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青筝引
作者:佛予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225

——莫愁私地爱王昌,夜夜筝声怨隔墙。火凤有凰求不得,春莺无伴啭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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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王府花园,盛开满姹紫嫣红的芍药与月季,刚被雨水冲刷过的绿叶与花瓣鲜翠欲滴,满目的富贵与清新。

只可惜,看惯了玉关寺里天然雕饰的淡雅花草,再来看这些刻意种植修剪过的繁花翠叶,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些俗气。

我闲闲地坐在回廊里,身子斜倚于雕栏上,手执一把芙蓉织锦团扇,另一只手托着腮,眼神空洞地望着花园里呆。

随墨松冉回到兴都的九王府已经一个多月了,每日晨起费心梳妆,夜里抚着佛珠独守空房,锦衣玉食仆随成群,奇珍异宝有求必应……这,难道就是醉枫与冷连口中所说的“安分的王妃”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刚开始几天还倍感新奇,感觉就像置身于电视剧里的古代豪门场景,可每天都这样,就算我是个宅女,也无聊到令人慌。

我也曾试着画画,想用毛笔勾勒出师父的模样,无奈怎样画都不及他本人形貌的一半,反倒令我黯然神伤……师父,你现在身处何方?可是还在云游?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旧疾可有再犯,是否又清减了不少?

思及此处,心情又郁结了起来……

“殿下,殿下……”一只手轻抚上我的肩,我一抬头,看见贴身侍女祈雨关切的双眼,“外面刚下过雨,甚是湿凉,殿下不如回房歇着,免得受了风寒……”

我摇摇头,叹道:“坐在这外面还能透透气,若是回屋去,那就该被闷得霉了。”

祈雨秀丽地小脸上笑容如花绽放:“那奴婢去给殿下拿件披风。再弄些殿下爱吃地茶点来。给殿下暖暖身子。可好?”

祈雨地笑颜纯净灿烂。很有感染力。总是给我阴郁地心情带来一丝微光。我见状也不由得漾起微笑。“那就劳烦你了。祈雨。”

祈雨刚走开。我就不经意地瞥见不远处有几个身影正渐渐靠近。微笑又在脸上凝固。尔后渐渐淡去。

黑色地是墨松冉。紫色地是冷连。他们身后深青色地应该是醉枫。

我没起身。只是朝他们一一颔致意。对墨松冉和醉枫还算和颜悦色。对冷连则不禁微皱眉头露出一丝厌恶地情绪来。冷连随我们一同到兴都。不过是为了方便监视我罢?简直像只紫色地大苍蝇。无处不在!

墨松冉快步走过来。打量我一番。有些不悦地问:“为何穿如此单薄?”

我仰头对他淡淡笑道:“祈雨正去给我拿披风来。”

墨松冉便一言不地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将我轻裹起来,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多谢王爷。”见他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关心我,就算我是铁石心肠也有些被动摇了。可惜我的心早已被师父占满,不然他除了不善言辞之外真算得上是个理想的夫君。

冷连翩然走近,很自然地对我笑道:“弟妹最近又清减了,可是王府的膳食不合弟妹的胃口?”

我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哪里是膳食不合胃口,是好久都没能与哥哥说说话,心里惦记得慌,自然就瘦了。”

“哦?那可真让愚兄不胜惶恐。”冷连依旧笑得桃花盛放,“承蒙弟妹厚爱,愚兄以后一定多来陪弟妹叙话便是。”

“好,那我可得天天恭候着哥哥。”我冷笑。

醉枫走近后向我行礼道:“在下给王妃请安。”

我忙说:“醉枫,免礼。”这才现她手中正拎着个甚是精巧的笼子,便问她:“那是什么?”

醉枫微微一笑,将笼子搁在我身旁的桌面上,然后打开侧面的盖子,抱出一团毛绒绒的雪球来,雪球动了动,伸出一只小脑袋,睁开两只碧色玻璃珠般的眼睛,张开小嘴冲我轻唤了一声:“喵~”

啊~~~是只才几个月大的小波斯猫!我一眼就被它给彻底萌翻了!

忙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它接过来,轻搂在怀,抚着它柔软温暖的毛,真是爱不释手!它竟一点都不怕生,还伸出小舌头舔我的手指,被我抚摸时就惬意地眯缝起双眼,小脑袋直往我怀里蹭。

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我满脸是掩不住的笑意。

“这波斯猫是宫里才有的玩物,少主怕殿下觉得寂寞,便要了一只来送给殿下解闷。”醉枫道。

我闻言便扬起头来笑着对墨松冉勾勾手指,他愣了一下,随即朝我俯下身来,我在他的面颊印上一个香吻,开心地说:“我很喜欢,谢谢你!”

墨松冉又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直起身去,有些不自在地对我说:“你……喜欢就好……”

这时,去取披风和茶点的祈雨也折返回来了,见到他们三人忙一一行礼,然后往我怀里瞧去,欣喜地说:“好漂亮的小猫啊~!”

“嗯,嗯,以后它就天天陪咱们玩了,祈雨可要记得每天给它洗澡喂食哦。”我俯下头去继续喜滋滋地摩挲着波斯猫的背。

祈雨点点头,又问:“那……殿下有给它起名字吗?”

“名字……”我沉吟了一下,便说:“你看它的眼睛,跟青玉似的,老是圆溜溜地睁着,那就叫它……青睁罢,不过睁字不好看,那就改成弹筝的筝,青筝,怎样?”

“清蒸?”祈雨笑得合不拢嘴,“还水煮、红烧呢,哈哈~!”

我有些懊恼地瞪了她一眼,嗔道:“坏丫头,再笑就先将你清蒸了去!”

“奴婢知罪了,殿下请饶命~!”祈雨忙佯装求饶,但随即又忍俊不住地掩口轻笑,但一抬头却看见另外三人非但没笑,反而神情一个比一个凝重,便慌忙敛去笑意,垂下头恭顺地立于一侧,不敢再言语。

我用无辜的眼神扫视着他们,问道:“怎么?青筝这个名字……有何不妥么?”

醉枫忙垂眼应道:“回殿下,并无不妥。”

冷连则勉强笑道:“这名取得甚为别致。”

我望向墨松冉,他此刻的神情很是复杂,尔后闷闷地问了一句:“是谁告诉你的?”

这话问得我一头雾水,“什么是谁告诉我的?王爷这句话问得好没来由……”

他反倒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兀自结束对话,“我还有事,先走了。”说走就走,转眼他人就已隐没在回廊转角处的树影中了。

我不明就里地看了看醉枫,醉枫只是向我行礼告辞然后紧随而去。

只剩冷连了,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只得问他:“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连敛起笑意,只是淡淡地对我说:“你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就无需多问。”说罢也转身飘然离去。

这些人……都在搞什么神秘?算了,他们的事情,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遣开祈雨及周围的其她侍女,一人独坐,一边轻抚着波斯猫的脊背一边对它低语——

“青争啊,其实你的‘争’,不是睁眼的‘睁’,也不是弹筝的‘筝’,而是只争朝夕的‘争’。青争,合起来就是个‘静’字,是我最爱的那个人的名字。”

“虽然你们名字一样,但模样可一点都不相似……你像个毛球,他却是个光头,呵呵……而且,以前都是我喜欢赖在他怀里不肯走,如今……却是你赖在我的怀里……”

“但是,你们给我感觉很相似,很明净,很温暖,令人眷恋……所有以后,你就代替他陪在我身边罢……不知在你有生之年里,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那个和你有着相同名字的人……”

“青争,我可不可以搂着你哭一小下?尽量不沾湿你漂亮的毛……”

“诶?青争,青争!你要去哪里~?”

我慌忙起身,摘下墨松冉的披风便去追寻青争纯白的踪影。

青争身形轻捷娇小,很快穿过花丛跑出园门去。

我沿着花园中的小径一路追上去,追出园门却又不见青争的踪影,茫然四顾,现远处的转角有一小团白影闪过,便急忙跑过去。

不知又追过了几个转角,王府的格局就像一个迷宫,令人眼花,头晕……终于在一个园子紧闭的门前找到了青争,小家伙大概也跑累了,正乖乖趴在花丛边歇息。

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它抱起,轻拍了一下它的头,嗔道:“你咋这么调皮?!”然后欲转身离去。

突然,院墙内传来古朴凄婉的乐音,仔细辨认,是筝的声音。

于是我来了兴趣,折返回园门,透过门缝朝里窥去——隐约能看见一个青衣女子,长披散垂落,正坐于芍药花丛中弹筝,浑然忘我。

这筝声,愁肠百结中透着低回苍凉,真是“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神情一万重”,令人闻之动容……雨后清新明净的天空似乎也变得阴郁,让我又不禁想到了师父,忍不住轻声叹息……

筝声嘎然而止,青衣女子一个抬眼,幽声道:“是谁在门外偷听?请进园来一叙。”

既然已经被察觉,不如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我一推园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我怀抱着青争站在门边,对那青衣女子点头致意,道:“抱歉,我一时听得入迷,搅了姑娘的雅兴……”

那女子抬起头来打量着我,我同时也打量着她。

这是一个艳若明霞的年轻女子,即使青丝随意披散,即使身上只着青色素衣,浑身毫无多余的修饰,却依然难掩她与生俱来的贵气与美丽。只可惜,她的美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哀伤,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嘴角漾起淡然的笑意,对我说:“没关系,人生难得逢知音,请这位小姐移驾过来慢叙。”

见她好不计较,态度友善,我便释然地走过去,笑道:“知音可不敢当,其实我对琴筝乐音一窍不通,不过是听着觉得好听,就忍不住屏息一直听下去……”

说话间,已经走近她身畔,她看清我怀中的小雪球,便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摸,赞道:“好漂亮的波斯猫,这可是皇宫里才有的稀罕物,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青筝,青玉的青,弹筝的筝。”我答道,不由得对这个美丽而又随和的女子心生好感。

“青筝?”她笑得有些讶异,“我也叫青筝。”

我也深感意外地笑了,“当真?那可真是太巧了!要不我还是给它换个名字罢,免得叫混了……”

也叫青筝的女子忙摆摆手,温婉地笑道:“不必了,以后叫它小青筝,不就跟我这大青筝区别开来了吗?”

我更觉得与她投缘了,于是开心地笑道:“好啊,那以后就叫它小青筝了!对了,我叫佛予蝶,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听你弹筝吗?”

她脸上的笑容悄然凝固,“佛予蝶……?莫非……你就是王爷新纳的……王妃?”

“呃……你知道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说话投缘的女子,我有些不希望她知晓我的身份。

“王妃的芳名,只要听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她站起身来,脸上恢复笑意,但多了一丝落寞与僵硬。

我正想让她不必拘礼,怀里的青争突然弓起脊背,冷不防地又跳下地一溜烟跑开了。

“快,帮我逮住它!”我对她丢下这句话便慌忙去追青争。

青争一路跑进荷池畔的一座水榭,跳到雕栏上,便停坐在狭窄的雕栏横面上不再动弹。雕栏下几米处就是荷池水面,只要它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入水中,这情形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迈入水榭,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朝它靠近,嘴里柔声唤着它,“青争,乖,快过来,那边很危险……”

它只是睁着碧绿的眼睛看着我,偶尔舔舔毛和小爪子,不肯离开雕栏。待我终于靠拢雕栏要伸手抱住它时,它却嗖地蹿下了雕栏……

我只得要转身继续追过去,可还未转身,背上就遭到一下重击,那冲力让我一个踉跄翻下了雕栏,坠入荷池里去。

背上很痛,不过还好,不至于痛晕过去。我咬牙忍痛游向岸,但刚游至岸边,一只手却从天而降地抓住我的头摁住我,令我的头完全没入水中不能浮出。

我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池水直往我口鼻中灌,令我痛苦窒息……

我感到意识在渐渐消失,生命也在缓缓流逝……自己恍若只是一株顺流漂浮的水草,身心从未如此空泛清净过……从此,将任由自己随波逐流,然后天长日久慢慢腐朽……

师父温润明净的凤眼在我眼前掠过,我朝他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佛经被风吹开书页,夹缝中业已枯黄的四叶草顺风飘落,落入满地的槐花中,纯白的槐花瓣又随着清风漫天飘洒向我,逐渐将我的身体淹没……

……

喉中的水突然被吸出,我呛出几口腥甜的水之后,缓缓睁开眼,涣散的光线渐渐聚拢……眼前浮出一双焦急而又关切地桃花眼,是冷连……而我正**地靠在他怀中。

他见我醒来,紧皱的眉头略微释然,低哑地问:“你有没有好一点?”

我一张口又咳嗽了起来,冷连忙抚住我的背,他的掌心传来一阵温热,这温热缓缓传遍我的五脏六腑,令我原本湿凉的手脚也温热起来……

他又低声说:“以后你若是还想活命,就不要再踏进那个园子,更不要再靠近那个叫青筝的女人。”

他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提醒了我,于是轻喘着问冷连:“她……是谁?为何要……杀我?”

冷连淡淡地说:“你从未遇见过她,也没人想要杀你。你方才只是自己跌入了荷池,不慎溺水而已。”

我恍然又记起今天墨松冉听到“青筝”这个名字时脸上复杂的神色,愈难以释怀,便拽住冷连的衣襟追问:“告诉我……她到底是谁?我……明明都已经遇见过她了,怎么可能……当作从未见过?告诉我……我要知道实情……”

冷连只得说:“她不过是松冉的下堂妾,三年前由松冉的母妃做主指婚做了侧妃,但松冉在应付完婚典之后就再没有理过她。被冷落久了,脑子也有了毛病,见你是新王妃,故而心生嫉妒要除掉你。看在她可怜的份上,你不要跟她计较,也不要告诉松冉,就当今天没有遇到过她,也什么都未生过。”

“可是……从她的谈吐举止看起来……都很正常,一点也不像神志不清的人……”我还是想不通,“就算她觉得是我抢走了她的王爷,她也不至于才见我第一面就恨到要杀了我……如果她真的已经得了病了疯,你又为何不要我告诉王爷,好找个大夫给她医治,或者将她看管起来,以免再伤及无辜?”

冷连只是垂眼看着我,抿着嘴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印证了我的猜测,于是我继续追问:“你……肯定还有事瞒着我……那个青筝的身份,肯定不只是一个下堂妾那么简单,对不对?”

冷连紧皱着眉头,说:“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已经知道得太多。”

我攥紧他的衣襟,不依不饶地说:“你若不肯告诉我,我就只好胡思乱想……”话音未落,嘴已被他的唇给堵住。

我要推开他,身子却被他的双臂紧紧箍住,不得动弹。他吻得很深,舌尖不放过我口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刚溺水还未恢复正常呼吸的我,又被他吸干口中的氧气,于是四肢更加无力。池水的潮气混着他身上的浓郁沉香,更让我眩晕。

终于,他松开我的唇,放我在他怀中大口地喘息。他俯头在我耳边低声说:“若想要你师父好好活着,今天的事情就当作从未生过。”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幽深冰冷的眸子,然后用尽所剩的全部气力抬手给了他一耳光,咬牙啐道:“呸!你这个……只会趁人之危的无耻之徒!你今天为何要救我?明明是你最想除掉我!我情愿去死,也不想再被你这种人胁迫!”

冷连抚住被打的脸,却并未恼怒,只是对我森然冷笑道:“我已经查到你师父师兄的行踪,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让他们生不如死。”

我厌恶地闭上眼,不再看他。

他又说:“我这样抱你回去多有不便,刚才已用真气给你驱了寒,你身子应该不会再有大碍,所以你就待在这池边等下人来找到你再带你回去罢。”

我依然闭着眼不理会他。终于,他轻轻放开我,独自离去。

我在他身后吼道:“你滚得远一点,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只可惜现在气力微弱,不知他听不听得到。

我又狠命地抹着自己的嘴唇,呸,呸,竟然被海蛇给咬到,看来真的快离中毒瘫痪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