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梅园之论
作者:澹澹      更新:2019-11-22 21:20      字数:3712

东宫园林比起宫城内外的皇家园林确实是不算大,不过却将那自然的山水景观尽可能全地搬入到园中,于是这“小中见大”的规划使得这宅园不再似以往郊外园林的粗犷求真,而甚是考究精炼、意境清奇,重“意”而不重“形”,与贾府的园林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唯是更精致奢华了些。

太子拉着卫澜,后跟一行宫娥侍从朝着梅园奔去,少傅任恺无奈,也只能随之。

果真,整园梅花满枝盛开。

昨夜飘雪,此时的花朵上都压了一层薄薄的雪被,透过这白色看那粉嫩,似少女羞赧的脸颊,白皙中透着红晕,更是娇得惹人怜爱。

朝梅园深处走去,几颗白梅悄然绽放,和着这雪花,若不走近真真是分辨不出来,比起这红梅要含蓄得很。

太子一手拉着卫澜,一手拂去枝头的雪,这羞涩的梅花便露出真容。可因为用力大了些,三两花瓣飘飘荡荡落了下来,沾在地面的白雪上,乍看上去,又似少女粉嫩的唇瓣。

太子悻悻地皱起了眉。

“被这雪遮得都见不到花了。”

于是便令这宫娥侍从们一起将这树枝上的雪被一尽扫下来,还不许掉落这一片花瓣。一行人从命,小心翼翼地摆弄起来。

太子走到另一枝前,极没耐心地向一下拨,这带雪的梅枝颤动,轻盈的雪花被这猛地一弹扬了起来,扑到了卫澜的脸上,飞进了眼中。

卫澜措不及防“嘤”了一声忙用手指捂住了眼睛。

“怎么了?打到你了?”太子心切地问道。

“没有,是雪飞到眼睛里了。”卫澜轻轻揉了揉眼,试着眨了眨,笑着对太子说。“没事了,化成水便流出来了。”

见她揉红的双眼睁得有些吃力,太子面露懊悔之意,眉梢轻提,仍略显焦虑的打量着。

“没事的,我到那里缓缓便可了。”说罢,卫澜福了福身便低头朝梅园的甬道走去。找了一处稳妥的地方便转头看向太子,盈盈笑着。太子见她无碍便继续比手划脚地指挥着侍从除雪。

众人都忙活着,太子也无暇顾得上卫澜,她便朝着一旁皱眉冷眼观望的少傅走去。到了跟前,含笑揖了一揖。

见此,任恺放下背握的双手,眉目舒展,朝卫澜也点了点头示意。

“难为太傅了。”卫澜轻声道。

任恺未语,苦笑了笑。摊上这样的“学生”又有何办法呢?本就愚钝,还不肯静下心来学习;身份高贵又训诫不得,可出不得成绩自然没办法向陛下交代。真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我倒是很佩服卫家小姐。这几日太子长进不少,前一日在陛下面前背出不少并未习过的诗文,龙颜大悦,闻得是与卫府小姐学的,便同意太子要求请小姐入宫伴读。看来我做少傅这么久,竟不如小姐几日的成效。”任恺摇着头叹了口气。

“少傅过誉了,卫澜并未曾授过太子任何诗文。”这是实话,卫澜除了陪他写字真的没教过他任何东西,况且他需要卫澜教么?他背出的诗文怕是他早就会的吧。“许是兄长论书之时,太子走了心。”卫澜续言道。

任恺笑得更是无奈。太子的本性,他怎会不知,他何尝走过心?

“倒是少傅您博学多识,太子能有任少傅相辅,是太子的幸事。方才听闻少傅言秦晋之事,着实受益。只是……”卫澜故作沉思状。

“卫澜想请教少傅,对于秦晋之战,晋惠公战败一事,任少傅是怎样看的呢?毕竟秦国正值饥荒,晋国实力要强于秦国。”

“虽然如此,但晋国背信弃义,几次食言,又做出不端之事,所谓失道寡助,必然人心不齐;反倒是秦穆公几次援助晋惠公,并在晋国饥荒之年给予粮食,如此有德之人,左传有言‘有德不可敌’,有道德之人所向披靡。这便是秦穆公胜因之一。”

任恺侃侃而谈,卫澜双眸闪动,安静地聆听着,始终保持着赞同的笑容。

“在开战之前,晋曾派韩简探视秦兵虚实,韩简言:师少于我,斗士倍我。何故如此,正是因为秦为正义之战,故名正言顺,所以士气大增。反而晋军离心,才会导致失败,虽然在人数上比不过,但是在斗志上,秦军要高出很多倍。”

总算说到了卫澜想听的了。只见她垂目挑眉,微微牵动了动嘴角,一个莫测的笑容浮现在她少女的脸庞上,恍然间让人觉得这笑与她极不适称。

“缘任少傅也是将这看得一清二楚,即然您知晓这无德不胜,为何还要让这贾充统领将士镇守凉州呢?”

原来这姑娘是有话要说,是要借着这秦晋之战寓自己举荐贾充出征一事。只是这件事情与她有何关联么?还是说只是女儿家的一时好奇?

想来当初自己劝她父亲卫瓘一同与自己推举贾充,虽未给个明确的答复,但朝堂之上的言语也看得出他是支持自己的。

可听这小姑娘的意思,她好似不甚赞成呢。

“鲁郡公乃散骑将军,其功绩不可胜数,这镇压鲜卑一事对他而言轻而易举。更何况怎能言鲁郡公无德呢。”

任恺淡然一笑,他不想和这般未谙世事的小姑娘讨论朝堂之事。

“鲁郡公有德无德任少傅自是了然于心。至于鲜卑一事,万万轻视不得,蜂虿尚且有毒,更何况是奋起反抗的队伍。”

卫澜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盯视着任恺道:

“当年河西、陇西连年大旱,百姓是深受其害,然胡烈非但没有解决困境,反而施以暴/政,使得秦州难民是民不聊生,不堪于命,此情之下,秃发树机能反抗是必然的。然而在此之下,绝望之众突然迎来了重新给他们带来希望的人,那必定是全心全意,在民众之中,他所代表的便是正义,军民同心,士气极旺,怎是我晋军能及的?正如任少傅刚刚所言:师少于我,斗士倍我。”

卫澜一语即出,着实让任恺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少女小小的年纪竟将事情看得这般透彻,不得不让自己另眼相看,果真是虎父无犬女。

“然而鲁郡公之德行能力,任少傅自然是知晓,怕他是赢不了秃发树机能,也镇不住秦凉,若说任少傅不知,那我是断断不信的。”

卫澜见任恺不语继续言道。“秦州已失,唇亡齿寒,凉州怕是也不保了。如此,只会壮大鲜卑势力,给我晋国留下祸患无穷。”

的确,那秃发树机能岂是庸碌之才,不要说贾充去了,即便派了骁勇之军,怕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能震得住的。这鲜卑之乱,必定要在将来的数年里成为晋国的心头大患。然而此时这些人,仍意识不到危险,还在为夺权而暗斗着。

“贾充才能我自然是知道的。”任恺终于卸下戒备肯一吐真言。“我与他较量多时,他貌似能谋善断,不过都是些小伎俩罢了,哪有统兵征战之才呢。”任恺深沉地叹了口气,他怎会不知道让贾充去镇守秦州的后果是何呢?

“既然少傅您想得这般清楚,为何还要举荐他呢?他不过是外强中干之辈,如此只会害了边陲,更甚者……若是他去不成,以他的权势怎会有少傅的好过。”

还有庾纯,还有自己的父亲,怕他贾充都会嫉恨吧。若是去了便好,怕只怕事不成,反而留下积怨。那高贵乡公一事,已然让庾纯得罪了贾充,再加之此事,怕是他命不久矣。

“我与他素来不和,他对我怎样的一番心思我都无所畏惧。正如你所言,他的权势太大了,在朝中他攘权专横,一手遮天,这般扰乱纲纪之徒,怕是我大晋会坏在他手中。于此相较,边陲之患不过是肌肤之患,然贾充才是我大晋真正的祸害。”

任恺一番话惊醒梦中人。卫澜想到了贾充的不仁不义,可她每每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竟未想到对国家之厉害。如此一来,这贾充果真是留不得。

“这便是为何我一定要举荐他远征的原因,他一旦远离朝堂,那么他掌握实权的尚书令便会被剥夺,于此对朝廷是有利之事。也只有这样,陛下才能摆脱个人偏爱,招引任用天下德才兼备的人一同弘扬为政之道。”说到此事,任恺目光明亮闪烁着坚毅,这份坚毅,不由得让卫澜也为之动容。

“那么若是贾充走不了,他岂不会因此报复少傅。”

“左传有言:‘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事君不避难,对于国之糟粕,作为臣子我有义务为国家除之,绝其根,断其缘,即便终了会落得身首异处,也在所不惜。更何况皇帝令书已下,他怎敢不走。”

本来是想劝说任恺小心行事,却被他所言感动,以往只道他是有志之士,生的是朗俊轩昂,人称“玉人”。如今是体味到这“玉人”的含义,岂止是面貌,连这品行都是渊清玉絜。她此刻突然明白了父亲支持任恺的举动。

任少傅说的对,若是贾充可以出征,那么不但自家的恩怨,朝廷的祸患,甚至是任恺和庾纯的灾难都可一尽避之,只是……贾充果真走得了么?

“就怕他最终也走不出这皇城。”卫澜眉目微微皱起,垂着头,低声喃喃道。

“如今征兵已毕,陛下已几次三番催行,他想不走也不行了,他还能找出何理由来!”

任恺看着卫澜肯定地言道,语气虽是坚定,可内心有些疑虑,他总觉得这姑娘似是知道些或是已经推测出了什么。这忧郁的神情,即便二人已经谈得如此透彻,也未见她有过一丝释然。

卫澜缓缓地抬起头,朝向梅花林望去。“他还有一个护身符……”卫澜盯着远处的人幽声道,任恺循视而望,只见太子仍在梅花丛中指挥着除去梅枝上的雪被,忙得不亦乐乎。任恺不解,又收回目光看着身侧的卫澜,她双眼一瞬不瞬,眸中溢着淡然,若有所思,似在筹谋着什么一般地盯视着太子。

任恺自然是不会想到贾充这最后一道护身符为何,若不是牵连其中,连卫澜也不曾预料。

如今能破此符的只有自己了,无论如何也要让贾充离开洛阳。此刻朝堂一片寂然,必是他贾充还未意识到他这护身符的存在,也未料到这一步棋该如何走,那么趁他还未迈出这一步,卫澜必须加快进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