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笼大地香魂归 2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4517

果然,没过几天,宫里就降下圣旨,要为超度于皇后的佛堂挑选二十名官家小姐,一旦入选便封为三品女尚书,入宫三年。

虽然只是进宫去做女官,但毕竟也只离皇上咫尺之遥,他有自信,只要皇上见到仙真,哪怕只消一眼,也会立刻会被她摄去三魂七魄!那么接下来,受宠晋封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这样,他一面悄悄地将仙真的生辰八字上报,一方面装出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的样子,继续与不断上门的求亲者周旋,同时,暗暗等待着徵选结果。

不过事情也并非一帆风顺,例如这几天,在求亲者中,他就碰上一位格外难缠的家伙。

想到这里,胡国珍揉着微涨的太阳穴,有些忐忑地扫过面前的人影。

还好,那家伙今天没来……

谁知,还没来得及庆幸,静思堂外就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那喧哗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不断往里波及的势头。

与此同时,只见管家胡全安满脸惊惶地冲进来,失声嚷道:“候爷,不……不好了!元世子……元世子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

“元世子,哪位元世子?”胡国珍半闭的眼帘猛地抬起。

“我的爷,还能是哪位元世子,就是接连派过几十个媒人前来提亲,江阳王的世子元叉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胡国珍扶住脑袋,一滴冷汗不知不觉地从脑门滑落。

这位元世子正是他近来避之唯恐不及的煞星!他贵为皇族,家世显赫,而且也完全继承了皇室子孙霸道张扬的性情。据说,半月前在瑶光寺外隔着车帘瞥见仙真一眼后,惊为人天,此后就不断派人前来提亲,还发誓非仙真不娶,为了应付他,胡国珍这些日子没少掉头发。

此后,便听见门外一阵乱哄哄的吵嚷。

“元公子,您不能就这样进去,候爷正在见客,至少容我们禀报!”

“滚开!”

随着一声盛气凌人的喝斥,一名男子的身影如天神降世般出现在静思堂门口。他头戴紫金束髻冠,身穿缎质织锦的祥云九蕊曲裾大袖衣,肌肤光洁无暇如同白玉,两道剑眉斜入天仓,全身上下都流动着一股凛然的霸气。

在他身后,还跟着三十多个青衣仆从,每两人抬着一只沉重的檀木箱子,前后大约有二十多只。箱子落地的时候,偌大的厅堂瞬间扬起一阵微尘,原本喧闹的场面,也被震得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前一刻还在那里唾沫横飞的媒婆全都吓得闭紧嘴巴,不再多说一个字,有些,已经弯下身,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元叉白了她们一眼,一道清亮的嗓音随之回荡在静思堂的上空:“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这声称呼可把胡国珍吓得不轻,他慌忙从榻上起身,连鞋也顾不上提,就冲到元叉面前,将他扶起:“万万不可!世子,您这可是折杀死老夫了。”

元叉望着他,只是轻轻一笑道:“小婿近来派人下江南,上塞北,选来各地奇珍异宝,作为给仙真小姐的聘礼,请岳父大人过目。”

说着,他便冲两旁的仆人们使了个眼色,他们马上恭敬地将箱子打开,倾刻间,静思堂里放耀出一片璀灿夺目的光芒,除了数不尽的珠宝首饰,还有珠翠凤冠、黄鞍玉带、丝绸锦缎、人参鹿茸、古董字画……全部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看得人眼花缭乱。

然而望着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胡国珍眼中却没有半点喜色,相反内心更加不安起来。想不到这个年轻人,迟迟得不到答复,竟连强行下聘这一招都使出来了,若是一般人,直接把他轰出去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还是元氏子孙,未来的江阳王,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武始侯可以开罪得起的。

可话说回来,只要女儿还有一分应谶的机会,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手!于是,他硬是陪着一副笑脸,小心翼翼地说:“这般贵重的礼物,老夫是万万收不得的!”

元叉望着他,不以为然地应道:“婚姻之道,嫁娶之礼,都是应奉的礼数,岳父大人怎么收不得呢?”

“这……”胡国珍故意轻咳一声,“咱们两家连亲事都没定,您又怎好称我为岳父呢?”

元叉冷笑着说:“只要您答应了这桩婚事,收了这些聘礼,不就是我的岳父大人了吗?”

胡国珍避开他的眼神,又打起太极道:“这个……请容老夫再考虑考虑!但是聘礼实在不敢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收下,还请世子见谅。”

元叉顿时觉得一股火气冲上头顶,怒吼道:“我元叉送出去的东西,还从没听说过有退还的道理,我元叉想要的人,也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今天这聘礼,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胡国珍连忙安抚道:“世子请息怒,如今正值国丧,皇上传下圣旨,百日内不得婚嫁宴饮,您身为皇族子孙,于皇后算起来也是您的嫂嫂,怎好违命坏了规矩!”

元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不行婚嫁,只放聘礼,只要你肯识相,乖乖地收下,与我订下婚约,百日后再举行大婚不迟。”

这小子还真是一条道走到黑!胡国珍心底暗暗叫苦,正寻思着该怎样施展缓兵之计,先把眼前这关混过去再说,静思堂的大门却被再次推开,管家胡全安神色慌张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候爷,大小姐在瑶光寺……您……您快去看看吧!”

胡国珍望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更加不顺,斥声道:“她不是已经在瑶光寺住了半个多月了吗?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也要来禀告!”

胡全安心急火燎摆着手:“今天可不同,他乘着静凡法师进宫去为皇后做七七祭的机会,在大殿长跪不起,一定要住持静华师太为她落发,师太不敢定夺,只好暗地里派人前来通报!”

什么?!

胡国珍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他全身都在颤抖,脚下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幸好元叉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摔散了这把老骨头。此后,他几乎使劲全身的气力,才吼出一句完整的话:“还不去给我备车!要挑最快的马!”

胡全安领了命,急忙往马厩赶去。

然而元叉比他更快,三步并作二步飞奔出静思堂,迳直来到大门前,跃上他的座骑,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直奔瑶光寺而去。

此时的瑶光寺却是一片宁静。

树木葱茏的院子里,娑罗树的枝桠在空中纵横交错,结成一张繁茂的网,将俗世的喧嚣柔软隔绝。树下,鲜艳的花朵一尘不染地绽放,源源不绝地奉送着馥郁芳香与静谧气氛。

大雄宝殿内,释迦牟尼佛的圣像高踞于莲花宝座之上,通身闪耀着金光,妙相庄严,低眉细目,微扬的唇角在缭绕的檀香中透着慈悲的微笑。

仙真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她身穿清逸素净的纯白绫裙,白得几乎纤尘不染,一缕从门外透进来的柔光笼罩在她的裙摆上,泛出无限纯净的光泽。

满头漆黑的长发,在一枝精致珠簪的环绕下,沿着后背倾泻下来。

在她身边,还站着身穿玄色僧衣,手持念珠的的静华师太。她默默注视着她,眼底隐隐透着一丝不安。

“师太,您到底什么时候帮我剃度?”仙真终于忍不住抬头问道。

“仙真……”静华师太顿了顿,“你可知道,出家非同儿戏,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仙真面对头顶庄严的佛像,无比坚定地回答着。

“你是武始侯的千金,洛阳城第一美人,能够得到这些,不知是积累了多少世才得到的福报,你真的愿意抛弃它们?”静华师太又问。

“是的,我已经想通了,再多的荣华富贵,再美的容貌又有怎样,我一点也不快乐。与其这样,还不如皈依佛门,寻求一个解脱之道。”仙真平静地说。

“阿弥陀佛!贫尼只怕你业缘未净,难出尘俗。”静华师太望着她的脸说。

“所以才请师太为我剃度,青丝一断,尘缘便了。”仙真说着,竟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随后微微抬起眼,将目光抛向头顶的佛像,转眼间,整张脸便盈满了金色的佛光。

这抹佛光,使她白皙的面庞多了一抹闪亮的色彩,更趋完美。

其实,从她五岁那年第一起踏进瑶光寺,迈进大殿的那一刻起,这道神圣的光芒就一直照耀着她。而这十几日的寺院生活,也使她最终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富贵、是权势,是男人的宠爱?

不!人世间,没有什么富贵可以久长,没有什么权势可以长盛不衰,没有男人的宠爱可以保证永恒,为这些幻觉般的东西去争,到头来很可能两手空空,因此,她宁愿选择一种最安逸平静的生活,而这种平静,只有当她置身于佛殿中央,在温暖的烛光中静静沐浴着的时候,才能感觉得到。

想到这里,她再度催促了一声:“师太,咱们可以开始了吧?”

“这个……贫尼在想,静凡法师今日进宫为皇后做七七祭的超度,咱们是否应该等她回来,毕竟她是你的亲姑姑……”

“不用了!”没等她说完,仙真就打断了她的话,“您是寺里的住持,我想劳烦您就可以了!”

再也找不到应对之词,静华师太望着仙真绝美的容颜,忍不住轻叹一声,转而将目光抛向窗外正北的方向,那是皇宫的所在。

此刻,在空旷无尽的宫廊上,静凡法师很慢很慢地走着。

顺着视线望去,已经能够远远地看见皇上的寝宫,午后的阳光照在五彩琉璃的大门上,亮得刺眼。

她本不该来这。

为皇后做完超度,就应该和其它僧尼一样,离开宫廷,回到来时的地方。

可她为什么还是来了呢?

是因为皇上再三的诏见,还是听闻他因为悲伤过度,数日未食?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穿过长廊,庭院,来到寝殿前被汉白玉石栏环绕的台基下,仰头望去,正前方丹朱镶着金边的大梁,尽管历经几个朝代的岁月风霜,却依然光亮如新。

她站着不动,似乎还在犹豫。

可是伫在门前的小太监眼尖,已经飞奔往里通传,另位一名身着湛青色蟒袍的老太监则迎上前,恭谨地和她打着招呼。

“给静凡法师请安。”

她认得他,是宫里的总管太监刘腾,自先帝时就很得信任,在后宫权势很大。

她于是双手合十还了礼:“阿弥陀佛!皇上身子可安好些了?”

“唉……”刘腾叹了一声,“还是茶饭不思。自从皇后西归之后,他已经不知瘦了几圈,也不临幸后宫,每晚只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不是翻看皇后的遗物,就是念着她的名字,还常常梦醒而泣,听得我们这些在身边侍候的人,心都要碎了。”

静凡的长睫似有若无地轻轻一动:“皇上对皇后可真是情真意切。”

刘腾用力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不过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圣体要紧!静凡法师既然来了,务必要多劝劝皇上啊!”

两人正说着话,幽深的寝宫里已经一声接一声地传出话来:“皇上宣静凡法师觐见!”

刘腾马上让到一边,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去。

静凡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朝前迈动了脚步。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拉开,她纤瘦的身子像被吞噬般融入那道缝隙。

当后脚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大门即刻被严实地合上,四周的光线一下黯淡下来,只剩宫墙四壁,几盏日夜不熄的长明灯发出幽幽的光芒。

在昏暗的光线中,皇上孤伶伶一个人坐在榻上,只披着一件雪色的单衣,头发也没有绾起来,任它零乱地流泻在肩上,憔悴的身影几乎快与黑暗连为一体,他怔怔地凝视着前方,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到焦点,一种空虚的感觉伴随着香炉里弥散出的白烟,轻轻萦绕在他的四周。

空气里还有很浓的酒气。

“静凡向皇上请安!”静凡法师不动声色地见礼。

“皇后走了……”他在黑暗中喃喃念着。

“人死不能复生,皇上还请节哀。”静凡法师一边劝慰着,一边将目光轻轻撒在他的身上。棱角分明的脸庞,狭长的眼睛,浓密修长的睫毛,如同御座之后雉扇顶端的翎篁,优雅而缓慢的向上舒张,他的俊容较他显赫的身份来得更加耀眼。只可惜饱受丧妻之苦的煎熬,他将自己折磨得虚弱疲惫,根本不像刚刚二十五岁的盛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