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笼大地香魂归 1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5888

正始四年的这个冬夜,洛阳城下了北魏建都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漫天纷飞的雪花,缭乱地飞舞在漆黑的天幕。未及拂晓,官道上堆起的积雪就足有几尺厚,一片纯白笼罩了整个世界,为恢宏壮丽的都城平添了几分难得的萧瑟。

也就在那天清晨,哀沉的钟声从皇宫里悠悠传出,皇后于氏崩,举国大丧。

此后皇宫内外,到处都是素白重孝,墙壁、屋顶、宫匾,满眼挂着、悬着触目的白。上至九五至尊的帝王,下至宫女太监,一个个都身披孝服,宛如一些白色的幽魂飘荡在重重宫宇之间。

雪依然不停地下着。

这晚夜幕降临,所有的光明都被黑暗吞噬,天空像是被装进了一个黑暗的陶罐,没有星月,也透不出一丝空气,变得狭窄而压抑。于皇后的灵堂内更是处处透着逼人的寒意,巨大的黑漆棺陈放在灵堂中央,幽暗的光影中,如同一艘正缓缓驶向冥府的大船。

棺前是铺着白缎的长型供桌,桌两端各放一对白烛,中间如小山般堆起蓝黄红白黑五色纸钱,和茶饭、面食等各式供品。

四周寂静得可怕。

突然,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得白烛上的火苗不停的摇晃,也晃出供桌下蜷缩着的两个白影子,原来是为皇后守灵的两个小太监。

也许实在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其中年纪稍小的那个伸手捅了捅身边的同伴:“喂,你听说了吗?这二天有人在万寿宫见到皇后娘娘了,就站在她死的那张凤床前,披散着头发,七窍都流着血……大家都说她是被人害死的!”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小心被人听见!”另一个小太监马上捂住他的嘴,“皇上就是查不出真正的死因,一怒之下才让万寿宫里所有的活人都陪了葬,你还敢再提这事?”

“你以为不提这事就一定能活,这几天,宫里莫名其妙又死了好些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咱俩头上了,依我看,这宫里肯定是出厉鬼了!”

两人正小声嘀咕着,突然一阵阴风袭来,供桌上两支白蜡倏地被吹熄了。

两名小太监立刻吓得惊叫起来,本能地抱作一团,瑟缩颤抖着。

灵堂外的雪光反射在他们脸上,竟比死人还要苍白。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诡异的黑影无声无息地钻进灵堂。

他们同时察觉到异样,都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那似乎是个女人的影子,一个长头发的女人。

她的脸庞覆盖在巨大的阴影中,使人辩不清模样,只看到一头散乱的长发蓬松垂地到脚踝,覆盖着夜风中如魂幡一样飘舞的白衣。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透过死寂的空气缓缓地弥漫到两个小太监的脸上,明明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他们全身却完全被冷汗浸透。

一步、两步……白影子似飘非飘地朝灵堂深处游移,枯槁的身影倒映在灰白色的地面上,起伏变化着,令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空旷的灵堂里回荡起一阵似有若无的笑声,诡异,阴冷,而且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就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

两个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逃出灵堂,一路上喊着:“鬼啊!闹鬼啦……”

白影子望着他们狼狈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依然幽幽地笑着,同时,伸手抓起供桌上的供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似乎就连上苍也在为皇后的薨逝哀伤,大雪依然持续不停地下着,雪势忽疾忽缓,天色也说变就变,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寒风瑟瑟,飞雪飘然,密密地,恰似春末的梨花,又似乍起的烟雾……

转眼过了半个多月,乙巳日这天,雪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透过薄云淡淡地撒向大地,使繁华的洛阳城稍稍恢复了往日的明媚生机。

城郊的瑶光寺在这个雪后微晴的清晨也显得格外热闹。

寺前广场上挤满无数的辇车,有长檐车、皂轮车、油幢车……车身装饰的各色宝石、彩漆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车前更是站着许多锦衣华服的身影,一个个伸长脖子,似乎正在翘首期盼着什么,就连一年中最盛大的浴佛节都没有这么热闹的景象。

也正因为寺院广场异常的拥挤,此时,广场外宽阔的御道反倒显得冷冷清清,好半天,才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然而,它不经意的出现,竟也立刻成为一道风景。

宽大,耀眼。

这是一辆气势非凡的马车,紫金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放射出无尽的高贵与庄严,大颗洁白的珍珠整齐地垂挂在车门前,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人能够享受的尊贵之物。

或许,也是被寺院前不同寻常的景象吸引了注意,车子在正对寺门的路中央停了下来,透过珠帘,依稀可见里面坐着一个巍然的身影。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一个慵懒中透着傲气的男声从车里飘了出来。

跟车的仆从立刻飞奔过去询问,不一会儿,就见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回报道:“爷,今天是武始候胡国珍亡妻的祭日,他的女儿胡仙真要来庙里为母亲超度。”

“一个候爷的小姐来庙里超度,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跟着来凑热闹?”车里又传出微诧的声音。

“爷,您刚回京所以不知道,这位胡家千金可是洛阳第一美人,平日都深居香闺,鲜少露面,这些爱慕她的王孙公子一年难得一见,当然会有如此盛况了。”

“哦?那我倒也要见识一下!”说着,车帘就被一只修长优美的手轻轻掀开,展眼,一张俊容在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点点显露出疏朗而有活力的五官,微微上扬的嘴唇,和带着桀骜神采的漆黑眼眸。

也就在这个时候,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踏过路面的声音,寺院前的人群也立刻骚动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御道飘来一片绚丽的浮云,不!不是浮云,而是一辆鲜艳秀丽的璎珞车,它沿着平整的路面辚辚驰来,恰巧从神秘男子的紫云车边擦过,在车身掠过窗前的瞬间,一个隔着纱帘婀娜的身影突然跃进他的眼底,一身的素服,如同绽放在雪雾中的白梅,若隐若隐地透出一股清丽绝美的气息。

空气在刹那间震颤。

只是这一眼,他便已经无法呼吸,像被抽掉魂魄似的怔在那里,生命如同定格。

车子优雅驶过,在风中留下一缕清雅的梅花香。

这花香,缓慢地浸透他的心海,萦绕着拂之不去。

尔后,马车稳稳地停在寺院门前。

车辇帘一掀,一名妙龄少女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那一刻,就连透明的空气也变得光彩夺目起来。

她娇好的面容在阳光的照耀下白润得近乎透明,微蓝的眼眸美得胜过世间最珍贵的宝石,饱满的樱唇微微一笑,便可倾城,周身散发着如梅花般婉约美好的气质。既便一袭最素净的白绫裙也没能使她逊色,相反,更流畅地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

所谓的风华绝代也不过如此吧!

那极致的美丽令在场所有的人,全都伸长脖子,屏住了呼吸。

连树梢的鸟儿,都发出悦耳动听的叫声。

对此,这位胡家小姐早已习以为常,依然从容优雅地踏进瑶光寺大门。

在人群忍不住想要蜂拥而上的时候,寺院的大门已经被重重地关上。

只剩下一片持久不散的叹息声。

位于瑶光寺前院的大雄宝殿,雪后的阳光在金黄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宽阔的瓦脊雕着气派宏伟的神兽。镶着金边的廊柱,每条上椽的顶端都雕着彩绘的佛教场景,下椽则雕着圣洁的四色莲花。

殿前数十级宽广的殿阶之上,寺里的几位师太已经并立一排在那等待着仙真。其中一位,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洁白的面容,美丽清雅得如同空谷幽兰,而且和那位洛阳城的大美人一样,她也有着一双清透的蓝眸,就连眉眼也有几分相似。

远远地望见她们,仙真立刻加快脚步走上前,双手合十地虔诚致礼。

而她们也亲切地唤起她的闺名,彼此显得相当熟识。那是因为这位美丽的小姐与这座寺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仅是瑶光寺最虔诚的居士,最慷慨的施主,还是寺里静凡法师的亲侄女,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缘。

然而,就在她们准备领着仙真迈进大殿,展开超度法事的时候,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紧蹙着眉,蓝的眼底一片黯然:“弟子想要出家,还望众位师太成全!”

四周一下子沉寂下来。

几位师太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微妙的震动,她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仙真的亲姑姑静凡法师走了出来,不动声色地说:“仙真,你先随我到禅房一叙。”

静凡法师的禅房位于寺院的南端,虚掩在一片扶疏的花木之间。

房间虽然不大,但却布置得极其雅致,一只翠玉莲花香炉飘散出淡淡的檀香味,随着飘渺的青烟徐徐缭绕。

在房中央的檀木雕花茶几前,姑侄俩人相对而坐。似有若无的熏香弥漫在她们之间,距离那么近,近得连倒映在对方瞳仁里自己的影子都看得到。

“为什么突然想要出家?”刚一坐下,静凡法师就盯着仙真的眼睛问道。

“其实从我五岁那年,您第一次带我走进瑶光寺时起,我就动过这个念头!那个时候,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望着佛像,就感觉无比自在,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我知道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对吗?”

彼此对视了一眼。

仙真低下头,鼻子抽动了几下,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扑进静凡法师怀里。

“都是二娘那个贱人害的……”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告诉姑姑。”静凡法师轻抚着仙真的后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姑姑……”仙真抽泣着说,“您也知道半个多月前,于皇后薨逝的事情吧?”

静凡法师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几天前,家里接到圣旨,说皇上为了超度于皇后,在宫里修建佛堂,还要在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家小姐中挑选二十名入宫为皇后守灵三年,结果二娘就撺掇着爹爹把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给报上去了!”

“傻孩子,就因为这个你就要出家?”静凡法师哭笑不得,“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家小姐少说也有几百位之多,却只从中挑选二十位,未必一定会挑中你啊!”

“真等挑中了就来不及了,总之我绝对不要进宫!”

“可是,出家并不是逃避的借口,如果是这样,你就曲解了我佛的真意。”

“姑姑您不知道,如今外面传得风言风语的,说于皇后死不瞑目,化成厉鬼在后宫作祟,皇上没有办法,才根据高人指点将中宫改建成佛堂,另外,还要再挑选二十名八字纯阳的少女坐镇其中,才能制住这股邪气!可是,进宫去镇邪气,那不就是在和厉鬼对作,而且还是皇后化成的厉鬼,那会有什么好下场,二娘就是因为这个,才千方百计劝爹爹把我的八字报上去的!她明摆着就是想害死我!”

“原来如此……”静凡法师听得有些失神,似乎在暗自思索着什么。

“我的性子姑姑您是知道的,自从娘亲死后,我对她一忍再忍,就是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与自家人为敌,可是,她却以为我软弱可欺,要把我逼上绝路,与其这样,还不如出家,到瑶光寺与您作伴!”

“可是仙真,出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而且一旦遁入空门,就终生不能回头,否则将会堕入地狱受无量苦,我看你还是考虑清楚再作决定,或者,你就先在瑶光寺暂住几日,也乘着这个机会,冷静下来再想一想好不好?”

仙真静静听着姑姑的话,她心里清楚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而且事情关系到自己一生的命运,也确实需要沉静下来好好想想,因此,她抬眼望了望静凡法师,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样,仙真在瑶光寺暂住了下来,每日与寺中的比丘尼一起,参禅诵经,一晃就过了半个多月,虽然家中不断派人来催,她就是以各种借口推拖着不愿回去。

这天,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蔚蓝的天空流动着近乎透明的薄云,午后的阳光变幻着角度,照穿了武始候府的后院。

这座雕梁画栋的府邸,此时虽然院门紧闭,可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位于中轴的静思堂,密密攒攒挤满了一屋子的妇人,乍一看,似乎是满堂的妻妾,可是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她们的妆扮不似一般官家的妻氏那样透着严谨的贵气,既便身穿上等的绫罗,颜色也十分俗丽,发髻上还顶着碗口大的簪花,使脑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长着嘴的白瓷花瓶。

原来,这些妇人竟是东家走、西家走,挥干涎沫七八斗的媒婆子,不过也别小瞧她们,能够走进这座府邸的可都是朝廷认可的官媒,专为洛阳城的皇室贵族们张罗婚姻大事的。

“我保的这位殿中将军常季贤,不仅文武双全,而且一表人才,十四岁时已在皇家校场一举夺魁,名震京师!此后一路飞黄腾达,至今仍是皇上身边最年轻的御侍。”只听得屋内一角,一位头戴牡丹花的妇人发出谄媚的声音,脸也笑得跟花一样,“美人配英雄,岂不是候爷您最合适的佳婿吗?”

没有回声。

另一个声音马上以更高的腔调抢过话:“我家公子可是咱们大魏的第一才子刘芳,才高八斗,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就连皇上都对他另眼相待,初次面圣就封为太常卿!我看才子配佳人才称得上佳话吧?”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不屑地“哼”出一声:“太常卿又如何,可比得上赫赫有名的高扬少爷?父亲是当朝侍中,又是皇上的亲舅舅、高贵嫔的亲堂兄!倘若候爷的千金嫁到高家来,必是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几十个媒婆,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箭地较量着,一波高过一波的声浪都快要把静思堂的房顶给掀翻了。可是,这屋子里唯一的男人,坐在堂中央紫檀雕花榻上的武始侯胡国珍却始终一言不发,手撑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殿中将军、太常卿、侍中公子……如果是一般人,光是听到这些称号也会双腿发软,可是对于胡国珍来说,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早在多年前,候府的大门就已经要被这些媒婆给踏破了!只是在他眼中,这些人,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仙真吗?

嘈杂的喧闹声中,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十五年前,仙真降生时的情景。

那原本是个平静的夏夜,然而,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夜空,不知哪来的奇异红光突然弥漫在整间产房,更将那晚的胡府映照得犹如白昼。

也就是在那天深夜,著名的相士赵胡出现在他家,预言这名漂亮的女婴将来必定贵不可言,甚至将为天地之母,生天地之主。

能够得到这样的谶言,胡国珍自然是受宠若惊,从那天开始,他倾尽全部心力栽培女儿,为她挑选最好的奶娘和侍女,除了琴棋书画、女红歌舞之外,还让她与哥哥们一样习武读书,更以近乎虔诚之心,期盼着赵胡的话尽早应验。

就这样,随着仙真一天天长大,他果真盼到她出落得花容月貌。

也盼到满城权贵争相与他攀亲。

更盼到先帝驾崩,年轻的太子继位。

可是……

却始终盼不到仙真飞入皇宫的机会!

自从当今皇上世宗元恪登基之后,即刻立太尉于烈的侄女于氏为后,而且自此专宠,除了册封了几位重臣的女儿妆点后宫,竟连一次正式的选秀都没举行过。

再后来,于皇后又生了太子元昌,就更受重视,皇上对待她,就如同汉朝光武帝刘秀对待阴丽华那样一心一意。

此番景象,让胡国珍渐渐觉得,赵胡的话也许只是胡言乱语。心灰意冷之下,他也不是没考虑过,为女儿在求亲的豪门里挑位好夫婿,乘着青春年华,就此嫁人罢了。哪知就在这个时刻,宫里突然传出皇后薨逝的消息,巨大的震惊中,他又不由地又想起这条苦苦缠绕了他十五年的谶言。

莫非,谶言不假,只是机缘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