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困兽犹斗恨难平 3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4385

在场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闻声望去,只见柳林下,放射出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被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却沉静得,像一只匍匐在草丛里的豹子。

他静静望着水榭上的这一幕,不知已经暗暗窥视多久。

方才还一脸调皮的元昌一见到这个影子,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儿臣叩见父皇!”

仙真也跟着跪了下来,发出几乎是低不可闻的声音:“臣妾向皇上请安。”

整个世界骤然变得安静。

元恪慢慢踱步到水榭上,望着一脸茫然的元怿,又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元昌,神色一黯道:“你这不成气的东西,是不是又不知分寸,拖着胡充华出来陪你胡闹?”

他尤其在“胡充华“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也使一旁的元怿全身猛然一震,如晴天霹雳般炸响在他头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她是……

元恪不动声色地将元怿的表情尽收眼底,看似不经意地说:“小怿,你也还在这里,莫非真对这南朝的锦鲤情有独钟?”

元怿是何等聪明之人,心思虽乱,却也听得出皇上话中有话,赶紧低头回答道:“回皇上,臣弟原本正打算回去,没想到巧遇上昌儿,便与他多聊了几句,臣弟这便告退!”

说着,也微微笑了起来,转身从容优雅地朝水榭外走去。

元恪没去看他的背影,狭长的眼底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他修长的身影伫于水榭中央,投下淡淡的倒影。片刻,他神情复杂地望着仙真,只觉得一种微酸的感觉在心底泛滥,这就是所谓的妒意吗?之前,他还从未有过体验。那是因为他是皇上,拥有天下和天下间的一切,没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

可是今天,当他看见仙真与自己的亲弟弟面对面地相望,仅仅是这样望着,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一种火烧似的不安感在全身蔓延,这让他猛然意识到,对于仙真的感情,已经到了连自己都陌生的地步。

想到这里,他绷起脸,试图用冰冷的表情来掩盖慌乱的心迹,可传进仙真耳朵里的,却是近乎于威胁般的口吻:“还不跟朕回去,别忘了你现在可怀着身孕!若出了半点闪失,有谁担待得起?”

“是。”仙真低喃着回答,心却在一瞬间,抽得很紧很紧。

从辇车上下来,迈步走向王府,元怿的脸上始终是僵硬的,没有一点表情。

方才在皇兄面前的伪装早已卸下,此刻的他,只觉得全身被狠狠地刺痛着,思绪像风中的柳絮,没有方向地飘飞着,在一片寂然的地方,仿佛想要找寻着什么,却又不知究竟要找什么,心乱如麻的感觉几乎将他逼近绝望的角落。

他拼命地想,这份异样的感觉究竟何时从心里发芽的呢?

是在万寿堂门前,第一次遇见她的那时起吗?

从她惊惶地跌入自己怀抱,身上带着白梅的香气,融入他呼吸的那刻起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她的一切早已暗暗吸引住她,无论是婀娜轻盈的身姿,还是一头如瀑乌发,比蓝宝石更加纯净的双眸,或是欲语还休的樱唇……就像一块磁铁,毫无保留地吸走他所有的思想,甚至整颗心。其实,他早该猜到她的身份,却总是迟疑着不肯接近那个答案,是害怕,是不忍,还是为了保住心底仅存的一丝幻想?

直到如今,他仍在想,她真的是皇上的女人吗?如果是,为何她的眼神和宫中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她没有她们的世故,冰冷,狡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存在。

也许,这也正是她最大的魅力,不可否认,她拥有倾城的美貌,可是,真正最吸引人的地方,却又不是这过分耀眼的美貌,而是由灵魂深处静静流淌出的一种气质,像透明的水纹,一圈一圈,在人的心里扩散开来。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痛了,脚步轻飘飘地踏上府门前的台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耳边也回荡起管家的声音:“王爷,咸阳王、北海王、彭城王他们可全都来了,正在厅上坐着,等了您好久!”

他这才回过神来,用迟疑的目光望着面前的管家,片刻,他极力将所有混乱的思绪藏进身体里,又转而迈开大步,急急朝厅堂的方向走去。

堂屋里,几位王爷一见到元怿的出现,全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脸上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脸肃穆的神情。

他们都在等着元怿今日进宫带回来的答案,元怿对此心知肚明,也能感觉到堂上犹如犹如暴风雨来袭前的那般压抑与窒息感,却只淡淡说了句:“皇上已经决定立高英为后,相信不日就会颁诏举行手铸金人仪式!”

此话一出,堂上立刻炸开了锅。

咸阳王元禧第一个拍案而起,愤怒地说道:“若是高英真被册封为后,岂不意味着高家将从此大权在握,本王绝不能坐视着这件事发生!”

北海王元祥也揪紧眉,拳头攥得紧紧的:“不错,高贵嫔为人阴险、毒辣,又在外廷和她叔叔高肇紧密勾结,真要成了皇后,又有谁能够制得住她!只怕不久的将来,司马显姿的下场就是我等的下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着这话,一向沉稳的彭城王元勰也不禁打了寒战,眼光不由自主地抛向侄儿元怿,却见元怿,静静坐在座上,像一尊冰雕,眼睛里空空的,没有任何神采。

他心生诧异,又连唤了几声,仍不见回应,这下子他可真有些着急起来,从小看着元怿长大,他从未见过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更何况,还是关系到元氏皇族兴衰荣辱的大事!

莫非……他今天在宫里遇上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正想着,那边另一位侄子元叉也发话了:“皇上的性情,几位叔叔也都清楚,倘若他执意要立高英为后,单凭咱们几人的力量,恐怕并无回天之力!”

元禧瞪了他一眼,振振有词地说:“我乃是皇上的亲叔叔,三朝元老,上奏力阻这事,就不相信皇上会置之不理!”

元叉也轻哼一声,回敬道:“皇上既然下定决心,就不会没考虑到宗室这边的压力。”

元禧依然固执地说:“就算如此,我也一定要上奏,绝不能放弃最后一点希望!”

元叉笑着摇了摇头:“真正的问题,其实并不在皇上身上。”

元禧马上发问:“那在谁身上?”

元叉顿了顿,淡淡吐出两个字:“高肇。”

元禧不由地愣住了,感觉像在情理之中,又好像游移于情理之外。

元叉继续说道:“九叔这么担心高贵嫔成为皇后,难道不是因为她在外廷与高肇勾结的关系吗?”

元禧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算是默认。

元叉顺势抛出隐藏在深处最后的话:“所以,我们真正的威胁,并不在皇上,也不在高贵嫔,而是高肇这老贼!”

一句话点醒元禧,他露出恍悟的神情。

“你说的确实没错,若不是这老贼处处与我们作对,我们在朝中怎会如坐针毡,又怎会想要依靠司马显姿来与他抗衡!”

元叉环顾四周所有人一遍,眼神显得异常的沉静,淡薄的唇角流泻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九叔只要明白这点,事情也就简单多了。”

承香殿。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淡淡地倾泻在寝殿里,四周出奇地安静,偌大的殿里看不见一名宫人,连守门的宫女都被驱到外廊上,低着头,僵硬得像一排木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可捉摸的气氛。

仙真倚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望着窗外的庭院,半阖着眼。

没有风,一抹夏花轻轻飘下,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前。

元恪站在她身后阳光笼罩的阴影里,望着她的背影,沉吟许久,终于一字一句,低沉地吐出心底的声音:“从今往后,朕不希望你再随意踏出宫门一步,尢其是跟着元昌,那孩子太不知轻重,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危及你腹中的胎儿,就算抵上他的命也不够赔的!”

仙真静静听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还算平坦的小腹,又转而将目光抛向窗外,御花园的方向。

恍惚间,上午所发生的一幕幕情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么多的突兀和意外,伴随着元怿吃惊而茫然的眼神,让她从心底,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他,应该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吧?

失去了这个秘密,她也无法继续再欺骗自己。是的,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属于自己的“胡仙真”,而是后宫里拥有封号的“胡充华”,是属于皇上的女人。

尔今,活在这世上的意义,除了为皇上诞下腹中这个孩子,她再也找不到其它,找不到了……

想到这些,她的身子顺着榻角一点点滑下来,蜷缩在阳光的阴影里,将自己抱紧,仿佛就这样沉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次日早朝,一道高英将被立为皇后,择日举行手铸金人仪式的诏书被总管太监刘腾当朝宣读了出来,他独有的冗长声调久久盘旋在朝堂之上,然而四周却极安静,没有一个大臣发出异议的声音。

高肇一党因为要保持低调,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可是元氏宗亲的王爷们竟然也肃立在旁,不发一言,这就不能不让高肇感觉奇怪,自他入朝以来,每每涉及到与高家利益有关的政事,还从未见元家人如此平静过。

转眼间,内心获胜的狂喜就被一股疑云笼罩住了。

事情传到高英耳朵里,她却显得不以为然,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等待了太久,又或许是因为升入云宵的喜悦抑住了一切理智,那一刻,她屏住呼吸,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老天终于还是眷顾了她,尽管迟了五年,可是这道诏书,依然让她觉得,这一生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权力确实使人着迷,神思回荡之间,她似乎已经看见自己头戴凤冠,身披凤袍,与元恪一同高坐在龙座上,享受着百官万民的朝贺。

“赏!”当着叔叔高肇的面,她得意洋洋地下令道,“赏宫里上下每人一锭金子,连天琼宫都一并给我赏了,等本宫手铸金人之后,还要去冷宫好好探望探望她们的主子!”

这一天,天华宫里一片喜气洋洋,连打杂的小宫女脸上都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大家掂着沉甸甸的金子,都觉得自己在宫里运气十足,算是跟对了人。

在他们眼里,高英俨然已是大魏朝的皇后娘娘。

位于皇宫东北角的冷宫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几日未曾梳洗,蓬头垢面的司马显姿听到高英将要被立为皇后的消息,竟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曾经的冷静,睿智全都随着眼泪流走,远远地离开她,一去不复返了!

冷涩的感觉从眼底一直流到她的心脏,悄然漫过全身。

她知道整个世界都背弃了她!

自从入宫以来,她处处算计,步步为营,把周围的人都当成手中的棋子,却不想,有朝一日,成为这宫中权势争夺的一颗棋。

如今这颗棋,已被别人吃下,属于她的舞台也就宣告落幕了。

那曾经风华无限,呼风唤雨的司马贵妃,也就成了这宫里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一个笑话。

风冷冷的,像看不见的刀锋,窗外的白桦被吹得哗哗作响。

夜晚,天黑得像深渊一样,看不见底,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咸阳王府的灯火,因此更显得刺眼。

空旷的堂屋里,只坐着两人,一位是王府的主人元禧,另一位,则是他的亲弟弟北海王元祥。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却不发一语,只有布满皱纹的眼睛透着一丝心焦,仿佛正等着什么人。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兄弟俩都一阵神经反射似的抬起头,接着,便看见一个身披黑色斗蓬的人从茫茫夜色中走进屋内,将头盖一掀,露出一张俊美却阴冷的脸,是元叉。

只见他环顾四周一遍,薄薄的嘴唇突然勾起一丝阴鹫的笑意:“十天之后,高肇老贼就要陪着皇上去邙山打猎,猎场之上,刀箭无眼,可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元禧先是一愣,随后与他对视一眼,转而会意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