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幽静雅致的宅院，已是时近黄昏。

还是那辆马车负责送客，不过尉迟鹰却没有让它将自己送回总管府。他想应该到“福记”绸缎庄去看看，以耿烟飞和袁伤的手段，应该已经从霍金城口中问出些什么了。

尉迟鹰不欲那驾车的大汉知道“福记”绸缎庄的存在，故意相隔两个街区就下了车，然后一个人悠悠闲闲地走过去。

一路上，尉迟鹰在注意是否有人盯梢的同时，又在考虑屠万山突然撤离幽州的举动。平心而论，屠万山选择此时离开，乃是明智之举，对自己目前在幽州开展的调查工作也没什么坏处。

唯一令尉迟鹰不安的是，连屠万山都看出现在大战一触即发，而关于“高见手卷”的寻找仍无头绪。时间显然已经不允许他再犹豫不决，如果在短期内没有突破性进展，那也只有立即放弃。然后尉迟鹰必须立刻赶赴洛阳，部署军队准备对抗幽州叛军。

还有一件令尉迟鹰费解的事就是“小罗刹”辛媚忽然邀请他半夜私会，究竟是何企图？他又应该如何应对？

来到“福记”绸缎庄，尉迟鹰确认身后没有任何“尾巴”，这才从容而入。袁伤和王禁正在此留守相候，而耿烟飞则照例出外四处打探消息。

袁、王两人上前见礼已毕，尉迟鹰立即单刀直入地问道：“霍金城在哪里？”王禁道：“回禀统领，点子正关押在此间的地窖中，由小俞看守。为防意外，耿老九还给他喂了几粒软骨散，弄得他全身酥软无力，形同废人。若无外人来救，他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

尉迟鹰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道：“他说了些什么吗？”王禁道：“点子嘴很紧，起初什么也没说，后来袁三哥用了‘分筋错骨手’，他打熬不住，这才招认。这就是耿老九记录下他的口供。”

供状上表明，霍金城此番前往洛阳，是奉辛无忧和李抱月的密令，进行一次极其重要的联络。按照“高见手卷”上所书的联络方法，他已经与“一心社”的四位大佬达成协议。只要卢昌期大军举事，兵临城下，“一心社”立即举兵响应，拱手献上北齐旧都洛阳。

尉迟鹰皱皱眉头，接着看下去。耿烟飞是捕快出身，深明询问口供的技巧，下面立即问及“一心社”的情况，而这也是尉迟鹰目前最关心的大事。

据耿烟飞所知，“一心社”是个极端秘密的组织，是由北齐皇叔渤海王高见一手创立。当年高见执掌“虎骑卫”，花费重金招纳贤才，手下着实有不少能人异士。这些人受其大恩，后来都加入了以高见为首的“一心社”。

“一心社”取自“一心报国”之意，乃是高见深谋远虑后伏下的一招极厉害的棋子。早在多年前，高见已经清楚看到，北齐积弱难支，一旦北周大兵压境，国灭就在眼前。但若将骨干力量保存，那便复国有望。所以他下令，若周军夺取洛阳后，“一心社”之成员不必与其锋芒相对，可分散隐伏下来。只要静待时机，一旦复国有望，自会有人前来联系。

为保存“一心社”的骨干成员能够不为北周察觉地隐伏下来，包括文武官吏、富户乡绅、黑白两道在内的约莫四百余人，都要歃血为盟。有谁敢泄露一点风声者，格杀勿论。至于日后联络，若来人拥有“高见手卷”和“绿玉令符”，就是“一心社”首脑，众人凛遵号令，不得有误。

因为保密措施十分严密，是以“一心社”的存在本身已是高度机密。若非辛无忧告知，连高绍义也不知在旧都洛阳，有这样一支奇兵存在。

看到这里，尉迟鹰剑眉紧锁，道：“霍金城有没有说出他去洛阳是何什么人联络？”袁伤道：“说倒是说了，不过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两样。”

尉迟鹰皱眉道：“此话怎讲？”王禁道：“他说他按照规定的方法联络，只知是和四位‘大佬’见面，并不知他们是谁。”

尉迟鹰道：“四位‘大佬’？”王禁道：“是啊。霍金城还招供说，他曾听辛无忧说过，自高见死后，‘一心社’的事情便是由这四位“大佬”代理了。”

尉迟鹰心中沉吟，“一心社”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危险许多。这许多奸细隐藏在反叛势力浓厚的洛阳，委实令人触目惊心。若不能尽快将他们一网打尽，洛阳只怕就要被他们闹个天翻地覆了。

想了想，尉迟鹰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们是否问过霍金城关于‘高见手卷’之事？他是否知道辛无忧将那份名单藏在何处？”

袁伤苦笑摇头，道：“我们当然问过。可霍金城说他也不知道，还说什么辛无忧为人多疑善变，这等机密之物隐藏的地点，只有她本人才知道。”

尉迟鹰也不禁苦笑，辛无忧的确是这种人。除她自己之外，辛无忧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情郎、妹妹之类。看来从她那里下手偷手卷机会渺茫不说，还很难成功。但除她之外，还有什么人会知道“高见手卷”这种机密大事呢？

忽然间，尉迟鹰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人。

在参与辛无忧叛乱活动的这些人中，“小罗刹”辛媚无疑是一个颇堪玩味的知情人。作为辛无忧的妹妹，她无疑知道许多内情。可据尉迟鹰观察判断得出，她与辛无忧的关系又表现的有些扑朔迷离，远非普通姐妹那么简单，也许，能她那里打开一个缺口？

更为有利的是，在突袭“香炉别院”后，辛媚忽然如此主动急迫地邀请自己半夜前去“私会”，不用说都是另有所图。自己正好可以借此良机，探听“高见手卷”的下落。

夜色渐渐降临。

回到总管府的尉迟鹰用过晚膳，那被指定派来伺候的美貌侍女夏荷用为他泡了一壶香浓的龙井，娇声道：“铁爷还需要什么吗？”

尉迟鹰摇摇头道：“不用了。今晚我想早点休息，你也下去休息吧。”夏荷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尉迟鹰躺在床上，开始闭目假寐。他这么做，一是做给夏荷看，因为他知道夏荷另外负有暗中监视他的任务。另外则是为了计划一下今夜初更的“私会”。

根据这些日子尉迟鹰对“翠华楼”的观察，翠华楼其实是几座错落有致、相互倚托的小楼的通称。位于正中心的主楼共分三层，顶楼住的是辛无忧的师傅，“神公鬼姥”这一对魔头。有他们坐镇顶楼，任何人想潜入都要三思而行。

二楼住的则是辛无忧和辛媚这一对奇怪的姐妹俩。两人各住一间大屋，中间相隔一座布置典雅的客厅以及几个职位较高的侍女房间。因为辛无忧时常要与情郎李抱月相会，所以辛媚故意挑选的是距离相距较远的房间，以免大家见面尴尬。

底楼除了日常议事的大厅和专为辛无忧服务的厨房之外，便是一些职位较低的侍女和辛无忧亲自挑选出来的亲信卫士居住。尉迟鹰自从在松林遇袭一事中表现突出，已经蒙辛无忧获准搬入这里。这是向众人表明他已经获得辛无忧的青睐和重视，但尉迟鹰却明白辛无忧其实并不信任他。

“翠华楼”的警戒原本已经十分严密，发生了屠万山的刺杀行动后，辛无忧对身边之人的戒心也进一步加深。她重新设计安装了各处的机关，在她所居的二楼，楼梯口也昼夜都有卫士守护。任何人未经召唤，擅闯二楼者格杀勿论。

在翠华楼的四周，新增了四座哨楼。每座哨楼上均设有钟鼓，一旦发生紧急状况，便可以此报警，同时调动驻守军士增援。

楼门口还有八名卫士驻守，到了晚上则增添至十六人。其中八人是充任巡查，分成两组，无时无刻都在四周巡逻。

面对如此森严的守卫，纵然有一只鸟儿飞过，只怕也瞒不过他们的耳目。但尉迟鹰却充满信心能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形下溜进辛媚的房间，因为他具有外人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是蒙辛无忧恩准，他本身也住在“翠华楼”中。

由于这一特殊身份，他根本不用理会外面那些层层关卡，只要能通过那守在楼梯口的两名卫士把守的最后一关就算大功告成了。

初更的更鼓声响起的时候，尉迟鹰准时来到了“小罗刹”辛媚的房门外，他原本想扣门，伸出手指后又改变了主意，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极其轻微的扣门声也会传出老远，他可不想让那两位守在楼梯口的卫士听到任何声音。

他试着推了一下，房门应手而开，尉迟鹰一侧身闪了进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借着桌上淡淡的烛光，尉迟鹰可以看清自己所置身的地方大概是一座内厅，红木家私古色古香，厅内布置华贵典雅，色调柔和，予人宁静恬适的感觉。

透过这座内厅，尉迟鹰可以看见里面那间属于辛媚的闺房。那间房间陈设更是华丽，除了梳妆铜镜等女儿家必备之物外，最显眼的是一张帘幔低垂的矮榻。里面隐隐绰绰似乎正有人横卧酣睡。

尉迟鹰有些疑惑，辛媚约自己初更来此相会，难道她自己反倒先睡过去了？那他岂不是白来一趟，还担上了这么大的风险，真是想想都要不值。

想了想，尉迟鹰蹑步走了过去。不管怎样他必须确证辛媚是否在内，是否已经熟睡。如果真是后一种情形的话，那他只有自叹倒霉了。

轻轻撩开帘幔，辛媚正侧卧于榻，幽香细细，鼻息可闻，显然正在熟睡。从这个角度，尉迟鹰只能看见辛媚的背影。

乌黑的秀发如云披散，衣随体形逶迤，玉颈修长，双肩如削，单薄的小衣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腰，然后又耸然隆起，托出一轮丰腴的美臀。纤腰丰臀之间的美妙曲线徐徐下滑，又衬托出一双修长浑圆的美腿。

尉迟鹰忍不住轻轻吸了口长气。任谁看见这样一幅美女春睡图都难免心跳加速，口干舌燥的，他当然也不例外。

面前的美女伸手可得，何况还是她主动邀约，就算有什么后果也不会有人怪到他的头上，他是否应该像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那样，毫不犹豫地上床占有这充满无比诱惑的美女？

沉吟了一会，尉迟鹰终于还是放下了帘幔。

他也许并不是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但也绝对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在女子熟睡的情形下得到她的身体几乎与强暴无异，这种小人之名，尉迟鹰可不愿背上。

号称“大周第一勇士”的禁卫军统领迷奸一个沉睡中的少女，这种事想想都实在太过丢人，传出去只怕连人家的大牙都要笑掉。

权衡再三，已是欲火焚身的尉迟鹰决定尽快离开这香艳无比的少女闺房。这“小罗刹”辛媚的魅力可不是说笑的，如果再待下去，他可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把持的住。

他转身刚想离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道：“你要走了吗？”

尉迟鹰吃了一惊，旋风般转过身。矮榻上侧卧的美女已经坐起身，撩开了帘幔，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难言的笑意。

因为是夜半惊起，辛媚只穿着单薄的贴身小衣，酥胸高耸，纤腰如束，玲珑饱满的曲线表露无遗。难怪会有那么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因为她的确是有充足本钱的天生尤物。

尉迟鹰心念电转，微笑道：“原来二小姐并没睡着。我还以为二小姐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会了。”

辛媚娇笑道：“人家怎么会忘呢？否则奴家为何连门也不拴上，任由你这大坏蛋自由进入人家的闺房。人家这么做只是想试试你是否真的如姐姐所说，是个不欺暗室的君子。”

尉迟鹰苦笑道：“难道二小姐就不怕在下是条色狼？如果是那样，二小姐岂不是要贞操不保，这损失是否太大了些？”

辛媚俏脸一红，咬牙道：“如果你真是色狼，那奴家也认了。谁叫人家有求于你呢？”尉迟鹰诧异道：“二小姐要属下办什么事，只需吩咐便是，何必……”他下面原本想说：“何必出卖自己的身体？”但随即想到这么说对一个女人太过残忍，所以硬生生忍了回去。

辛媚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俏脸更红，道：“因为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十分危险、也十分艰难，更紧要的是需要极其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我姐姐知道。”

尉迟鹰迟疑道：“连夫人也不让知道？这似乎有些不大妥当……”他话还没说完，辛媚忽然伸出嫩藕般柔滑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

尉迟鹰猝不及防，被辛媚搂住脖颈一拉，不由自主地倒下压在她灼热丰腴的胴体上。尉迟鹰刚想说话，辛媚已经献上热烈缠绵的热吻，呢声道：“如果奴家愿意用身体交换，你是否会觉得妥当些呢。”

尉迟鹰也忍不住回吻辛媚那湿润的红唇，柔声道：“二小姐何不先说说是什么事？”辛媚娇喘吁吁，道：“你这人……这种时候还要问这些……难道你不是男人？”

尉迟鹰叹道：“属下当然是男人，只不过一想到便宜莫贪这个道理，就觉得二小姐肯如此便宜属下，这件事只怕令属下很为难，所以不得不问个清楚！”

辛媚“扑嗤”一笑，在他耳边柔声道：“放心吧，你这不解风情的大傻瓜，人家怎么忍心害你呢？奴家只是想请你悄悄地再将合察儿抓回来，这也令你很为难吗？”

尉迟鹰一怔，道：“再把合察儿抓回来？既然此人如此重要，当初你又为何要我将他放走？”辛媚轻笑一声，道：“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在当时那种众目睽睽的环境下，我只能那么做。如果你若杀了他，那麻烦就大了。”

尉迟鹰顿时明白辛媚话中隐含的深意。“虎林四凶”不过是投靠突厥人的奴才，一旦利用价值丧失，杀掉他们不会有任何麻烦。但合察儿不同，他是尔伏可汗的亲信，潜入幽州完全是出于尔伏可汗的授意，杀掉他便要冒极大的风险。

翰离不虽说和尔伏可汗不和已久，但辛媚还是要顾虑这一点，与其杀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掉。而她现在又想将合察儿秘密抓回来，正是为掩人耳目。

尉迟鹰故作迟疑道：“抓合察儿回来不成问题，可此事夫人多半不会赞成。我还记得夫人曾说过你做的好，那便是说她不愿与这合察儿有什么瓜葛。咱们现在又去找他的麻烦，一旦让夫人知道，这……”

辛媚神情微微一变，道：“那么这件事你是不愿干的了？”尉迟鹰道：“抱歉，有违夫人心意的事情，属下不能干，二小姐还是另找他人吧。幸好我们还未‘交易’，二小姐可以把手松开吗？”

辛媚一呆，环抱尉迟鹰头颈的双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搂得更紧，幽幽道：“看来那个传言是真的了。”尉迟鹰莫名其妙，随口道：“什么传言？”

辛媚吐气如兰，轻轻道：“你爱上她了！”尉迟鹰心中一跳，道：“谁？”辛媚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姐姐。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令你如此迷恋呢？”

尉迟鹰故作镇静道：“二小姐不要乱说，属下怎么会爱上夫人呢？”

辛媚白了他一眼，道：“是不是乱说先不管，你以为我姐姐会爱你吗？她是真心对你么？不要太天真了。她是从不会爱上任何男人的。男人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可以利用来实现她的野心的工具罢了。一旦你失去利用价值，她就会毫不留情地甩开你甚至除掉你。”

沉默片刻，尉迟鹰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她利用我，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相比之下，也许我有一天还能得到她美丽的肉体，这笔交易不算太吃亏。”

辛媚气道：“如此说来，你是心甘情愿被那个女人利用，一点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了。”尉迟鹰嘲弄般道：“为将来着想？请恕属下不懂二小姐的意思，难道二小姐是要在下背弃夫人，全心全意辅佐卢昌期么？不过依我之见，卢昌期除了对金钱和美女感兴趣外，可说不上有什么雄才大略。”

辛媚“哼”了一声，道：“这个何须你说。谁又说让你辅佐卢昌期呢？你若真跟了他，那我更要为你不值了。”

尉迟鹰微微一怔，道：“那依你之见，谁又是可做大事之人呢？”辛媚咯咯娇笑，道：“你不会不知道现在威振西域的是何方神圣吧？”尉迟鹰心念急转，点头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是突厥的翰离不元帅。”

辛媚娇笑道：“对了，正是他。你若是真想做番事业，就应该投靠实力最强的人。现在西域诸国，还有谁能胜过他呢？”尉迟鹰定定的看了辛媚一会，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是夫人的妹妹，却为何要反助他人？”

辛媚笑得有如花枝乱颤，道：“实话告诉你，我根本不是那个女人的妹妹。相反，翰离不才是我真正的兄长。”

此言一出，尉迟鹰吃了一惊。他原本隐约猜到辛媚和突厥人关系非浅，现在听辛媚亲口证实，这份冲击仍然相当强烈。

“小罗刹”辛媚竟然是威震西域、号称突厥“三巨头”之一的翰离不元帅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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