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4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5335

元诩先是浑身一震,接着赶紧扶起她道:“这些日子,朕也收到不少秘奏,全都说的是和你一样的话!”

琉香拒不起身,仍然痛心疾首地说:“若不是他,若是清河王还在,天下怎会乱成这样!只有除掉这颗毒瘤,朝廷才能重新恢复元气,大魏才能走出这场危机!皇上必须明白这一点,痛下决心!”

元诩听得字字句句入耳,下意识地问了句:“这也是母后的意思?”

琉香的唇边泛开一抹苦笑,意味深长地说:“这世上,还有谁比太后更恨他入骨的呢?”

就这样,一番密谈过后,元诩与母亲联合,以闪电之势解除元叉的禁军统师之职,同时,为安慰稳住他,又封他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尚书令、侍中、领左右等一系列虚衔,等到权势被完全架空之后,便将三尺白绫送往他的家中,下旨将他和弟弟一并赐死家中。

这一日,元叉身染小恙,正在家中休养,却突然看见管家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一路嚷道:“不好了,王爷!大批的官兵把王府都给包围了,尚书令崔大人也来了,还带了圣旨!”

听到这样的话,元叉预感到不祥,心里却出奇的平静,也许,从他一剑刺穿元怿心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静静地,只是等待。

没过多久,就见崔光领人推门闯入,手中握着一卷黄绸,大声道:“江阳王元叉接旨!”

他与崔光目光对视,并不闪避,更有些无谓地挥挥手道:“别念了,我知道那里面写着什么,不知皇上和太后是打算留我一个全尸,还是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崔光淡淡一笑,话中意味颇深:“皇上和太后顾及您是皇族宗室,又是朝中重臣,所以赐您一个体面。”

说着,他示意边上的人将一个封好的木匣递上去给他。

元叉接过木匣,轻轻打开,果然看到一片刺目的雪白。

他先是一阵苦笑,随后眼中聚起点点水雾,突然目光复杂地望向窗外说:“这便是你送我的最后一份大礼吧,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恨你,我的一生,终究是为你而活,我的命,也只有你才能索了去……你想要,便给你吧……”

说完,他轻轻将白绫抛向殷红的梁柱……

这个权倾一时的乱臣贼子,就这样走向他错爱一生的宿命。

就这样,仙真又从幽禁中走了出来,重新回到前廷。

然而,此时的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丝毫没有掌握权力所应有的满足和骄傲,所爱的人一个个地离她远去,元恪,元怿,那些一想起来就会觉得温暖的名字,全都成了墓碑上冰冷的篆刻,甚至连最恨的人也都消失了,生命中再没有什么寄托。朝纲不稳,政局混乱,她唯有修建更多的佛寺,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大魏,赎清他们的罪过!

夏日的天空,蓝得刺眼。

仙真身穿桑蚕丝的薄纱凤裙,静静倚在崇训宫后院的凉亭里,远处,是一片碧波荡漾的荷花池,无数姿态优美的荷花,就像星星布满夜空一样的布满池面,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金色,迎送着幽静清香。

她的眼睛微微眯着,被午后的凉风吹拂着,几乎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凉亭外传来一个恭敬的女声:“启禀太后,中书令郑俨有国事奏报。”

“郑俨?”仙真缓缓睁开眼睛,“这名字,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生呢?”

“据说,是皇上刚刚提拔上来的。”

“哦,那就传他过来吧。”

“是。”

不一会儿,就见一名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低着走,缓步走进凉亭。

这是个汉人,不同于鲜卑人的粗旷英武,他的身材修长而秀丽,长着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微笑时,微微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然而,在他白皙的面孔上却镶着着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子,透着琉璃一般的光芒,那一瞬间,仙真不由地怔住了,这双眸子,震颤着她的心,这样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刻,崇训宫外,皇帝的御辇也停了下来,面带一丝忧虑的元诩从高高的辇车上,脚步沉重地走下来。

不想,匆匆来到母后的寝宫,却不见人,问了左右才知道她去了后花园。他又急忙赶到后园,远远的,看见凉亭上有人影晃动,想要上前,却被冷不防出现的琉香突然拦下,说:“太后正在凉亭里午睡,皇上恐怕不便打扰。”

“我有要事要和母后商量,叛军都快逼进邺城了!”元诩心急之下,一把将她推开,迈开流星大步飞奔进凉亭,然而,却在迈进亭子的的那一瞬间,看见自己的母亲正握着中书令郑俨的手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从她长睫下的阴影里淡淡地流露出来,嘴边的微笑,既妩媚又荡人心弦,看起来暧昧至极。

他的脚步再也迈不动了。

如同被什么给狠狠蜇了一下,他的眼眸中出现强烈的震惊,这一幕,令他又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些事,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心中顿时有一股怒火升腾而起,喉咙里隐约有腥气,好像是鲜血在翻涌一般,握着手上滴有血迹的战报,他的手指一根根绷紧,二话不说,愤然拂袖而去。

深夜,西昭殿。

四面重帷的浴池里,流响着山涧清泉般的哗哗声,水汽蒸腾的巨大浴池里,年轻的皇帝闭着眼,一丝不挂地裸躺在水池边缘,白皙的皮肤在水波的晃动下若隐若现,长长的发丝缠绕在飘满花瓣的温水里。

在他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是最近正得宠的潘嫔,她的头发亦是整头披散下来,唯有鬓角斜插着一朵新鲜的蔷薇花,如一抹鲜明的胭脂,使她整张脸都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皇上,您最近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闷闷不乐的啊?”注视着浴池中氤氲雾气间若隐若现的那张优郁俊容,潘嫔忍不住问道。

“皇上,我还算得上是皇上吗?”元诩的唇角掠过一丝苦笑。

“出了什么事,您不妨对臣妾说说!”潘嫔立刻露出关切的表情。

“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豪强四起,六镇叛军眼看就要进攻邺城,直逼洛阳,我母后却还顾着与她的情人寻欢作乐,而我竟也拿不出一点办法,先皇将大好的江山交到我心里,是对我的信任和希望,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它毁于一旦吗?”说话间,元诩的睫毛上缀满了水珠,分不清是池中的雾水,还是眼底流出的泪水。

望着他这副模样,潘滨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怜惜之情,刚想安慰几句,却见浴池外的纱幔被人猛地拉开,太后气势汹汹地出现在眼前,她不由地一惊,连忙躲到皇帝身后。

“你居然发密诏让尔朱荣进兵洛阳,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是豪强,是野兽,让他进洛阳,岂不是等于把要大魏的天下送给他,你这个昏君!”只见太后手中紧攥着一卷黄色的卷轴,怒骂声回荡在整个浴池之内。

皇帝缓缓地,缓缓地回过身,脸上是凛冽的寒意,看得他的母亲也不由地一颤。

“你知不知道,叛军马上就要打到邺城,若是邺城失守,下一个要完蛋的就是洛阳!到那个时候,大魏就真的完了!而你呢,成天只懂得和男人鬼混,从前是元怿,元叉,如今又是郑俨,徐纥,杨白华,你不配做我的母后,更不配做大魏的太后!”

啪——

只听得一声令人揪心的惊响,一个巴掌狠狠落在元诩脸上,一抹鲜红的血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元诩捂着受伤的脸颊,猛地一起身,仰起头,直视着池子外的母亲说:“来不及了,你截住的,只是其中一份密诏,还有一份,我派不同的人,从另一个方向送出去,只怕现在已经到了尔朱荣的手上了!”

仿佛是被什么重物从头顶狠狠地击下,仙真的大脑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眼前一片白光,全身的血液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唇苍白得可怕。

元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看着她眼底空洞、痛苦、绝望相互交织的光芒,他的心里,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当随后赶来的侍从将虚软的太后从浴池边扶走之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从惊惧中回过神来的潘嫔突然凑到元诩耳边,幽幽地说:“皇上,您不是总说太后大权独揽,不给您亲政的机会吗?臣妾想到一个办法,能让太后还政于您……”

三日后,潘嫔亲自前往崇训宫探望仙真,并代为传话,说皇帝晚上在寝宫设宴,要向母亲陪罪。

仙真信以为真,午后悉心妆扮了一番,才坐上凤辇前往西昭殿。

毕竟,无论他犯下什么过错,她心里最割舍不下的,还是这个儿子啊……

到了西昭殿,进入宴厅,只见一桌丰盛的佳肴已经摆满长榻,元诩也早早地坐在榻边等着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仙真却觉得他的面孔上,隐隐流露出一股戾气,又好像隐藏着什么心事。

她眉头轻轻一蹙,还是不动声色地坐下来。

“母后,那日是儿臣不对,不应该那样说你。”元诩起身,拿起酒壶静静地替她斟了杯酒。

“傻孩子,母后又怎么会和你计较呢。”仙真淡淡地一笑,“这些年,咱们母子是日渐走远了,其实,有很多事,母后想跟你好好解释。”

听到这话,元诩不由地一怔,在榻上坐下来:“母后,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吗?”

“记得啊,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每一件事呢!记得你六岁那年第一次身披皇袍的样子,尽管宫中的织造马不停蹄地赶制了三个月,为你缝制了一件小的,可是穿在身上的时候,还是太大了,你第一次试穿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还有,在宫外的时候,你总喜欢到后园偷摘树上没熟的果子,这一点,像你的哥哥元昌。另外,我还记得你最喜欢被青莲抱在怀里,总是不哭不闹,睡得香甜,甚至,连你刚出生时的哭声,我都还记得呢,这些就跟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回忆往事的时候,仙真的面孔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意,那是一种无法掩瑜的,母性的光辉。

“母亲……”仿佛是被她的话触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元诩的眼底也弥漫起一片水汽。

“孩子,你要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尔朱荣的事,我那样训斥你,就是怕你犯下大错,如今朝廷已是风雨飘摇,我们再经不起任何一次挫败了!否则一旦江山失守,将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元氏的列祖列宗?”仙真的脸上饱含深情。

“您说的是,叛乱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孩儿确实有错,也辜负了父皇对我的期望。”元诩低下了头。

“算了,今晚就先不说这些了,明天一早,我与你一同上朝,召集众臣商议对策,看有什么办法,能稳住尔朱荣……”说着,仙真拿起了酒杯。

镶着宝石的西域贡杯里,香醇的美酒泛着淡绿色的光芒。

元诩望着眼前这幕情景,望着母亲缓缓将酒杯送向唇边的手,太阳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耳边回荡起那日潘嫔对他说过的确话……

皇上,只要设宴毒死太后,并对外称她包养男宠,惑乱朝纲,把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她身上,您就可以夺回政权,并与尔朱荣联合起来平定叛军,到那个时候,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真的,要毒死她吗?

这是经历了十个月的艰辛、痛苦,才把自己带到人间的那个女人啊!

脑中思绪一片混乱的时候,仙真已将酒杯送到了唇边,并微微张开了嘴。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几乎只在一瞬间,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把夺过仙真手中的酒杯,嚷道:“不要喝,酒里有毒!”

仙真惊愕地抬起头——

两行清泪顺着元诩的面颊缓缓流下:“母亲,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就让我先走一步,到地下向父皇请罪吧!”

说罢,他执起酒杯,一仰头,将整杯毒酒一饮而尽。

只听得重重的一声响,镶金的酒杯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很快的,一缕鲜血,顺着他紧绷的唇角缓缓滑落,像是血红的眼泪。

这是仙真做梦也无法想到的一幕。

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倒在榻上的儿子。

这可怜的孩子用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眷念不舍地望着母亲,在她耳边轻喃道:“母后,对不起,我实在实在太累了,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坚持下去,就请原谅儿子的懦弱与不孝吧,来世,来世我再向您偿还……”

说话间,大口大口的黑血从他嘴里淌出,整个嘴唇,整张脸,都变得乌黑。

“不!不要走,诩儿,不要走!”仙真死命摇撼着他,指甲都几乎掐进了肉里去了。

“对不起……”元诩气若游丝地说,眼睛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了。

“不要啊!你不能死,母后是为了你才活到今天的,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仙真紧紧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然而,这一回,元诩却没有再回答她的话,这是剧毒的鸩酒,几乎连痛苦都来不及感受,就能夺人性命。

仙真的耳边,只回荡着他说过的最后的话,对不起……

他睁大的眼睛,转眼之间就一动不动了。

他的身体,尽管还温热着,却是僵硬的,完全失去一个少年应有的活力。

他,死了!

仙真怔怔地注视着儿子,前所未有的巨痛弥漫周身,如同锋利的刀片一刀刀剜下皮肉。为什么,给自己准备的毒酒,到最后却会落进心爱的儿子的肚子里,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喝下毒酒的会是自己,用自己性命去换儿子的性命,哪怕一万次,她也心甘情愿!

抱着儿子渐冷下来的尸体,过去的一幕幕回荡在眼前。

坐在与之身子毫不相称的巨大皇座上,六岁的小皇帝……

在宫外的小院子里,满院奔跑的快乐的孩子……

有着透明雪白的皮肤和一双蓝眸的天真可爱的婴儿……

生命仿佛回到起点,然而,心底唯一视作珍宝的美好却永远地消失了。从此以后,再听不到这个孩子用充满着爱的声音唤他母亲。生命的意义,对她而言,是真正地结束了。

这种感觉,甚至比死亡更加残酷。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直熟读的《圆觉经》的经文: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续……

武泰元年,孝明帝元诩驾崩,同年四月,尔朱荣带兵攻入洛阳。

太后胡仙真自行削发,入永宁寺为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