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万叶千声皆是恨 2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6148

然而,没等她回过神来,突然之间,金色的光芒已经笼罩了她全身,一股隐隐的热气渗入身体,四肢百骸简直像要化成水,融化了一样……

她不由“啊”地大叫一声,惊得猛然睁开眼睛!

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等她缓过神来一看,发现天已经亮了,灵台上的长明灯无力地散发着微光,让人有种恍如隔世般的错觉。

她试图想要起身,然而稍一用力,身子便一个踉跄,原来双腿已麻得完全失去知觉,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从脚底一直涌到头顶,她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脑中猛地天旋地转起来。

“娘娘!”青莲赶紧过来扶住她,望着她苍白失血的面容,她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

哪知还没扶稳,仙真的身子又是重重一颤。

那一刻,她只觉下身一热,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了下来,心里更是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青莲也感觉到异样,顺眼望去,突然愕然地睁大眼睛——

“娘……娘娘!”她结结巴巴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您……您的羊水破了,看来马上要生了!”

被人抱着回到承香殿,躺在床上,仙真觉得肚子开始剧烈疼痛,跟着就是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痉挛,腹中的胎儿仿佛要将她撕裂。

她死死抓着锦被,指甲几乎快把光滑的锦面都扯破了,额头上细细密密全都是汗,浑身滚烫得似火烧。

渐渐的,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剩下痛是清晰的。这是有生以来从未面对过的考验,这种痛到将要破碎的感觉,就是一个生命将要诞生的过程吗?

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妇人的声音在旁拼命地喊:“你用力啊!使劲,孩子才能出来……”

头,昏沉沉的,眼睛已被泪水浸湿,酸涩地流过脸颊,钻进脖颈。她重重地咬住苍白的嘴唇,使力地咬住,顷刻间,鲜红的血珠便从唇间涌出,那样醒目的红,如同一朵带刺的血蔷薇在唇边无声地绽放。

然而,透明的泪水却将眼前的世界化作一片白色,白色的床帐、白色的人影、白色的阳光……

她觉得整个天地混沌不明,不知身在何处,唯有往事,一幕幕扑面而来,在脑海里重叠。

“昌儿啊!”

那个时候,满院子盛放着绚烂的牡丹花,耀眼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下一地碎金,她在暖暖薰风里坐着,轻轻抚摸着那孩子的额头,一直在想,如果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能像他一样,一样的聪明伶俐,一样的天真善良,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该有多好呢!

就在这个时候,剧痛之中,她突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哭——哇!

哭声回荡在寝殿的上空,如同一道阳光注入她虚弱的心脏。

瞬间,身子轻得像要浮起来一般,整个人如同重生一般地轻松,全身绷紧的神经也一根根舒缓下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久违的微笑。

这十个月来,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太多的不幸,太多的折磨,终于换来这一声啼哭——她的孩子诞生了!

从这一刻开始,她彻底地从她身体里剥离,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启禀娘娘,是位小皇子!”青莲凑到她耳朵,一脸兴奋地喊着。

“是吗?”仙真缓缓地挪过头,“把他抱来给我看看!”

青莲赶紧吩咐产婆替小皇子洗净身子,然后包裹进襁褓里,小心翼翼地送到仙真面前。

仙真迫不及待地望了一眼,那一瞬间,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初生的孩子,竟也生着一双清透的蓝眸,如雨后的天空一般澄净,碧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

这孩子,居然继承了她身体里最特别的部分,这样与众不同的孩子,诞生在皇家,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就在这时,青莲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娘娘,您觉得,他长得像不像一个人?”

仙真望了望孩子,又望了望青莲:“你是说像他父亲?”

青莲笑着说:“像皇上,但您觉不觉得,也有点像太子殿下!虽然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但是望着您的眼神,和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仙真猛地一震,蓝眸深处闪过一丝别样的光芒。

她的手轻轻停在孩子白瓷般的小脸上,感受到温热的气息一阵阵地传来,细微地触动心底深处某个部分,那一刻,晶莹的热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她用力地闭上眼睛。

孩子清脆的哭声越来越响,仿佛整座皇宫都被他震动了。

高英也在中宫接到了底下人送来的消息。

“这个孩子,终于诞生啦!”

她拖着长长的金丝凤袍,一步步踱到窗边,望着头顶正午的阳光,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微笑。

“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够久了!”

她藏在大袖里的手指,一根根地收拢,猛地凝聚成拳。

元恪在返京途中先是接到太子的死讯,又接到小皇子诞生的喜讯,心里的错愕,矛盾,惊喜……可想而知,那一刻,他当即下令,大队人马加速前进,必须在明日天黑之前进入洛阳!

绵延于旷野间的队伍顿骚动起来,一时间,马匹嘶叫,旌旗摇曳,人马重新整装,经过一整夜的马上颠簸,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进入皇宫玄武门。

夕阳的余辉撒在承香殿的宫墙上,与斑驳的墙面相互交揉,所呈现的那些血色的阴影,华丽而诡异,有种令人震慑的美。

元恪踏着一地的红光,风尘仆仆地奔进寝殿,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仙真,她披散在枕边的青丝间,露出白皙似雪的面容,春山远黛的眉,一双蓝眸水波滟潋,如同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

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初生的孩子,包裹着雪白的襁褓,面向母亲静静地躺着。

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在元恪的胸腔里蔓延开来,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张开双臂,大手紧紧地拥住母子俩,瞬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得仙真都快窒息了。

“皇上!快放开,小心孩子……”仙真不由地轻唤了一声。

然而,元恪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将双臂收得更紧,就好像想将母子俩深深地揉进他的身体里似的。

“皇上……”仙直感受着他温热的鼻息沉重地迫近,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滑落,她终于盼到他的出现,终于再次感受到他的包围,终于又有了那种来自天下最尊贵男人的安全感,只是,他的出现,迟了三天……

如果,他能在三天前的这个时刻出现,昌儿……也许不会死……

只是,这个世界残酷得根本就没有“如果”!

不知过了多久。

元恪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松开双臂,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一脸深情地凝望着。是这样幼小的的孩子,如此精致白皙,他真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将他折断,因此加倍惶恐,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玉器。

突然间,他发现他微合的双眸里透出一缕蓝光!

他猛地一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缕蓝光随后竟一下子明亮起来,孩子睁开了小眼,懵懂地望着陌生的他。

他不由地屏住呼吸,双手在微微颤抖。

这不是在做梦,这一切,竟是真的!

他终于有了一个蓝眸的孩子,一个流着他血液的蓝眸的孩子!一瞬间,一股泪意在他的眼眶深处翻滚。

这一生,他贵为天子,座拥天下,原本已经得到太多,万万没想到,老天竟这样再一次地恩赐了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缠绕在他心头。

仙真在旁静静地望着他这副慈父的表情,先是一阵感动,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哽咽地翕动樱唇道:“昌儿他……”

元恪一怔,片刻才缓过神来,沉声说:“昌儿的事我听说了,一会儿朕就会去中宫,向皇后问个仔细!”

一提到高英,泪水更是如江河崩堤一般,模糊了仙真的视线,她泣不成声地嚷着:“昌儿就是被皇后害死的!”

元恪立刻按住她的肩膀,柔声劝慰道:“仙真,你刚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不宜激动,相信我,这件事,朕一定好好彻查,会给昌儿一个交待!”

“皇上……”她泪眼迷离地望着他,“您一定要查明真相,让昌儿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朕会的,一定会的!”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一股温热的气息在她眉间扩散开来,如同让人心安的暖茶。

仙真静静地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人,露出淡淡一笑,尽管那笑,依然十分凄然。

半个时辰后,元恪依依不舍地走出承香殿。

刚出大门,跟在他身后的刘腾就小跑着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皇上,咱们这是去中宫?”

“谁跟你讲朕要去中宫?”元恪瞥了他一眼说。

刘腾先是一怔,随后结结巴巴地回道:“您刚才不是在充华娘娘面前说要……”

“朕那不过是安慰她的话!”没等刘腾说完,元恪就打断了他的话,“这宫里别的女人朕不清楚,可这位表妹的性情,朕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没准这会儿,她就在中宫等着朕呢!去了,也是白跑一趟,不会有任何结果!”

刘腾赶紧低下头:“那皇上的意思是?”

元恪沉吟了片刻之后道:“你去替我办另外一件事……”

说完,冲着刘腾使了个眼色,刘腾会意,立刻附上前,听他耳语了一番。

此后,刘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异样的神情,却立刻压低声音应了声:“是!”

元恪顿了一顿,又说:“除此之外,再传我的口谕,把太子的灵堂迁回东宫!另外,传尚书令高肇、侍中崔光、还有宗室的几位王爷进宫,朕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刘腾神色一敛,重重地跪下,拉长尾音道:“老奴遵旨!”

三天之后。

佑大的中宫内,一缕薰香袅袅而上,绕梁而过,消失于无形。空气中,弥漫着龙脑香特有的香气,淡然而清雅。

身披华丽凤袍的高英冷眼凝视着香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但目光却异常地凛洌,看得出,心中另有一番思量。

皇上已经回宫三日……

赶上太子薨逝,新皇子诞生这样的大事,竟连中宫大门都不踏足一步,难道真的就这样将她抛在一旁,从此不闻不问?

顷刻间,她感到一股寒意,如堕冷宫般的寒意。

这个男人,不仅在政治上精于算计,情感上,更是知道怎样戳人心哪!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一名穿着月白色宫女服的年轻女子来到她的身边,低声道:“娘娘,香绡姐她……还是没找到!”

高英不由地一怔,转过头,目光犀利地盯着她:“什么?都已经两日不见人影了,她到底去了哪里?”

年轻宫女吓得双腿一软,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奴婢……奴婢们哪儿都找过了,各宫也都去问了,可就是不见人影!”

高英脸色又是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香绡是她最亲近的女官,几乎她所有的秘密她都知道,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或是被什么抓住把柄,对她而言,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她生生感觉到,一把无形的尖刀,正抵在她的胸口,丝丝缕缕的冷汗不知不觉从额头滑落。

突然,门外远远的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启禀娘娘,西昭殿派人传话过来,让您过去呢!”

西昭殿,那是皇上的寝宫!

高英惊愕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心底暗潮翻涌,他,终于打算见她了吗?

终于……

可以见到他了!

仿佛有种股隐隐的喜悦绽放了她眉间精心描绘的花钿,又仿佛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突然被人搬去,她不自觉地挺直脊背,掠了掠鬓,正视前方道:“来人,为我梳洗更衣!”

当一袭盛装的高皇后来到西昭殿时,元恪正悠然地躺在靠窗的软榻上,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撒在他的身上,使他白皙的面孔如白玉般璀璨透明,一袭银色罩纱的镶金龙袍更是流动着夺目的异彩,仿佛天地间最耀眼的光华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当他一出现在眼底,世间万物都淡化为阴影。

四周很安静,只有熏炉里飘散出几缕青烟,气氛显得柔和而又沉静。

高英上前几步,仔细地端详了他的脸,发现他微闭着双眸,像是睡着了。她轻叹了一声,顺手拿起一旁的锦被,刚想替他盖上,却忽然听见元恪一动不动地说了声:“皇后,你来了!”

高英微微一颤,只见元恪并未睁眼,然而那闭合的眼睑下,却好像有一道犀利的目光正紧盯着她,她赶忙跪下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元恪这才抖动着浓密的睫毛,缓缓睁开眼睛,声音里透着一丝慵懒:“你知道朕今天传你来做什么吗?”

高英将头压得更低:“臣妾不知!”

元恪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朕是请你来见位故人!”

“故人?”高英的心剧烈一跳,“不知是哪位故人?”

元恪没有明说,只是略略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往前领路道:“跟着朕来吧!”

高英一路忐忑地随他穿过回廊来到后殿,这里光线幽暗,四处垂挂着厚重的帷幔,在空气中交织成一张幽深的网,气氛透着一丝诡异。

高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压抑住心底的不安,让神情尽量显得自然。

不知从何时起,宫人们都不见了。

阳光也消失了。

元恪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领着高英又转了好几个弯,一直来到内殿尽头,一堵光滑的石壁前。正当高英感到诧异之时,面前的石壁突然像一扇门似的缓缓敞开,露出一条漆黑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

始料不及的意外将高英完全震住,她不知所措地望着元恪:“皇上,这是……”

元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淡淡地说:“进去就知道了!”

说完,他先行一步,钻进甬道,转眼就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高英探头望去,只觉得一股冷风迎面袭来,吹得骨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可眼下,进退两难,她实在很难选择。

如果进去,不知前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如果回头,岂不是不打自招,证明她内心有鬼……

犹豫了半天,她最终还是心一横,大步迈进了阴森冰冷的甬道。

长长的一段黑暗过后,眼前渐渐明亮起来,似乎有簇火堆在远处燃烧着,然而,等她走进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火堆,而是一只铁炉,上面架满烧红的烙铁,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幽红色的光芒。

此外,空气中还隐隐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气味。

高英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再顺眼朝墙上一望,只见四周堆满了各种恐怖的刑具,还有一名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子,闭眼躺在墙角,皮肤布满血迹和触目惊心的烙痕,很多部位都已发炎糜烂,严重的地方甚至露出雪白的骨头,不少蟑螂和臭虫肆无忌禅地从她的伤口上爬过,可她连抬手驱赶它们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不断地发出阵阵微弱的呻吟声。

“见到故人,皇后还不上前打声招呼?”元恪回头瞥了高英一眼,声音里充满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戏谑感。

高英只觉得双腿发软,却还是强撑着,一步一步挪到墙角,借着炉火的光亮,仔细地打量了那名女子一番,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更是震惊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那女子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失踪了两天的香绡!

就好像当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底,高英回身望了一眼元恪,浑身颤抖不止,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元恪方才露出冷冷的一笑,唇边扬起了一个残忍的弧度:“没想到,你的人还是个硬骨头,这两天,朕的禁卫将军几乎把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她就是不肯把太子的事情说清楚!朕没有别的办法,也只有请你亲自过来劝劝她了!”

“皇上!您怎么可以如此对待臣妾!”高英嘶喊着,泪流满面地望着他,眼神如刀一般,“臣妾绝没有害太子,臣妾底下的人更是没有,您怎么可以动用酷刑,屈打成招!”

元恪神色一凛,厉声斥道:“有没有害太子,你自己心里清楚!好好的一个孩子,急病两天就死了,之后主治御医自尽,这一切难道全是巧合?如此的巧合,朕在宫中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生?”

高英狠狠地咬着唇说:“臣妾自知没有照顾好太子,但臣妾已经尽了全力,问心无愧!自皇上将太子托付给臣妾照顾以来,臣妾一直是细心呵护,处处周到,这一点,宫里上上下下有目共睹!怎么就可以说是臣妾谋害了太子!”

元恪听着她的话,不仅没有动容,反而露出更加厌恶的神情,眼神像要吃人一样:“朕早知你会死不认帐!看来,也要留你在这儿好好陪陪这女人,你才会讲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