笼门终于被砰的一声打开,翔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身边的人被一个个拖了出去,没有人挣扎。当一只粗暴的手也将自己拖出笼外时,他发现自己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原来人在绝望时,脑袋中什么都不想,接受一切命运。

他身边的羽人倒在了血泊中,刀斧手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个羽人真奇怪,别的羽人不飞行时翅膀就化了,可他的却还留在背上。”那个持刀的人说。

“这家伙的背上长的是什么啊,那是翅膀吗?真吓人。反正卖不出去,杀了吧。”

忽然一个声音说:“等一等。”

翔抬起头,看见了他的人族父亲。

颐显得更瘦了,像几天来都没有睡好觉似的,脸上衣服上都是脏污,但眼睛冒着亮光,像是为终于及时赶到而喜悦。

他抛下十个银株,对一旁的贩主说:“这是你当日对我说的价钱,是吧。”

那贩主接过钱,一言不发。颐一把抓起翔,向外疾走。翔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捏得分外紧,分外紧。

直到远远离开奴市,颐才像是力气终于用尽了,抓着翔一齐倒在路边。他还是不肯松开抓着翔胳膊的手,也许怕一松手他又离开了。可他的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眼睛望着前方的土地,虚浮无神。

“父亲……”翔说。

颐不回答,过了好久,才张开焦干的嘴唇:“你知道你值多少钱?”

“十个……银株?”翔喃喃说。

颐摇摇头,嘴唇抖动。

“父亲……你……”

“那是你的姐姐……”颐紧抓着翔,“我把你姐姐卖了……”

他忽然一把把翔甩了出去:“我当初为什么要养你?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就一直祸害我们家,因为你,全村都被抄了,我们没有了地,田被用来养马,我一把年纪要被赶着上阵去拼老命。我傻啊,我傻啊,居然养了个羽族。我这一辈子就害在你手里了。可怜我的阿沐啊,阿沐……”

翔呆坐着,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撕扯着他,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撕碎了。他也宁愿自己被撕碎了,为什么人在世间,总是有这么多的苦,为什么人为了活着,总是要像草芥一样。战争是为了什么呢?以前安宁的生活全没有了,有谁能从厮杀中得到好处呢?

他忍受不了心中的煎熬,跳起来向野地中狂奔而去。颐在后面愣了愣,喊:“翔,回来!我的孩子,回来!”但翔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再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父亲也无法带着

一个羽人生存在军队里。他曾经充满憧憬,想带着一双翅膀,飞回到父亲、姐姐和小丹的身边,向他们炫耀。但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幼稚的空想。现实是如此残酷,人族和羽族注定无法共容于天地间,翔只想狂奔下去,恨不得抛却一切,连自己也忘了。

那之后的几天里,翔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弄到十个银株,用任何方法,都要得到,一定要赎回他的姐姐沐。但他能如何做呢?他不能工作,不能乞讨,一个羽族接近人群立刻就会被杀死或重新捕为奴隶。他只有躲在林中,睁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看着路边走过的人们。

路边走过的有人族的军队,但更多的是贫民与流浪者。翔等待了三天,这三天他一动不动,竟然不觉得饿。直到他看见一个青衣人走了过来,他的袍子竟是华贵的云纱,随着走动

的步履泛着深浅的影调。而袍子的主人却是高瘦如杆,像是风中芦苇,走路歪歪斜斜随时要滑倒一般。

翔想,杀掉他,从他身上一定能找出十个银株。但他忘了自己只有八岁,仇恨充斥了他的心灵。等青衣人走过他身边,他抓起一块石头,走出了树丛。

羽人的脚步是悄无声息的,翔来到青衣人的身后,举起石头,想向他的后脑砸去。青衣人却猛转过头来,翔一下僵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长相奇怪的人。他一身青袍,下巴尖瘦,细卷的焦胡须,一双怪目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总像在瞪着你。

“哦,”青衣人望着翔的眼睛,“你心中满是仇怨,真是块好材料。”

他的目光这时落到翔那无法脱落的血红残翼上,怪目猛地圆睁,瞳孔像是被眼白挤到了一起,连胡须都立了起来。

“这……这样的羽翼……这莫不是上天要赐给我的?”

他蹲下来抓住翔:“小兄弟,我给你十个金株,你以后做我的徒弟好不好?”

翔高举起石头,猛地拍了下去,青衣人怪眼一翻,嗷一声倒在地上。

翔拍完才想起来,他刚才要给自己十个金株,是十个银株的十倍呢。

一处青翠林间,白石围成的泉池里,波光粼粼,那身体修长的鲛女正游动着,池周围一群宾客铺毡而坐,饮酒作乐,呷兴正高。

“武将军这次突入宁州羽族之地数百里,连焚数座城池,诛异无数,获虏近千,又得了这么个鲛人宝贝,真是声名远扬啊。”席中有人大笑着。

那首席上的将军举杯大笑:“这才是刚刚开始,此次瀚州诸部联盟进击,定要击破羽都,将羽族一举屠灭,只有消去这心腹大患,才可称雄北陆,再图与东陆胤朝相争。”

“北陆草肥马壮,南下之日不远。只是……”那宾客凑前身道,“青阳部吕嵩气势日盛,各部真的要尊他为盟主了么?”

那将军的脸色低沉了下去。就在这时,那青袍焦须的怪人拖着翔从席间穿过,全然无视众人的目光,向他自己的帐中走去。

“庐先生,不过来喝一杯么?”武将军唤着,怪人却丝毫不睬,看也不向这边看一眼。

“这怪人是谁?”席间有人问道,“好生傲慢。”

“嘘,”坐旁人道,“辰月教的主人,可是你我惹不起的。”

那问话人顿时脸色惨白,看见那青衣人,仿佛如看到死神一般,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可是辰月教主的头好像破了,不知世间竟还有这样的高手,可以使辰月主人受伤?”席间人议论着。

翔被怪人紧紧拉着,踉跄着奔过席间,他的目光向场中间的池中望去,只见那鲛族女孩尾上的鳞片正映着银光,她的眼睛在波光中清澈透明,却空空如也。

那一晚,一轮巨大明月升起在天空,青衣怪人把翔拉出帐子,带到了高坡上,坐下来看着月亮。

“七月十四,已经是起飞日后的第七天了,明月看起来还是这么大啊。”青衣人叹道,他的声音干枯沙哑,像是几十年没喝过水一般。

“我要救我姐姐,你能不能借我十个银株。”翔说。

“你说了一整天了!我说了,你给我当徒弟,什么金株银株,以后你要谁死谁就得死,你要哪国亡它就得亡,天下人的命运都是握在你手里的。”

“你是谁?”

“你看那是什么。”青衣人用手指向天空。

“月。”

“有几个?”

“只有一个。”

“你再看看。”

翔仔细地看着夜空,可除了那一轮硕大的明月,其余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他摇摇头:“再没有什么了。”

青衣人冷笑着:“你多看看,等看出了什么,再来告诉我。”

他站起身,坐到一边,再不说话。

翔又向夜空看去,可还是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他不知这青衣人到底想做什么,只好望着黑色天幕发呆。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害怕那些惨景扑入心中。他克制着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是怔怔地望着夜空。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再定睛看,却又消失了,他试着回到刚才的状态,虚化了自己的眼界,渐渐地,那个轮廓又显现了出来,它就在天空,那么明显,那么巨大。

翔惊恐地大叫起来,向后移去。这个时候青衣人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你看见它了么……”

“那是……那是什么?”

“告诉我你所看见的。”

“是……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在明月的后面,比明月还要大得多,它和周围的天幕不一样,因为它比周围更黑更暗。”

“是的,那就是它。你果然可以看见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什么?”

“那是暗月。”

“暗月……那就是暗月?”

“是的,星术师们都说天空中有双月,它们是共生的,但平时人们只能看到明月,却看不到暗月,因为它没有光。暗月是代表着仇恨与毁灭力量的星辰,却注定要与象征爱慕与深情的明月相伴。双月是欲望的两面,它们若即若离,时近时远,在双环的轨迹上交错而舞,永不相碰,却也绝不离弃。”

青衣人站到了翔的身边:“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一双畸形的翼吗?”

“也许……因为在起飞日那天,我正凝出双翼时受到了惊吓。”

“不,因为你在那一天,是不可能凝出你真正的双翼的。七月七日是明月离大地最近的一天,而你,却是暗月族的后裔。”

“什么?”

“你是否一出生就被遗弃?因为你来自羽族中最受厌弃被视为最低贱的氏族,这个氏族一生都不可能在起飞日凝出翅膀,他们注定只能凝出一双残翼。”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羽族受着双月衡力的影响,大多数羽族感应到的是明月的力量,所以他们只能在明月靠近大地的时候飞翔。明月之力主爱与繁衍,所以羽族在七夕起飞日时表爱意行婚配,飞向新的山林,建立新的家庭、族落。他们以洁白的翼为血统最高贵的象征。但却有一支羽族,他们凝出的双翼如墨,感应到的是暗月的力量,暗月之力主恨与杀戮,墨羽族展翼之时,一定是灾难降临之日,所以他们是被仇视的一族,如果有翼根为黑色的孩子出生,就会被抛弃。现在,这样的羽族已经极其稀少了。”

“那我还能飞吗?”

“你也看到了,你在起飞日凝出的是一双残翼,这就是明月抛弃你的结果。由于明月和暗月是永不会交汇于一点的,所以,在其他羽族的起飞日,你是无法飞翔的,但在其他羽族都无法飞行时,你却可以高飞。”

“其他羽族都无法飞行时?那会是什么时候?”

青衣人忽然叹息了一声。

“你要知道,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

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为云烟。”

他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

翔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望着黑色天空,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渐亮,暗月的影子消隐无踪。但翔知道,暗月仍然在,就在那光的背后,召唤着他。

“暗月能给你明月所给予不了的力量,这力量将使你的高飞无人可及,但它却不能如明

月般给你生命的活力;相反,它给你双翼的同时需要你将生命献祭给它。你飞翔得越久,你的生命就消逝得越快。”青衣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那夜,青衣人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你一直称自己为翔,可你偏不能飞,我与你改姓向,名异翅吧。”

“你要做我的师父?你要教给我什么?”翔问。

“告诉你纵横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秘密。”

“可你说我凝出双翼之时,就是灾难降临之日。”

“那又如何?这正是我们辰月教要做的,使一切陷入混乱,使世间永远不会有强大的统治者,谁强大,谁企图把纷乱的星辰轨迹尽掌于手中,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你知道羽族今年为什么会被屠族?因为他们太兴盛,超过了我们辰月教所能容忍的范围。”

“为什么要这样做?”翔大喊。

“因为天数,这苍茫环宇本无一物,从无中得混沌,从混沌中又生了墟荒二神,墟神求凝聚一统,荒神求纷乱离散。若是墟神得胜,这天宇就将重合为一,一为有,亦为无,那么什么九州大地、诸天星斗、炎凉四季、诸族诸灵,全将融为一体,无面无目。而我众行荒神之大道,以双月为尊,生众生欲望,生贪与怒、爱与仇、怨与痴,才使这世间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的正道,为大荒之本意。故我等奉至性至灵、弃躯壳、脱凡骨,达终极愉悦之境。

“你想救你的姐姐,想救那个鲛女,没有关系,我都会替你做到,她们能得到自由。但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救不了天下所有的人,不要与辰月之道违抗,再强的英雄也不能。暗月永在天空,所有人都不喜欢它,但它却不会因为人们的厌弃而消失于天际!”青衣人扬手天际,袍袖飞舞,“没有暗月的引力,明月就会坠入大海,那才是真正的毁灭。”

“不!我不明白!”翔后退着。

“你现在当然不可能明白,我只是要你做一个决定,是否用你与你周围人的生命换一双高扬在天的羽翼。这没有人能帮你。你去吧,当你想要飞翔之时,我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的。”

少年向异翅又走在了逃亡的路上,带着一个许诺,可以飞翔于天空的许诺。但青衣人所说的,他并不是太明白。为什么他的展翼注定和灾难一起,为什么暗月注定不能和明月共辉。

姐姐阿沐和镜儿,青衣人现在应该已经给她们自由了吧。可是,她们又能去哪儿呢?或许,她们更宁愿过奴隶的生活,因为那会比流离奔波、不知会倒毙在何处的生活要好得多吧。可是,翔已经不能做得更多了。那青衣人使他害怕,他不愿意成为他的弟子,虽然他许诺可以使他拥有令天下敬畏的力量,可是,他不想变成使所有人都害怕的人。他还记得当同乡与亲人都惊恐地向后退去、远离他时的那种孤独与绝望。

转眼间,一年的时间又过去了。

这一年里,瀚州涌来的人族军队几乎杀遍了宁州所有的羽族部落,羽族惊惶失措地向南逃亡着。而向异翅也一路追踪着羽族的踪迹,希望能在人族追来前找到他们。

这一天,当他登上一处山峰,他看到了火潮。

在眼前的原野中,一道巨大的黑云遮蔽了天际,云的下方是几条细长的金红色的线,蜿蜒在大地上,缓缓蠕动着。

那是长达几十里的火焰,在它的前面,连最快的鹿都跑不过它,而这不过是近百道火潮中的一条……那是人族军队的杰作,他们借助八月的风势,以大火来驱赶森林中的羽族。

东边的火潮快要合拢了,那时它们将形成一条数百里长的怪物,走过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留下。他必须要在十一个时辰后,火潮烧到他要通过的山口之前冲过去。不然,他就会被火海包围,成为无数焦躯中的一具。

向异翅光是看到那遮天滚动的黑云,就觉得要窒息了,他难以想像在火潮的近前抬头注视它的情景,那巨大的黑色一定会倾倒下来吞没他的。

向异翅大步地冲向山下,陡峭的山势使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当从一个落脚点跳向下一个落脚点时,只要某一步没找准立足处便会滚下山去,他只好横下心大步奔跃。渐渐地,他找到了窍门,每一次脚点地,都尽量地向高处跃起,这样大步前行,速度大大加快,腿也不抖了。

向异翅发觉原来自己的身体轻是有好处的,换了普通人这样冲下山去早已折断脚或是摔翻在地了,而他跃在空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仿佛天空和大地在同时吸引着他,当天与地的力量达到均势的一刹,那感觉妙不可言,让他下一次只想跃得更高。

快下午的时候,转过一个山脚,向异翅看到了另一条火潮。

面前的平原一望无际,一东一西两条火潮从两边的山脉中冲出,像两只巨兽狂吼着对冲而去,滚滚黑云像它们的毛发般一直披散到天际。中间的草原仍然阳光水美,和两边地狱般的景象形成对照,而云的阴影正从两边移来,移过他的脸,这美好的一切就要被这两扇即将合拢的巨门关在外面了。

必须在它们合拢之前冲过去!向异翅狂奔着,他的心中轰然作响,早已没有了思维,只知道尽力狂奔,拿命运做赌注。

而两侧的山谷中传来了隆隆声,向异翅一开始以为那声音只响在自己心里,可后来又听见了无数嘶吼声,庞大的兽群从山林中冲了出来,也向那惟一的生路冲去。

一时大地上万足驰奔,生与死两大神灵在角逐竞力,掀起平地的风暴。

两边的兽群渐渐把向异翅裹进了中间,他的耳边全是奔驰的巨响,随时可能被惊狂的巨鹿野牛们冲倒踩烂,可向异翅反而觉得心中安定了些,毕竟有这么多生灵和他在一处。

离火潮越来越近了,高耸入天的黑幕在向异翅的视野中颤抖着,向异翅仿佛觉得那是大地上的尘泥正浩浩地涌向天际。双脚早就没有了感觉,像是肌肉已不起作用,完全由求生的意志在推动着人狂奔。向异翅忽然发现自己在狂喊,飞扬的灰烬落满他的脸,天空不知何时有黑色的暴雪纷纷而下。

忽然有什么声音划破了奔腾之声。向异翅看见天空的黑雪像被无形的线带出了道道直痕,这些直痕从天而下,直冲向兽群。近处的几头野牛忽然就栽倒了,接着有厉风掠过了向异翅的耳际,把他的脸刮得生疼。

这是什么?他的心中尖叫着,而少年却在他前方半里之外,中间有兽群相隔。向异翅觉得那可怕的手正在后面想抓住自己,他索性低下头,顶着那道道风痕向前猛冲。

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黑云里有翼方,起身,射!”

向异翅震惊了,这声音不是少年的。而随着这声音,兽群中呼啦啦立起一片身影,原来有许多人藏身于高大巨兽身侧,此刻他们弯弓搭箭,向天空射去。黑色雪幕被无数劲痕撕扯扭曲,地面上每时都有奔兽重重摔倒和人的惨叫声,而那黑云的背景之中,似乎也有什么巨大的黑雪片栽落下来。

“人族的战车在前面列阵了!”又有声音喊着。

“有许多强弩,战车约二百辆!步兵近千……”前方另外有声音传来,许多声音遥遥呼喊,向异翅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巨大的军阵之中。

突然就在背后极近处,一个声音大喝了一声,向异翅还没来得及转头,身子忽然腾空了,接着落到了一头长毛巨牛的背上,一只手臂拢住了他。有人对他大声说着什么,他却没有听清。

向异翅仰头向后看去,是一个高个子的战士,穿着薄皮甲,头上戴着束发木冠,一根白羽在风中疾舞着。

“是羽族么?”

这时风吹来大股呛人的浓烟,把兽群裹了进去,向异翅咳嗽着,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

见前方的呐喊声越来越近。就在烟雾之中,肉搏战已经开始了。那名骑手把向异翅的身子紧紧按低,两人伏身在长毛巨牛的背上。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向异翅看不到那烟雾中的血腥场面,只听见各种声音响成了一片:兽群的嘶叫声,人的喊杀声,金属的撞击声,沉重的器物翻倒声。这是向异翅第一次经历战争,但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热流扑面,灼得脸上刺痛,原来兽群正向结合的火带间只数十丈的缺口拥挤着,天空中有无数火把箭矢落下。旁边有人喊:“陷阱!”巨响声中便有惊狂的巨兽向这边狠狠撞了过来,向异翅觉得自己随时就要被挤成肉泥。这时座下的巨牛猛地跃了起来,向异翅的身子直向后倒,幸亏背后有那骑手挡住,才没有摔了下去。

这时眼前豁然一亮,原来他们从烟雾中冲了出来。向异翅发现冲过了火带,刚有些安心,却看见前面太阳光下一片闪亮,那是密密严严的铁甲军阵。

身下的巨牛早已惊狂,和一同冲出的兽群一起,不顾一切地直向那铁和长矛的墙壁冲去。

向异翅害怕地想从巨牛上跳下去,可那战士的手紧紧地按住他。就在这时,向异翅忽然看见那火头又从一边追了上来,但火中似乎有什么在动,一个躯体从滚滚的火流中拱了起来,变成了一头狂奔的怪兽。

热流从两侧涌来,许多头这样的火兽被风驱赶着奔过向异翅的身边,冲向前面的军阵。

看起来不可撼动的军阵开始抖动了。

火兽扑进了军阵,被撞碎成大片的火焰,惨叫声传来,阵地崩塌了,铁甲军士们披着火焰逃奔着,在羽人的箭雨下倒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原野上的草被染得绯红。野牛群们在这里安静地吃着草,若不是看到它们身上的灼痕与箭伤,谁也不知道它们刚刚经历过什么。

向异翅在原野上走了很久,也没有发现那同行少年的踪迹,他甚至连那少年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他会死在火中么?

周围许多的羽族开始点火煮食,向异翅看着这些人群,他们大多瘦削,很少有胖大壮实的身材,头上的羽翎在风中飘舞着,远远望去像满原野的花开了。孩子们在草地上跳笑追逐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生死经历。父母在火边召唤着孩子们回来吃饭,这声音此起彼伏……但没有人会召唤向异翅。

向异翅转身,孤独地向人群外走去,他想让夜幕吞没自己。

走了许久,回望营地,它们已成了遥远的点点火光,像湖中的群星。

在这安静之中,忽然有另一种声音响了起来。很遥远,却很庞大,被风吹卷得断断续续,却又不容忽视地存在着。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向异翅向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前方出现了一大片暗蓝色,让向异翅觉得自己正走向天空,但他想这是不可能的,那是什么呢?

风越来越大了,开始有透骨的凉意,并带着一种浸透人全身的气息。

向异翅停了下来,那声音越来越响,盖过了天地间所有声响,强风逼得他难以呼吸,那气势让他再不敢上前。

这时有人在他身边长长叹息了一声。

那声音很苍老,向异翅吃了一惊,转头才发现有一个高大的黑影静静地站在一边的岩石上。

他走上那岩石,来到那人的身边。

“前面是什么?”

“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战胜的敌人。”

“是什么能这样强大?”

“是大海,连羽人也飞不过的大海。”

黑影回过头来,暗光中向异翅能看清他飘飞的长须。

“我们被逼到了宁州的最南端,背后是火潮与追兵,而这里与对面东陆澜州相隔着千里的海域。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大概明晚,雷的大军就会追到这里,那时,如果我们飞不起来,大海就会被我们的血染红。”

向异翅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

“明天就是又一次的起飞日了,可是即使我们能飞起来,我们多数也将坠入大海之中,因为只有极少数的翼可以强到飞越千里天拓海峡。”老者忽然举起了双手,对着迷蒙昏暗的天空大喊着,“双月啊,你们还在无动于衷地移动吗?不论多么大的哀伤与绝望,都不能使你们有分毫的改变么?”

远处传来脚步声,几个羽族战士快步奔了过来。

“长者,各族族长在等着您。”

“走吧,孩子。”那老人揽过向异翅,和他走下岩石,“去和大家在一起,明天晚上,将有太多的人你无法再见了。”

……

向异翅坐了下来,他感到草扎着他的手,他感到心在怦怦乱跳,他无法安静,他听到风呼啸着,感到身体在冷风中发抖,他甚至能听到长者笃望在一边的呼吸声,他的心乱极了。

这一切真像一个梦,向异翅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周围都是陌生的一切。如果我静开眼,会不会看见自己正躺在家中的木床上,父亲在外屋打着鼾,姐姐轻轻说着梦话翻身,火种还在灰堆中轻轻地一闪一闪着,一切都又回到从前。

可是不,这刺骨的冷风是真实的,脚边的草茎也分明地扎着他。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天就要死了么?向异翅被这些问题紧紧折磨着,他再也无法安坐,那恐惧从他身后扑来,逼得他猛跳起来,向野地中奔去。

远处的营地上轻轻扬起烟尘,向异翅忽然有了恐惧,仿佛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这草原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顾一切地向营地奔去,还好,远处的人群仍在走动着,匆忙但没有离开。

向异翅在营地中走着,他发现人群都在盲动着,他们走来走去,把包袱解开又包起,在各个群之间跑来跑去探寻着信息,但没有人来给他们一个命令或指引。

向异翅没有看见长者笃望,他想自己是这些人中最茫然的一个。

忽然一个纤细的声音在背后喊他:“小翔,真的是你?”

向异翅回头,竟然是他在羽族村落的邻家女孩小悠。

“小悠?你在这儿?你的父母呢?他们还好吗?”

“我……”小悠笑笑,“我找不到他们了。不过族长说他们在天拓海峡的那一边等我呢。我只要飞过去就又能和他们在一起了。”

族长说的是谎言。向异翅明白,有多少人死在了那场屠村中。小悠就算飞过海峡,也看不到她的父母,何况,她这么小,根本不可能飞过去的……

“阿父阿母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不等我就自己跑到东陆去呢?东陆一定很好玩吧。听说东陆的南方是根本不下雪的,也没有冬天,一年到头草都是绿的,繁花永远盛开,那多好啊,我一定要去,让我的阿父阿母带我去,这次我紧紧拉着他们的手,再也不让他们偷偷飞走了……”

女孩子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忽然停下来看着向异翅,问:

“我们都会死吗?”

那纯净的目光顿时漾化成一团雾,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向异翅不知所措,他曾以为自己是最孤单无助的人,奇怪的是当他面对一种更柔弱的情绪时,反而有勇气从心中涌起来了。他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腾跃而起,直上天空。

……

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向异翅和小悠一起坐在许多孩子的中间,他们面向大海,这里是羽族阵营的最末端。在他们和将至的人族大军之间,隔着数万严阵以待的羽族,不论男女,全部手握着武器。

“当你们一感应到月召,就拼尽全力地凝聚翼……”一位战士统领大声吼着,“要相信自己能做到!一旦飞起来,你们就自由地选择方向……前面,是大海。在传说中,千里外会有另一块大地,你们能不能到达,只有看明月是不是选择了你们。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飞向别的方向,留在这片土地上,但是人族很快就将统治这里,你们不会再有家园,只有躲藏在山中度过余生,或被捉去像猎物一样被钉在木墙上……自己选择吧!大海,还是山林!你们的父母会在你们的身后,他们将战斗到你们飞起来为止……”那统领停了停,忽然把声音提到最高:“像个真正的羽族!飞起来,就在今晚,你们能做到!你们是羽族的孩子,是将来统领天空的人!”

这喊声过后不再有人说话,所有的羽族少年都在准备着,能听见有人在细细地哭泣,但不再有人呵斥和教导,这个时刻,没有人再能帮助这些孩子。

向异翅静静地坐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心中安宁,也许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和他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恐惧都在昨夜的狂奔中发泄殆尽,他甚至完全没有准备去感应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大海在面前声声地起伏,这种安宁让他什么也不愿去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身后远方渐渐传来了一些声响。在十几里之外,战斗已经开始了。

这时候那些骑着蹄带火焰的巨马的骑兵们正在呼啸着冲向第一道防线么?

这时候无数的乱箭正挟着火痕飞过天空么?

这时候战车正在从羽族们细脆的骨头上碾过么?

向异翅没有回头,却知道背后的天空中,一片血红正在升起,越来越广,恐怖地泛满了半个天穹,并压向他们的头顶。

是的,他不用回头,他能感觉到。正如他不睁开眼睛,也能感觉到太阳的方位。可他为什么感觉不到笃望所说的巨大月轮的存在呢?

那是因为光。向异翅想,太阳是有光的,背后的火焰也有光,所以我能察觉。可是,那个巨大的东西,它一定是没有光的。它在天空中无声地移动,那不是明月,而是暗月!

一种恐惧紧紧抓住了向异翅,为什么?为什么他所感到的是暗月的逼近呢?

在数里之外,长者笃望正立在哨台上,看着战火慢慢地推进过来。

一位族长走上了哨台:“太奇怪了,今夜的月召竟然来得特别迟,现在都没有一个羽族能凝出翼来。”

笃望沉默了一会:“让弓吴部和古辰部带上弓箭,每五十人一队,每队三名翼领,到阵

前去。”

“长者,如果我们凝不出翼,以我们的体质,去和人族肉搏就是送死!我们的箭射不透战车,而牧野军有三百架强弩和强大的术师。”

笃望转过身来。

“我们需要时间……等待明月力潮的来到,而时间……只有用命去换取……”

“我明白了……”那族长低下头去,“我会亲自带我的族人上阵。”

“只要战斗,就可能!”笃望须发激昂,“我想了很久,全部等待着起飞后飞向东陆,这样是没有时间的,最后我族将全被屠杀在海边,只有让一半人去为另一半人争取机会,整个族才有存活下去的希望。”

“是的……我明白了。”族长深深躬礼,“我这就去将他们编成阵。长者,您也休息一会,集中一下精神吧,您还要带着我们渡海,还有长路要飞。”

“面对大海我也是一片茫然,不能再做任何的指引。我老了,不可能飞越大海,也不想让族人看着我落入海中。至颜,你明白吗?”

“是……”族长至颜流下了泪,转身去了。

笃望转身,眺望那愈来愈红的天际,火潮正在以每刻几十里的速度推进过来。烈火之畔,是人族的大军。

“明天晚上,会有谁仍活着?”

……

飞掠过天空的持箭身影是可怕的,这曾经是人族心中的恐惧图画,人起初以为这些翼影来自天空神界,但当弓箭被发明,天空中的人可以轻易夺去大地上生灵的生命时,人族开始将羽人视为可憎的妖灵。

每过一年,羽族的疆域便增长一倍。

到了火雷朝统一人族七十九部这一年,羽族已经在大地北部形成了数千个村落。

没有人知道羽族从哪儿来。有人说他们来自于北方无边寒冷的冰原,也有人说,他们就是人族中的一支,因为误食神秘花果而化成。

羽族曾经建立过部族的联盟,选出过羽王,但却一直没有巩固的国家。也许因为羽族的天性,他们像春天草原飞扬的绒絮,飘散四方,离开所有王的视野,离开所有有法度与规则的地方。羽族的村落几乎永远不会形成城邦,因为下一代一长大,就飞离了故乡,飞离了父辈的视野,去寻找自己的乐土。

而人族,却在定居的土地上一代代地劳作着,直到村落长成高城,平原变成田野。

所以羽族纵然能高飞,大地却属于人族。

太阳即将升起来的时候,如同黑暗与光正在东方天际撕裂的云端挣扎,羽族和人的战斗也到了最激烈的一刻。

黑红色的潮撕开了羽族的防线,人族牧野氏踏火骑军奔涌到哪里,火就烧到哪里,所以羽族即使有力量,也无法复合他们的防线,何况天生身体单薄的羽族在高大的火蹄战马前就像草绒在狂风之中,容易消散。羽族是多好射手的,但是射手的箭难以穿过重骑兵的铁甲,因为羽族的力量不足以使他们拉开强弓。

黑色的镔铁在那时是稀有的,但是牧野族却打造了五万副骑兵的铁甲,据说那是因为他们俘获了南方的河洛王为质,勒令河络族日夜开采铁矿。黑夜,冶炼的火光把整座康都大山都照亮了。河络的汗,这一刻变成了羽族的血。以前人族没有铁甲骑兵的时候,他们不敢踏入羽族的领地,但是当这支强大的骑兵被建立起来,羽族的村庄就轻而易举地被踏碎了。羽人的尸骨被踏进泥中,在火中愤恨地燃烧着,发出诅咒的声音。而那蹄上燃着火的巨马,是牧野氏从极北冰原寻来,用了十年的时间,杀了上百个灵巫献祭,终于在那一天,在那巨马的百千后代的足上,同时腾起了赤红的火焰。在平时,那只是一团鲜红色的长绒,而当战马奔驰到急速,火星就从它们的蹄上迸出,红绒变成了烈火,使所奔过的地方就燃烧起来。而神奇的是,当它们停歇下来,火渐渐熄去,巨马的四蹄和红绒却完好无损。当人族牧野部有了这样一支骑兵,他们决心开始征服大地。祭天者登上高台,呼唤着强风,连天也被他的声音震慑了,顺从地将暴风的力量赐给他,连贯数千里的黑云推向北方,驱动着火潮,羽族最黑暗的时代开始了。

但是。

仍然没有羽族能够飞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今天是起飞日啊,明月的力潮这时应该已经达到最高了。”长者笃望怔怔地望着天空,乌云遮盖了一切,看不到明月的影踪。

“苍天真的要抛弃我们了吗?”

向异翅听见他背后最后一道防线的士兵们发出了怒吼声,举着长矛开始冲锋,但随即他们瘦长的身体便在重骑兵的劈砍下绽开了,向异翅清楚地听见了刀击碎骨头的声音,听见头颅沉闷地落到地面上,听见血从腔中喷出的噗噗声。

他不用回头便能感知身后发生的一切,这或者是羽族敏锐的本能,但他却独独感应不到来自天空的召唤,那能使他起飞、证明他是一个羽族的自然力。

他身边的少年们开始惊慌了,有人开始哭泣,四周越来越混乱嘈杂,卫兵们也不再喝止惊慌者,因为一切都已失控,他们只是惊恐地看着踏火骑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开了羽族最精锐战士的防线,两千羽族战士片刻间消失在火海之中。

少年向异翅听着背后大地的震动声越来越响,直到身边的土粒都在跳动了。他脑袋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只想着:“为什么还飞不起来,为什么还飞不起来?”

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但向异翅浑然不觉,在最混乱的时刻,他却陷入了最异常的专致,到后来他连飞也不再去想,心中完全空白一片。

但真的什么也没想吗……不是的……分明有什么在他的心中晃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喧嚣。

“他不是人族!他是羽!他会祸害我们整个村庄。”

“看啊,他的翼……太可怕了……他不可能和我们一起飞的……”

“不,不要留下我!”向异翅高喊着,“为什么你们总是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恨你们!”

突然……有什么闯入了他的心中,一个无比巨大的影子直压下来,它移动得那么迅速,瞬间吞没了所有光芒。

向异翅没有睁开眼,但却分明看见它就在自己的头顶,无边无际,像是从高空俯视另一片大地,但那片大地,却是灰色毫无生机的。

在那大地的北方,一道极巨大的伤痕正如新被扯裂一般,向外不断涌出血红的岩浆,那巨痕横贯了大地的三分之一,也许足有数万里之长,千里之宽。原来……人们的传说是真的。

向异翅小的时候,就听过暗月的传说。人们说天上不止一轮明月,其实还有一轮暗月,但暗月是没有光芒的,所以人们看不见它。传说暗月是上古的一位青年,爱慕着名叫明月的女子。但在保卫部族的战争中,暗月的脸庞上被留下了永远的可怖伤痕,明月因此厌弃他,弃之而去。暗月无比痛苦,这痛苦使他脸上的伤口永不凝结,鲜血永远流淌着。他天天跟随着明月,苦苦询问为什么。明月因为害怕暗月的跟随,退到崖边,失足落入海中而死。暗月无比悔恨与绝望,也跳下崖去。后来,海中升起两颗星辰,一颗光华美丽,一颗却暗无光芒。但暗月却永远伴在明月的周围旋绕,不会离开。最近时两月之间只有数百里,但却永远不能相触。人们常看见明月的形状发生改变,那就是暗月移过她的身边,遮挡住她的光芒的缘故。

而现在,向异翅如此真切地感应到了暗月的存在。

他甚至可以在心中那景象上看清暗月上的每一处山谷和枯峡。他越是凝神去看,就觉得那暗月又移近一分,渐渐地,他发现,不是暗月移向自己,而是自己正飞向暗月!

突然那在一年前七夕之夜扑来的那种腾飞之感再一次抓住了他,身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血液开始如燃烧般烧灼着全身,他仿佛变成一团烈火。而这火越燃越烈,烈烈直冲天际。火焰中,他猛地一振,轰然巨响中,两道宽大无比的火翼直扬了起来!

向异翅明白,自己可以飞翔了。

不用回头,他知道这一次绝对不是畸翼,他知道也许羽族中从来没有过这么巨大的双翼。

光芒消去,羽翼凝结。向异翅轻轻扑动,身子便腾了起来。

背后传来了一片惊叫之声。

“黑、黑色的羽翼!”

长者笃望听到了这个消息。

“黑色的羽翼……它终于来了……”他怔怔地转头,望着大海边,那还泛着灼红光华的羽翼正缓缓升起。

“今年的起飞日,暗月遮挡了明月……这是天亡我羽族啊……”

海边,羽人们惊恐地大喊着。

“那是荒神的象征,我们完了!”

“暗月和明月是不能共现于天际的,他飞上了天空,我们所有的人都无法飞翔了!”

“杀了他!”

“射死他!”

羽人们搭起了弓箭,向向异翅射来。

当箭风划过少年的脸,他大喊着:“我做错了什么?”

可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胸,剧痛立刻吞噬了他的所有呐喊。

又是一箭射在他的手臂上。

像是自己做出了反应,那巨大无比的黑色羽翼忽然猛力一扑,狂风卷起了海浪,扑向海边的每一个人。向异翅冲天而起。

一切突然变得那样遥远和渺小,他看见了无比广阔的大地。

远处,有如天上所有的星辰都坠落到了地上,砸出千万点的火光。那是人羽交锋的战场,无数人正在漫长的战线上厮杀着。火潮正向海边推来。岸边纷乱一片,成千上万人在几十里的海滩上跑动着,呐喊着,挣扎着,他们都不能凝出羽翼。在暗月主宰天空的时刻,只有墨羽的族裔可以飞翔。

向异翅在空中,看着这一幅长长画卷在自己眼前移过,屠杀与毁灭。突然,一双眼睛震动了他。

是小悠,六岁的小悠,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沙滩上,不哭,不叫,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平静地注视着他飞向天空,眼中只是纯然一片,背后的血与火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向异翅忽然就流下泪来,眼泪落在大海中,可大海那么大,一滴泪落进去,不会改变它,千万人的血流进去,也不会改变它。

羽翼带着向异翅直飞向高空,他睁着眼,看见千百支羽箭如悬浮一般飘在自己身边,那是极速的飞翔带来的奇景。身子翻腾过天际,暗月在头上旋转,身上的箭伤痛得他恨不得立时死了。但他就那么睁着眼,眼中只有蓝汪汪的一片,可怕的世界不见了,虽然惨呼声响彻耳际,但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只看到苍天。

后来向异翅长大了,成为了鹤雪之主,每次做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决定时,他就抬起头来看着天,这样,他就会觉得,多少血污多少流离,不过是虚幻而已。

只有小悠的那双眼睛,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他没有看到小悠是怎么死的,也永远不敢去想像。记忆中,小悠永远站在海边,静静地,不说话,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等着她的父母飞回来接她。

“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云烟。”

那青衣人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

第二章翼在天

“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云烟。”

那青衣人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那怪眼直逼向他。

向异翅从梦中醒来:“不,我不要飞翔!”他大喊着。

可是身边空无一人。他正躺在柴棚之中,七年前那海边的血与火犹在眼前。渐渐地,呐喊声从耳边散去了,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

他摸摸自己的身后,还好,那可怕的翅膀并没有再次凝出来。

他走到柴棚门口,抬头痴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那澈蓝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优美的银弧。

“看哪,是风凌雪回来了。”周围突然发出羽民们的喊声。

青年羽族们躲在草垛边,看那银翼少女穿越天空,不知何时,竟成了这座城的一种习俗。

所有的人都在说着,若是有人能和风凌雪共舞于天空,哪怕一生只有那一天也是值得的啊。

可惜,还没有一双羽翼可以跟得上她的飞舞。风翔典上,不知有多少青年被她那穿云之舞最后的飞纵甩落于尘间。

少年却低下头,默默叹息。

风凌雪第一次看见向异翅的时候,少女的眼睛清澈无比。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能飞翔?”

那是少女风凌雪三年来说的第一句话。

当这少女终于开口说话时,整个翼王朝也吃了一惊。

翼王朝是一个国家,但又不是,它没有一块土地可容身建国,所有的土地是属于人族晋北国的,翼王朝的领地与人族是重叠的。

是的,他们的领地是天空。

作为羽族第二王朝的正统后裔,翼王朝被羽氏所建立的第三王朝驱逐后,在东陆骄傲地流浪着,从一座山岭到另一座山岭。人族军队曾追剿过他们,但更多的时候,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因为有一支军队在守护着这个只有不到两万人口的流浪国家,这支军队只有三百个人。

它的名字叫鹤雪团。

鹤雪团的武士被称之为鹤雪士,他们是从那些极少数能在任何时刻都凝出羽翼飞翔的人中再挑选出的优异者,经受了严格的训练后,成为飞翔在天空的神射手,是羽族用来在强壮的人族面前捍卫尊严的力量,因为他们都产生于高贵的血统之中,又是如此的稀有,所以每个鹤雪士都有着极高的地位。其他羽民,受着体质与天象的限制,有些只能一年飞行一次,有些只能一月飞行一次。所以羽人也是有等级的。凡是不能飞翔者统统被称为无翼民,他们与鹤雪士之间,横亘着整个天空。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能飞翔?”

少女风凌雪来到鹤雪团,三年没有说话,没有和首领说话,没有和翼领说话,没有和同支说话,所有人都觉得她淡漠得像天边最远的星辰,沉寂得像殇州百万年的冰。大家都在打赌谁能和这个十四岁的少女说第一句话。但没有人想到让她开口的人是营中最卑微的杂役少年。

“因为我的翼凝出来和别人不一样,是残翅,不能飞翔。”少年向异翅低着头,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所以他们给我的名字就叫异翅。”

可是风凌雪没有答话,她问完这句话后,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望着远处的树林出神,刚才那句问话,仿佛不过是她的自言自语。

可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

少女风凌雪第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是一个大风的天气。

风并没有夹着雪花,但是天空中却现出了两个白点,轻盈地飞舞。

所有鹤雪士惊异地走出营帐,今天并不是羽族的飞翔日,而且所有的鹤雪士都在营地中,天空飞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一位羽族女子带着一位少女落在了地上,像雪花触及地面,轻得不扬起一粒灰尘。那女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却一定是非常老了,因为她的眼中写满了疲惫,却又有一种恨,是三十年五十年心中哀苦沉淀出的那种目光,像是此生不曾一夜安眠。

而少女的眼神中却空空如也,像虚寂的天幕,却也没有阳光,宛若光沉影埋、茫然欲雪的时分。

“这个女孩交给你们。将来你们都死了,她还活着;鹤雪完了,她仍然在;她不在了,她的名字仍然在。她叫风凌雪。”

女人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转身便走。首领扶兰奔了过去,跪倒在地,痛泣着:“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么?”

女人没有回头,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你师父当年为什么不说,他现在也永远不可能再说。”

声已消,人影没于天际。

少女风凌雪没有动,没有回头,她平静地看着周围的人。

扶兰走上前,伸手想抚少女的肩,却又停住了。他的手竟一时不敢触及这个女孩。

忽然他回头对所有人说道:“听着,今后在营中,她便如我的女儿一般,谁也不得有半点欺辱为难于她。”

少女风凌雪忽然叹息了一声。

所有人都一愣。

女孩径直穿过众人,走进不知谁的营帐中,盘腿坐下了,抱着膝呆呆出神。

风凌雪是个传奇,从她一生下就是,到她死的那一天,她一生就是为了作为一个传奇而存在的,她飞翔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仰视,她出手的瞬间就与死神同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风凌雪,也不知有多少人恨着她,想毁掉她。但人们坚信,没有什么能毁掉风凌雪,除非有一天她自己厌倦了飞翔。

但在风凌雪十四岁的时候,她不是传说,不是神话,十四年来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听见,

而很少有人记得十四年前,北羽族风氏家族中失踪的那个女孩。

风氏这么大的望族,枝繁叶盛,每辈有太多的孩子出生,少掉一个,也不成为什么大事。只有她的父母记得,那一天雪很大,当他们回到屋中时,窗子开着,婴儿已经不见了。只有万千雪花从窗口狂卷而入。

而风凌雪也再不可能回到她的父母身边,因为她被从北陆的羽王朝带到了东陆的翼王朝,成为了自己氏族敌国鹤雪团中的一员。

鹤雪团是杀人者的团,是没有亲人的团,因为如果有一天有命令要他们杀死自己的父亲,他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动手。鹤雪士都很冷血,他们有的爱哭有的爱笑有的爱赌有的爱色,但是就是没有人爱人。因为有一天如果有命令要他们杀死身边刚刚一起喝酒的好友,他们也必须立刻面不改色地动手。

风凌雪会在什么时候杀第一个人,和她会在什么时候说第一句话,一样成为了这个可怕团队中的可怕悬念。

风凌雪不知道她的那句话对向异翅有多么重要。

少女风凌雪事实上一点也不珍惜自己三年来的第一句话,她不说话只是因为无话可说,不是刻意保持沉默,所以当她想说的时候,她便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不顾身后无数投注失败者摔倒在地。但她既然说了,却忘记了要回答,她以为所有的人都和她的师父是一样的,会几年不理会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于是她又走到一边自己发呆去了。她看着天空,这么蓝,

看着树林,这么绿,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可以看很久很久。至于身边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们又怎么打量着她,讨论着她,她一点也不关心。

可是少年向异翅三天没有睡好觉,他觉得风凌雪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却没有勇气大声地回答她,让她听到。他看着她走到树林边,看着每一片阳光下闪烁的叶子,他本可以再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答案。可他没有,他迈不出脚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这样一个卑微的杂役少年,一个天生异翅永远飞不起来的人,凭什么和这个神仙一般的女孩说话。

向异翅一直很后悔,每个晚上他都在睡觉时演练所有的场景,终于在第三天夜里,他来到风凌雪帐前,走了三圈,鼓起勇气冲了进去,大声说:“我的翼奇怪是天生的我飞不起来所以我只能做杂役我叫……”

风凌雪静静地看着他,少女的头发披散着,围裹着被窝,正在轻轻地梳头。这少年满面通红,转身就跑,不敢左右看,他觉得营中所有的人一定都正看着他。他一直跑到树林里,遇见一个大坑掉了下去。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从坑中醒来。不是他在坑中昏迷了三天,而是这些天他都不敢在接近风凌雪的地方停留。他发现碎叶子正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仰起头,少女正在他的头顶顽皮地洒着叶子。

“我三天都没有看见你。所以那句话本来那晚就要说,可是你跑得太快了。我想说的是……嗯……”风凌雪用纤细的手指点点嘴唇,认真思忖着,“对了,我想说的是,你以后要进来时能不能直接进来,不要在我营帐口转那么多圈,我一直等啊等,很困了又不敢睡,怕你要进来,我这人从小受训练,能听出所有别有心事的脚步声,你这样转会害我失眠的。”

向异翅愣了愣,点点头,然后又不知说什么好。一阵寂静后,他忽然爆发出了大笑,在落叶坑里把叶子滚满全身。

风凌雪没有笑,她愣愣地看着向异翅,像是有些吓着了,转身就跑了。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这次没有转圈,只是站了一刻钟平息呼吸,然后掀帐子走了进去。“对不起。”他说了这三个字,然后又转身跑了。

风凌雪纳闷地听着他跑远的脚步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来得那么慢,却可以去得那样快。

又过了三天,风凌雪在湖边找到了向异翅。

“那天你跑得太快,我的话又没来得及说,嗯……我想说的是……”风凌雪又用手指点着嘴唇,认真地想,终于想到了,“我想说就是……你为什么说完话之后跑得那么快呢?”

“因为……因为……”向异翅红了脸,“你……你……你肯定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可为什么总是不梳头发。”

风凌雪愣了愣,走开了。

三天后,她跑去问向异翅:“我不梳头发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向异翅“因为”了半天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

三天后,向异翅想出来了,他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轻轻地碰了碰帐子,然后走进去。

“你进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梳头。”风凌雪一脸歉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一急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左转……右转……风凌雪一直盯着向异翅,好像他要再敢转身就跑就会一箭射死他。

向异翅还是一掀帐帘跑了出去,风凌雪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梳她的头,忽然发现梳起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只好郁闷地铺被子睡觉。

可向异翅一掀帘子又冲了进来,风凌雪一声尖叫,手上的衣裙吓落在地。向异翅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风凌雪要气疯了,她系好衣服冲了出去。这回所有的鹤雪士都跑了出来,看着这少女赤脚追着那个狂跑的少年。

向异翅径直跑向那个落叶坑,跳了进去,用叶子把自己埋起来。

风凌雪追到坑边,喊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完。”

少女风凌雪从小和师父练功养成了习惯,如果这个时分不能睡着,情绪就会变得脆弱无比。她的箭术可以在睡梦中射中接近她的飞蛾,自己并不醒来,但是她却没法射死向异翅,而且还必须听着他的脚步声,每三天就等一次,现在竟然还被要求梳头,她照要求梳头了,而他的挑门帘仪式居然还从一次变成了两次,可怜的风凌雪从小有规律的生活就这么被毁了,她那纯洁弱小的心灵就要崩溃了。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躲在叶子中缩成一团闷声闷气地说。

“你说过一次了。”

“那是上一次的,这是这一次的。”

“什么上一次?什么这一次?”

落叶坑中沉默了好久,向异翅忽然鼓足勇气跳了出来:“我去是想对你说我之所以让你梳头,是因为……因为……”少年的脸红了,“我看见你头发披散入睡前的样子就……就脸红……”

风凌雪不明白,她从小和师父住在一起,师父会半夜亲自去偷袭试她的梦警之术,或是放出各种古怪的飞兽毒虫,可这些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梳头。

“然后……然后你怪我进来太快了所以我说对不起,但是……但是关键是就算你梳了头……你也总是光着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求那么多,可是……可是我一看见你光着脚就也脸红说不出话……”

飞兽毒虫和师父也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穿上袜子,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麻烦啊。

“然后,我害羞就跑出去了。可我想这样不对,我真正要说的话还没说,没说也许又要等三天才有勇气说了,于是我又冲回去,可是这次……这次你连……”

风凌雪叹息了一声:“明白了,下次每隔三天,我就穿好衣服袜子……还有鞋,梳好头,叠好被子,端坐着等你来……”

她转过头慢慢地向营帐中走去。向异翅站在落叶坑中怔怔地看着她,他觉得女孩不高兴了,她不高兴他也很难受,可是他已经说了那么多对不起了,她还是不高兴,他还应该说什么呢?

也许只有怪物能理解怪物,鹤雪士们看着风凌雪和向异翅之间每三天说一句话,经常疯疯傻傻地在营帐和落叶坑之间跑来跑去的奇怪关系时这样想着。

是时候看风凌雪杀人了,所有人都说。她来了这么久,首领从来没有考察过她的箭术,甚至连她会不会凝翅恒飞的鹤雪术也不知道。鹤雪团成立这么久,只养过两个这么奇怪的人,一个是风凌雪,一个就是向异翅。

向异翅是首领扶兰从树林中拣来的流浪儿,当扶兰看见他的时候,少年正惊慌失措,脸上全是血痕,背后有一双奇异的翼。扶兰惊讶于那奇怪的翼,认为这少年是有成为鹤雪士资

质的人,所以把他带回了营地,但所有的鹤雪士都必须是从世代忠诚的望族中选出或是鹤雪士的后人与弟子。这个少年痴痴傻傻,几十句话问不出一句回答来,渐渐所有人都说这不过是个残翼者,只有扶兰不死心似的,还将他留在鹤雪团中。

“不如让风凌雪把向异翅杀了,作为她的入门祭礼吧。”有人笑着说。

“可这未免太没有难度了。”有人也大笑。

这一切都是在风凌雪与向异翅面前说的,而且这些话不是玩笑。

如果风凌雪说好,也许没有人会阻止向异翅的被杀,连首领扶兰也不会。这少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风凌雪不说话,看着阳光下闪烁的千万片叶子,如果首领发话,她必须去做,这是鹤雪士的守则,也是师父教给她的,师父却从来不说自己是鹤雪士,因为据说她被逐出鹤雪团了,又或是自己叛离的。

“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看到,鹤雪弃子的徒弟比所有鹤雪士都要强。鹤雪士们都死了,你还在,你死了,你的名字还在。你的名字在,鹤雪就在。他背弃我,但他改变不了我进入他的血脉,直至后世百千代。”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天空中的明月,那么大的月亮啊,罩住了师父的整个影子。风凌雪觉得师父真美,当看不清她的脸的时候,她一定曾非常美。可现在她的眼神里充满怨愤,这使她丑陋无比。

但师父说:“你看月亮大吗?和山一样大吧。可是你能射中它吗?我射不中,没有人能射中,这地方有箭永远到达不到的地方,也有箭永远穿不透的东西。”

她忽然转过头,眼中又露出那种令女孩子在噩梦中哭泣无数次的冰冷:“但我要你做到,风凌雪,你可以射中月亮!你可以射落她。你是我的骄傲,你也将是全羽族的骄傲。因为我要你射落月亮!”

月亮怎么可能被射落呢?六岁的小风凌雪拎着那把小小的弓低头站在石柱峰之巅,这里没有下去的路,师父会每天来给她送饭,但是,只有她射中月亮,她才能下这千尺石柱峰。

每次师父来送饭,小风凌雪就抱住她的腿哭啊,死死不放手,师父我射不中月亮,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可是师父从来不说话,不理她。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石柱峰上那个女孩的身形一天天长高,变修长、变挺拔,手中的弓也变长、变曲、变华美。这个美丽而沉默的少女知道,哭泣没有用,话语没有用,娇弱没有用,有用的只有手中的弓箭,和必中的决心。拉弓,向月亮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

这么多年,她不知射了多少万支箭。月亮仍然是月亮。石柱峰下都被箭铺满了。

师父是变态。她又一次垂下弓,心里想。

与其射中月亮,不如射死师父吧。少女又抬起头,搭上箭,她现在已经有把握一箭射死师父,但她不想这样做了。

因为她想射下月亮!

“如果首领让你杀了我,你会杀么?”树林边,风吹得叶子哗哗响,向异翅问风凌雪。

“会。”风凌雪想也没想。她不能想,一想就不能回答了。神射手射箭时都不能想,思考是箭手的死敌。

“我不会。”

“什么?”

“如果首领让我杀了你,我不会做。”向异翅说。

“可是鹤雪士必须服从。”

“那我就毁了鹤雪团,但我不会毁了你。”向异翅说。

风凌雪转过脸,望着少年的脸庞,但少年却仍望着前方,他的眼神穿过树林,穿过山谷,穿过风,穿过一切阻挡他的东西。

那一天传来消息,来自天拓大江以北的宁州鹤雪已经潜至澜州,将行刺翼王朝王室。

宁州北羽族和澜州南羽族是同根,却是死敌,当北陆宁州羽氏取代翼氏的第二王朝而建立第三王朝,翼氏王族就只有南渡逃过大江,在人族的领地澜州一代代流浪着。为了全族的生计,翼氏鹤雪团还不得不经常去接些暗杀的任务,成为一支雇佣杀手团。

北羽族与南羽族是死敌,所以北鹤雪与南鹤雪也是死敌。如果说只有一支队伍能在一夜间杀光南鹤雪,那么就只有北鹤雪。

反之亦是如此。

他们同样神射,同样高傲,但却不能共存于同一天空下。

那一夜月隐星没,风急起来,树叶沙沙乱响。扶兰下令,全营戒备,不得入睡。因为这样的天气,正是偷袭的绝好时机。

风凌雪也穿戴整齐端坐于帐中,弓箭就放在膝上,一半的鹤雪士已经去王族居所守卫了,传令士在各帐间交代着任务,却独独没有进她的帐。没有人告诉她该做些什么。风凌雪神色安静,可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静不下来了。当初师父一直教她的临敌忘己,现在却无法做到了,这么安静,她分明地感觉到自己,感觉到心跳、呼吸、血脉急促地流动,紧张是鹤雪士的死敌,但她只有十四岁。

与师父住在山中的日子,师父也无时无刻不在给她制造危机,黑夜将她一人留在虎豹嘶鸣的山林中,半夜将毒蛇放入她的房间,在她吃饭洗浴的任何时候,都可能飞来利箭,甚至连饭菜,她也要以针药试过才吃,因为师父告诉她绝不可信任任何人,因为人连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何况另一个人的心。

经过这样的训练,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任何事了,任何一个人突然向她偷袭她都不会惊讶,不论是首领还是父母。现在她还是每次必验饭菜中有没有毒,被同餐的人嘲笑,说我们都已经吃过了,你居然还要验,这不是小心,是心恙了。可风凌雪知道,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以后还会这么生活下去。不相信任何人,因为这世界有人会当着你的面喝下毒酒,然后骗你也喝,因为他就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师父就是这么说的。这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作为一个鹤雪士想活下去,想成为其他鹤雪士都死了你却还在的人,就必须和别人不一样,就必须有心恙。

但是一离开师父,她还是害怕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正因为如此,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敌人可能从任何地方出现,天空、地下,前、后、左、右。你必须注意每一细微处的变化。小虫在泥里爬动,飞蛾振动翅膀,远处有人大声地咳嗽,这些声音,都可能是敌人伪装出来欺骗你的。他们也许就在你的近处!你的身后!你的脚下!但你不能动,不能怕,不能逃,你只有握紧你的弓,在你疯掉之前,在你崩溃之前,要相信敌人与你同样紧张,生死之间,拼的就是谁能撑得更久一点。

这时风凌雪听到的各种声音中,有一种脚步声传来了。

这是惟一一种能让人信任的声音,因为它无法仿冒,除了他,没有人会那样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有些浮,小腿肌肉很紧,身子有些僵,因为呼吸也不太均匀,脸也是红的……嗯?风凌雪想,师父教我听声辨位时没有教过怎么听出那人脸红不红啊,我怎么自创成功了呢?

向异翅向她的帐中走过来了。风凌雪却觉得这太不应该,外面风那么大,树叶响得让你很难辨出树上的异动,也许树后就有箭正指着他,全营通令戒备,不准点灯不准走出帐外,可是他……是的,一定是没有人通知他。这少年的死活,本来就是没人在意的。

风凌雪很想冲出去接他,可是戒令是不能不遵守的。她一急,忽然发现自己什么细声也听不清了,心全乱了,只听到它扑通扑通地跳,自己的呼吸声比外面的风还紧。她曲收了腿,斜歪了身,不顾这不是最好的击发身姿,一心只想帮外面的那个少年,那树上似乎正有无数支箭,此时的任何一声弓弦响都能把女孩儿的心震碎了。

那脚步声终于到了帐外,却又停住了。风凌雪急了,道:“你还不进来!傻站什么呢?”

突然一声弦响,在东南朔位八十尺外的树梢,风凌雪一下就弹了出去,抬手一箭,箭穿出帐幕,从帐外那人的耳边划过去,就听林中噗的一声,箭扎在树上,却射空了,一个影子从地面飘向高空,向帐外少年发出一只箭去。可少年被帐中什么东西飞出来一撞,身子一歪,箭贴着他的脸颊插入地下。这时各营帐帐内帐外飞射连珠,弦响一声紧似一声,百支箭在空中穿梭,里外的箭手全都隔了帐幕对射。天黑没有月亮,帐内没有灯光,只有狂风中的气流异动,地面上的尘土轻扬,可这就是鹤雪士!每一箭都是生死箭,直追你刚才的身位,稍移慢了一点儿,立刻一箭穿心,绝不偏中你的咽喉。这就是几十年的苦练,从小到大弓不离身箭不离心地练。这就是千人万人里选出来的精英武士,损一人如折千军。南北鹤雪都较着劲,绝不肯以多攻少,所以这次帐中多少人,空中也就是多少人,偏就战了个旗鼓相当。各帐中也不是各自乱射,那每帐平时看来凌乱排列,这时就看出来阵法精妙,连环交织,夹攻交射,八位射,紧三射,三阵齐射!没有口令,没有喊声,那啪啪的弦响却没有一声不是掐着点的。可空中的鹤雪像是太熟悉这些了,身影交错,千万变化,四辰阵,双飞阵,猎风阵,偶有一声闷哼,帐中或空中摔扑一人,没有慌乱惊喊,百人有百人的阵,一人有一人的法,双方对射,从几十人射到最后仅存者的单挑,都绝没有混乱的时刻。这就是鹤雪对鹤雪!

也许这是空前绝后的一战,因为每一位倒下的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也许是各宗派武士们舍命也想有幸目睹的一战,因为这样的神射与配合是鹤雪威名凌驾于各士宗的保证,很多人见过鹤雪的箭,那是在死前一瞬,但没有人有机会看见鹤雪与鹤雪之战。而也许这就将是鹤雪终结的一战,北陆宁州与东陆澜州的鹤雪精英们也许就将尽耗于此,越是同族,就越是要以死相搏,绝不退让一步。只为那根风中飘摇的羽王翎,羽氏和翼氏,终只有一个能正统!南鹤雪与北鹤雪,也终只能有一支鹤雪!

少年向异翅就站在这交错箭网之中,可是没有一只箭射中了他,正因为四周全是神射手,正因为南北鹤雪的旗鼓相当,没有人把他计算在内,没人有暇顾及他。这个天生畸翼飞不起来的杂役少年,站在羽族最强一战的核心,风暴眼中没有雷霆。而他想去见的女孩,就在眼前帘帐的几尺后,苦苦奋战,帐幕上早被穿了近百个孔,帐中地上插的全是箭,风凌雪和所有鹤雪士一样,早把十支箭壶排在营帐各位,步法变时,正好随时取用,这是代代传下来的战术,地面营帐的战法。北鹤雪哪有不知道的,有些箭就直奔了箭壶而去,因为对射中你绝没有去地上拣箭的时间,箭壶一倒,步法就得变了,不然跳到那个阵位时摸不到箭,便是错失机会,就可能会因此一失而落败。

可是风凌雪箭壶排法却和鹤雪世传的不一样,她的步法也不太相同,外面的鹤雪发觉对手步阵新异时,一些常用战术便使不出来了。只有凭了本事对攻,风凌雪一旦箭在弦上,便忘了一切,她又仿佛回到了那孤峰之巅举箭独对月的时刻,心静如水,风消雷没,只有感应了那空中的影动,快,更快。

神射术,准之外,比的就是快。箭发出,快了半瞬,也许就是决定生死的半瞬,纵是初相持不下,也终能渐显优势,就是凭的快字。师父对风凌雪说:“你只有十四岁,在你四十岁之前,不会有人比你更快,你要坚信这一点。四十岁后,你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有了徒弟。你那时就会理解我,为师者的个人胜败是没有意义的,少年的强才是最强!”

空中一声闷响,那是箭穿入左胸的声音。她的对手,终于倒了下去。

而南北鹤雪之战,也因为这一箭而失去了平衡。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一声呼哨,像是暴雨骤止,一切立刻安静了下来。

风凌雪走出帐来,拂了拂头发,像是刚梳洗完毕。她看着呆站在门口的向异翅:“你没事吧?”

恶战时她没有出一滴汗,现在汗珠才大滴大滴地从她身体内冒出来,挂在脸庞发梢上。

向异翅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低下头去。

风凌雪看见了他身后地面上倒伏的那几具尸身,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但她仍一眼就看出了哪一个人是自己所射死的。少女转身狂奔出去,奔到树边狂呕不止,整个身体都颤抖得像要碎裂了似的。

她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一个人,她师父让她射过飞鸟鱼虫、顽石野蔓、各种奇怪的东西,但是没有让她射杀过人,山中也没有人可杀。除了师父。师父说:“你绝不可以轻易对人出箭,因为将来死在你箭下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所以风凌雪从来没有想过杀人是什么样的,虽然她曾经在噩梦中与师父对射,但她从来没有胜过,每次即将分出胜负时她便惊醒,大汗淋漓,恐惧不止。今天忽然看见那尸身,心中的一层壁被猛地惊破了,五脏六腑都在扭曲震颤,像要一直到拧成血糊糊的一片为止。

好半天她才平息下来,天旋地转,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清,靠在树干上,身子像浸在冰窖中,寒入骨髓。她盼望着有谁能扶住她,如果这时有一双手轻触她,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抱紧。

但是没有。

少年向异翅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看见少女自己抱住自己的双肩,痛苦地抽泣,他的手向前伸去,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触及她的身体。

风凌雪不知道少年心中的挣扎,她的呼吸开始渐渐平复,心开始渐渐变冷,她相信了自己一生的宿命。因为师父说:“你这一生不会有幸福的时刻,因为你将是一个伟大的箭手,是高临天空的神话,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可以和你比翼。他们全都配不上你。你只有在高空之巅,孤独地俯视……”

师父说过的话不会错。风凌雪从不怀疑,她也不觉得孤独有多可怕,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不孤独。师父只是师父,师父不爱她,师父残酷得令她无数次在梦中与之搏斗,出师之前,师父就是她惟一的同伴,也是最大的敌人。风凌雪不知道什么叫温情,也不知道什么叫热爱。或者,她坚信她不知道。

少女终于从地面站起来,她转身快步从向异翅身边擦过,看也不看他。只有这少年这么近地看过风凌雪的失态。此后的时光中,当这少女成为传说中一个面对再强大的敌手也永远不会慌张与惊恐的人时,只有一个人的心中,永远印下了那树下痛苦柔弱的背影,默默地为她保留一生。

地上北鹤雪留下的尸身并不多,只有五具,扶兰在这五具尸体的旁边绕行着,那仆倒的姿势,那箭扎入心脏的角度,那周围散开的尘土,以及帐内帐外每一箭的分布,都可以在一个鹤雪士眼中重现当初的惊心战况。

绕行了许多圈之后,他才踏到了一具尸身的旁边,伸手拔下了他胸口的箭。

鹤雪士的箭全都有隐秘的记号,使同伴一眼就可以分辨。但这支箭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的密江,天高路远,魂灵安散。”扶兰举箭尖触额头,虔诚地念出祭词。作为一个鹤雪士对另一个鹤雪士的敬重,作为南鹤雪的首领对于北鹤雪名家、右翼领的密江的敬重。

他死在了风凌雪的箭下。

战马驰来,有传令者送上了另一处的战报。

南雪鹤在本营胜了,己方亡三人,对方亡五人;但在另一处却输了。

驻守本营的鹤雪士慢慢走到王族居地,墨天涯下。

那里也倒着几具尸身,南鹤雪的四具,北鹤雪的一具。

所有的族人敬畏地围在四周,没有人敢触及鹤雪士的尸身。这些为族人而战者是无比高贵的。只有鹤雪士或是王室与祭司才有资格为他们正体下葬。

但是国君不能出现了,翼王朝翼持王被射成重伤,正在急救之中。虽然他当时在卫士的重重铁盾之后,但那支箭还是找到了惟一的空隙。

扶兰站了一会,见王室诸人尚在惊恐之中,无一人能持礼。叹息了一声,向前走去。

忽然一声喝:“停下。”

宫室人群中,一位少年走了出来,来到倒下的战士前,跪倒在地,手按上死者的额头。扶兰与鹤雪士、四周族人立时全跪拜下去,高颂礼歌:

“天漫漫兮云怒

伤我骨血兮星沉

英气不死兮海号

声哀气雄兮武韬

来归、来归、来归

伴月还兮照吾乡。”

三声安魂高唤后,族人已纷纷泪下。可突然人群中又有人喊道:“等等!”

扶兰抬头,怒视打断安魂礼的那人,却是族中一位祭司。

“国君尚在,怎可由王子代礼?是大不敬,何况大王子未动,怎的二王子如此越礼?”

翼王朝虽然不到两万人,且国无寸土,流浪山林,可是一样有王储争位,与大国无二。大王子翼深一派对二王子翼嗣可是嫉恨日久,因为皇后所出的大王子庸弱,妃生的二王子却刚强。几位星祭司预言二王子将成变乱之源,要求放逐。可国君性格软弱,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国君重伤,眼见局势就要失控。

只见尸身前的二王子沉沉喝道:“住口!不要惊散了英魂。”

可那祭司不依不饶:“礼不可越,大王子,请即刻下令将其拿下,祭礼改时再行。”

那大王子却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

可跪在中央的二王子却声如冰铁:“我让你们住口!”

祭司道:“你还不退回……”二王子立身而起,抽出长剑,奔至那祭司面前一挥,血光飞溅,人头飞出老远。宫室中人一片惊惶,逃了开去。只有大王子仍呆立在那儿,腿簌簌发抖,却已是迈不动步了。

少年二王子横剑冷笑道:“王兄,你认为,该由谁来持礼?”

那大王子哪说得出话来。

周围有亲大王子的臣将,想指挥武士冲上,又忌惮其在二王子的剑前。但最重要的是,作为翼王朝最重要一支尊贵力量的鹤雪团诸士尚还跪在地上,又有谁敢乱动?

鹤雪十士九恭,成为鹤雪团的武士大多血统尊贵,所以鹤雪武士们的身份之高,武力之重,已是左右王朝命运的力量。但鹤雪士就算入营之前是王子皇兄,也必宣誓忠心遵令护主,绝不可为王,正所谓鹤雪在天、荣华在地,鹤雪士是不能退出重拾世间荣勋富贵的。所以羽族也给鹤雪士特别的尊荣,即使是国君也不可责罚鹤雪士,鹤雪士不受国法束缚,只能由首领处置。即便是鹤雪士杀了人,首领不罚,任何人也不得追究。但鹤雪士内纪极严,视荣誉为性命,又大都身份颇高,故绝无胡作非为者。

现在两位王子谁将为新国君,谁血溅当场,决断就在鹤雪首领扶兰的齿间了。

以鹤雪士的箭术,要射杀二王子,保大王子无恙,绝不费力。扶兰心中明白得很,自己一个暗号,立时便能救得大王子性命。但是……

那大王子一经变故,慌得连话也不会说,为死者的祭礼也不顾了,这样的人,岂能为王?

可二王子……却也未免太凶狠了些。他若为王,将来不知会把这小小的翼王朝带向何方,或许还不如一个无为之君呢。

就在这时,二王子翼嗣眼见形势难料,竟然挥剑斩向大王子翼深。

扶兰一愣,他身后,少女风凌雪已拔身而起,搭弓一箭,穿过翼嗣的手掌,他手中的剑随着血珠飞甩出去。

扶兰立时站起,手指屈伸,暗号发出,鹤雪士齐齐纵上,把两位王子分隔制住。

扶兰回头狠狠瞪了风凌雪一眼,作为鹤雪士,首领不发令竟然擅动,这是大忌,要受严惩的。虽然扶兰不得不承认,在那种情况下,他也只能那样做。

一天后,国君翼持王伤重难以理事,宣布退位,王位传于二王子翼嗣。大王子及其母被放逐,大王子一派臣将十几人被斩。

这一切,当然是鹤雪团的选择。

旨传当日,翼嗣行典,典礼上,这十七岁少年撕去祭司为他准备的祈天文,大声道:“我等这个时候很久了,从今以后,翼王朝将不再怯弱藏匿于山野,我们将逐鹿天下,先夺晋北,再归宁州,人族胤朝将灭,乱世来临,我羽族将扬威于天,使五族敬伏,抛弃过去,抛弃父辈给我们的软弱的名,你们国君的名字,不再是翼嗣,他叫——翼在天!”

族人都振臂欢呼。此时,少年国君的眼睛,却转向了坛边的一处,那个垂目站立的少女,那个一箭射穿他掌心的人。一片欢呼声中,只有她漠然安静,像一片雨中的浮叶。翼在天包裹着的右手微微地抖着,却正有一种情感,直贯注入他的内心。

向异翅也在人群之中,他认得这位新的少年国君,当年在北陆的林中遇见,他就称自己为翼在天,那是他早就为自己想好的名字。他是南羽国的王子,那时却为何在北羽国流浪?北羽族被人族用大火赶至海边屠杀之时,他又是如何逃回海峡之南的?

“不经号令,射伤王储,该当何罪?”大殿中,那少年国君翼在天打量着自己缠绷带的右手,试着屈伸手指。

他身后的扶兰低头轻轻叹息,风凌雪那一箭极为及时,不然若是翼在天真斩了王兄,逆了宗族,也就难以登上王位。但,新立之君的权威却又是不能不扶持的。

鹤雪中的种种刑罚,斩指、穿骨、夺目,都会使这位少女成为废人。扶兰略一沉默,吐出几字:“那就行鞭笞吧。”

少女褪去衣裳,伏在刑台上,洁白的脊背裸露在行刑者的面前。两位鹤雪士上前将她的双手锁在两侧柱中,以免她负痛挣扎,又在她口中勒入白巾好使她不至于在极痛时咬断自己的舌头。翼在天站在一旁,面色冷峻,一直注视着少女的脸庞,似乎想窥察她内心的每一点细微波痕,可他看到的却是如冰镜般的水面。

第一鞭下去的时候,那薄薄的冰镜就破碎了,痛苦无情地撕碎了宁静之美。风凌雪“啊”的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的人不忍听闻。他们习惯了风凌雪轻轻地走过他们身旁,或是安静地抱膝坐在木柴堆上,听火堆边的人谈笑。虽然没有人见过这少女的欢颜,却也都以为她不会痛苦。但这一声轻喊让所有的人都想起了:她也只不过是个柔弱的孩子。

行刑者的第二鞭不由得弱了力道,像是空气变得稠密似的,闷闷地打在少女背上,和第一鞭所留的鲜红血痕交叠在一起。可这疼痛却已是远超第一鞭的了。少女的身体在颤抖着,惨白的手指伸直,痛苦将会一直叠加到她体无完肤时,但人往往顶不到那个时候便已经晕厥,所以没人体会过疼痛的极限,熬得越久的人只会在心灵中留下越深的恐惧。

翼在天却像是极不满意这力道稍弱的一鞭,他冲过来一把夺过行刑者手中的鞭子,高高扬起,连扶兰也惊恐地望着他的手,这一鞭呼啸而去,蓄满了力气绝不留情,使人觉得顽石也会在这力道下崩裂了。少年国君的眼中充满暴戾,像狼在享受把爪中的兔子一撕两半的快感。行刑者都垂下了双目。

那响声像是一大块玉破碎飞溅,风凌雪的惨叫声惊动了鹤雪营地。

营边树后的阴影中,那个杂役的少年紧紧地蜷缩,揪住自己的头发,低低恶吼,像要把自己扯碎。他双脚蹬踩着泥地,所有的力量却只能用在那里。

刑台上,少年国君大步走上前看着少女苦痛抽泣,忽然伸手抚上她的头发,将脸贴上她的面庞,沾染着她的泪水,喘息着说:“你不会知道你带给我的痛苦……我手上的伤永远都不会好,因为我忘不了你……所以你的身上也要留下我给你的伤……让你永远地记住,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你以后会永远因为听到一个名字而颤抖,那就是翼在天!”

他猛地站起身来:“我这一鞭,抵去了后面所有的鞭数。以后,不论她做了什么,你们谁也不许碰她!”

少年国君大步地离去。

然后,他看见了另一个少年,正站在十几丈外,紧握着双拳,怒视着他。

翼在天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来到向异翅的身边。

“怎么?你看起来想杀了我?为什么?因为我伤害了她?”翼在天突然大笑起来,“我一句话就可以救她,一句话也可以杀死她,我就是要让她明白,她的命全在我的指间,让她明白,谁是她的主人!而你呢……”他凑近向异翅,逼视着他:“你也喜欢她?哈哈哈哈……可你不配喜欢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因为你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更不用说去把握她的命运。你连翅膀都凝不出来,又怎么能配得上她呢?你难道想让她永远留在地面,像一个无翼民一般和你在一起吗?这就是你的梦想?让她为你做饭洗衣服,像一个普通的无翼贱民那样,过着永远没有机会飞翔的生活?”

他缓缓抬起了手:“我最讨厌毫无用处的废物,所以,你现在立刻给我消失……不然,我就会让你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向异翅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紧拳头。

也许是风凌雪离开鹤雪团的时候了。人们看着终日坐在营边草地上、越来越沉默的少女这样说。

也许很快她就将交出鹤雪翎,进入王室,成为新国君的妃子了。

扶兰在营中踱着步,看着阳光下少女的背影,叹息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可惜了,这本来可能成为传说的女子。

风凌雪只是沉默,不在乎背后的所有声音。

可一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就常出现那少年的眼神。

为什么他突然失踪了呢?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能再听到他的脚步声啊。

七天后,少年国君翼在天做出决定,要北渡大江前往宁州,与北陆游牧人族的首领会面,商讨人族协助翼王朝击败羽王朝,重新统治宁州羽族一事。

“我只带风凌雪一人去。”翼在天说,“如果我会死在北陆,那再带一千人也救不了我。”

扶兰发现,这个国君一旦做出决定,就绝不更改。他只有叹息一声。

“这就是宁州,我们种族发源的地方。”翼在天站在山巅,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苍莽山林正像大海缓缓起伏。

“看,看那些波纹,你能看出风的形状。”翼在天回望着风凌雪,“风,这是第一王朝的姓氏啊。”

风凌雪望着前方,她不知道第一王朝的辉煌,不知道风氏的往昔,她只是凝视着,看那风越过山野。

“他们来了。”

人族牧野部的王子站到了翼在天的面前,他脸色如铜,健壮精悍,衬得翼在天是那么苍白单薄。

“几年前,我们已经帮你袭击过一次宁州羽族了,虽然你告诉了我们暗月日的天象,使我们得以重创北羽族,但是宁州羽族的崩溃并没有到来。”

“那是你们没能做到赶尽杀绝,这次,我会一举完成我的大业。”

“你准备如何做呢?”

“我会直接成为宁州羽族的王。”

“你准备杀死他们的王?”人族王子皱起了眉头。

“是,宁州羽王一死,王室纷争就起,那时……”

“哼!”人族王子大声冷笑着,“你又如何能从北鹤雪的守护中杀死羽王?倒是你们的王被北鹤雪……”

翼在天的脸色立时变了,风凌雪的手指轻搭在了箭壶中的箭羽上。

人族王子自知失言,但却高傲得不肯认错,他的那位护卫也将手按在了剑上。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我本该一剑杀了你。”翼在天说,“但现在不会,因为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合作,但以后就很难说了。”

人族王子冷笑着:“你倒坦诚。不错,我们马背上人说话也喜欢直来直去的,你要我们做什么?又能给我们什么?”

“我要你们偷偷准备,在宁州羽王死后立刻发兵进攻北羽族,使他们惊慌失措,陷入混乱。”

“这可有难度,现在瀚州青阳部为各部盟主,前不久屠灭反叛的真颜部,有彻底并吞各部称帝之势,这时我们进攻宁州,恐引来青阳王吕嵩的忌惮。”

“这不要紧,你们不进攻宁州,青阳王吕嵩也会让你们进攻的。”

“你怎知道?”

“因为几日后,他就会遭到羽族的刺杀,那羽人会被他们杀死。他有着北羽的血统和翎徽,吕嵩一定会认为那是宁州羽族为他们上次被人族所袭的报复。”

“小小年纪,竟计算得如此深啊,瀚州人蛮和宁州羽族就这样被你扯入战争?”

“那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

“可如果事情泄露了呢?”

“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一无所有。”

“就算给整个南羽带来灭顶之灾也在所不惜?”

“一个民族如果要靠流浪而苟活,本来生与死也没有区别。”

“翼在天,如果真让你统一了羽族,你会成为十分可怕的一代帝王。”

“在那之前,会有很多人想除掉我,所以这种话,等我真的活到那一天时再说吧。”

“似乎连你自己也不太相信你能成功?但你还是决心去做。我不太明白,一个十几岁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因为你不明白,我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生活过来的。我很小就明白,很多事去做,不是生就是死,不去做,会活着,但一定活得像草芥一样。我从小到大做过几百次这样的决定,包括挥刀砍向我的兄弟,但现在……我还活着。”

“你也知道你不会永远如此幸运,你不知道你哪一天就会死,所以你反而无所顾忌。”

翼在天仰天大笑:“这便是我能比你们强的地方。”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如何有信心冲破北鹤雪的护卫,杀死宁州羽王。”

翼在天没有说话,他抬头望向远方,风正在把云撕成片缕,洒在天际。

“你知道是谁代替你去刺杀青阳王吕嵩吗?”那晚火堆边,翼在天对风凌雪说。

风凌雪不语,只注视着火焰的舞动。

“是向异翅。”

风凌雪身子抖了一下,一会儿,才低声道:“他根本不能飞。”

“你可知道冰玦?”

风凌雪摇摇头。

“这是一种辰月秘术士常用的东西,可以使平常人的体内爆发出强大的精神力,但同时也吸收人的生命力,使之虚弱折寿。向异翅有鹤雪体质,但可惜凝出的翼总是残的,这东西能帮他。我们鹤雪士太珍贵了,不能轻损,刺杀青阳王这样必死的任务,由他去再好不过。”

“可他也完全不会射术。”

“他不需要会,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射出箭去,他只需拿着弓飞近青阳王,然后被铁弓卫士们射落,他的使命就完成了。他是北羽血统,身上带着北鹤雪的翎徽,这些会代替他告诉青阳王一切的。”

风凌雪沉默了许久。木柴在噼噼作响,间或有火星跳出烈焰,一瞬之后,便消失在黑暗中。她不知火星为什么要跳出来,只为她一瞬的注视之后,便永寂于虚无。那么短,太短暂了。

“他不是鹤雪士,你不能下必死之令。”

“但他愿意,而且服下了毒,那晚他去不去刺杀,都会死。所以他不会退缩。”

翼在天看着风凌雪的脸,火光下女孩的眼神迷离着。“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接受?”他接着问。

见风凌雪不说话,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条件是,我不以刺君之罪处治你,以后也永远不再伤害你。”

风凌雪忽然猛地偏过了头去。

她把自己的脸藏入了黑暗中,不想再去注视跳出的火星,怕它们太耀眼,刺痛了眼睛。

瀚州,瀚北大草原。

黑夜沉沉地笼罩着四野,青阳北都的城郭也隐没于夜色之中,这是草原上惟一的一座石城,是青阳王立志坐镇草原、不再随风草游走的象征。此刻它像静默的巨人,数百火堆形成了一个巨圈,青阳部的庆捷盛会正在进行着。

青阳王吕嵩年近五十,依然矫健如当年。他即位之初也是凭借手中的重剑克敌无数,最后才镇压了其他部族的骚乱,奠定了自己人族之主的赫赫威名。此时他端坐在那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边,披挂着乌光隐隐的铁铠,虽然多年曾征战,但却依然不减他的武士气度。

诸王子与铁甲武士们围绕在青阳王吕嵩的毡案边,个个铁甲森严,刀不离身。更有众多铁弓神射手,以鹰一般的目光四下巡视。

离这盛会几里外的草野中,一位少年在强风中双臂抱膝而坐,把头埋入臂中,他维持这种姿势,已经很久了。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举手摊开掌来,掌心中,一小块冰晶正冒着蓝光。

将此冰玦合于掌心,念诵秘咒,它就会融入体内,激发他背后凝出宽大的羽翼,他终于可以飞了,但是,一生也只有这一次了。这一夜后,他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翼在天的话犹然响在耳边:“我最讨厌毫无用处的废物……”

“我不是……”向异翅紧紧握着那冰玦,喃喃道。

“你不是?用什么来证明呢?你能做什么?”翼在天冷笑道。

“我不能做什么……但是你再伤害她……我也会想办法杀了你!”

“哈哈哈哈……”翼在天仰天大笑,“你想保护她?这太可笑了……你凭什么?我告诉你吧,我正准备派她去刺杀蛮族青阳王,你告诉我……你怎么保护她呢?”

向异翅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着,这愤怒不仅是对翼在天,也有对自己。

“不过……”翼在天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也觉得一个女孩子如果这样死了太可惜啊……我有另一个办法……你愿意替她死吗?”

向异翅惊讶地看着翼在天。

“有一种方法可以使羽族在月力不强的日子里飞翔,那就是用‘冰玦’。它吸收人的生命,却可以极大地刺激精神力,我想……它对你的残翼也有效吧。怎么样,这也许是你一生惟一有价值的一次……”

“一生惟一有价值的一次……”草原中,向异翅紧握着手中的冰玦,“用我的命换了她的命,多么好啊。”

疼痛正随血液贯注全身,提醒他毒将在天明时完全发作,他必须在今夜完成使命,飞向青阳王,不然性命就白丢了。

不停地默念着那秘咒,冰玦慢慢在手掌的紧压中融化了,向异翅觉得自己所诵的像是招魂之歌,他越念越快,最后变成了狂吼,血液急速流动的痛苦与极乐感撕裂着他,终于在背后的翼展点迸发了出来,一双湛蓝的光翼猛地喷溅而现,在风中迅速凝聚。翼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只余一层蓝色的荧光包裹着,羽毛上不时还有光芒流过。

当翼完全凝聚,便不会再有光芒,那时,他便可以飞向青阳大帐了。

这个时候,风凌雪在哪儿,在做什么呢?少年想。

他没有了父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营中的人都厌弃他,只有一个风凌雪,单纯得像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不知道强弱与尊卑,把一个畸翼者当做朋友。

草原上的风忽然停了。青阳王吕嵩抬头望望天空,依然漆黑一片没有月亮,可他身边的豹弓武士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有鹰的气息。”

“在这个时候?雄鹰想在黑夜中捕猎,只怕是要扑空了。”吕嵩大笑着,仍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现出一丝的惊慌,那是极信任身边的护卫们。

“请灭掉火光离席吧。”有武士低低建议。

“你让我躲避什么?无法看清的黑夜?我纵横草原,什么时候躲藏过,又能藏到何时?”吕嵩低沉地冷笑,“我倒要看看谁能杀我。”

豹弓武士们的一股围近青阳王的桌案,不安地注视着天空,另一股分散潜入夜中。欢宴上的人们丝毫没有察觉,依旧醉舞狂歌。

忽然空中风势疾掠而下,像是沉静的水面猛地被匕首划开。豹弓武士们也在那一瞬辨出了来袭者的方位。“下来了!”他们惊呼着,盾牌和武士之躯立刻把青阳王围在核心,可吕嵩猛地站起,把他们全部推开,抽出长剑:“当年万箭齐发时我也照样冲锋在前,此比火雷原上如何?”

由远而近传来了铁胎重弓沉闷的弦响,那是外围拦截的神射手们发出箭去,可那些箭仿佛立刻被黑夜融化了似的,没有一箭命中。箭术高手们都能感觉到那股风仍在疾逼而来,越来越近。欢宴停止了,但是没有人慌乱,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吕嵩紧紧握剑,指节传来了格格的响声。

忽然空中一声喊,一个影子坠了下来。

“中了。”武士们喊。

可这时,空中传来啪的一声。

“箭。”所有武士心中闪过这个字,但字在心中还未掠完,箭已扑面而至。那一瞬可以看见的,不是一支,是七支,嗖嗖嗖嗖嗖嗖嗖,然后是一迭声地喊。青阳王身边的武士顿时摔出去一片。

空中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方位从东转到南,那刺客由俯冲中急扬,以一个极锐的角度的转折甩开了四面而来的至少七八十支箭。然后又是七箭从天而至,因为武士们举盾还对着东方,所以又是七人摔倒。电光石火之间,吕嵩身边竟已不剩下几个人了。

那捕猎者的影子终于从夜空中出现了。

吕嵩抬头,看着那个恐怖的影子从黑暗中浮了出来,悬在天际,他甩去了他的夜行披风,所以升上天去的浮灯笼照出了他的身影。火光映照下,一对修长的翼正流转着光芒。

虽然相距甚远,但吕嵩和那捕猎者相信,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神,一个是恼怒与惊异

,一个是高傲与嘲弄。

这刺客一现身,青阳武士们上百支箭已找到了目标,攒射而去。可那影子只是在天空中轻巧地一翻,竟就将这箭雨全数避过。上百支箭道交织成网,他竟然于那一瞬找到了惟一的空隙,即便天空暴雨,此人也是过不沾衣吧。

“难道是神要取我吕嵩的性命吗?”青阳王戎马一生,此刻竟也流出冷汗了。

死亡之影冷冷地挂在天上。可是向异翅却倒在草中。他没能飞上天空,他的背后凝出的仍然是一双残翼!

但在他的身后,却有另一个影子掠了出去。这个人什么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他毫无察觉。

四周一片大乱,可是向异翅什么也听不见,痛苦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箭伤、毒噬……他的身体像干枯的树叶一样卷成一团,簌簌地抖着。

当一切散去,草原上安静下来之后,向异翅感到了极致的寒冷。那是血液也要凝结了的冷,这种冷压过了所有的痛楚,身体也许正在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那时就将完全没有痛苦了。

在这个灵魂即将弥散的时刻,月亮却透出了一丝光辉,草原上出现了一道道不见头尾的风痕,也许与辽阔的草原同长,滚滚而来。少年的身体有如这草海上一片轻枯的树叶,似乎随时将隐没消逝。

一个黑影就在这草海狂涛中缓缓走来,驻足在少年身旁。

“唉……”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我不是告诉过你……明月的力量无法使你飞翔,你用再多的冰玦也是没用的,你只有等待暗月的来临,那时才是你主宰天空之时,为什么要急着拼上性命?”

他伏下身,将冰凉的手指按上向异翅的额头,那股极寒贯入向异翅的全身,却祛除了毒药侵蚀身体的痛苦。

“你是……”精神恍惚中,向异翅看不清那张脸,却分明感觉到了那双怪眼的注视。

“为什么?你急于拥有一双翅膀?”

“因为……我想和她一起飞翔……”少年在恍惚中说。

“她……”黑影笑道,“我明白了……明月的力量正在召唤你,这很对,这正是暗月的宿命,你可以在她的身边,却永远无法真正在一起……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高飞是以她的坠落为代价,当然……你还要很多年才能明白这一点……很多年……”

黑影抬头道:“会有人来救你的……你现在还不该死去。我会一直在暗中注视你。”他缓缓离去了,“我已经越来越老了,你需要早一点做出决定……”

黑影隐没于草丛中,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有什么一掠而过,忽然一个轻捷的身影就跃到了向异翅身边。

“可恶!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竟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要行刺的时候,你居然挡在前面,又飞不起来,差一点坏了我的大事。”

她上前托起向异翅的脸,就着星光打量:“你是谁?是我们北羽国的人吗?又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向异翅精神还没有复原,提不起什么力气来说话。

“你装死?”女孩翻着他的眼皮,伸手从背后拔出一支箭,用箭尖朝向异翅手指上狠狠扎下。

“啊!”向异翅不由痛得大叫起来。

“嘿嘿,怎么出声了?接着死啊!”女孩子得意起来,“还没有人敢在我路然真面前装哑巴。”她拖起向异翅的后领向前走去:“你真沉啊,带着你飞累死我了,我还是把你的手脚砍下来,一段段地带走比较好。”

向异翅挣扎着,抓住那女孩的手腕,想把她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扯开。不料那女孩擒拿之术很好,单手一旋一摆,反扭住了向异翅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提,向异翅又是一声痛呼。

“喊什么啊?刚才怎么装木头来着?”女孩子冷笑道,“今天光喊不行了,还得求饶。”

她再一使劲,向异翅痛得冷汗直冒,却不肯再喊了。

“嘿,还敢犯犟?”那女孩火起,伸出另一只手在向异翅脖上又捏又掐,“你求不求饶?你求不求饶……”

向异翅心中忽然闪过什么事情,忽然“哈”地爆出一声,随后仰天大笑不止,整个人笑瘫在地上。

那女孩大为奇怪,满头雾水,不由放开了手,好奇地弯下腰来打量:“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喂!你看见什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好笑吗?”她紧张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裳,“喂!你到底笑什么!不准笑!再笑我扯掉你的耳朵。”

向异翅笑得浑身颤抖,眼泪滴在地上,好半天才止住,仰倒在草原上,望着天上的星空。

女孩子也在他身边坐下来,拔着草叶:“你笑够了?现在告诉我你笑什么?”

“我……我忘记了。”

女孩子跳起来一脚踢在向异翅腰间,踢得他好半天喘不上气来。“我告诉你!”女孩大声嚷着,“你给我想起来!你要是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笑,我天天用箭把你扎成刺猬。”

二十年后,面对群陨撞月的奇景,向异翅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笑,路然真掐着他的脖子时,他想起了童年的好友小丹,她也喜欢这样的撒娇,可是她已经死了。然后有人说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命运,他明明是想大哭的,最后却变成大笑。他想起来后想去告诉路然真,可是那时路然真也已经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地看着那壮观的天象。他是这世上最没理由存在的一个人,却目睹了那么多充满生机、最该活下去的人死在了他前面,这或许便是人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吧。

风氏失踪十四年的女儿回到了家族中,这成为惊动全族的大事。

这个女孩清丽无比,却只是不说话,不亲近人,终日把自己关在屋中。

知情的人都说,当年是传说中的鹤雪名士将其带走,欲传其术,却十数年一无所成,才将其送回。风凌雪的父亲风邡是风氏那一辈第五子,夫妇俩辨其胎记,发现果然是失散多年

的女儿,惊喜交加。可女孩却不哭不笑不言,老夫妇俩觉得是受了苦造出的痴症,就越发怜爱,恨不得把十几年的亲情全补回来似的。

可女孩却从来不正视他们的眼睛,不和他们说话,后来索性面墙而坐。为此老人不知流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他们许下重金,求治其女的孤僻之症。

人皆叹息说,风氏世代公侯显贵,此女又是如此玉砌雪雕般的容颜,如不是癔症,早晚也是王妃之选。风氏为第一王朝国姓,是历代王族必联姻的大氏族。风氏有女回归的消息也惊动了王室,羽王菘这日下旨,召风邡夫妇携女觐见,并由御医国巫为其祈礼驱病。

即将觐见的前夜,女孩独坐房中,冷洁的月光照在白衣之上,她轻轻伸出手,望着掌心中一根晶莹的羽毛,忽然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

此时遥远的某处,传来了萧索之音,低沉却悠长,像是古埙之诉。女孩急忙起身,奔出门外,背后挣出雪白之翼,月下银光一闪,影已向天空掠去。

风凌雪来到郊外林边,一位少年正坐在树下,吹着一片树叶。

“我知道,你一定能听见我的叶笛的。当初我想教你,可你却怎么也学不会,你箭术上有天纵之赋,可其他什么事都是笨笨的。”

风凌雪只是凝望着眼前这少年,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来到这里。

“你明天就要去觐见宁族的王了,是么?”向异翅问。

风凌雪不说话。

“然后见到羽王时你就会杀了他。是么?”

风凌雪不说话。

“然后你和你的父母、你们风氏全族都会被抄斩,是么?”

风凌雪不说话。

“但是你还是要做,因为你不知道怎么样可以让自己不去做。”

风凌雪不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可能代表很多意思,或者是默认,或者是不同意,或者是没想好。但奇怪的是向异翅都能明白。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因为你不知道生的快乐。你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明天你的父母、你的全族会因为你的行刺而死,你并不伤心,因为你不会理解他们有多么渴望活着。是么?”

风凌雪仍然沉默。

向异翅低下头:“我服毒去行刺青阳王之前,我也不认为自己活着有什么乐趣。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怕死。可后来我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我想活下去,我想做什么。我忘记了那些我活下去的理由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我能做到。风凌雪……”向异翅抬头望着女孩,“不要去送死……好么?”

风凌雪偏过头去,想避开他的目光。

“北鹤雪里有一个人叫路然真,她奉命于青阳王的盛宴上刺杀牧野部的王子,作为牧野氏几年前入侵宁州的报复。她敢这样做,是因为宁州羽族现已经做好开仗准备了。所以虽然我失败了,但战争依然会开始,我以我惟一的生命想完成一次壮举,证明我的勇敢,却原来是这样的无足轻重,无关大局。可是……”他看着女孩,眼中忽然有了一些闪动,“我不希望你是这样。你不该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忽然转头,大步地跑了,就像当初他大步地从风凌雪帐前跑开一样。

这个人还是没有变啊,风凌雪想。

她抬头望着月亮:“可是他却想改变我呢……”

第二天就这么来了。

北鹤雪卫士路然真带箭站在宫殿的柱边,今天北鹤雪在殿当值有十六人,十二人殿外,四人殿内。她就是在殿外门边的那一个。

杀死牧野王子的任务她完成得很好,当所有青阳卫士冲向青阳王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发现牧野部王子已经倒毙在地了。可她恨那些青阳武士向她发箭,于是她显示了一下她的七箭连珠,在鹤雪中也没有人能做到同时以七支箭射中七个敌人,她相信自己这一炫技,可以让自己闻名天下。虽然她还不能保证被射中的人是不是必死。可是回来后的她并没有得到想像中的盛名,还是要一样站在宫门外站岗,这使她十分生气。

殿外传来通报,风氏恒信公邡偕夫人叶、女凌雪觐见。

路然真抬头看看殿前大树的枝叶,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没有一丝风。

风凌雪看见了羽王。

那是羽族的王,苍老但威严,可风凌雪觉得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倒是走入殿门时,那个殿边持弓少女的目光,让她感觉到一丝锐利。

她没有带弓箭,入殿要更衣,没有办法夹带兵器。但要杀死羽王仍然很容易。千百次的训练,让她几乎可以不用思考地用各种方法杀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在等。

“果然是冰雕玉砌一般的女儿家啊,上前来让我瞧瞧。”羽族之王和蔼地笑着。

人们为什么这么容易信任人呢,因为她是风氏的女儿?而她一出手,杀的就不仅仅是羽王,而是风氏全族。

师父以前没有讲过遇见这种事该怎么办。但风凌雪知道,师父不会允许她有任何的犹豫。可她已经犹豫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而是的的确确犹豫了。

一个要成为神话的杀手,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只因为那少年的一番话么?

“……我拯救不了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拯救我,我是一个死去的魂灵。但我不希望你也是……我失败了,但战争依然会开始,我以我惟一的生命想完成一次壮举,证明我的勇敢

,却原来是这样的无足轻重,无关大局。风凌雪……我不希望你是这样。你不该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风凌雪想。

以前她从不想这个问题,因为从小到大,师父没有教过她杀人之前需要想得失,杀人是惟一的目的。但现在不同了,只因为另一个人对她说了一番话,所以就改变了她,改变了师父十几年来每一分每一秒的努力。

如果我不再刺杀,我就什么也不是。风凌雪想,我将为了什么而存在,一个不杀人的风凌雪,有什么理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可我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他们是谁?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凌雪忽然发现,她活了十四岁,却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孩子,你的手像冰一样。”羽王握起她的手,“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安却又沉默不语?”

不能再想了。风凌雪运力伸直了五指。

忽然背后一声喝:“王者小心。”紧接着就是箭的破空之声。

这支箭来得太快了,风凌雪一闪身,箭擦面而过,但紧接着又是两支。风凌雪侧身时余光看见是殿门口那轻甲少女,搭弓连射,一支紧似一支,而羽王已经慌张地退出她所能触及的距离,以那轻甲少女的箭法,绝不会让她再靠近羽王了。卫士们也围了上来。

我需要一支箭,风凌雪想。

风凌雪闪过四支箭后,第五箭扎入了她左肩,她身子一晃。门口的卫士路然真长出一口气,手中一缓。

可就这一缓的功夫,风凌雪已拔出肩上的箭,向羽王掷去。

羽王此时已经退出十步开外,卫士们围在四周,但这支箭仍直奔他的咽喉。

可风邡扑上去,挡在了羽王面前,箭扎在了他的胸口。

风邡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向风凌雪伸出手去:“孩子……孩子……”

风凌雪全身一震,忽然杀意全消。

那是父亲,陌生的父亲,苍老的父亲。这几天来风凌雪不看他,不和他说话,因为她觉得这些人和自己没关系。父母、亲人,对她是毫无意义的词。她不知道这世上其他的人怎么生活,也不想知道。

但这个人喊她孩子。师父不会。当箭插入风邡的胸口时,风凌雪心间猛地一痛,于是她懂得了血脉的含义。

风凌雪上前跪下身去,她忘记了自己是杀手,忘记了杀手如果停下来就意味着被杀。

风邡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抽出腰间暗剑刺入了风凌雪的前心。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风凌雪感到胸中的那股冰凉,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刚才喊她孩子的人,她的父亲。

而风邡圆睁的眼睛充满血丝,像咬住猎物的豺狼,他又一拳狠狠打在风凌雪的脸上,把她打倒在地,卫士们围了过来。风凌雪在半眩晕中,看见父亲挣扎着跪在羽王面前:“臣疏忽大意,竟不知这小孽畜是……有刺杀之心……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

当风凌雪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铁牢中了。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血都从伤口中流光了。几束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淡淡地铺在地上,她想爬到那阳光中去,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脚被锁链套住了。她只能将手指尽力地伸直,去轻触那光束。这样并不能使她温暖,但她仍痴痴地望着那阳光。她想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冰,那么就让它在阳光中化去吧,不要在世间留下一丝痕迹。

但她的命已不操纵在自己手里,刑讯司绝不会让她轻易地死去,尽管他们早已清楚一切,从昏迷中醒来,风凌雪总是听见他们在讨论着,如何用刑才能既让她痛苦到极致却又不至于死去。这里同时有最可怕的刑具与最好的医师,这里的人喜欢同时操纵生死的感觉,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却又让你活过来,重新感觉疼痛;当你清楚你活着,你却又宁愿死去。他们早已不再问问题,其实一切都不需审讯。谁想杀谁,谁仇恨着谁,这都不是秘密,刑讯者所要的,只是操控一具血肉之躯,在极度痛苦与极度沉沦之间癫狂地舞蹈。

不知多少天过去了,风凌雪知道自己还活着,但她已经忘记了其他一切,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哪儿,眼前的这些是什么。她已经没有了思维,她想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株植物,一株细小的被踏断的草茎,只有根还在土里,却已再不能随风舞动。

当她感到强烈的光线照在自己身上,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架到了牢狱外,那里有很多人正看着她。

一个老头走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孩儿啊,你受苦了。”说罢嚎啕大哭起来。风凌雪木然地立着,不知道这人是谁,为什么叫她孩子,为什么要哭着摇晃她。

之后的日子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天天有许多侍女为她洗浴进食,服药裹伤。有一个年轻人天天来看她,隔着帐帘望她很久,然后又默默地走开。风凌雪也不知道他是谁。

突然有一天的有一刻,她想起来了,那个人叫翼在天。

于是她也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当翼在天再次走进风凌雪房中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风凌雪已经坐了起来,穿着整洁的白衣,束起头发,扎紧袖口,就像她当初未受伤时一样。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阳光,又回头望了望翼在天,然后走了出去。

翼在天跟出门去,看见风凌雪站在石道边,望着山下的城市。

这是一座庞大的林中之城,木楼搭在巨树之间,层层叠叠,栈道相连,像叶片一样错落着。它就是羽族之都,一座名叫青的城市。

在那森林的中央,是七棵最巨大的神树,羽族的皇宫就与那七棵巨木完美地结合着。

“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翼在天走到她身边说,“现在你父亲是羽王了,你是新王朝的公主,而我,将是你的丈夫。”

风凌雪像是没有听见这些一样。只看着下午的阳光照在脚下的这座王城。她忽然问:“我下一个要杀的是谁?”

“如果你不想再杀人,我不会逼你。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能捱到风邡苦肉计成功,骗得羽王重用,兵权在握,夺位成功,还从铁狱中活着走出来,我真惊讶。”

“那么下一个要死的是谁?”

翼在天沉默了一会儿:“是我,或者你的父亲。”

他感到了风凌雪呼吸的变换,她心情的波动,尽管他看不到她的双眼。

“我知道你想不明白,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有时杀人的人,不必知道为什么而杀,也是种幸福。整天谋划着杀人的人,才是真正的痛苦,因为他在谋划别人之死的时候,也早预见了自己的各种死法。”

翼在天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自己差一点死了,而父亲却成为了羽王。不论自己刺杀成不成功,要死的必然会死,有人早把一切都算得好好的。世上的事说出来就是这么简单,可不说出来你永远也想不明白,就像箭在弦上,所有人都惊恐地盯着那只握箭的手。所以风凌雪不去猜也不去想,她知道结果终会来到,用箭的人终也将死于箭下,从王者到死者,不过是一步之遥。那么,算计得太明白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的争夺,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一支箭,一支可以夺魂摄魄却又细弱易折的箭。

风凌雪又回到那关押她的铁狱前,这次所有人都惶恐地跪倒在她脚下。她一直走到那铁狱深处,在曾囚禁着自己的铁笼前停了下来。

那里仍锁着一位少女,一瞬间风凌雪好像看见了自己。

“这是前逆鹤雪士路然真,当初就是她在殿上用箭射伤了公主殿下的。”一边的狱卒解说着。

“放她出来。”风凌雪说。

“可是……此逆十分危险……”

风凌雪不再说话,她的沉默使狱卒浑身冰凉:“是,明白了。”

路然真被带到了阳光下,她头发蓬乱,浑身血痕。“你放了我,我会立刻杀了你。”她仇恨地望着风凌雪。

“给她弓箭。”风凌雪平静地说,退开几步。

侍卫不敢违命,解开了路然真的链铐,把弓箭放在她脚下,飞也似的逃到一边。

路然真慢慢屈身去拾那弓箭,她全身都在颤抖,伤痛使她俯身也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她的手指抖得像不可能握起任何东西,但风凌雪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手。

果然路然真手指触到弓的那一刹,就立刻像变了一个人,她又成为了一个射手,一位神射手永远不会在持弓的时候让自己的手颤抖,不论之前她有多少伤痛,而她出箭时速度也不会慢上丝毫。风凌雪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从路然真弯腰的那一刻就在全神贯注。路然真闪电般地搭上了箭,风凌雪不过在数尺开外,她却没有出手。

侍卫只给了她一支箭。

风凌雪手边却没有弓箭。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每一寸风、每一束光线的角度和每一步对手可能的移动都会使结局不同。

旁边的侍卫们也握紧刀剑,紧张得不敢呼吸。

路然真的眼神从仇恨,渐渐变得迷离,再变得涣散。她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风凌雪抢上前去,抱起了她。

路然真忽然在风凌雪的怀中大哭起来。

那之后路然真从没掩饰过她对风凌雪的嫉恨,因为有风凌雪在的一天,她就不可能是最强的,她的高傲闻名天下,几乎没有人会相信她曾经在风凌雪怀中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过。是因为伤痛?或是绝望?或是相惜?路然真不说,风凌雪不说,就再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风邡以挡箭刺女之举赢得了老羽王的信任,在人族牧野氏的进攻前,风氏重掌了兵权,于是羽氏的末日就来到了。在风氏屠灭羽氏一战后,风,重新成为宁州羽族的国姓。而翼在天,因为谋划了这个苦肉奇计,并带澜州南羽北渡来投,击溃了风邡最忌惮的北鹤雪,得以被风邡以女相许。

但没有人相信他们会这样共处下去,所有的大臣武将们都在暗中盘算着,该把身家性命

的筹码压向谁。一边是羽族的新王,一边是鹤雪的新主。

“如果有一天你父王和你未来夫君打起来了,你帮谁啊?”经过一个月的休养,路然真很快恢复了她的活跃,在风凌雪面前口无遮拦地问,又随即自己抢着说,“我看你一定是帮翼在天的了,老父毕竟那么老了嘛,何况他刺你一剑时,哪有把你当成过亲生女儿。自从他成为羽王住入王宫,你从来也没有再见过他吧。”

“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风凌雪低头说。

“对杀手来说,血缘的确是该忘记的,但如果你和翼在天成婚,那么你就必须离开鹤雪了,那时你不再是杀手了,将来你们说不定还要生上七八个孩子,那时你以为你能像现在这么整天坐着发呆啊。”

风凌雪抬头望天,婚姻、孩子,对她来说是多么难以想像的事,她觉得这些将注定和她无关。师父也从来没有教过她如何做妻子和母亲,那种生活注定不属于她,所以她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她知道上天必然会把路安排好,成就她的一世孤独,让她成为像师父那样的人,成为连师父也不能做到却要求她做到的人,一个神话——射落月亮的神话。

好久没有见过翼在天了,但翼在天又无处不在,她时常能感觉到,这个人奔忙在山城中的各处,他会偶尔驻足,向她站的地方望来,极远的,却是霸气而专注的。她能感到他心中所想:“这是属于我的,她终会属于我。”但他用更热切的眼神望着他脚下的河山:“这些是属于我的,这些终会属于我!”风凌雪能听到他的心在这样狂喊着。他的意志已经笼罩着全青都城,整个宁州。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欲望,他也从不掩饰。越来越多的臣将正在倒向他,再一次的战乱已不再是秘密。

现在的鹤雪团,大多是南鹤雪的成员。除了路然真和少数几个降者,大部分原北鹤雪士已经死在那次风氏夺位战中,他们喝的酒中被下了毒,南北鹤雪的决战,就这样毫无悬念而可耻地分出了胜负。路然真对风凌雪说,现在鹤雪不分南北了,但我终有一天要把箭射向你,就像当初我在王殿上那样,南北鹤雪各自守卫的主公不论谁称了王,羽族仍是羽族。但南北鹤雪在箭法上没有真正地决斗过,这才是真正让人遗憾的事。所以终有一天我会做这件事,我做不了,我也会让我的弟子去做。

而风凌雪总是没法让自己想那么多,什么胜负,什么南北,这些她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说再多的话,也不如一箭射穿敌人的喉咙更清楚明了。路然真总是话太多,她连她将来的弟子要挑什么样的都在想了,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死。

翼在天与风凌雪宣告婚期的那一天,全青都的树木都绽开了雪白的花,那是术士们的杰作。风一吹,漫天花瓣如大雪纷扬而下。孩子们兴奋地狂奔着,在花雪中翻舞。

少年向异翅仍然在鹤雪团边做着他的杂役。花瓣落到他提着的水桶里,他看着那花在水面上浮动,有些出神了。

“傻小子,想什么呢!还不去干活!”路然真跳了过来,“对了,你不如拜我为师吧。我教你箭法。”路然真得意地说。

“我不能飞,学会射箭又有什么用?”向异翅只顾下山,头也不回。

“因为我很无聊啊,有个徒弟能又打又骂的,就不会这么闷了。”路然真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无聊就也去找个人嫁了吧。”向异翅只顾看着别处,鹤雪团这么多人中,只有风凌雪和路然真是和他同龄的,而路然真和别的成年鹤雪士聊不来,所以常爱来找向异翅说话。她天性活泼,向异翅与她说话,倒从来不会像在风凌雪面前那样紧张。

“我才不要像风凌雪那样十四岁就定下婚姻……不过不论如何,风凌雪定下婚约,就要退出鹤雪团了,那时我就是鹤雪第一神射手。”路然真突然扬起头,高兴地说,“你考虑清楚哦。”

“考虑清楚什么……”向异翅望着万点飞花心不在焉地说,“不用考虑了,我不会娶你的。”

“我是说让你拜我做师父!”路然真气得一脚踢在向异翅屁股上,把他连人带水桶踢得翻下山坡去。

路然真担心地向坡下张望,然后奔了下去,越过荆棘和树丛,却看见向异翅正舒服地躺在坡上,看着山下景致。

“又在想什么啊?怪不得风凌雪说你这个人很奇怪,好像总有很多心事。”

少年沉默了很久后,又轻声问:“风凌雪?她提到过我么?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

“当然,如果不是我问她,她也不会提你的。可是……为什么……她提到你的时候,突然脸上就漫过一丝红……我还从来没有看过风凌雪那种神情啊,虽然只有一瞬。我以为她永远只有一种表情!”

向异翅不说话,林中的花絮被风送了过来,洒落在他们的身上。

“你说风凌雪愿意嫁给翼在天么?”路然真坐到向异翅身边,开始八卦。

“她……”向异翅忽然生起气来,“她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她被她师父养傻了,你去用根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她也只会静静地看着你,然后你一牵她就跟你走了。”

“哦?你这么了解她?下次我去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要在她睡着的时候去,她梦里射死人醒来是不记得的。”

“你……你居然连这都知道……你被射中过很多次吗?”

向异翅忽然跳了起来,拎起水桶大步向山坡上走去。

“你跑什么?”路然真在他身后愤怒地喊,“和你说话比和风凌雪说话还累,你们这两个怪物就该被关到一起去!”

过了一个月,风凌雪退出鹤雪团的仪式即将举行。

仪式的前夜,路然真兴奋得睡不着觉,又跳来向异翅的帐中:“出去,看月亮聊天,我还有酒和浆果饼!”

向异翅在半梦游状态被她拉了出来,坐在山坡上昏昏欲睡地听路然真说个不停。

“风凌雪一退出鹤雪,我就是鹤雪第一人了,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是鹤雪第一人,没想到这么快,喂,你要不要喝点……我自己喝……”路然真喝下一口果子酒,长叹一口气望着月亮。

“有时我真羡慕风凌雪啊,她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但她却是无人可比,她有无双的箭法,她是风氏的郡主,她马上就要嫁给羽族中最强的王子。其实翼在天算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永远能把一切控制在手中,永远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似乎任何事也不会使他无措……跟着他一定很安心,他最适合风凌雪这样的傻丫头……我知道风凌雪不说话是因为她真的什么也不想,一个杂念太多的人不可能达到射手的最高境界,这也许就是我和她的差别……”

路然真抿了一口酒:“她一拿起箭来就真的什么都忘了,可我做不到,那天我用箭指着她,我心中就一直翻腾,我害怕我会失手,害怕我会败,但我知道如果是她她不会的,她从来都无所谓胜负,也不在乎生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打败呢。还好……她就要嫁人了,等她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再有了堆小娃儿天天围着她哭喊,她就毁了,她就变得和一个普通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了。唉……想想也真是……我们女人要那么强有什么用呢?女人还是希望有人用翅膀护着自己,专心做一个美梦就好了……”

她又看了看向异翅:“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的,你连飞也不会,将来娶妻很难办的,只有娶无翼民了,那样你们将来的孩子也会飞不起来,会被人小看,所以以后你们一族就这样一代代抬不起头来……天哪,我替你想那么远做什么,反正你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不,我想你和风凌雪不一样,你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我看得出来,你有太多的心事,所以你什么都不和人说,你恨不得别人不理你,你好躲在阴影中想自己的事情,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呢……喂……喂,醒醒!我掐……你了啊……”

向异翅忽然睁开了眼,望着月亮,眼光清亮得像根本没有睡着过。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得很高很高,一直飞向月亮。”

“呵呵,呵呵,”路然真干笑着,“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月亮上,看见你飞过来我就一脚踢过去,然后你就栽回地上去了。”

“我还梦见风凌雪了……”

“哦,她怎么样了?”

“她坐在一个小村庄中,望着天空,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周围是小孩戏耍,她没有翅膀,却好像很快乐。”

“我要是没有了翅膀,我就找个男人一头撞死算了。”路然真嘟囔着,“没法想像不能飞的生活,你说那些无翼人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人家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快乐,只不过我们永远不会懂。”

“你没有梦见翼在天么?”

向异翅的脸色变了,“没有……”

“看来你的梦是不准的了。这么重要的人物居然没有梦到。”

“我想翼在天不会娶风凌雪的。”

“你说什么?”路然真惊异地问。

天亮了起来,光从黑暗中渐渐渗出,森林开始被染画成形,终成明亮耀眼的一片。风凌雪退出鹤雪团的仪式就要在这个清晨进行了。

一夜未眠的向异翅和路然真直接来到了行典的林间空地,在那里,光线被布成了奇怪的影子,在中心站得久了,你会觉得整个森林在你周围旋转。

林中还静悄悄的,可是却早有一个人站在了那里,白衣上沾着露水,像是已经站了许久了。

“风凌雪?”路然真忍不住奔了过去,“原来你等不及了要嫁人,这么早就站在这里了哦。”

风凌雪却抬起头,向走来的向异翅看了一眼。向异翅的心中像被重击了一下,急避开她的目光,却觉得心跳不止。他和路然真能谈吐自若,却连风凌雪的一个眼神都受不起。

“我不会退出鹤雪团的。”风凌雪说,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每个人都知道她一旦说出来的话就不会再有更改。

路然真晃了一下,有些气急:“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和翼在天成婚吗?”

“我不是什么风氏的郡主,也不会是翼氏的王妃,我是为鹤雪而存在的,我只是我自己。”风凌雪说完,转身就向林中走去,她在这里站了一夜,似乎就是为了对一个人说出这两句话,现在这个人已经听到了,她也就不再多解释一个字。向异翅愣愣地站在那里,忽觉得内心不安。

“你……你不要翼在天了?”路然真冲着风凌雪的背影喊着,但没有得到回答。

“你是不是把我曾经说她从来不知为什么而活的话传给她听了……”向异翅问路然真。

“我哪有!”路然真喊,“我是那种人吗?我只不过是对她说,某人说用根绳子一牵你就会跟他走……”

向异翅猛然转身,大步向来路走去。

“喂!你去哪儿?你们怎么回事?都是这种毛病!我在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路然真看着左面走远的风凌雪,又看看右面的向异翅,忽然摇头苦笑,叹了一声。

“用绳子一牵就走是愿意的,可奈何能牵动她的那个人却不来牵呢。”

风凌雪走出不远,就遇上坐在林间亭中的翼在天。他注视着风凌雪,似也早知道她会走来。

“你站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他说,“也好,我正在想,这个时候,你不应该留在我的身边。”

风凌雪偏过头去,这个人心里早已预见到了一切,他似乎从来不会惊讶。你以为你逃开了,而你的下一步,又已在他的计算之中。

“羽王翎,羽族王权的信物,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它。据说,它在羽氏的郡主羽然手中,而这小姑娘,已经由北鹤雪的元老翼天瞻护送去了东陆。我派去了几位好手,都没有回音,应该已经折了。没有人能对付翼天瞻,他太可怕了。风凌雪,你如果决心不离开鹤雪,那么就去履行你做为鹤雪第一神射应做的事吧。杀死翼天瞻,把羽王翎带回来给我。”

“明白了。”风凌雪低声答应,转身便走。她会径直前去东陆,不与任何人道别。而她这一去,没有人知道她可否再回来。

翼在天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忽然有了些哀伤,“风凌雪……”他喊道。

风凌雪站住了,慢慢回过头来。

“你不准备和谁道别么?”翼在天的声音不再是他发号施令时的冰冷坚决,此时他才像是一个凝望着恋人的少年,“等你回来的时候,这里也会有一个结局。能站在这里接你的,不论是我还是你父亲,你都把羽王翎交给他,他必然是最后的胜利者——羽族之王。”

风凌雪低下头去,她的手指紧紧握着,那是她心中起伏的证明。但她终究还是转头而去,掠上晴空。

一个月后,当风凌雪回到宁州,青都城上的旗帜已换了姓氏。风邡已在兵变中被杀,风氏全族被抄斩,血染红了青雾林。翼在天终于成为了宁州之王。

首领扶兰看着这个白衣少女走回营地,伸手拦住了她。

“翼在天下令要杀风氏全族,你也是其中一员。”

周围几个鹤雪士跃了出来,围在风凌雪四周。

少女只背着手削的木弓,她的肩上还渗着血迹。

扶兰叹息了一声:“除非……你退出鹤雪,戴上这王妃的嫔冠,成为翼氏王族的一员,则可免一死。”

立刻有人上前,把那王族的束发金叶捧到了风凌雪的面前。

风凌雪举起那片金叶子,端详了很久。阳光从叶上凝聚,滴落在她的手上。她突然伸指一弹,那叶子飞上了天空,就那么随风飘走了。

风凌雪径直走向扶兰,所有的鹤雪士绷紧了弓弦。可风凌雪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从扶兰身边走过,轻轻拨开一个正举箭指向她的鹤雪士,向远处走去了。

在羽王的宫殿中,翼在天正独自等在那里。他倚在毯上,案上摆着竹叶酒,自斟自饮着。

“以前天天盼着能成为这里的主人,可当真正坐在这宫殿里的时候,才发现这儿真是冷清啊。你恨不得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杀你。可真的没有人的时候,你又想,这一切有什么意思呢?又盼着能有个人,靠近你的身边,哪怕,她是来杀你的……”

风凌雪摘下了她的木弓,轻轻放在了案上。

“我没有带回羽王翎。”

“坐吧。”翼在天招呼着,他已微有醉意,“有没有羽王翎,我都已经是君王。就算你要杀我,也不急在一时,是不是?”

风凌雪坐了下来,翼在天把一杯酒摆到了她面前。

“我从没看过你喝酒呢?你师父教会了你无双的箭法,不过她一定没有教过你喝酒,对不对?所有与杀人无关的事情,她都不会教你,因为一个杀人者,如果品尝过太多生活的美好,她就不能再那么无动于衷地面对死亡。”

翼在天把酒端到了风凌雪的面前,“试一试……很美妙的。”

风凌雪接过了那酒杯,杯中倒映着她的脸庞,她发现那张美丽的面孔是那样陌生,毫无生气。

“你的脸色很苍白,喝了酒,就会红润一些,那样的你才会是最美丽的。你不想知道自己最美丽时是什么样吗?”翼在天注视着风凌雪,眼神有些醉后的痴迷。

“你杀了风氏全族,为什么还要娶我?”风凌雪问,她的声音总是那么轻,不论是在杀人前还是流泪前。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虽然我应该这样做。我的理智告诉我,假如我不杀了你,将来最可能杀死我的人,就是你。但是我做不到,我下不了这个命令……”

“所以你给我一个机会?只要我跟从了你,驯服于你,就饶我一死?”风凌雪注视着那杯酒,一圈波纹在酒面上微微漾开。

翼在天长叹一声:“我因为你是风凌雪而爱着你,可我又希望你不是,因为风凌雪是没人可以配得上的,你独自飘飞在天空的最高处,无人可与你比翼。”

他凑近了少女:“我希望你忘记你自己,忘记过去的一切,喝下这杯酒,明天一早醒来,你就是我翼在天的女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是鹤雪第一神射,不是风氏血脉的孤女,不是背负着无数血仇的杀手。你就是我的,我会保护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你再被迫重拿起弓箭……”

他握住了风凌雪持杯的手:“这个世界上,以前没有人待你好过,所以你也不必报答任何人。但今天后,我要改变你。”

风凌雪举杯挣开了翼在天的手,她端详着那杯酒:“这酒里有什么?可以让我忘记一切?”

“这酒里什么也没有,你能否忘却,只在于你想清醒还是想醉。”

风凌雪把酒凑到唇边,却不饮,只痴想着什么,缓缓说:“我小时曾经见过我师父喝酒,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披头散发,一会哭一会笑,后来她醉倒了,一动不动。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世上最警醒的人,没有什么能骗过她的眼睛,可那次谁都可以轻易伤害她。所以我知道……酒,是最可怕的东西。”

酒杯飞旋着落回了桌上,风凌雪站起身来,拾起案上的木弓。

“你还是要杀我么?”翼在天叹息了一声,重新靠在坐毯上,“不过,别忘了,你一天是鹤雪士,就一天不可以违反鹤雪团的命令。”

“你忘了,”风凌雪轻声说,“家族、血统、生死,对我都没有意义,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并不是什么你想得到的就一定可以得到。我只想实现我师父的梦想,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手。没人可以改变我。”

风凌雪转身要走,翼在天却重重一放酒杯喝道:“站住!”

但他随后却叹了一声:“风凌雪,我不怕死,我为了王位,杀了那么多人,想我死的人太多了,但我现在不能死。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到。你答应我一件事。”翼在天握着酒杯,怔怔地望着不知何处,“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穷途末路,必死无疑,杀死我的人,一定要是你。”

风凌雪停了一停,大步而出。

翼在天得偿心愿,统一了南北羽族,成为羽族之王。翼王朝终于两翼得全,可以一飞冲天。他开始整训军队,青雾林中夜夜火光通明,锻造之声不绝,烟气冲天。

扶兰忧心忡忡,暗中与人说道:“羽族纵然有飞天之力,但骨质中空,体轻力弱,绝无法与其他种族的军队肉搏。于空中放箭虽有优势,奈何占不得一城一池,只能袭扰,如何争得天下?战事一开,羽族必遭涂炭啊。”

一日后,便有人密告,翼在天将扶兰投入大狱,鹤雪团由副统领伍风子代领。

三月,瀚族人族三部联军进攻宁州,被击溃。翼在天命羽军反越过勾弋山脉,发兵瀚州,瀚东牧野族溃退。羽族二十年后第一次击败西部宿敌。他们在瀚州草原上布下林种,以星辰力术催生林木,开始建起羽族天然的城池。羽族的领土,开始扩张了。

四月,牧野族西退入秦古草原,进入涂鹿族领地,双方发生战争,人族内乱。

五月,羽国在东陆澜州的部族起兵,夺得晋北国北部山地,并入翼王朝,至此天拓峡东段港口及航运全被羽族所掌控。

七月,伍风子战死在沙场之上。澜州羽军进逼晋北首都,晋北国君逃亡,向中州人族王朝的都城天启求救。

八月,北陆人族联军反攻瀚州东部彻莫草原,健马骠骑却在羽族以法力催生的林带中遭遇伏击,蛮族名将鹿子额力被鹤雪射杀。

九月,人族青阳王吕嵩约羽王翼在天议和商谈会盟之事。胤朝因离王当朝,各诸侯不听号令,无力顾及晋北,传上帝有意将擎梁山之北割与羽族,并贡币以息战事。

一时间羽族国势大盛,域跨三州,翼在天成为各族闻之变色的名字。

沉重的脚步声敲击在冰冷的石阶上,翼在天披着王者华袍,走到地下铁狱的深处。原鹤雪首领扶兰被锁在那里,只数月,已是苍老憔悴如换了一人。

“我是来放你出去看一看我羽国如今的声威的,我平生的志向正在实现,上苍赐我羽族双翼倚天,本就该凌于诸族之上,只是因为你们这些老朽,惧事惜争,只求安乐,几十年来才备受人族欺凌。如今我会盟瀚州人族,进图东陆,其得中州宛州,吾取宁州越州,那时再与青阳一争天下,必成我轰轰烈烈之大业。”

扶兰颤声长笑:“取得天下,便又如何?我羽族户不过百万,哪占得那许多土地,又哪有那许多血肉可抛。”

“你忘了,我们在澜州流亡之时,人族年年进剿,称为‘秋猎’,把我们当成牲畜一般射杀,掳去我们的女子作为奴妓,你舍不得血肉,却能忍得凌辱么?!”

“老朽忍一时可保长寿终老,少壮怒相争却死于非命,战事一开,连绵不绝,无休无止,那时我们羽族的命运,只会比流亡时更惨。”

“扶兰,你果然老了,你连弓弦也拉不开了吧,以前我不杀你,因为你在鹤雪还颇有声威,但现在,去地面上听一听羽民们欢呼的声音吧……将来翼王朝为天下霸主之日,我会把酒为你上祭。”

“少殿下……不,现在是羽王陛下了,我想问你……鹤雪团中,还剩几人?”

翼在天沉默一会,叹息一声道:“这半年征战,已折损一百一十六名。”

“那么,所剩不过几十名而已……明年此时,谁来为鹤雪士祭呢?而鹤雪亡,羽族何以为羽?何以背临苍天啊,哈哈哈哈!”扶兰举手仰天大笑,所触到的,却是低矮漆黑的泥顶,他将苍黑的手指深深地抠入狱顶,划出血痕,仿佛想从那里撕扯出一个天空似的。

翼在天那晚对着烛光沉思良久,终于写下了鉴空诏。

鉴空诏按飞翔的能力将羽族划为九等,是为烈翼、升翼、至翼、和翼、风翼、纯翼、青翼、刚翼、俾翼。

羽族飞翔受月力及自身精神力限制,能飞行的日数和时限都不相同,许多族众只能在一年中月力最高的那一天飞翔;也有对月力感应强者,可在每月月力最强的那一日或前后数日飞行;更有少数族众每日都有几个时辰可飞行。有些强健者可以日飞百里,而绝大多数羽族每日飞不过数里,每次飞行不过千尺便会疲累。这道诏令将羽民划出等级,规定异等间不可通婚,为保证血统,以诞生更强壮的后代。高贵的羽民成为战士,享受荣耀,按军功可得爵位财富。而低等的羽民从事劳作,那些半人族血统而无法飞翔的无翼民和羽国内的人族被划为奴隶,世行苦役。

翼在天端详着自己亲笔在旨卷上写下的字,举起玉玺,手在空中僵滞了许久,终于重重地印了下去。

鉴空诏发布后,全国震动。这诏令立刻得到了羽氏贵族们的拥护。羽族血统纯贵的宗族,强健者从军者众,作战奋勇。翼在天将每日均可凝出羽翼、起飞作战的最精壮之士编成一支七千人的烈翼军。羽军一时精锐无比,翼呼啸处,瀚族精骑和东陆铁甲俱难捋其缨,望风退避。

而上三翼之宗族们在羽国内的地位如日中升,几乎直追鹤雪士。他们日渐骄狂,开始终日分划土地,争抢奴隶。那些飞行能力较弱,只在每月甚至每年才能凝翅飞翔一次的下三翼羽民开始失去家园,遭临涂炭。

这一日,一队军士闯入了鹤雪营,为首军将举出令箭:“听闻此处收留有残翼贱民,特来收拿,无翼贱民一律带往城外隶属司入册,等待入役!”

此时的鹤雪营,已经冷清万分,鹤雪士亡者大半,其余人也多在外作战。营中只有十几伤病者,连哼的力气也没有了。军士们径直来到杂役草棚,他们的影子罩住了那个正躺在草垛上晒太阳的少年。

“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向异翅慢慢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草茎,“居然来了这么多的人,我随你们走便是,你们不要在鹤雪营里大呼小叫,惊扰伤者。”

“哼,鹤雪营?”那军将冷笑一声,“如今在前方开疆掠土的,可是我们烈翼军,你们这些老弱躲在这里偷闲,竟然还排在我们上三翼之上,凭什么?”

忽然背后一声冷笑:“原来众位来拿人是顺道,来我们鹤雪扬威才是正经公事。”说话的人是鹤雪士方泽,他在前线盲了一目,又摔折了左腿,才被送了回来。此刻他却是支杖稳稳地立着:“爷今日要射瞎你们中某人一只眼,你们自个儿选还是让爷来选?”

“大胆!给我拿下!”那为首军将一声怒喝,众军士便往上冲。那方泽身无弓箭,只手指一弹,一铁箭头直射出去,正中那军将左眼,痛得他倒地翻滚,大声呼号。

“爷在前头取上将首级时,是千军万马里来去,你们几个贼样东西,也敢欺了鹤雪无人,来这里厮闹?”方泽直指大骂。

“给我杀!杀了他!”那军将痛得发狂,咬牙呼道。

他的部下看方泽手中再无箭矢,才一拥而上。方泽举杖反击,无奈一腿已残,被推倒在地,顿时拳棍如雨下。

其他帐中鹤雪士伤情更重,下不得地。只有一些医官,惊上来劝阻,也被发狂的军士一并痛打。更有打得兴起者,在营中乱砸一气。

突然所有混乱瞬时终止,打砸者全僵在那里,望向一个地方。

营门前,站着那白衣的少女。

风凌雪刚刚踏进营来,正注视着这一切。

所有的军士向后退去,搀起那呻吟的军将,逃出营去了。他们纵然妒恨鹤雪士,却没有人敢在风凌雪面前大声出气。

风凌雪走到方泽和向异翅面前:“你们没事吧?”

方泽挣扎起身,忽对向异翅大骂:“你立刻滚出鹤雪营去,你呆在这里,才污了我们鹤雪的声威,害我等今天受贼厮的欺辱。”

向异翅呆立了一会,转身向营外走去。

风凌雪不知如何是好,只默默地跟着他。

“我早些回来便好了,”鹤雪营外的山坡上,风凌雪走到向异翅的身边,“可惜我很快又要接受新军令,到别处的战场去。”

“你在阵前可以弹指间取上将性命,改变战局。可是回到这混乱的青都,你又能做什么,改变什么呢?”

“我要去见翼在天,让他下赦令,让你可以不入俾籍。”

“他不会的。”向异翅笑着,“若不是他纵容,上三翼的族民又怎么敢来欺鹤雪呢?我想,鹤雪士的地位现在是他权威的惟一威胁了吧。”

“鹤雪,真的就要这样消亡了么?”

“不会。”向异翅转头望向风凌雪,“他除掉所有的人,但你还在。你在,鹤雪就在。”他痴望着风凌雪,叹着:“而你,又是不会为任何人而离开鹤雪的,是么?”

夕阳渐渐把林子映上金辉,向异翅缓缓转过头去:“那么,再见了,风凌雪。”他缓慢地迈出一步、两步,直到大步流星,他向山下无翼民的聚地走去。

风凌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追了上去,她拉住向异翅的手,把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鉴空诏终有一天会被废除的,不要离开青都,不要走远。答应我,不要离开鹤雪团。”

向异翅凝望着风凌雪的眼睛,女孩的目光中流动着什么。少年把手中那东西握得紧紧的,不知说什么时,风凌雪却一转头,疾走而去了。

冬日里,羽军烈翼精锐一支被瀚州军诱入草原深处,趁其力疲落下时伏军四起,强弩四面围困,烈翼体力不支,无法飞出。大雪暴降之时,瀚州铁骑冲锋,将羽军践踏了个血肉横飞,尽埋冰雪之下。此一战终成战事的转折之点。

一月后,澜州晋北国大军反攻,借风向转变之机,举火烧林,焚灭羽族上万,余者逃至天拓峡边,无路可退,哭号不绝,晋北军大杀三日,鲜血染红了天拓大江。

王朝震动,内乱顿生。鉴空诏虽使羽军大为精强,却使羽国之内民怨如涛,各等羽众之间互相敌视争斗。翼在天心中明白,大势已去,只有苦苦努力,支撑局面。他派出军士,威逼下三翼及无翼民劳作,制造兵器,搜集军粮,但人心涣散,大逃亡每日都在发生,都城中的人口也只剩下了一半。

那个晚上,青都城外,下三翼羽众和无翼民的营地连绵数十里。北风呼啸,细雪飘落,他们却没有树屋可避,只有点起火堆,紧紧挤在一起。每天,羽族武士都会来到这里抓捕劳力,如果发现是无翼民,便会被卖为奴隶。但他们又无处可去,从这里逃出去的人很多,可大多数都冻毙或被射杀在了路上。

向异翅靠在脏污的贱民营地的残墙上,紧握着一块蓝色光华的冰。他仰望着天空星辰,痴痴地望了很久。

“你有什么资格和她在一起,她是高扬天际的最纯白的羽翼,可你连飞翔也做不到!”“看哪,他的翼,他凝出来的翼是畸形的啊!他是个怪物。”“这……这种羽翼……杀死他……不能让他飞上天空……”

向异翅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冷汗直流,梦中那无边的孤寂苍凉,仍紧紧包裹着他。四周,一切如故,火堆边,贱民们在喃喃地低语,伸手贪恋着一点温暖,觉得能在火堆边已足够幸福。

忽然惊叫声传来,一群上三翼军士从天而降,落在营地中,定又是哪里奴隶逃亡,人手不足,他们来寻找补充。

人群中尽是老弱妇孺,军士们走过火堆,拉扯着看起来稍微有些力气的人,营地中却并没有混乱,人们似乎都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木然地坐在火堆边。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被拉了起来,她不哭不喊,反正冻死和累死已没有区别。她的母亲形容枯槁,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怔怔地伸出手去,像是在等孩子扑回自己的怀中,直到孩子被带得远去,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寒风大雪扑向她的胸膛,她就渐渐地冻僵在了那里。

向异翅睁着眼睛,看着那些军士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索性主动站了起来。是逃跑还是顺从地被带走,好像都是死路一条。这世界这么大,却竟然已经无路可去了。

他抬起眼,望着天空。漆黑的苍穹中,无数细小的雪花扑面而来,这大地是如此的冷寂,为何它们还要来到世间,只为被践踏成雪泥?

那军士看了看他:“你是哪一翼的?翼标在哪?”

鉴空诏分羽为九等,各有标志,这军士会按他的翼等决定将他带去做哪一类的苦役,或是直接带去奴市,与牲畜一起出售。

向异翅伸手进怀中一摸,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小徽章。他心中一痛,苦笑了一下:“没有。”

“那就是无翼民了?”军士露出冷酷的笑,贩卖奴隶他们总能从中抽点钱米,把翼民的翼标收去硬当成无翼民卖了这事也是常做的。他伸手一扯:“滚到这边来!”

向异翅一个踉跄,衣襟被扯歪,一个闪亮的小东西掉了出来。那军士眼睛一亮,就要去捡,向异翅却直扑了过去,倒在雪地上,把那东西紧紧握住。军士恼怒,狠狠地踢在他的身上,又将他揪起来,重重两拳,向异翅觉得五脏也要碎了一般,蜷缩在地,腥咸的血不住从口鼻中向外涌,可手却仍紧紧抓了那东西不放。

军士伸手去掰向异翅的手指,却无法撬开,恼怒之下抽出腰刀,便是一刀。向异翅一声惨叫,那亮晶晶之物随着血淋淋的一个手指头落在了地上,向异翅抱手痛滚。军士却欣喜地捡起那物打量,周围的军士纷纷拥上看他得了什么好金银,可突然他们的面庞却如在一刹那被冻结一般!

那是鹤雪的徽章!风凌雪所塞给向异翅的,她自己的鹤雪徽章。

以鹤雪士之地位,超出在九等之上,自然也是没有翼标的了。

那几个军士觉得浑身血液像被抽去了一般,只不住地觉得冷,却又是大汗直冒。

还是那为首军士先反应过来,这少年黑瘦脏污,怎么可能是鹤雪士,必是偷来的了。

“大胆。”他将向异翅一把拎起,“你哪儿偷来的鹤雪徽章?这可是当即诛杀之罪。”

“这是我的!”向异翅爆发出怒吼,断指的剧痛使他浑身滚烫。

“你的?”军士大笑道,“你是鹤雪?那你飞起来我看看?”

向异翅突然冷静了下来,慢慢伸出流血的手:“还给我。”

“你现在要凝出翅膀飞起来了,就还给你,不然……当即诛杀。”

“要杀了我么?”向异翅叹了一口气,“看来我终究还是躲不过了。风凌雪,你以为这徽章能帮我捱过去,真是太天真了。”

雪更猛了,士兵们抽出了刀,在大雪中高高扬起。

“你真的想看到我飞么?”他忽然听到那少年冷冷地说。

火边,贱民们正挤拥在一起,低唱着一首《寒衣调》:

“无翼无衣,无草无田,无意无心,无边无际……大雪苍茫,谁暖我身,乡亲故里,家园别去……”

突然有人站了起来,惊望着一处,慢慢举起了手:“看……那儿……”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望着那里,一种光芒映在他们的眼中,仿佛太阳在午夜升起。

这一夜,翼在天召集殿议,却无人到来。他走出殿去,望见远处一股血红渐渐腾起,弥漫天际。

一首在下三翼民中流传的歌正被无数个声音唱起来:

“无翼无衣,无草无田,无意无心,无边无际……大雪苍茫,谁暖我足,乡亲故里,家园别去……伐木为薪,折骨柱地,天分九穹,岂有高低,有光有火,有死有生,有血有命,有兄有弟!”

翼在天点头叹一声:“好歌!”突然像再也无法强撑站立了似的,疲惫地坐倒在石阶上。

一飞羽武士落在殿前,向他报告着下三翼民叛乱的消息,以及是什么使他们鼓起了反抗的决心。

“神迹?一双在没有人可以起飞的时辰突然凝出的双翼?”翼在天皱起了眉头。

风凌雪被传到了殿前,空荡荡的大殿只有翼在天站在那里,其他人都赶去镇压叛民了,王宫中显得分外萧索。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翼在天说,“现在除了你,只怕没有人可以杀得了他了。”

青都城正如浴火中。下三翼民高举火把,呐喊着直杀向王宫。青森巨木,变成燃天火炬。

他们大多数人在今天无法飞起,上三翼的武士们掠过天空,在枝头上起落,向下方的人群射去利箭。每时每刻都有人栽倒在地。

下三翼民民们缺少弓箭,他们开始向树上攀去,试图驱赶树上的箭手,但攀爬的人便成为箭手的目标,接二连三地摔落下去。

可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们还是呐喊着向前涌去,涌向羽族王宫的所在地——那七棵参天巨木树冠中的宫殿。

风凌雪在火光中飞过天空,落在无翼民的营地,那里一片空空荡荡,到处是暴乱与厮杀过的痕迹,风吹拨着火焰残烬,哪里看得到那少年的身影。

“向异翅!”她喊着,她很少这样高声大喊。可是此刻这声音却显得这样微弱,瞬间就被黑夜吞去了。

她在雪中静静站立了一会儿,重飞向羽王宫。

下方,下三翼叛民正冲击着巨木之基,暴怒的民众开始纵火焚烧那象征着王族权威的巨木。高冠之上的王宫此时静寂无声,稀有灯火,仿佛是这炽烈燃腾的城市中惟一沉睡着的地方。

风凌雪在殿前广场之上落下,看见翼在天呆坐在台阶之上,像是枯死的断木。

她轻轻地走向他。

“你杀了他了么?”枯木般的身躯发出沉沉的声音。

“我没有找到他。”

“算了……已经不重要了。升翼营、至翼营都已反了,上三翼贵族就要反戈杀我了……他们也想做羽王……很快这个王朝的主人就又会换成别人,也会有新的鹤雪首领诞生……但是风凌雪……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吗?你永远是你,不论王朝如何变换,胜负永远轮换,你都不会在乎……一颗什么样的心,才可以这样冷漠地注视世间呢?”

翼在天像个久病的人,慢慢举起身边的酒壶和酒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自斟自饮,为了王位我放逐了自己的兄弟,废黜了父王,刺杀了盟友,处斩了忠臣……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自斟自饮,因为只有我自己不会给自己酒里下毒……有时深夜噩梦醒来,浑身冷汗,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抚我,听我讲述内心的恐惧……这些年来我一直谋划、等待、焦虑……我用我的整个生命去投入我的大业……可是……可是……”

翼在天猛地跃起,在殿前狂奔,又面向火光冲天的青都跪倒,揪住自己的头发,几近颠狂,忽向天空狂喊:“我的羽族,我的家国……”

他疯狂地磕头,把殿前石板叩得笃笃闷响,很快鲜血染红了地面。

风凌雪上前去拉住了他。

翼在天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抱住风凌雪:“为什么?为什么这是我们羽族的命运?我不想让他们做奴隶,不想让他们被诸族欺凌,可他们却恨我!他们全都恨我!”

这从来冷酷得让人害怕的羽王,这个时候,竟开始呜咽起来,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十七岁的孩子。风凌雪伸出手去,轻抚着他的头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这无关爱与恨,只是一种本能,女性的本能。可是当年她痛哭的时候,师父并没有这样轻抚着她,她在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听她述说。

她突然觉得自己学会恨了,她开始恨一个人,一个一看到她就避开目光,总是转身从她身边逃去的人。她想一箭射穿他的心脏,然后把他抱在怀中,这样他就不会跑,可以静静地听她说话,让她把十几年的话都说出来。人们都说风凌雪是沉默无言的,可是谁又陪在她身旁倾听过呢?

她痴想着,翼在天却渐渐平静下来,他直起身来,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他抚拢了自己的散发,然后默默地倒了一杯酒。

“风凌雪,在我死之前,陪我喝一杯酒吧。”

风凌雪慢慢举起酒杯,她知道酒是最可怕的东西,也看见过她心目中永远不会犯错的师父在酒后是那样的脆弱可笑,但她现在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就像那无翼民营地混乱的荒墟。那个人不和她说话,不看她,但他一直都陪在她身边。可现在,这么辽阔的天地,去哪里找一个人呢?如果他就这样消失了,她还将继续地活下去,作为一个天下第一的孤独神话。最终,有一天她也会飞不动了,再拉不开弓弦,那时,她能落脚何处,与谁归依?

她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风凌雪不知道酒的味道是这样的,像烈火,烧灼着她的口舌,直贯入她的心腹,在血脉间遍燃,她听见自己惊叫了一声,突然心间一烫,汗水涕泪全流淌了出来。这时一双手突然抱住了她,像铁链把她锁紧,滚烫的面庞贴在了她的耳际,那男子的身躯把她紧紧裹住,她像一块火热大手间的冰,酒从那指间渗来,她开始融化。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无法思考。直到翼在天撕开她的衣襟,她本能地一扬手,扭住他的胳膊,把他甩了出去。

翼在天怔怔望着她:“你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你本该就是我的妻子!我顺从了你的愿望,让你留在鹤雪。我觉得你是天上的明月,不可触摸,但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风凌雪,跟我走吧。我们可以一起走,没有什么羽王,也没有什么鹤雪,改变这一切都来得及,是的,我们还这么年轻,世上本没有什么宿命的,为什么你不能改变?为什么我不能放弃这争斗?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一个声音说。

翼在天惊跳起来,望着殿前的那个影子:“你?”

“你改变不了的……”那个影子缓缓地走近前来,“只要还有一个机会,你就会想重回羽王之位,那时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所有的一切。你自己清楚,你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翼在天惊愕地望着那人,冷风渐渐使他清醒:“是的……你说得对……我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放弃我一生的梦想。看来我刚才喝醉了……我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翼在天大笑着,“我竟是败在你的手上。你就是那下三翼营地的神迹,鼓舞着他们起来推倒我的王朝!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来历?”

风凌雪也凝望着那个人,不明白他如何能来到这只有展翅才能到达的羽王宫前。但他的身后,却突然出现了更奇异的景象。

就在这时,天空像突然变成了一扇巨门,缓缓移开,一个庞大的灰影从天际推了出来。它暗淡无光,却分毫毕现,它距大地是如此之近,以至可见那星球上起伏的沟壑,但却全无生命之色,只是茫茫一片死灰。

“暗月日?”翼在天怆呼着退后,“七年后,它终于又来了……”

向异翅站在巨月之前,叹了一声:“这才是我的起飞日。”

七年之前,青衣人的声音犹在耳际。

“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云烟。那时……你还要飞翔吗?”

向异翅转头凝望暗月。

“如果我不飞翔……谁又会来怜惜一个无翼民的命运呢?是这世间先抛弃了我啊。”

“是的……七年前……也是因为你……十数万宁州北羽族不能凝羽飞翔,全数被杀死在大海之畔。那之后的几年内,海滩都是红色的,血迹连海潮都无法冲去!”翼在天大吼着,“因为你是暗羽之族,因为只有当暗月把仇恨与战火洒向世间时,你才能凝出羽翼。你的纯黑之翼是灾难的象征。而现在……你又要再一次毁去羽族的王朝吗?因为你,羽族再次失去凌驾天空的力量……我的大业,我的雄军!因为你!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将有千万的羽族死去!”

向异翅低下头,默默无言。他的翼后,正是青都城的大火与喊杀声,这一夜将有无数人死去,这一夜之后乱世之火将更加无忌地蔓延。而这一切,都将是他展翼的代价么?如果不凝出羽翼就可以阻止灾难,他宁愿永远不飞翔。但是,他明白,这一切都与他的意志无关,就像并不是落叶带来了霜天。

血火中,人们看见暗月的巨影挣出了天幕,逼近大地。那一夜,正如七年前的海边一样,所有的羽族都无法再飞翔。羽族士兵从天空落下,有翼民与无翼民间失去了界限,上三翼盘踞的巨树被砍倒,他们落在尘泥里,被愤怒的暴民扯成碎片。

“你们不是能飞吗?飞啊,飞起来啊!”持着石块与木棒的暴动者狂喊着,血淋淋的尸体被挂起在森林里的每一处。如果明月带来的荣耀与繁盛不能被所有人共享,那么暗月就将把仇恨与痛苦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这亘古不变的天律,在历史上无数次地轮回上演。

黑翼者在高处注视着世间,火在大地上流动着,它将卷向四面八方,把天下推入乱世。

向异翅抬起头,忽然长叹了一声。

“七年前……北陆羽族因为什么而遭屠戮,作为南羽王子的翼殿下您应该最清楚吧。就算他们中有人能飞过大海,去到东陆,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命运呢?”

向异翅逼视着翼在天,风吹起他的衣发。风凌雪怔怔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翼在天却突然沉默了,好久,他才又抬头冷笑着:“南北羽族一统,成为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才是我真正的心愿,为了这一天,我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如果我现在废除鉴空诏,然后向诸族求和,就能保住我的君王之位吧……是的……不过,我不会那样做的……”翼在天像支撑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强挣着向前走去,“我想做的,都已经不可能再做到了。我还要这个君王的位子做什么呢……你以为我真的贪慕这个宝座么?羽族毁了,我此生也没有意义了。”

“羽族并没有毁,”向异翅说,“没有人能在宁州的万顷森林中战胜羽族,外敌终会被击退,羽族会永远是羽族。”

“是的……羽族并没有毁,毁灭的人只会是我……但是……”翼在天一指向异翅,“你坐到这个位置上,也只会变成又一个翼在天而已!”

“你说得对。”向异翅低下头,“一个人孤独地在最高处,可以看清别人的生死的时候,他也就不可能再为自己而活着了。这样的人……很可怜吧。”

“天下人都想杀我……但杀我的人绝不是你……”翼在天露出了异样的微笑,像是品尝着毒酒的甘甜,“如果她不杀我,我就会活着,活到我重回青都的那一天,活到我看到羽族成为天下之主的那一天!终有一天,他们会怀念起我翼在天的时代,那个羽族威严令天下仰视的时代!风凌雪,就由你的箭来决定吧!”

翼在天长啸一声,挥动披风,直跃向树梢。

风凌雪一惊,抽出了弓箭,瞄住了那个影子,却没有发出。

直到那个影子消失于被火焰淬红的天空,她还仍保持着举箭的姿势,瞄向一片虚无。

向异翅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我以为……风凌雪发箭时是永远不会犹豫的。”

风凌雪转头望着他:“你……”

向异翅对她微微一笑:“那天我转身离开,发现你注定不可能跟随我。你是为鹤雪而生的,而我却不能伴你飞翔。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决定用另一种方法和你在一起。”他的笑容消失了,“从今以后,我要你只属于我,只听我的命令,而我为此付出的……是这一生……都不会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了。”

向异翅一转身,背后两束赤红光芒绽开,一对巨大墨色羽翼从他身后缓缓扬起,突然一振,带着他飞向天空。

天穹的深处是那样幽蓝,再多的火焰也无法将其染红,像是人心的深处,总有着不肯让人碰触的隐秘。那个当初单纯而害羞的少年,也终将像一颗星辰,在风凌雪的视线中越来越远。

那一年,当向异翅终于翱翔在天际,他知道自己的高度独一无二,再无人能及,可是他还是害怕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