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4)失落的天堂
作者:我的季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106

“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去逝了。”伟健看见那个人安静下来。她的目光望着远方,好像又回到那悠远的岁月之源,“他是一所省级医院的组建者之一。医院建成之后不久,他就病倒了,三个月后,他便撒手了这个世界。撇下了我,姐姐,和他心爱的妻子离开了。而那个家,随着他呼吸的停止,便也一起坍塌了。”伟健望着那个人,感到寂静里那种沉甸甸痛。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母亲是个典型的B型血人,纯洁而痴情。中年丧夫之痛彻底把她打垮了。我可以猜想得出她当时的茫然与失重。她精神上的创伤还没有恢复,苍天又随即摧残了她并不强健的身体,有一天,她在下楼的时候跌倒了,跌坏了腿,骨膜浮水,瘫在了床上。而家里是不到三岁的我和刚满五岁的姐姐。”

伟健不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他知道她心底的痛需要倾诉,那让她心悸的、悲伤的源头。

“我和姐姐常常被打发到院里那些叔叔阿姨家吃饭,而妈妈――我们太无知了。”她垂下眼睛,他感到她语气中沉痛的悲伤。“母亲不太提起这些往事,我只是从一些零散的话语和断落的情节中去体会那份遥远的辛酸。”

“一年以后,我们随母亲到了继父家,那是一个遥远的小镇。而我们走进了那个家庭,便好像从些与歧视和屈辱结下了不解之缘。仿佛父亲的早逝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一种过错,吵架的时候小朋友们要骂:你是后爹!后爹!

“母亲嫁给继父的时候,丢了拐杖还不能自如行走。继父是个整天和木头打交道的锯手,不识几个字,只会拉锯。继父有四个儿子,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七岁。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最后被他们赶出了家门。可怜母亲终于没有完成她要把我们拉扯到成年的心愿。”

伟健看她脸上挂起一个有些嘲弄,有些凄若的、冷淡的微笑。

“那十四年,说起来只有四个字:不堪回首。

“继父心眼不坏,脾气不好,他就象他的那些木头和锯一样,简单而不懂情义。母亲的温柔并不能换来他的柔情,他唱醉了酒或是心情不好时,便常常对母亲辱骂和施以拳脚,而母亲的柔弱则更加助长了他脾气的变坏,那时我还不懂,就是他的行为焕发了榜样的力量,才使得我们在日后沦入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的眼睛里闪出两道憎恨的火焰,那火焰在她瞳孔间燃烧,把她的额头都照亮了。

“表面看是儿子在做恶,其是父亲才是那罪恶的根源,多年之后我想起来,我可以原谅他的儿子,但我却不能原谅他,是他播下了罪恶的种子,才让那个本应好好成长的家日日充满了硝烟与战火。也许他并不是有意的,但无心却不等于无罪。他不配做一个父亲,也不配有一个家,可他却创造了一个家,养了四个儿子,而我们又鬼使神差走进了那里。”冰云摇摇头,“那不能叫家,它更适合叫战场或者角斗场。我躲得开外面的小朋友,却躲不开它,它留给我的全部记忆就是以血的形式,以暴力,以恐吓,以家什破碎的形式塞满和记载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

伟健看着她的凄凉盖过了她的憎恨,那两道憎恨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取而代之的凄凉让他心痛。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他默默握住她的手,心里感到一份无言的辛酸。她的眼睛空洞地盯在窗户上,好像在凝视那份遥远的岁月。

“也许是前生的冤孽,仿佛母亲到那里十四年,就是去替他们还十四年的债。母亲和继父结婚的时候,继父的母亲病逝刚刚满百天,老太太还见过母亲的面,那时她病重已经不能讲话了,后来不久,她便去世了。为了办理她的后事,以及为他的前妻治病与办后事,继父欠了不小的一笔债,我们那儿都叫‘饥荒’。真的是饥荒啊,八口之家,继父不到三十四元的工资。”

冰云摇摇头,摇着一份不堪回首的辛酸。

“依靠母亲的勤俭持家,养家畜挣换钱,我们慢慢地去还那笔债。那时生活虽然清苦,却也平静,也许苦难真的比幸福更能让人团结在一起。那一笔债,我们还了好几年,债还完了,我们几乎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继父的大儿子有了对象,要结婚了。但是我们都没有房子,也没有钱,而女方家又不是什么好人家,逼着他回家要钱,要房子,要彩礼。这个要求不能满足,他喝了酒,便对母亲大打出手。继父借钱了,盖房子,下彩礼,他在无形中助长罪恶。不到三年,二儿子又要结婚了,旧债未尽,新债又来,他更加不依不饶,因为彩礼的价码已长高了,他不能够象大哥一样寒酸……然后是三儿子,然后……”冰云闭上眼睛。

“那四场一个接一个的婚礼,延长成了一场仿佛永远不醒的恶梦,没有房子,没有钱,那么一切罪过就都要由后娘和后娘的孩子承担。姐姐被迫放弃了她喜爱的专业,我被迫放弃了读书,我们付出了生命中几乎无法弥补的代价,却并没有换来幸福的生活。”两行清凉的泪淌下来,淌进他心里变成了一份斑驳的酸。

“没有人正正经经地干点什么,却喜欢去砸那一扇已经破烂不堪的大门。喝了酒,便会在凌晨、在中午,在半夜去踹门,去叫嚣要用**炸死你们。醉鬼是没有理智的,而我们的软弱与无依无靠则助长了这种拔扈。”伟健看她神情疲惫劝她不要再说了,她不听,只摇着头:“你不会知道,没有人能知道,那种睡梦里被砸醒的仓惶,那些器什在你面前落地、破碎,再一圈一圈在静夜里回响的震颤……”他感到她的手在抖,她的头垂下来,趴在他手上,他感到她哭了。

“噢,宝贝儿!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他急忙搂住她,“不要怕了。”他在她耳边轻声安慰着,“你再也不会过那种生活了。”他帮她擦着眼泪,搂着她安慰着。

她似是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流着泪,神情缥缈:“开始是因为贫穷,后来是因为痛苦。姐姐的学习成绩在那个小山城是出类拔萃的,她考上了师范,已经上学了,在周围众多没有出路的人生里,她确定将有一个好的未来,然后是我。我那个小哥,从小和我们感情最好,但后来却闹得最凶,但最后害我放弃了学业的也是他。我们都痛苦,他痛苦,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痛苦,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被剥夺了位置。我不知道那个拖着鼻涕和我一起围着我妈转的小男孩怎么变了,也许他受不了他一个人痛苦,所以他要拖上另一个孩子一起分担。也许是他不喜读书,所以他不能知道我对于校园那一步一回头的眷恋和我心中对于读书望眼欲穿的渴盼。而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放弃的不仅仅是读书,而是我这一生敢于对幸福去憧憬的感觉。”那个人忽然停下来不说了,伟健看见她的意识开始从一个缥缈处向现实回转,然后神情疲惫地靠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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