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3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5282

“这么说,你刚刚就在门外,你居然不应声,不救我?”仙真双眼瞪得极大,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

琉香无奈地叹了口气,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娘娘,我不能救您啊!”

“为什么?”仙真只觉得心在流血。

琉香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时才说:“元叉现在势力太大,清河王死后他既掌军权,又把持朝政,还勾结总管太监刘腾!一旦我们杀不了他,不仅自身难保,还会危及皇上,难道,您希望他对皇上有任何的不利吗?”

琉香的一席话,说得仙真讶口无言,面孔瞬间苍白得如同白色的蔷薇,她的身子在不停地颤动着,是悔恨,自责,痛苦……让她的心如针扎般,失声痛哭了起来:“是我,是我犯下大错,不该把禁军的军权交给他!我以为他在宫外曾经救过我们母子一命,便会像元怿那样忠心,没想到养虎为患,还枉害了元怿,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琉香赶忙劝道:“娘娘就别自责了,眼下,咱们只能静待时机,等到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再找机会除掉这混蛋!”

其实,痛惜元怿的远远不止仙真一人而已。

那个唯一公开反对处决元怿的游肇,回去之后慨叹奸臣当道,含悲自杀。

居住京城的夷族上百人,割面流血,以表哀悼。

中山王元熙和弟弟元略、元纂往日与元怿交情深厚,惊闻噩耗,立刻联合城阳王元徽、元渊等大将,起兵于邺城,上表列述元叉二十大罪状,声称不诛元叉,难平民愤。然而,元熙过分夸大了自己的实力,威信又不太高,举兵那天,元徽等并没有响应,结果可想而知。元熙被手下人捉住送交给元叉,被斩于邺街,弟弟同时被处死。

自此,曾经一片开明的朝廷,又陷入一片乌烟瘴气的混乱之中。

又一片春花从树梢缓缓飘落,在空中随着微风轻轻地舞动,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落在地上。然而,西昭殿的庭院里,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花瓣,白的、粉的、黄的……重叠交织着,幻化出缤纷的色彩。

元诩趴在窗前,百无聊奈地望着庭院里的落花,他头戴金色鷩冕,身穿红缂丝纹龙云锦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微蓝的瞳仁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芒,精致如雕刻般的五官已经蜕去孩童的天真纯洁,逐渐有了接近成年男子般的阳刚鲜明。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缠绕成蜕变的茧,转眼之间,这位少年天子已经十三岁了。

望着满庭纷纷扬扬的落花,他的眼眸里,突然划过一片伤心的黯然:“朕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母后了,真想她啊!”

“皇上,我劝您还是别去看太后了。”身后立刻传来刘腾苍老的声音。

“为什么?”元诩回过身去望着他。

刘腾与他对望了一眼,顿了顿才说:“老奴怕您看了,会受不了的!听说,她现在独自一人搬到北宫,就是……”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住。

“就是什么?”元诩果然如他所料那样,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

刘腾心里暗喜,表面上却还装出一副难色,吱吱唔唔地说:“就是……就是为了避开众人耳目和江阳王欢好。”

“胡说!”元诩立刻低吼起来,“朕的母后绝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江阳王还是我的姨父!”

刘腾急忙跪到地上,诚惶诚恐地说:“皇上,那是因为您年纪太小,很多事,大臣和奴才们不敢传到你的耳朵里!在此之前,他和清河王的私情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如今和江阳王的关系更是宫中人人皆知,只不过大家碍于两人的身份,都不敢多言。皇上若是不信,可以挑一个晚上,悄悄地去北宫亲眼看一看,便知老奴说的是真是假!”

单纯的元诩就这样被刘腾骗去了北宫,就在这天夜里,他透过窗缝,看到了毕生也无法抹灭的一幕……

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甚至有种羞辱的失望愤怒,从此以后,对于母亲,他不再有过去那样尊崇的情感,态度也跟着一天比一天冷淡,反而对刘腾的话深信不疑,看成是唯一的亲信和长辈。

北宫。

这一日,元叉不在,琉香突然将一名魁梧粗壮的将军领到仙真面前。

“太后,这是抚军大将军奚康生,一直追随元叉,甚至参加了幽禁您的阴谋,但如今,他已看不惯元叉的胡作非为,想悔过立功,替您刺杀元叉!”琉香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这沙哑的声音里却隐含着勃勃生机。

听到这话,仙真猛地抬起头,在正视奚康生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仿佛顿住,从碧蓝的眸子里,折射出一缕异样的光芒。

“你真的愿意为我刺杀元叉?”

“臣对此前所作之事,后悔不已,请太后给臣一个机会,为国尽忠!”奚康生声如洪钟,扩散至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要怎么找这个机会呢?”仙真思虑重重,又皱起了眉。

此时,琉香迈出一步道:“奴婢已经想好了,您可以迷惑元叉,说思念皇上,求他设宴让你们母子相见,群臣作陪,元叉心里到底还是迷恋您,应该不会不肯,这样一来,我们就有机会了……”

奚康生接过琉香的话道:“臣会在酒宴正酣时行刺元叉!”

仙真望了望奚康生,又望了望琉香,不知是激动、悲哀、还是从绝望的谷底看到了曙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笼罩在头顶。突然,她猛地从榻上翻起身,直视殿外,面无表情地说:“好,就照你们说的去办!”

一切如预期那般顺利进行着……

当仙真痛哭流涕地扑倒在元叉怀里,说自己思念儿子,夜不能寐的时候,元叉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在北宫的西花园里设宴,邀请少帝和群臣前来。宴席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绚烂的朝霞将北宫浸浴在一片红光之中,新鲜的色彩在庭院里舒缓地蔓延。花园里花团锦簇,大丛大丛的鲜花盛放在四周,香气萦绕。

一张宽阔的紫檀桌横在花丛之间,洋洒铺开满满一桌丰盛佳肴,好似一只炫丽的画舫,被无垠的花海所承载。宴席还未开场,一旁的丝竹班子已开始悄然演奏,乐声悠扬,缭绕云天。

接近午时,皇上来了,群臣们也都来了,众人依照宫规,跪在地上请仙真入座,仙真看似慵懒地坐上席位,之后挥了挥手,下令侍官开席。

很快,大家也都坐了下来,然而,少帝元诩却没有选仙真身旁的那个座位坐下,而是刻意远远地避开她,坐到对面。仙真感觉到有异,紧紧盯着儿子,却发现他根本不看自己,自顾喝着杯中酒,或与两旁的大臣对饮,那一刻,仙真握住酒杯的手不由地僵了一下。

许久不见,这孩子长高了,也长得帅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然而,他的脸上却有一种无法捉摸的神情,哪怕她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也始终无法读懂他眼中深邃的寒气,仿佛是一片烟雾缭绕的深潭,她试图拨开重重迷雾,闯入其中,却被无法穿越的迷障隔绝得很远。

这样的表情,让仙真陌生,也让她害怕。

难道说,几年的禁闭隔绝,已经让他们血液中的亲情变得越来越稀薄了吗?

想到这里,她的面孔一阵发白,咬住嘴唇,泪水顷刻成串地落下,对着众人失声嚷道:“把我们母子分开,长年不让我见儿子,倒不如让我出家算了,索性永断尘缘,一了百了!”

说完,她夺过桌上切肉的短刀就要断发,元叉和元诩都惊住了,群臣更是赶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却丝毫没有手软,或许,心底最后一丝坚持的意义也被抹杀,已经让她彻底崩溃了,转眼间,缕缕青丝随风落在地上。

元叉见状,赶紧上前夺过她的刀子,元诩也重重地跪到地上,声音里透着伤痛:“母后,请您自重!”

“你,还认我这个母后吗?”仙真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元诩将头压得更低,紧紧贴在地上:“当然,您永远都是儿臣的母后。”

仙真上前一步,拉起了元诩的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触摸他的手,他的手掌不知何时也变得宽厚起来,甚至盖过了母亲,不像还是婴孩的时候,它就像是刚刚破土的小嫩芽,柔弱得好像一折就断似的。

抚摸着这样一只大手,让仙真想起了母子之间缺失的时光,如果可能,她真想永远留在瑶光寺边的那个小院子里,就这样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静静陪伴诩儿长大。作为太后的宫廷生活,在别人眼里尊贵无比,可是在她看来,不过是剥夺一个母亲母性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最让她感到悲哀的是,就连儿子身边的那个老太监刘腾,都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地位,成为他最亲近的人。

几乎是哀求般的,她楚楚可怜地望着儿子,低声说:“我们母子好久没有相聚了,今晚,你留在母后宫中,陪我一晚,好不好?”

元叉见状,马上向一旁递了个眼色,同党的一名大臣赶紧上去阻止:“圣上已经朝见过了太后,后宫嫔妃又都留在南宫,留宿北宫恐怕不妥吧?”

就在这时奚康生当众站出来替仙真说话:“圣上乃太后的爱子,陪太后住一夜,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妥?”

他这面目狰狞地一吼,还真把那些文弱的大臣给吓住了,没人敢再说什么。

仙真也乘机说自己身体微恙,要回宫歇息,拉着元诩便往宣光殿走。群臣也都纷纷起身,簇拥着太后母子回宫。

元叉也在其中,低着头,冷冷不语。

当众人出了西花园,绕过回廊,马上就要到宣光殿的时候,奚康生觉得时机已到,便从怀中掏出匕首,直刺元叉后心。元叉也是习武之人,反应异常敏锐,感觉背后嗖嗖凉风,立刻回身一闪,匕首只刺中右臂。

“有人行刺王爷!”

“御林军!御林军!”

人群中顿时爆发一场骚乱。

仙真闻声,惊愕地回过头,没过多久,行刺失败的奚康生就被元叉的党羽拿下,也许是怕连累太后,他直直盯着她,却一言不发,如炬的目光里盈满无限的懊悔与愤恨。

“说,为什么行刺本王?”元叉捂着受伤的右臂,走上来,将那把带血的匕首顺势狠狠****奚康生的右肋。

鲜血顿时“扑”的一声喷溅出来,奚康生痛得冷汗淋漓,却面不改色地骂道:“元叉,你恶贯满盈,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杀你,即便我今日失败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暴尸街头,你就好好等着吧!”

元叉猩红的双眼里掠过一抹噬血的寒光,狠狠朝他吐了口唾沫,对着左右说:“拖下去,让门下省好好审问。”

奚康生就样被元叉的爪牙就地拖走,结果,可想而知……

仙真怔怔地望着他留下的一路血痕,仿佛被风沙吹痛了眼睛,感觉泪水再一次溢满眼眶,几乎承载不住它的重量,然而,就是掉不下来。

四周的暮色渐渐垂落,弥漫,直至一片漆黑。

深夜,元叉独自一人大步迈进仙真的寝宫,眼中燃烧着火一样鲜红的戾气,宫人们见状,没等他开口,已吓得纷纷退至门外,偌大的寝宫,便只留下他和仙真两人。

“我知道奚康生的行刺出自你的授意!”他狠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寝宫上空,然而仙真依然背对着他,坐在榻上默默诵经,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这样冷漠的态度显然进一步激怒了元叉,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边,一手抓起仙真的手腕将她整个身子扭转过来,死死地盯着她:“你想我死,你居然想我死!我把能给的、不能给的全都给了你,就差没有把心挖出来献给你,而你,还是一心想让我死!”

“你难道不该死吗?”仙真这才缓缓开口,“你的双手沾满忠臣的鲜血,你败坏朝纲、施奸用诈,擅杀皇叔元怿,幽闭当朝太后,即便死一万次也不足以抵罪!”

“哈哈哈……”元叉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你说的没错,但是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是因你而起!我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为了得到你而已!现在,我已经得到了,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即便全天下的人都想杀我,我也不会害怕!”

仙真望着他脸上痴狂的表情,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你情执太深,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错也好,对也罢,总之,我就是拥有你,能够拥有你,这一辈子也就值了!”说着,他又一把抱住仙真,想将她压在榻上。

就在这时,门外有亲信急急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好了王爷,太后!出大事了!”

元叉心底一震,这才放开仙真,不耐烦地问:“出了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北边……北边造反了!”

惊惶失措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寂静的宫殿里。

这一年,柔然南侵,边塞六镇之一的怀荒镇兵民缺少食粮,请求镇将开仓发粮,以便抵御柔然,不想镇将拒绝开仓,兵民群情激愤,随即聚众捕杀镇将举行起义。次年春,沃野镇镇民,匈奴人破六韩拔陵聚众杀镇将起义,其他各镇兵民纷纷响应,六镇之乱终于爆发!自此,天下大乱,要求诛杀元叉的声浪也是一波高过一波。

“太后,我们等的机会,终于来了!”北宫的花园里,琉香望着满树生机簇簇的桃花,对着树下的仙真说。

“这一次,我们真的能够成功?”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全天下的人都不满元叉乱政,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也都按捺不住,想要除掉这个乱臣贼子,就连宗室也都豁出性命,愿意助您一臂之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如果想要除掉他,就必须先夺过他手中的兵权,尤其是禁军!”

“不错,这一点,相信皇上应该也想到了,或许,奴婢可以代您去西昭殿走一趟!”

西昭殿是历代北魏皇帝的寝宫。

深夜,从书房透出的烛光,永远是整座皇城最通明的,二十四座的黄金烛台上,红烛熊熊燃烧着,映着御案上摆满的奏折,那些全是从前线送来的紧急军情,有的皮面上还沾着斑斑血迹。

元诩低头翻着每一份奏折,渐渐的,眉头越锁越紧,也不由地对着门外浓云密布的天空发出一声叹息,就在这时,他发现远处晃动着一个身穿宫服的人影。

再仔细一看,他更是一惊:“琉香姑姑,怎么会是你!”

琉香的身影渐渐从黑暗中浮现,面色凝重地一直走到御案前,突然重重跪下,沉声道,“皇上,奴婢是冒着一死前来见您的,只为了告诉您,元叉这奸孽,不得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