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颖从太后的咫尺殿出来，挥别一直将她送到半山腰的顺嬷嬷，一个人满怀心事地沿着台阶走下山来。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夜风从湖面上吹来，已经带着一丝刻骨的寒意。上官颖停住脚步，抬头，天空悬着一轮残月。距离太后的寿辰已经过去十余天，中秋节眼看着也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一日清晨，教养嬷嬷罗子叶刚刚告诉她们，中秋之夜太后将在晗光殿举行家宴，宴请在京的王侯公主。那一夜，也将是正式宣布太子妃人选的时候。

说这话的时候，罗嬷嬷一个劲儿瞧着她笑，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幸亏彼时怀吉公主和绮玥郡主都不在，她才多少没有那么难堪。

自从太后传下懿旨将她们三人选为静宜公主伴读时起，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便变得有些微妙了。谁都明白，太子妃终究会从三个人中选出，甚至，太子玉祈的态度，太后的态度都已经明确到了晗光殿女官们敬茶都会先敬给上官颖的地步，大家口中说着不知道也不过是在做戏而已。

怀吉公主仍像以前那样与她亲热，不，甚至更亲密，无论吃饭睡觉，总要跟上官颖手牵着手，姐姐姐姐叫个不停，就连贵阳王府送进来的衣物首饰也一概两份，吃穿用度两个人完全没有区别。然而上官颖还是敏感地感到了不同。比如其他佳丽离开后，怀吉公主不动声色地将独自霸占了整间正房，口口声声说着姐姐妹妹有福同享的，却自此再没有让上官颖踏进那房间一步。再比如，只有她找上官颖的时候，上官颖要偶然找她，却一定是找不到人的。

绮玥郡主却又是另一番情形了。所谓公主伴读，自然是要给公主做伴儿的，可是三个人中真正每天忙里忙外在静宜公主宫中做伴儿的，只有一个绮玥而已。倒并非是另外两个人不愿意去，也不是绮玥就真的那么喜欢跟静宜玩，毕竟娇滴滴的静宜公主完全不对绮玥的胃口，她喜欢在宫里疯跑，找各种机会去骚扰丞相周天治。

绮玥不得不去给公主“作伴”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夏皇后喜欢她。这在后宫之中也早就不是秘密了。毕竟她是夏皇后的本家人。

但是以绮玥顽皮的劲儿来说，竟然老老实实每次去公主宫中一呆就是一整天，要说她不是在刻意回避什么，上官颖也不会相信。

月色暧昧不清，恰似她此刻的心情。

仿佛身处漩涡的最中心，周围的涌动的几乎已经不是暗流了。当初决定应诏进宫之初，她并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很多年前太后幸蜀曾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不过是茶馆里一个供人差使的小丫头，却不知为什么恰巧投了在那里休息的一位富贵老夫人的眼缘。那个时候自然没有人知道，这位老夫人竟然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更没人知道那个时候皇帝陛下已经病入膏肓，皇后入蜀是为了寻回接替皇位的儿子。

这一切都是皇室的不传之秘，上官颖至今也只是隐约了解一些，至于其中的原委则完全没有任何了解。知道当年那位老夫人竟然是太后，还是若干年后，在蜀郡太守的内房里见到了专程来寻她的罗子叶嬷嬷后才明白的。

罗嬷嬷当时只是说太后诞辰将至，老人家这些年一直惦念着她，想要见一面。

上官颖是个古道热肠的女孩儿，与当年那位老夫人又极投缘，自然满口答应。从蜀地上京，一路千里迢迢，渐渐才明白了太后的用意，竟然是想将她嫁给自家的孙子。

上官颖不是个迟钝的人，一路上既然明白了这个缘由，很多事情便都一一想明白了。比如当年区区一个小茶馆的使女如何会突然蒙蜀郡太守的夫人青睐收为义女，又如何太守夫妇明明收养了她却为她另外准备居所，并不在太守府邸居住。甚至，太守夫妇无论如何都不愿与她以父女母女相称呼。起初，上官颖只是以为他们是觉得她配不上叫一声爹娘，倔强的她便也不强求，一面感激那夫妇的照顾，一面却也暗暗记住了这个嫌隙，与太守夫妇的几次相处，也只是不亢不卑礼数齐备而已，绝看不出一点点彼此之间的亲情，久而久之太守夫妇便也不再来探访了。

如今想起来，只怕这一切都是太后安排好的。

假如一个月前进京的时候上官颖想清楚这件事情的脉络之后还只是感恩戴德地认为那位老夫人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的话，这一个多月所经历的很多事情自然令她不再那么天真，也由此，重新回想整件事情就不由得脊背发凉了。

在宫中这些日子，上官颖多多少少也看清楚了一些情势，贵阳王和长沙侯的势力僵持不下，绮玥郡主和怀吉公主之间势均力敌，无非都是为了一个太子妃的位置。她曾经暗暗揣测过，如果自己是在太后的那个位置上，这个孙媳妇应该选谁？那时刚刚入宫没有多久，想法仍然简单，最初是听见宫女们私下里讨论，这些佳丽中谁会成为太子妃，她当然脑中第一个念头是，自然应该是由太子来选择。

想到这里，上官颖忽然脸上发烧。她环顾四周，台阶旁山石掩映，花树葱茏，却没有旁的人在，这才暗自舒了口气。不敢再胡思乱想，连忙拎着裙子下了山。

太子玉祈年少英俊，那一夜第一次相遇，要说不动心那是骗人的。颖儿一边捂着自己发烧的双颊快步往下走，一边胡乱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掩住心跳的反常。

少年人总有一种过人的敏锐，太子投过来的热切目光上官颖感受得十分明白。这本该是天底下最皆大欢喜的事儿，太子玉祈对自己独有情中，太后也早就嘱意自己为太子妃，如果时间只是停留在《风波恶》的那一宿，上官颖也许会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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